喂?喂?」
清芬識相地踅到一邊去,這是今晚第九次采瞳的手機響了。每響一次,就看見采瞳不停跟電話那邊的人喊「喂」,然後神情陷入恍惚。她覺得有點不耐煩,采瞳本來是約她一起出來逛街買衣服,可不是相約到大馬路邊來講電話;早知道什麼都沒逛到、什麼都沒買到,她就不跟采瞳出來,留在家裡陪老公還比較實在。清芬見采瞳再度放下手機,打起精神往她走過去。「講完了嗎?」
「……嗯。」采瞳茫然地盯著街燈發呆。
又是那種一聽到她的聲音就掛斷的電話,連續九次。她很難說服自己這是九通連續打錯或手機收訊不良的電話,當然,那些恐怖的笑聲都不曾再出現過,但是恢復寂靜的無聲反而更讓人神經緊張,采瞳感覺背脊涼颼颼,好像有什麼人在暗中監視她似的。她既驚且疑地隨著清芬走,除了那些古怪的電話之外,她什麼也無法思考。
清芬看見路邊有一家不錯的流行服飾店,率先走進去。
「到這一家來看看吧。」
采瞳也跟著進去,已經不復以往一看到新衣裳的興奮。
清芬見她蹙眉想心事的模樣,與店裡其他青春正盛的少女顧客一比,更顯示出二十五歲女人的成熟風華,在她看來這是歲月賦與的韻味,值得好好運用,采瞳實在不適合再用那些小女生追求的流行服飾包裝自己,她可以穿得更獨特、更有個人風味。
不過話說回來,她會在衣服上有這種執著也是挺奇怪的。清芬想到就問:「采瞳,你為什麼這麼喜歡買流行的東西?你應該已過了盲目追求流行感的年紀了。」
采瞳被問得一愣。上一個提起這個話題的人是包季鳴,時間在六年前;六年是一段何其漫長的光陰,改變她不少,再次面對這類問題,她不再那麼防衛過重,她想了一下。「因為……我覺得穿得跟街上其他人一樣的衣服,有種被接納的感覺,好像大家都是同一個族群,能夠互相認同,所以……這應該算是安全感吧?!」
「安全感?」清芬對她的說法感到滑稽,她還以為采瞳會說出什麼更特別的原因哩。「這種玩意兒不應該是包總編給你的嗎?」
采瞳一聽黯然。季鳴是給了她很多安全感,為她驅走了不知多少盤踞在心頭的惡魔;可是,也就因為他這麼厲害,在她的生命中佔據過重的位置,才讓她愈來愈惶恐。萬一季鳴離開她怎麼辦?
采瞳的心裡反覆盤旋著這句話。在她認知到季鳴跟她在一起不會快樂後,讓他離去就成為她心中的既定事實,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發生罷了。
可能是明天、後天,也可能是今晚——她時時刻刻都在提心吊膽,這種害怕失去他的惶恐,就算季鳴再神通廣大,也照樣無能為力;所以她需要其他慰藉,否則這道鎮住黑暗的結界一旦鬆動,她不曉得自己能不能承受排山倒海而來的痛苦,那勢必比當初失去家人的孤寂更無助千倍萬倍……
鈴——她的手機又響了。
「我的天啊,怎麼響不完?」清芬一拍額,又閃到一邊去,讓采瞳專心去講,她心裡其實已經老大不爽。
采瞳忙不迭地把手機接起來。這一次,她要問清楚,對方究竟想幹什麼。「凌、采、瞳。」打破沉默,那個洋腔的女人聲音乍然響起。
「我是,你先不要掛電話,我、我要跟你談談。」采瞳鼓起勇氣說。
「跟我談談?」聲音中的冷笑,讓人遍體生寒。「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說要跟我談談?哼!憑你的身份,你連替我舔鞋子都不夠格。」
「既然我不夠格幫你舔鞋子,又怎能讓你降格打電話來給我?」采瞳忍下屈辱、拿出勇氣。好不容易逮到跟惡魔談判的機會,不能一開始就被自己的怯懦打敗。
這一回,她不要再順著命運、苟延殘喘,她要把噩運扭轉過來。
「很好,還懂得反擊,證明你不是一個呆子。」
「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在這個問題之前,你不覺得應該先問我,我是誰才對嗎?」
「你想作自我介紹嗎?」采瞳不認為她想。如果她肯坦白,就不會打這麼多通神秘電話來了。
「何必多此一舉?反正我們就快面對面了。對了,你跟言夫人逛街逛得還愉快嗎?」「關你什麼……」采瞳突然住口。她怎麼知道她正在跟清芬逛街?難道惡魔就埋伏在一邊監視她?采瞳馬上往四周環視一圈,會是誰?「你在跟蹤我?」
「我不必跟蹤你,也可以對你瞭若指掌,你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我的手掌心。」她興奮地狂笑。「怎麼樣?處在劣勢的滋味不好受吧,誰叫你要偷走屬於我的東西。」偷東西?「我哪有?」
「你就有!不過……我已經慢慢把網收起來,屬於我的東西就要回籠了。」聽著對方的囈語,采瞳仔細回想過去;她從來沒偷過任何東西,連一支鉛筆也沒有偷過,為什麼這個女人會用這麼懷恨的口氣指控她?
