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去戀愛 第一章
    一九九○年春聖修學園

    熱鬧的笑語,取代了琅琅讀書聲,原本該是空曠的校園,停車坪卻整齊停放了各式來頭極大的名車。

    聖修學園是所貴族學校,在這校慶日裡,自然是一干名流富賈齊聚的時機,幾乎所有的人都光鮮亮麗地穿梭在大禮堂,享受名廚烹製的茶點,唯有一對年輕學子,逆著人潮往後校園走去。

    那是一對看來十分登對的男女。帥勁男兒是葉烙威,堅實的骨架與高大的身量使他褪去十七歲的青澀,呈現迷人的男性魅力;他有一身黝黑肌膚,五官俊美突出,炯炯黑眸有神極了,表情卻帶著吊兒郎當、嘻皮笑臉的味道,不見絲毫認真。

    在他身側的女孩,芳名紀歡晨,短髮飛揚,是個沉穩的美少女;她麗顏清艷,漾著淺淺笑靨,美麗的容貌與嬌小完美的身段,讓許多愛慕她的異性滿足了被小女人倚偎的想像。

    他們沉默地並肩而行,緊繃的氣氛有些奇特。

    烙威的心中脹滿神秘的期待。他不著痕跡地偷覷小他兩屆的學妹、口中匿稱的「歡歡」,猜想她邀請他一起爬後山坡的意義。

    這片山坡遍植桃花林,到了春季,暖暖輕風吹來,繽紛花雨便冉冉而落,形成絕美的景致,使它成為聖修學園裡出了名的告白聖地。

    所以,歡歡邀他到這裡來,也就是想對他說……說「那件事」嘍?

    他竊喜又得意地抿抿唇。哎呀呀,這可不能怪他想得太美啊;若不是有心告白的人,怎麼會肯走一大段崎嶇山路?又不是沒事找事做……

    想著想著,他俊美的臉龐浮現了一絲忸怩的笑意。

    說起歡歡,他可也是喜歡得緊啊!自從認識她以來,他就有種一見如故的感覺;在她面前,他可以侃侃談論理想,毋須顧忌,也不怕遭到反對;她是他唯一的知己,給他最心安的感覺;他甚至可以篤定,不管何時何地何事,她一定會在他身畔,只要他一回頭,就能得到她無條件的支持。

    感情方面,男生當然是鈍了些嘍,尤其他還是個率性隨心的瀟灑男兒,就更搞不清楚這是不是愛情了。不過,他喜歡歡歡嘛,也很想試試未來的發展。

    所以,如果歡歡喜歡他,大可不必跑到這裡來告白呀。只消她暗示一聲,他一定馬上飛撲到她身前,先熱情地親吻她的腳趾頭,然後再把她攬進臂彎裡,當起她的護花使者來。

    「學長。」正當烙威亂想之際,歡晨終於下定決心似地定住腳步。

    她雙頰嫣紅,眸仁水光閃閃,像是隱藏了許多情愫,柔得讓烙威差點看傻了眼。

    鎮定呀──他只差沒拍胸口安撫自己。乖乖隆地咚,又不是沒被女生告白過,每次都能含笑以對,為什麼一撞及歡歡羞怯的眼神,他反而緊張兮兮?

    「呃,什、什麼事?」他瀟灑地拂過劉海,在緊絞的手指還沒粗魯地扯下頭髮之前,及時擺出了帥得不能再帥的姿勢,但掌心卻矛盾地流著涔涔冷汗。

    「我……那個,我……」歡晨支支吾吾,斂著清秀的眉目。

    烙威料得沒錯,今兒個她是存著示愛的心來的,想在他畢業之前,將對他一見鍾情的情衷訴出,當作是個紀念也好,不想讓暗戀之情永不見天日。

    「你,哪個,什麼?」緊張,使他的問話完全拷貝了她的語無倫次。

    他指尖發涼,肌肉微微抽搐著。被歡歡告白的可能性使心搏不正常地飆高,按捺不下亢奮的心情。

    看出她欲語還休的羞怯,他更加肯定不會是錯。他擺出一臉酷樣,努力地告誡自己:大男人絕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就興奮得衝上雲端,他可不能表現出太高興的樣子,否則就太遜了。

    「我……我啊……」歡晨垂著眉眼,還在跟面子問題搏鬥。

    真的要主動跟他說,自己其實還滿喜歡他的嗎?雖然早已打定主意,但事到臨頭,她不免還有些猶豫。告白……還是太大膽了吧?他會不會覺得她不懂矜持?向來和諧的友誼,會不會因而煙消雲散?

