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麗絲就讀的幼兒園離咖啡店並不遠,可以在四點下班的日子,薔薇通常坐捷運去接女兒,兩人一起去買菜,或者逛逛書局再回家。
今天是週四,早班,雖然已經是下午,但是太陽仍然非常大,出捷運站到幼兒園不過五分鐘的路,額頭上已經沁著一層薄汗。
愛麗絲的幼兒園就在前面,哈佛幼兒園。
警衛很神奇的記得每一個家長的臉孔,薔薇順利的進去,然後就跟過去一樣,站在西瓜班外面。
也許真的是心有靈犀,原本正在做勞作的愛麗絲在這個時候抬起頭,看到媽媽在外面,忍不住揮起手來。
薔薇也跟著揮手。
四點半,鈴聲響起,愛麗絲東西沒收就朝她跑過來,整個人撲在她懷裡,「媽咪。」依著她,一陣磨蹭。
「好啦、好啦,去拿書包,準備回家了。」
小女生很用力的點了點頭,「嗯。」
母女兩人手牽著手,一起去超市。
愛麗絲雖然小,可是對於吃頗挑剔,吃魚不要刺多,吃肉不可以太大塊,覺得雞腳跟雞翅膀很可怕,然後,喜歡水煮玉米。
推車裡放下小朋友的家樂氏玉米片、鮮奶、豆漿,一些生鮮蔬菜,以前不太下廚房的薔薇現在可以手指按按就知道肉質新不新鮮。
薔薇彎腰問女兒,「還想吃什麼?」
「冰淇淋。」
她拿了一盒冰淇淋。
「還有呢?」
「黑黑的包子。」
黑黑的包子?薔薇一想,旋即笑了出來,她們前幾天吃過芝麻包--愛麗絲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中班的孩子,懂得的詞彙很有限,知道包子,不知道芝麻,所以是黑黑的包子。
買了一大袋,還是一樣手牽手。
住的地方就在捷運站與幼兒園中間的位置,十幾年的舊社區,因為不新,所以租金很便宜,薔薇租了一家花店的二樓,外側邊有樓梯,出入不會受到店面營業時間的影響。
花店的老闆就是房東,原本是不太想租給單身媽媽的,怕經濟狀況不穩,無法如期交房租,後來在知道她的名字之後,突然又同意了,說花店樓上住著薔薇跟愛麗絲,很有趣。
薔薇也滿喜歡這個環境,因為樓下就是花店,只要打開外面的窗子,自然有種混合的花香。
房子是單身的格局,不過因為愛麗絲還小,所以沒有太大的問題。
將東西放入冰箱,薔薇洗米,正想開始準備晚餐的時候,手機響了,來電顯示是寫著程姿婷,咖啡店的女服務生之一,也是薔薇的好朋友。
按下通話鍵,才「喂」了一聲,對方立即爆出大吼,「快,從實招來。」
「什麼啊?」
「你跟未來老闆是什麼關係?」
未來老闆,他--「他簽了嗎?」
「簽了啊,簽得不知道多乾脆,小松幫他們加了兩次水,聽到未來的新老闆都在問你的事情。」
薔薇心情有點微妙,她有什麼好問的,就算是抱歉,他也跟她說過了,那些事情她根本沒打算要放在心上。
很久以前是夫妻,但是現在不是。
很久以前愛過他,但現在並沒有。
見面的那刻,除了意外之外沒有其它的感情。
她並不是那種分了手之後還對某個人念念不忘,然後忘卻自己的幸福,一味等待的那種人。
她的人生展開過了,在那一年裡,她終於知道只有愛不足以成就婚姻,口頭上的愛誰都會說,但如果只會說著我很愛你、我很愛你,卻不願花一點時間與她吃頓飯、看場電影,那樣還不如不要愛。
她知道自己曾經很愛很愛裴仲棋,但也知道那些都已經過去,此刻的她只想面對「現在」。
對她而言,現在才是真實。
穩定的工作,預備上大班的女兒,這些都比回憶實在得多。