唉,等等……東西她沒偷過,但男人她倒是偷了一個。采瞳想起季鳴,他不正是她從包家偷來的嗎?
難道這個女人指的「東西」就是季鳴?
「通了幾天的電話,好像也到了該見面的時候了。」又是一陣刺耳難聽的笑聲。「我們……就約在你家碰頭好了。」
「我家?」她跟季鳴的家?采瞳忽然一陣暈眩,不安的預感似乎料中了……「沒錯。不過,為了不讓你事後喊不公平,我還是先跟你預告兩件事好了。第一,你貿然出現在『正妻』的面前,是一件很丟臉的事;第二,如果你趕回來的話,情勢對你絕對吃力不討好,所以你不必趕來跟我見面也沒關係——」
啪——采瞳心急地將通話鈕按掉。
惡魔約她在家裡見面?采瞳無論如何都要回去會會她,管她是什麼「正漆」也好、多丟臉也無所謂,她都要問清楚,她憑什麼來恐嚇她?
她要揪出惡魔的真面目!
「采瞳!」清芬百無聊賴地轉過頭看她講完電話沒時,赫然發現采瞳已經走到門口。「喂,你怎麼不跟我說一聲就走掉了?你要去哪裡?」
采瞳的眼前一片黑暗,看不到人、也看不到街景,只有回家的路在她面前延伸。她毫不遲疑地踏出腳步。從以前到現在,惡魔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奪走大多她的幸福;這一次,惡魔下戰帖,她一定要站出來對抗,她不要再像小時候被掠奪了一切,卻只敢縮在陰暗的角落裡嗚咽。
「采瞳!」清芬追上去拉住她。「你到底想去哪裡啦?」
「我要回家去見惡魔。」她斬釘截鐵地說。
清芬聽得一頭霧水。回家去……見惡魔?
啊!她全都明白了。清芬摸摸後腦勺,她真是愈來愈笨了;事情其實很簡單,為什麼采瞳一整晚心神不寧?就是因為她跟包總編吵架,然後就一直用手機溝通嘛,不管溝通的結果怎麼樣,反正采瞳就是決定要回家去跟包總編當面談。
至於惡魔……她笑了笑,情人間總有些奇奇怪怪的喏稱,搞不好惡魔這兩個字對他們來說就像是honey一樣甜蜜也說不定。清芬看著采瞳迅速地朝回家的路走去,更加肯定她的推想沒有錯,本來想打電話給包總編,要他注意采瞳異狀的想法也取消了。
希望明天再見到采瞳時,她已經跟包總編和好如初了。清芬拿出手機,call言鎮來接她回去。
季鳴吃完晚餐之後,就坐在沙發上看書。今晚他恐怕要一個人消磨掉無聊的時光了,因為采瞳跟清芬去逛街,不到十一點她是不會回來的。
他還來不及無聊,電話就響了。他接起來,原來是丁伯。
「季鳴少爺,季儂小姐趁著我不注意的時候跑掉了……」
他有點好笑地聽著丁伯急喘的聲音,好像發生什麼不得了的大事一樣。「丁伯,我還以為你是為了什麼事才打電話來呢,原來是季儂的事。你就隨她去嘛,她可能想去找朋友或什麼的……」
「不是的,少爺,她有可能往你那邊去了。」
是嗎?季儂過來了?季鳴被自己突然緊繃的情緒嚇了一跳。
他是怎麼了?怎麼會有這麼排斥季儂的反應?