    喊出「我喜歡你」,萬一他不接受,會不會連朋友都沒得做?

    「我……我呀……」歡晨依然低吐著無意義的單音節。

    雖然知道自己會毫不猶豫地領她的情,並且願意在最短時間內,為自己正名為「歡歡親愛的男朋友」,但烙威還是希望聽到她親口告白。

    於是,他興奮地等待,沒有幫腔;歡晨每吐出一個音節,他便小心翼翼地跟著點頭,耐心十足地等她說出完整的句子。

    但她實在太羞澀了,「我喜歡你」想來雖不難,但話到舌尖總溜了個彎兒。這句話,大概是她這輩子說過最困難最困難的言語吧?

    「學長,我、我ㄒ……」半晌後,吐出半個「喜」字,她霎時滿臉通紅。「ㄒ……」

    延宕許久,烙威開始懷疑,是不是他太熱切地盯著歡歡,所以她說不下去?若?如此,那他隨便看點什麼好了,免得給她太多壓力。

    「我、我喜……」一點一滴,歡晨低著頭繼續掙扎,也看得到少許進步。

    遠方的藍天,此時飛過了一架花色誇張的客機,瞬間攫走烙威的視線。他是葉氏航空的三公子,自然認得出那是自家的客機。

    只是,那機身上,為什麼會被噴畫上無數火熱紅心?為什麼飛機屁股會噴出彩色煙霧,在空中亂滾?

    「學長,我喜、喜ㄏ……ㄨ……ㄢ……」小臉低垂,她赧澀地分解音節。

    烙威瞇起墨眸眺望著。這是總裁老爸的傑作吧?他老人家當了鰥夫十七年之後,最近春心大動,泡上了年輕美眉,這大概是他討好小女朋友的花招吧?

    這花招未免也太俗爛了吧?跟一年N度的空軍特技表演有什麼不同?真沒創意!換成是他泡妞,表現肯定青出於藍。

    「我喜ㄏ、ㄨ、ㄢ、歡……」加油!再加把勁就能說出她想說的話了。

    烙威暫時全然忘卻了歡晨,俊臉上浮現不以為然的神情。

    就在同時,歡晨終於突破了羞澀,小小聲地喊出:「學長……我喜歡你!」

    她一鼓作氣地喊完,小臉幾乎頓到地上去了。然而,告白後卻是一陣惱人的沉默。歡晨覺得不對,偷偷地仰起頭來,匆匆一瞥心目中的最佳男主角。

    「呵──」視線觸及他表情的那一秒,她倒抽了口氣,迅速垂下頭來。

    烙威不以為然的表情,令她錯愕。不安的她,根本不曉得他沒有聽到愛的初告白,只是一味將那解讀成他不喜歡她。

    情愫瞬間轉化成難為情。她仍不知道,是緊張使這一切看來像是他在排拒她;如果她能定下心神,就會知道,他的焦距並非凝聚在她身上。

    但是,她沒有。這一刻,她只能誤解到,他不在乎她的情意。

    歡晨想過,告白很可能只得到無解的答案。嚮往浪子精神的他,多半會對她的迷戀莞爾一笑;可是她怎麼也沒料到,他竟有幾分譏誚。

    一想到這些,歡晨就忍不住心冷;羞怯的她,也不敢再抬頭確認一次,更無暇細思烙威的態度和平時不符,只是一心想要逃遁。

    「對不起,我似乎說了你不愛聽的話,我、我還是先走一步好了。」自尊極強的歡晨淚盈於睫,卻忍著不落淚,匆匆跑走了。

    直到纖細的身影從眼前消失,耍寶飛機也不見了,烙威才回過神來。

    「咦?歡歡呢?」奇怪了,剛才不是還在這裡囁嚅的嗎?怎麼一眨眼就跑得不見人影了?她要說的話都說完了嗎?他是不是錯過了什麼?「歡歡?」

    神經不是普通大條的烙威搔搔後腦勺,總覺得獨自杵著是有些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哪裡不對。