面對程姿婷的疑問,薔薇只簡單的回了句,「是嗎?」
「疑,你不要這麼雲淡風清的好不好?」程姿婷的八卦天性在此刻發揮無遺,「老實說,是不是舊情人?」
舊情人?「不是。」
「真的?」
「我沒騙你,我跟他認識是真的,不過不是舊情人。」他們的關係,比情人更親密。
雖然對朋友玩這種文字遊戲實在有點抱歉,不過,她不想說太多。
即使感情隨著歲月消蝕了,但是怎麼說也是初戀,若說完全沒有感覺一定是騙人的。
現在重逢,她受到了驚嚇,也突然間有點感慨。
裴仲棋應該也是吧,也許,他受到的衝擊更甚--他還是單身,她卻已經變成一個孩子的媽媽。
沒辦法,已經太久了,她不可能在原地踏步,也不可能守著記憶過日子,既然沒有人對她好,她就得對自己好一點……
覺得有人輕輕搖了自己的手,一個軟軟的聲音響起,「媽咪。」
回過神,看到愛麗絲一臉被忽略的委屈。
「媽咪不理愛麗絲了。」
薔薇笑笑,將女兒抱起,「怎麼會呢,媽咪最愛你了。」
伸手在女兒的腰上輕輕摩搓,愛麗絲怕癢,哈哈的笑了出來,小孩子的笑聲好可愛,好好聽。
滿足的抱著女兒,她想--媽咪不會不理你,媽咪整個世界最愛的就是你。
因為覺得來酒吧很浪費時間,所以除了偶爾談生意之外,裴仲棋一向少來,但今天是例外--他需要放鬆一下,而且是十分需要。
第二杯威士忌加冰,腦袋卻還清楚得很。
跟他一起坐在昏黃酒吧一角的是王大志,也許是嗅出了他的不尋常,一向多話的他居然也就跟著不著邊際的交談,越來越熱的天氣,合併的棒球聯盟,他家裡那個調皮得要命的兒子,偶爾招手要服務生換一下快滿出來的煙灰缸,然後看著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
就在兩人結帳走出酒吧的時候,裴仲棋突然開口了,「我看到她了。」
王大志一時還沒意會過來,「誰?」
「薔薇。」
薔--薇?
「那個薔薇?」
裴仲棋點點頭,有點醉意的回答,「那個薔薇。」
「那、那很好啊,你不是一直在找她嗎?」王大志笑開了臉,重重的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你在哪遇到她的?」
「我不是說想頂下一家咖啡店嗎,今天去看了,薔薇在裡面當服務生。」
「很好哇,近水樓台的,再把她追回來。」
裴仲棋點點頭又搖搖頭,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
從她看他的眼神他就知道她變了很多,那是一種純粹的驚訝以及小小的懷念,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
她眼中的著迷不見了,溫柔也不見了,那神情,就像在對待一個很久不見的老朋友一樣。
「大男人,要付諸行動。」
「不是行動的問題,薔薇當了媽媽。」
王大志一聽,原本有點醉意的眼睛突然清楚起來,「她又結婚了?」
不對,裴仲棋沒有簽那份離婚協議書,所以,那應該是--
「她現在跟男朋友一起住,然後兩人有一個孩子?」
一整晚,裴仲棋第一次笑了。
王大志剛剛講出來的話就跟他知道薔薇有女兒時的反射想法一樣,以為她跟某個人在一起,只是沒有正式結婚,後來問了那位蔡先生,才知道不是。
薔薇在咖啡店工作四年多了,有人追,但卻沒有固定的護花使者,據說,女兒跟她長得很像很像,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那樣。