其實在歡迎她回國、加入「立萬企業」的宴會之後,季鳴也曾經想過,覺得那晚他對季儂的態度實在太冷淡了。不管怎麼說,他們都是兄妹,兄妹之間應該要融洽相處才對,而他那晚卻擺出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還提早退席,現在想起來實在太不禮貌了。以前季儂剛被領養到包家,那種冷漠疏離的模樣慢慢回到季鳴腦海中。他一歎,爺爺當初會領養她進門,是因為見她可憐,需要被好好呵護;可是他久別再見季儂,居然擺出一副不想與她多談的架子,季儂的心裡一定很難過,丁伯一定也看不過去,才會緊張地先掛通電話來說項。
他語氣柔和地安撫丁伯。「季儂到我這裡來,你可以放心,我會好好招待她的。」「不是的,是她居心不——」丁伯忙不迭要解釋清楚。
「你等等,對講機在響,我過去接一下。」他將電話按下保留鍵,走到門邊接對講機。季儂的聲音傳了過來。「季鳴哥,我現在在你家樓下,我可以上去找你嗎?」「好啊,你上來吧。」
他忘了丁伯還在電話那邊等著,心裡有絲遺憾,可惜今晚采瞳不在家;如果她在的話,他可以用很自然的方式把她介紹給季儂——他的妹妹。這麼一來,就算采瞳不想跟他回祖屋、抗拒認識他的家人,也不得不走入他的家族生活了。
門鈴響起,季鳴過去開門,門外的季儂一身十分雅致的打扮,她笑容可掬,很難讓季鳴聯想到她就是十多年前一臉倔強神情來到包家的小女孩。
不知道為什麼,他又開始覺得頭皮有些發麻,似乎季儂一接近他就會產生這種不舒服的症狀,季鳴強迫自己露出一個兄長式的笑容。
「沒有事先通知就來拜訪你,你不介意吧?」季儂掛著奇異的笑容踏進門檻。「不會。」他笑著請她入座,到冰箱前去拿兩瓶凍飲。「不過你要出來之前,最好跟丁伯報備一聲,他年紀大了,難免會為一些小事操心;他剛剛還打過電話來……啊!」他這時才想起那通還沒講完的電話,可是丁伯已經斷線了。
「是嗎?丁伯真『關心』我。」說到底,這個老傢伙還不是想礙她的事?季儂咬咬牙。「嗯。」季鳴懊惱地把電話掛好。「你自己過來的嗎?這裡會不會很難找?」「不會。不過我剛到的時候,倒是很驚訝。爺爺怎麼買這種房子給你住?」季儂不屑的口氣,讓季鳴總算有了一些往日重現的熟悉感。對了,季儂以前也是這樣;她成了包家養女之後,樣樣都很好,就是變得太養尊處優、嫌貧愛富,這多少是因為她是養女的自卑感在作祟吧。季鳴溫和地說:「這不是爺爺買的,是我租的。」
「哦。」季儂漫應。其實季鳴哥會屈居這骯髒狹窄的公寓,還不是為了那個賤女人。她藏起鄙夷的情緒,假裝欣賞的眼光打量室內,明知故問。「這裡的裝潢很不錯,是你自己佈置的?」
「不是,是我女朋友弄的,我們住在一起。」
季儂露出一抹很奇怪的微笑。她就知道,季鳴哥果然忘記了他們的婚約,但這不是他的錯,如果沒有一隻騷狐狸在作怪,她的季鳴哥怎麼會變心呢?
多虧徵信社的神通廣大,她已經從厚厚的一疊報告書中得知凌采瞳纏上季鳴哥的始末。恨哪!當初她之所以努力在美國攻讀MBA、一畢業就回到台灣「立萬企業」來工作,是因為她相信以季鳴哥的實力,一定可以讓爺爺擢升他為「立萬企業」的新領導人,她只要專心充電就足,勝任他的賢內助。結果呢?
凌采瞳的出現,不但搶走季鳴哥的人,也一併把他的志氣奪走了。看看他甘於平淡的模樣,她就嘔!一個理當擒下整個「立萬財團」的優秀男人,居然朝九晚五地在雜誌社當總編輯,住在這叫人呼吸困難的小房子裡,只是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女人。
她看著季鳴哥走到櫥櫃前,深情不移地看著銀架相框,那裡面有個令她作嘔的女人身影。季儂湊上前去,幾乎整個身子都靠到他身側去,跟他一起入神地看著。
這個女人有什麼好?長得不漂亮,又拙於打扮,出身應該也挺寒酸的;雖然她跟季鳴哥一樣出自台灣名校,卻還比她包季儂的學歷還矮上一截。可是,季鳴哥為了選擇她,竟寧可放棄在包家的地位與權利……
她怎麼可以不恨凌采瞳?就是她這個爛女人把身上的窮酸味傳染給季鳴哥,偷盜他的人、腐敗他的心,她恨死凌采瞳了!