    ※       ※      ※

    第二天,陽光燦爛的早晨,他在校門口遇見了歡晨。

    「歡歡!」他衝過來打招呼,大而化之地忽略了她眼底的傷懷。「對了,昨天你……」

    一提到「昨天」,歡晨小臉一黯,說什麼也不願讓那難堪再現。

    「昨天的事算了,我們都別把它放在心上。」她搶道,堵住他的嘴。「學長,我們還會是一輩子的好哥兒們,對嗎?」她小心又慎重地尋求保證。

    當不成他的情人,就當他的朋友,她的心願可以很小很小,以便容易實現。

    「一輩子」的「好哥兒們」?烙威心頭不期然地一沉。

    她不是要作愛的告白嗎?怎麼這會兒又要和他當哥兒們?那他純純喜歡她的少男柔情怎麼辦?

    悵然若失襲上心,使他忽略了歡晨語中的不對勁。他乾笑著。哈哈,原來人家可不是要找他告白,歡歡只想當他一輩子的好哥兒們而已;告白是他自己平空想像的。哎呀,糗死人了,他也太會作白日夢了吧?

    糗大與惆悵的感覺交會在心中。他們沉默地前進。春季的校園裡,落英繽紛、如此美麗,但烙威卻有種直覺,像遺失了歡歡給的珍貴寶物,也像被下了緊箍咒。

    這個緊箍咒,束縛了他對歡歡的真心真意及綺思遐想,竟掙脫不得。

    華燈初上,霓虹閃爍,川流不息的車陣壅塞了南來北往的交通幹道。

    二十世紀末偏偏是個暖冬;即使到了十二月天,下了班的人們還是很喜歡在街上溜躂;大城市的交通,鎮日都處在顛峰狀況下。

    紀歡晨駕著銀白色的小型房車,卡在車陣中動彈不得。

    纖指不斷地輕扣方向盤,細緻柳眉微微蹙起,水眸不時地瞥向時鐘方向,顯示了她隱藏的不耐。

    「怎麼塞得這麼嚴重?」十分鐘只前進五百公尺,她什麼時候才到得了富宮粵菜廳?