她工作很認真,但在主管眼裡,並不算好員工。
因為有孩子,所以無法配合加班,別人的班可以彈性,但她是完全固定,一三五晚班,二四六早班,週日休假。
晚班要九點才能走,這時候,娃娃車會把愛麗絲送到咖啡店,這孩子就在角落的桌子寫功課、畫圖,等薔薇下班。
愛麗絲很懂事,這倒是不成問題,問題在於她是早產兒,很容易不舒服,一旦孩子生病,薔薇就心神不寧。
蔡先生說是看她自己一個人帶孩子可憐,要不然不會用她。
夜晚的街邊,裴仲棋抽著煙,將所有的事情都跟王大志講--並不是要什麼意見,他只是想讓心裡舒服一點。
衝擊,然後有點不知所措。
薔薇打他都比微笑以對來得好,真的。
「女人還肯打的話,男人該慶幸。」王大志彷彿很心有所感的說:「最怕那種什麼感情都沒有,想付出,也不知道該從何做起。」
「薔薇真的變成大人了。」非常感懷的語氣。
「那我倒是想看看。」
「有機會的,我保證,你一定會很驚訝。」
「別講我了,你呢?決定怎麼辦?」
多了一個孩子,問題就不是那麼簡單了吧。
即使她現在身邊沒有其它的男人,但不再是一個人也是不爭的事實,裴仲棋能不能接受孩子,孩子能不能接受裴仲棋都是重點,何況,他不認為薔薇是真的忘了自己曾經被那樣忽略。
根據與嘉美多年的婚姻生活,王大志歸納出一個結論--女人的記憶能力深不可測。
通常,她們不表現出來,也不會掛在嘴上,可是一旦必要,記憶會傾巢而出,讓男人聽得一身冷汗,他認識的女人都是這個樣子,薔薇也不會例外,頂多,就是忍耐力強一點。
不過,他突然想到一個問題。
「那孩子,不會是你的吧?」
「不是。」
「你確定?」
「孩子才五歲。」而他跟薔薇已經分開了八年。
薔薇離開他到咖啡店工作中間,有幾年的空白,除了她自己,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她的眼底眉梢多了一點點因為生活累積的辛苦。
那讓他看得很難受。
娶了她,卻又對她不好,總是在工作,總是不理會她的感覺,那個晚上,她求了他兩次,他還是沒有留下來。
當時的薔薇,一定是哭了又哭吧。
明明很怕孤獨,卻選擇了最孤獨的方式。
時間越久,對她的思念越深,再也沒人等他回家,再也沒人在他疲憊的時候給他一個微笑……這些年,他其實也過得很苦。
裴仲棋再次出現在梵谷咖啡已經是半個月之後的事情,他特意挑了薔薇上晚班的日子,因為有點事。
要了一杯單品咖啡,然後選了靠窗的位子坐下--或許是因為知道他是未來老闆,員工們都對他很客氣。
一點五十分的時候,薔薇來了。
她穿著很簡便的衣服,只見她進去員工休息室,出來已經換上制服,長髮也束在腦後。
她跟同事說了一下話,然後表情一怔,轉向了他這裡。
樣子似乎有點猶豫,過了一會兒,剛好這時候有客人進來,她在托盤上放了水杯,很快的跟了上去。
客人坐在他過去第三張桌子,距離很近,他可以聽見薔薇說話的音調。
忍不住覺得有點好笑;-臉是大人的臉了,可是聲音卻還是小孩子的聲音,尤其是她的慣用尾音,跟以前一樣。
他注意到,她走路變快了,跟同事似乎也都處得很好。
經過兩個星期的靜思,裴仲棋已經能夠氣定神閒的面對很多事情--例如,薔薇對他的感情淡到了朋友的界線,例如,她有了一個女兒,例如,兩人之間親密不再。
那天王大志問他,這樣,還要等她嗎?或是乾脆就當得到一個答案,一切到此為止?