在季鳴哥完全被腐化之前,她要打敗凌采瞳,讓他的人生重現光明。季鳴哥是上流子弟,就應該過上流生活,不該被平民同化成廢物!
這時,大門突然砰地一聲被推開了。
季鳴從凝視采瞳情影的沉思中驚醒,並沒有注意到季儂把螓首輕靠他肩上,一雙玉手扯著他腰部以下的褲管,手上艷桃色的寇丹在深色布料上顯得特別曖昧。
他驚喜地看到提早返家的采瞳。
采瞳氣喘吁吁地瞪著眼前兩個人瞧,尤其是那個女人的妖媚神態與挑釁目光。她滿臉不敢置信,她之所以一路衝回家,不是要證明用電話騷擾她的女人的存在,而是要證明她並沒有法力無邊到連季鳴都能輕易蠱惑。
可是……看看她的手現在擺在哪裡!采瞳差點要咬碎牙根。
「采瞳,你回來的正好,我來幫你們介紹。」季鳴轉過頭愉快地對季儂說,她的手飛快地抽回去,季鳴什麼也沒察覺。「這位是我的女朋友,也就是你的准嫂嫂——凌采瞳。」「凌、采、瞳,是嗎?」季儂吐氣如蘭,嘴邊噙著邪笑。
聽到略帶洋腔的國語,采瞳百分之百確定就是她沒錯!她就是最近出現的那個惡魔。凌采瞳發過誓,她絕不再讓惡魔威脅一次。她可以自己把幸福往門外推,但絕不容許任何人來搶;因為惡魔的掠奪,她已失去家人,所以無論惡魔化身的是男是女,他都休想再奪走另一個她身邊的人!
她不等季鳴介紹完,立刻衝到季儂面前,揚起手,毫不客氣地甩她一巴掌。「啊!」季儂大聲呼痛,手中的冰奶茶拿不穩,往一套七萬三的套裝上滾了下去。「采瞳!」季鳴驚訝地抓住采瞳打算再甩一記的纖手,在她眼中看到憤恨。「你怎麼打我妹妹?」
「你妹妹?是玩的那種『美眉』,還是你爸媽生的親妹妹?」采瞳氣得口不擇言。這個女人讓她寢食難安了好幾天,只打她一巴掌太客氣了,她無法洩恨!
季鳴第一次看到采瞳那麼失控。季儂只是好好地站著跟她打招呼,並沒有做出什麼事,為什麼采瞳的反應如此劇烈?
難道說……她看到他與季儂孤男寡女的待在屋裡,起了捻酸吃醋之心?
采瞳有這麼強烈的佔有慾,他的男性自尊也被滿足了,但是,怎麼說都不該拿季儂開刀啊!季鳴在采瞳頰上飛快啄了一下,低聲安撫道:「你別胡思亂想了。我除了你以外,根本沒去招惹別的『美眉』,她真的是我妹妹啦,叫做包季儂,剛從美國回來不久。記得嗎?我上次就是回去參加歡迎她的宴會。」
「……是嗎?」采瞳無神地盯著發紅的右手掌。
「這只是一場誤會,談開了就沒事。季儂,你不要生你准嫂嫂的氣。」季鳴打圓場。季儂看他護著采瞳的模樣,暗恨在心裡,表面上仍強裝出無所謂。「沒關係啦。」這真的是一場誤會嗎?采瞳自問。天底下哪有那麼巧的事?一樣的洋腔發音、吻合的見面時間與地點……
「季儂,桌上有面紙,你先稍微清理一下衣服,我進去拿拖把過來擦一擦地板。」季鳴交代。
她的季鳴哥要……擦地板?季儂震怒地瞪著兀自站在一邊發愣的凌采瞳。這裡該去做那些粗活的人,應該是她;只有凌采瞳來自低下階級,應該當僕人伺候他們;她跟季鳴哥都是「立萬財團」的小姐少爺,哪能弄髒一雙天生富貴的嫩手?