    「快快快、快快快!」口中唸唸有詞,她把飯局看得比什麼都重要。算了,乾脆先打通電話過去,告訴他們,她會晚點到吧。

    柔荑才摸上手機,莫札特悠揚的電子樂聲便滴滴答答地響了起來。

    「紀歡晨。」按下通話鈕之後,她自報姓名。「請問哪位?」

    「是我們。」電話彼端,傳來紀氏夫婦慈愛的聲音。「女兒,你在哪裡?」

    她眉心一舒,口吻柔化成愛撒嬌的寧馨兒。「正卡在路中間,動彈不得。」

    「在台灣,塞車是家常便飯,耐心點!」紀父朗朗笑著。「最近好嗎?」

    橫越海洋、帶著海水鹼澀味道的電話線,是他們溝通親情的工具。

    紀家早在歡晨還是個小娃娃時,便移民至美國,事業重心也一併轉移。對紀家而言,「家」坐落在異邦;至於住在台灣的歡晨,才是遠遊不歸的孩子。

    「還好,跟往常一樣,沒有多大改變。」她的唇角彎出了只有自己才明白的無奈,這才想起太久沒問候父母,真是太不體貼親心了。「你們好嗎?」

    「就是有千般好,」紀母意有所指地說著。「女兒也不在自己的身邊啊。」

    歡晨臉色一僵,無奈與歉疚同時在心裡擴大。

    「老婆,你怎麼三言兩語就現出原形?你這樣,以後女兒接到咱們電話,都會把它當作債主躲掉喔。」紀父打趣地說著。

    雖然語調輕鬆,歡晨還是聽出了他們的思念。沉默半晌,她才輕聲說道:「對不起。」父母在,不遠遊,而她卻總是離他們遠遠的,只因為一個男人……

    「只會說對不起,有用嗎?」紀母溫和地抱怨。「你是我們的女兒,可我們都快忘記你的模樣了,什麼時候才肯回來讓我們看一看你?」

    「呃,這陣子,我還在忙……」一想到要推搪,她就頭皮發麻。

    「忙?」在女兒的專情行事歷上,有哪天不忙?又有哪天離得開那個她心之所繫的臭小子?「當初不是說好,只回台灣念三年高中?結果你大學畢業都兩年了,卻還沒有歸隊的打算。」早知道會衝不破情關,當初就不該讓她過去台灣,弄得現在還沒得到半子,女兒就形同掛失。唉!

    「歡晨,雖然紀氏有你義兄主持大局,但也不能老是這樣,就讓他一個人去忙。」紀父以實際的考量點醒她。

    本來還指望專攻財金的女兒,能和義子共同擔起紀氏企業的責任,哪知道她竟大材小用地窩在攝影工作室,這都是因為某人的緣故……唉!

    「我……」歡晨深吸了一口氣,還是只能說那句老話。「對不起。」

    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解釋起,只能以這句話帶過。讓她遲遲未歸的,是惆悵情事,但一直都處在混沌未明的情況,連她自己都覺得有口難言。

    「執著不是壞事,但固執就未必是好事了。」紀母語重心長地說著,迂迴繞彎地想要使她領悟。「很多事,都得端視緣分。」

    雖然沒有點明主題,但線上三人都心裡有數,只是有些話,真的不好開口。

    他們夫婦倆原本也不能明白,女兒為何執意待在台灣。直到有一回前來探望她,見到她聲稱為「好哥兒們」的男人,這才知道絆住她腳步的,究竟是什麼。

    他們瞭解愛。從女兒望著他的眼神,就能明白她已動了真情。只是,那個男人還不定性,感情上簡直是個浪子。歡晨等他,究竟要等到什麼時候?

    「緣分哪……」歡晨無意識地低吟,她也知道,等待不是最好的辦法。

    她比任何人更不能明白,她和他的牽扯為什麼會持續到今日?

    不是早該斷了線嗎?不是在告白失敗之後,他們會漸行漸遠嗎?為什麼當初拒絕的他,還是時常若無其事地跟她聯絡,拖拖拉拉的也過了好幾年?

    他勤快的聯絡,使她的情意斷不了根,反而從青澀的少女戀慕轉化為成熟的愛情,讓她更加離不開他身畔,即使只是以「好哥兒們」的身份存在也好。

    「歡晨?」她良久的沉默,讓紀母有些擔心。

    「我還在。」匆忙回神,她給了個哄人心安的答案。「我會有分寸的。」

    如果有的話,她就不會執迷不悟至今了。紀父以總結的口吻說道:「我要你知道,我們愛你,並且希望你承歡膝下,而不是追逐像風一樣的影子。」

    斷線後,歡晨百感交集。她機械化地踩著油門,跟進小小的距離。

    不到半分鐘,鈴聲再度響起,看著熟悉的來電人名,她已經無法熱情的招呼。

    「歡歡,你動作好慢,你人在哪裡?」吊兒郎當的嗓音在密閉空間裡迴盪。

    她悄然一歎,可以從這充滿跳躍音符的嗓音中,想像聲音主人的模樣。他必然是一身勁裝,嘴角噙著讓她心痛的恣情笑意;他老是踏浪而來,乘風而去,誰都難以捉牢……既然如此,那她還能對他有什麼希冀?

    「歡歡,怎麼不說話?收訊不良嗎?」他的背景音樂,是粵菜廳的吵雜人聲。

    「我在。」她提不起精神地報出所在位置。

    「大家都在等你開飯,快點過來喲。」他說道。在收線之前,神經比橋墩更粗壯的他,像是突然又想起什麼似的,細心叮嚀道:「對了,在看到台電大樓時,要往「尾戒方向」轉彎,才到得了。記得,是「尾戒方向」!」

    「知道了。」她瞥了瞥右手小指上的古銀尾戒,心頭登時發暖。

    他和別人不同,雖然平時漫不經心、慵懶成性,但是一遇到要向她解釋「方向」的事,就格外仔細,簡直到了囉囉嗦嗦的地步。

    她是個左右不明的方向白癡,平時向左向右都得靠「腕表」與「尾戒」來區分,與以前行軍的「草鞋」、「布鞋」可悲地有異曲同工之妙,而且她常記不清楚概略方位,是那種在自家附近繞彎打圈也會迷路的小笨蛋。

    他提醒的這一聲,讓她虛冷的心口再度回溫。也許,就是這種微不足道的關懷,總是出其不意地攻陷她的心,使她離不開這個看似不認真的男人。

    「知道就好,我們等你,快點來!」

    歡晨打直腰板,握穩方向盤。不曉得是交警疏導有方,還是怎麼的,車流竟突然變得暢通。她踩下油門,神情專注地往約定地點馳去。

    ※       ※      ※

    抵達富宮粵菜廳,洶湧的人潮令歡晨差點傻眼。

    沒有想到,這家餐廳生意這麼興隆,杵在門口等候帶位的顧客大排長龍,連餐廳內部也擠得水洩不通。

    她側著身,幸好個頭嬌小,才能狼狽地鑽進餐廳裡。

    疊著蒸籠的推車、四處上菜收盤的服務生、來回走動的饕客,使走道變得擁擠不堪,談笑聲、點菜聲及推車小姐口中哼著的小曲,更加重了混亂度。

    這下可好了,在這種情況下,如何找人?

    歡晨被人群推擁著。她踮起腳尖尋找,視線卻總是被穿梭的人影遮蔽,甚至沒看見一個人高馬大的男人正排開人群,朝她走來。

    「小姐,一個人喔?」這時,她身邊那張桌旁的男人們,主動開口向她搭訕。

    她假裝沒聽見。實在無法明白,為什麼總有男人喜歡主動找她說話?是因為她長得還算迷人,還是看起來很好欺負?

    「等位置可能要等很久喔。」

    「我們借你搭台,東西也可以請你吃。來,這邊坐,不必跟我們客氣。」

    話中雖然叫她不必客氣,但他們已經率先不客氣。就在歡晨想轉身走開時,其中一個男人將有力的大掌摸向她環著胸的手臂,輕薄之意,昭然若揭。

    「來,坐嘛!」他用力一扯,存心要乘人多混雜,佔她的便宜。

    「放手。」一個站不穩,歡晨差點跌坐在那人的大腿上。

    就在這時,一道冷冷的聲音從他們的身後響起。「媽的,放開她!」

    聞言,歡晨求救地往發聲方向看去,已經很習慣那個慵懶的嗓音會在這種特別時期變得悍烈逼人;他平時懶懶散散的,每當她被騷擾時,就是他的英雄感、表演欲發作的時候!

    前襟開敞至第三顆扣子的黑襯衫,與包裹著矯健長腿的黑色西褲,一貫式神秘也頹廢的玄黑色調,將大步而來的他襯托得格外具威脅性。

    身量魁梧的他,一臉酷樣地瞪著造次的男人看,臉部線條冷厲得足以嚇壞人。拉風墨鏡擋住眸光,但他渾身散發的惡劣氣勢讓人不禁懷疑起,他的眼瞳是否早已噴火,只是被兩片纖薄的墨色鏡片擋住?