她聽到後面陽台傳來一陣嘩啦水聲,確定季鳴哥正在搞定拖把跟水桶的時候,決定開始下一場戲。
「准嫂嫂?我哪有准嫂嫂?」
她的聲音成功地讓采瞳轉回注意力。那有點咬字不清的國語發音,采瞳記得很清楚,可是她想不通,打電話騷擾她的人怎麼會是季鳴的妹妹,她沒有理由說季鳴是屬於她的東西……「嗄?」
「雖然季鳴現在是我的哥哥,但是等我嫁給他,你這個『准嫂嫂』就沒有存在的價值了。」她要……嫁給季鳴?采瞳驚跳起來。
「你怎麼可以嫁給他?你不是他的妹妹嗎?」采瞳顫抖地問。她捂著心口,不敢相信那裡竟傳來一陣緊縮的疼痛。她以前不都是瀟灑地宣稱,只要季鳴有對象,她會含笑祝福他?為什麼一聽到包季儂自許是季鳴未來的老婆,她會覺得不堪忍受?「法律上兄妹是不能通婚的。」
「看來,你也不是全然不介意嘛。」季儂瘋狂的笑容像是以擊碎她的心為樂。「不過,很抱歉要讓你絕望了,我跟季鳴哥並不是真正的兄妹。至於我們倆的婚事,早在我剛被領養進門的時候,就讓爺爺親口訂下的。」
他們不是親兄妹?采瞳站不住腳,差點暈了過去。
「所以,你偷走的東西該還回來了。」季儂妖冶的臉蛋朝她靠近,散發噬血的光芒。惡魔、這是惡魔的臉!
采瞳昏沉沉地看著季儂的臉在她面前放大,然後變形——變成媽媽哭泣的臉龐、變成撞死弟弟的司機的臉龐、變成爸爸氣得漲紅的臉龐,匯聚成一道極陰極冷的暗流,把她吸進痛苦的黑洞裡……
采瞳只想掙扎、只想逃開、只想遠離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她拚命往前抓、摔、打,只要是她碰得到的,她都要搗毀,不讓它們傷害她……
季鳴聽到一陣陣淒厲的尖叫聲後,奔回客廳,看到的就是失去控制的采瞳不斷痛捶季儂的一幕。
「季鳴哥!」季儂眼尖地看到季鳴出現,馬上奔到他身後瑟瑟發抖。
「采瞳,你在做什麼?」季鳴用手臂緊箍住采瞳,用全身的力量制住她。采瞳狂亂的情形跟六年前停電的那一夜有點類似……這到底怎麼回事?
他大吼:「采瞳!」
躲在他身後尋求保護的季儂,看見他只顧抱著不住亂打的采瞳,簡直要氣瘋了。看來利用凌采瞳的恐懼設下的苦肉計還不夠狠絕;要拆散他們,讓季鳴哥轉而向她,必須用更有力的手段才行。
她從季鳴的身後走出來。「季鳴哥,她好像有點不對勁,我幫你扶她回房休息。」「季儂?」她不出聲,忙著跟采瞳纏鬥的他幾乎忘了有她的存在。
看到季儂這麼寬容的態度,更讓季鳴為采瞳的失控感到難以釋懷。他是可以把采瞳整個人像扛麵粉袋似的扛上肩回房,但是拒絕季儂的一片好心似乎不是個好決定,反而容易讓她感覺受傷害。
他點了點頭。
季儂勤快地撐起采瞳右臂,趁季鳴不注意之際,俯近她耳邊,小聲而陰森地道:「小偷!我今天就是來跟你討回我的所有物——」
才剛安靜下來的采瞳經她一刺激,雙手又馬上亂揮起來。這一次,季儂沒有躲開,結結實實地被抓出三道血痕。
季鳴再一味地偏袒采瞳,也無法再替她說任何好話了。那三條沁著血的指痕,就像在控訴他剛才容許采瞳傷害季儂的作為。他大喝一聲。「采瞳,你到底在胡鬧些什麼?」采瞳晃了晃身子,抬起頭來,露出那雙沒有焦距的眼神,緩緩地凝聚。「我……在幹什麼?」
她茫然的模樣,讓季鳴揪痛了心。她或許不是故意亂來的,但是……他能瞭解采瞳在受到某些刺激時會霎時失控,季儂卻不瞭解;他不能奢望季儂這個局外人諒解采瞳的行為,所以薄斥采瞳是讓季儂心裡稍微好過的方法。
他抱歉地看著季儂嚇得嚶嚶哭泣的模樣。「采瞳,向季儂道歉。」
采瞳這時已經恢復清醒,她注視包季儂掛著兩行淚而唇角卻志得意滿地勾起的臉。「為什麼我要道歉?」
「你還敢這樣問?」他已經在想辦法解決這場亂局了,沒想到采瞳卻不停止破壞。他用更嚴厲的眼光瞪著她。「你把季儂的臉抓傷了,立刻道歉!」
季儂停止啜泣聲,好整以暇地看季鳴哥如何為她站台;她不介意讓采瞳看到她詭笑的真面目,追根究底,這還有助於她計謀的成功,她隨口說兩句:「還是不要吧,季鳴哥……」「做錯事了就要道歉。」季鳴頭也不回地駁回季儂。「采瞳,照我說的話去做。」采瞳倔強地別過臉去。她不記得剛才發生了什麼事,她只知道季儂說出讓人不堪忍受的話、做出讓她又恨又怕的表情,然後……她就站在這裡被季鳴罵了。
既然她什麼都不記得、也不知道,那她為什麼要道歉?