    只有歡晨心裡清楚,那雙黑眸裡藏著竊笑與頑皮。這位營造出大哥氣勢般的男人就是葉烙威──一直以來,縈繞在她心中的人影。

    「你……你憑什麼要我放開她?」那男人還不懂得知難而退,反倒虛張聲勢地大喊著。「她是我先看到的!」女人嘛,都是先搶先贏的,不是嗎?

    「是嗎?你確定是你先看到她?」烙威睨著他,狠勁十足。「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你還在鏡子前面擠青春痘咧。」雖然那時他自己也在為青春痘煩惱啦。

    青春痘?「那又怎麼樣?」那男人不能肯定,烙威說這話是不是在嘲弄他。

    「乖乖放手,不然有你好受。」他微微冷笑,眼角已經瞥見教訓人的工具。

    「我倒想看看你有什麼能耐。」

    見他不怕死,烙威也懶得囉嗦。他往旁側勾勾手指,硬是把準備上菜,卻因為怕事而躲到一邊的服務生勾過來。

    「烙威?」知道他每次都會想些鬼點子教訓人,歡晨不禁擔心地低喊。

    他遞了個「放心,我有分寸」的眼色給她,然而歡晨知道,他對整人遊戲的分寸,就跟她對他執著的分寸一樣,從來都是不知節制的。

    「紅燒大排翅,看來你們挺闊的嘛。」他睨著服務生手中的菜色評論道。就在迅雷不及掩耳間,俐落地奪下那盅美食,可惡地邪笑著。「你信不信,我會把這盅熱湯倒到你身上去?」

    「我才不……」那男人起先還嘴硬,在看著烙威手中逐漸歪斜的瓷器時,話不但收得迅速,連緊扣歡晨手臂的大掌也縮得奇快無比。

    「真是聽話啊,看來你媽媽把「識時務者為俊傑」這一課教得很好。」烙威咧開笑容,親自為他上菜,還拍拍那男人害怕抖動的臉頰。「服務生,好好招呼他!上揚-龍蝦、蔥燒大刺參、蒜蓉蒸扇貝,各來一份,統統記在他們帳上!」他硬把怕事的服務生拉過來,塞了點菜單與原子筆給他,要他一一記下。

    「等等,我們沒那麼多錢,吃不起啊!」

    「沒錢也敢泡馬子?」烙威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哦,我說錯了,你沒泡馬子,你只是動手動腳而已。罪加一等!再賞你吃一客窩燒原只鮑,帳自己結!」

    「對不起,我知道錯了!」那男人發現事情難解決,終於肯低頭了。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我原諒你,快把眼淚收起來。」他微笑輕哄,故意不把他們眼眶裡打轉的淚水看進眼裡,轉頭對怯怯的服務生情商道:「他們吃飽後,就讓他們去洗碗抵帳,不必客氣。吃下那麼多補品,他們應該很有體力才對。」

    「喂喂……」那男人可憐巴巴地望著烙威,徹底明白他惹錯人了。

    烙威不理他,握住歡晨的手,以保護者的姿態將她帶開。這時,那被他逼著寫點菜單的怯怯服務生才跟上前來,攔住了他。

    「先生,你剛才說的話都不是當真的吧?」他只是個打工仔呀,為什麼要把他弄進渾水裡?出了什麼錯他可擔不起呀。

    「當真!大丈夫一言九鼎嘛,是不是?」烙威嘻皮笑臉著,很以整人為樂。

    「可……可是這裡對服務生的要求很嚴苛,不是他們想洗碗抵帳就能准的。」

    烙威回過頭去,看到那桌本來很囂張的臭男人們個個都愁眉苦臉,像是在考慮要當誰的內褲比較值錢,他同情心大起。「算啦,剛剛開的那些菜送到我們那桌吧,多給他們幾籠叉燒包,飽死他們、嚇死他們,就當作懲罰吧。」

    吩咐完畢,他再度快快樂樂地執起歡歡的手,第N度順利地為她解除搭訕危機,又滿足了他愛玩好玩的天性。

    ※       ※      ※

    就在烙威踩著殺氣騰騰的步伐,上前去為歡晨解圍的同時,在粵菜廳的另一端,其他的葉家成員已盤據了整張紅木大圓桌;在等待歡晨出現的當兒,悲傷地聞著緣分未到的食物香氣,任胃裝在腹腔裡狂嗥。

    他們是烙威的手足。烙晴與烙海是龍鳳胎,分別排行一與排行二,是赫赫有名的葉氏航空第二代掌門人;烙-最小,芳齡十八,還是個半大不小的娃娃姑娘。

    為了忘卻飢餓,他們正聚精會神地看著烙威為歡晨出頭的好戲。

    「已經很久沒見到烙威那小子,表現出認真的樣子來了。」烙海評頭論足,露出優閒的笑容。

    他是個翩翩美男子,永遠都是氣定神閒的模樣。所有的精明厲害,都掩藏在爾雅閒適之下,那是無懈可擊的保護色,使人輕易忽略了他其實是會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個性,尤其是為了他所在乎的人。

    「非得到了緊要關頭,他才會嚴陣以待,真是要不得的懶散個性!」烙晴拂開垂落的細發,造型簡單的髮髻充滿了古典美。

    長姊如母,一提到三弟吊兒郎當的性子,她輕咬貝齒的模樣,像是想直接抓起扳手,親自將他的神經線絞緊。她自己閒不得,也看不慣別人閒著;身為大姊,對弟妹總是東管管、西管管,因而博得了小管家婆和小暴君的綽號。

    她和烙海雖是孿生姊弟,但總是她是明、他在暗,互相補配。烙晴心口如一,喜怒形於色,因為是長姊,自顧自地扛起許多責任,弄得自己總是忙忙忙,說話也以命令式的句子居多;烙海不同,從他一貫的瀟灑笑意中,很難看出他真正的心思,他不開口損人,也不對人管東管西,但檯面下先斬後奏的動作,就足以令人膽寒了。

    「在我的印象中,小哥好像只有在爹地去世那陣子,振作起來過日子。」無聊的-兒還是孩子心性,將紙巾折成白色紙鶴。嗚,好想吃東西喔!

    雖然烙威總是一副認真不起來的模樣,但同為自家人,自是最瞭解他的能耐-兒的話,使他們回想起烙威曾經狠狠發威、震懾眾人的魄力。

    而至今,那也是絕無僅有的一回。

    「說起當年老爸去世的消息,到現在還是讓人覺得太突然。」烙海悠然地說著,彷彿置身事外。「誰也想不到,台灣的航空鉅子竟然會駕機撞山。」

    提起這件事,葉家人都自若如常。父子相處的時光少得可憐,親情自然也就薄弱,或許有幾分傷感,但絕稱不上哀慟逾恆。

    「我還記得,那時我們還在國外,正是提交碩士論文最緊鑼密鼓的階段。」烙晴瞇起眼睛深思,回想著讓頹廢三弟爆發出無限潛能的情境。

    她至今還沒放棄要烙威改「閒」歸正的念頭,老想著他什麼時候會神威再現。

    「那年我十三歲。」-兒也貢獻記憶,以資參考。「在睡夢中被榮伯叫醒,才知道爸爸死了。」榮伯是葉家的管家,年紀一大把,和-兒情同祖孫。

    她吸吸鼻子,卻聞到豉汁蒸鳳爪的香味,哀怨地吞了吞口水。

    「航空鉅子葉凌孝駕機撞山,被視為一大諷刺。」說起當年的風暴,烙海的嗓音還是一貫的溫潤,笑看風雲。「一瞬間股價一落千丈,甚至開始有人拒搭葉氏航空,搞得大小股東拋售股票的拋售股票、跳腳的跳腳。」

    「偏偏我們只能乾著急,卻趕不回來。」烙晴輕敲桌面的食指,顯示她並不像烙海打從心底沉得住氣。「烙威是唯一能夠出面緩和局勢的人選。」

    當時,葉氏航空一片亂糟糟。群龍無首,趁火打劫的大有人在,想利用機會令葉氏垮台的敵手也不少。那次的突發事件對葉氏的負面影響極大,為了因應客源銳減、股價狂跌,一干大股東立即便做好降價求售的打算。