「算了啦,算了啦!」季儂叫嚷著,火爆的情勢一觸即發,只待她最後一擊。「既然嫂嫂不說話,那就當沒事發生好了,免得日後她心裡對我有個疙瘩。季鳴哥,我早知道我不該隨便跑來找你敘舊,畢竟你們也有你們的生活,我來打擾就是我不對;我看……我還是先走一步好了。」
她說完,就往大門衝出去。
「現在追出去道歉還來得及。」聽季儂說成那樣,季鳴的眼神逐漸冰冷,打量著采瞳。「我為什麼要道歉?」她還是那句老話。
「就算是為了我行不行?」季鳴氣得逼近她大吼。「我給了你那麼多次機會,你卻不懂得珍惜。道歉其實只是一件小事,『對不起』也不過就那麼三個字,我最主要還是希望你不要跟我的親人交惡,你們總有一天會是一家人,你為什麼就是不懂我的用意?」「她……她根本不是你的親人!」采瞳一愣。她怎麼把話說成那樣?其實她想說的是:包季儂根本不把他當兄長看待。
「是,季儂的確不是我的親妹妹,但是我爺爺領養她進門,她就等於是我的親手足了。」季鳴足足錯愕了三十秒。「我真不敢相信你會這樣說,采瞳,很顯然地是你的采毅弟弟太早離開你了,所以你才不懂手足之情是怎麼回事,是嗎?」
季鳴的前半段話把和包季儂的兄妹情誼說得一清二楚,讓采瞳心一喜;但是後半句話扯出采毅卻讓她覺得胸口被狠狠一撞。比起他,她對他的話更震驚!
季鳴怎麼能把采毅拿來當攻訐她的利器,他怎麼能?
采瞳發不出任何聲音叫住話說完便往外衝的季鳴,她愣愣地靠著牆角蹲下,蜷起身子,把頭埋在膝蓋上,這是她孤立自己的姿勢,用雙臂把自己圍起來、自給一點溫暖,在沒有人願意關懷她的時候……
她努力回想,還是想不起來她對季儂做了什麼,她只記得季儂不斷獰笑的表情,讓她好想毀掉那些讓她緊張無措的人與事,她也許做得很過分,但她絕不是存心的……季鳴說的話迴盪在她耳邊,她的腦筋一分一分地清醒,感覺靈魂一塊一塊被撕裂。采瞳一直以為他們能甜蜜相處六年,代表季鳴多少有點懂她。可是這時她才發現他不是懂她,而是誤解她;說什麼……她不懂得手足之情是怎麼一回事?
笑話!她若是不懂,她怎麼會不敢、不想、不願去面對童年發生過的事?一幕影像突然劈進她的腦海中。卡車、小男孩與滾動的皮球,尖銳的煞車聲、哀嚎聲與責罵聲,還有流不完的鮮血……采瞳抱著頭尖叫,這幕屬於童年的場景已經很久不曾在她腦中上演了,那是她坎坷命運的開始,之後她不斷地失去、再失去……直到一無所有!她狂亂地想著,這個回憶再度出現,伴隨著最近種種不對勁的細節,直指一個方向;她就算不願相信,也得認了,因為——剝奪她幸福的惡魔,已經來到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