    然而,在緊要關頭,年僅二十出頭的烙威出面了。在媒體還沒有挖出真相之前,他一反懶散不管事的形象,強行左右那些傢伙的保守作法。

    「身先士卒,親身體驗新機型,卻不幸壯烈成仁」,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取代成為葉凌孝的死因,並在媒體上大力炒作,甚至一場紀念展被火速地籌辦,將他白手起家與台灣航空業發展的種種紀錄呈現在眾人眼前。

    這種唬弄大眾的作法,誰也不認同。然而事實證明,只要戲演得夠逼真,人們就會相信這一切。這點子真的有效;當人們改口讚頌葉凌孝精神可嘉時,誰也想不到那其實是個幌子;他之所以開著小飛機撞山,只是為了急著去向小女朋友獻寶,欲速則不達而已。

    烙威解決問題後,股價立即平穩回升,客源也紛紛回籠。

    「直到輿論平息,我們才從國外趕回來。」烙海微微一笑。由此可知,葉家最會睜著眼睛說瞎話的人,就是烙威吧。「我真是服了他的點子。」

    「本來大家都以為他會就此振作,想不到援兵一到,他又回復吊兒郎當的模樣。真是的,該怎麼讓他繼續奮發圖強?」烙晴揉揉眉心,真是傷腦筋。

    「不過,他的確是在緊急狀況下,有超越常人的爆發力。」烙海說著葉家人都篤信的事實。

    「糟糕了!要是小哥只有在家裡死了人的時候,才懂得振作,那我們豈不是都要「以死相諫」了嗎?」托著兩頰,-兒煩惱地咕噥著,一點也沒注意到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兒!」烙晴與烙海同時皺眉。這小妮子,亂用成語也就算了,居然還咒自己的家人?

    「啊啊啊!」她又喊起來。「我忘記了,不只是有人死掉,還有在歡歡姊姊每次被奇怪的人纏住時,小哥也會變得英勇異常。」

    烙晴與烙海差點跌倒。唉,要指望小-兒說話留心,果然是用作夢的比較快。

    「好浪漫喔,小哥在英雄救美耶。」-兒一臉夢幻地說著。

    兩姊弟互看一眼,同時決定他們親愛的小妹妹,不適合太早接觸到男女之情,即使是坐壁上觀,也唯恐影響她純潔無瑕的心靈。

    烙晴以理性十足的口吻,打破小-兒的玫瑰幻夢。「-兒,你小哥和歡晨只是好朋友而已,別想太多!」

    其實,有眼睛的人都知道不只如此。歡晨是烙威唯一邀請到家裡的女人,他們一家與她早已混熟,烙晴與烙海更直接把她當作家人看待;他們都看得出她對烙威情有獨鍾,只有當事人還傻呼呼地直把人家當作是哥兒們。

    「男女之間,是沒有純友誼的。」-兒雙手合十,神聖無比地朗聲道。「所謂男女間的純友誼,是一種持續的錯過時間,或者說是一種永遠的單戀。」

    「咦,你很少說出這麼富有哲理的話哦。」烙海以全新的眼神注視著小妹。

    她得意地頂高小鼻子。「這句話可有學問吧?不過不是我說的,是一部暢銷日劇的台詞,我把整句都背下來了。」就是等著要在這種時候派上用場。

    「真的嗎?改天借二哥看看。」烙海伸手揉揉-兒的長髮,寵溺至極。

    烙晴看著那對慢慢走來的男女,咀嚼-兒貢獻的電視劇名言。

    唉,她多麼希望,把歡晨當知己的烙威能早點醒悟,看清楚身邊有個美麗的小女人在等他;要是讓歡晨永遠都處於單戀,說句實在話,損失慘重的不會是對情糊塗的蠢烙威!

    烙威護著歡晨回座;一一和葉家人打過招呼之後,小鬼靈精般的-兒馬上提茶壺,為他們斟上燒燙燙的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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