他是得到了答案沒錯,但是,並不打算到此為止,薔薇身邊沒有人不是嗎?那麼,他可以讓自己再變成她身邊的那一個人。
再一次的追求。
再一次的讓她愛上他。
裴仲棋知道過去自己讓她很傷心,但是,這一次不會了,他本來就打算要放手千機計算機,他的時間會有很多。
抬起頭朝吧檯望去,不意薔薇剛好也朝他看來。
他對她笑了笑,她漾出個溫和的表情。
旁邊有個高大的女服務生在推擠她,只見薔薇輕拍了她一下。
這頭,他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而吧檯邊,薔薇也抱著相同的心情--不知道他為什麼會來,不知道他為什麼會笑,心中,滿是問號。
他不是都沒時間的嗎?可是,小松說他一點多就來了。
程姿婷擠過來她旁邊,用一種曖昧到極點的語氣說:「分明就是來看你的。」
「少胡說了。」
「你問小松啊,你進來之前他都在看書,你進來之後,他就看你,這不是特別是什麼?」
一旁,小松點頭如搗蒜。
薔薇又看了裴仲棋一眼,來看她?不可能吧,她還沒有自大到那種地步。
「夏薔薇你老實招來,又是舊識,又是眉來眼去,我不相信你跟他沒關係。」程姿婷惡狠狠的,一副流氓樣。
「你希望我們是什麼關係?」
「你們是舊情人吧?」
薔薇莞爾,「不是。」
「我不相信。」很卡通的語氣。
「不信去問裴仲棋啊。」
「你直接叫他的名字?」
「那有什麼關係,他是叫裴仲棋沒錯啊。」更何況,她從以前就連名帶姓叫,當然要改叫他老闆或是裴先生也可以,只是有點不習慣罷了。
四點到了,阿堯跟小松都下班,吧檯裡,薔薇連忙清洗杯子,準備五點的下班下課人潮。
驀然,那個今天對她很好奇的聲音再度響起,「喂,他在賄賂你女兒。」
薔薇抬起頭才發現,原本應該在角落桌子寫功課的愛麗絲不知道什麼時候跑到裴仲棋那邊去了,她跪坐在椅子上,整個身體橫過桌子,正對著裴仲棋手中的畫冊指指點點,模樣儼然是在講解什麼。
童言童語,裴仲棋居然聽得很認真。
她知道愛麗絲在這裡等她的時候總是很無聊,可是這樣實在不太好。她擔心她會對不該產生依賴感的人產生了依賴感。
薔薇走了過去。
看到媽媽,愛麗絲露出了可愛的笑容,用她不甚完整的表達方式努力的說著,「媽咪,我在跟他講花木蘭的故事,他說他沒看過花木蘭,我就跟他講花木蘭的故事。」
薔薇蹲了下來,讓自己的視線與她同高,「可是,媽咪跟你說過,在這裡要很安靜、很安靜的對不對?」
「嗯。」
「如果吵到別人,老闆會生氣,你以後就不能來這裡等媽咪了,還是你喜歡一個人在家等媽咪?」
然後裴仲棋看到小女生點點頭,拿回了講解到一半的畫冊,跟他揮了揮手,回到角落那張桌子,看起來有點寂寞。
他看了有點不忍,「我不覺得她吵。」
「可是其它的客人未必會這麼認為,讓她來這邊,對我來說已經夠好了,我總不能再製造狀況吧。」
她當然知道女兒很寂寞,可是,那也沒辦法啊,幼兒園沒開到那麼晚,薪水也不足以請鐘點保母照顧,在這裡等已經算是最好的方法了。
歎了一口氣,她回到吧饋
五點一到,進入了忙碌期。
客人一直進來,薔薇與其它幾個晚班服務生就在吧檯與桌子之間走來走去,端水、送餐、收盤子、上咖啡,直忙到八點多,才算是比較清閒,客人少了,感覺上也清靜許多。
九點下班。
薔薇牽著愛麗絲的手,走下木鋪樓梯,就在朝捷運站前進的轉角,看到了裴仲棋,很明顯的是在等她。
她停下腳步。
他笑了笑,蹲了下來,將手中的紙袋朝愛麗絲遞過去,「送給你的。」
「這是什麼?」
「蠟筆。」
愛麗絲露出了很高興的表情,手伸到一半,突然想到什麼似的,抬頭看了薔薇,直到她點了頭,才將袋子接過,「謝謝。」
看到女兒這麼高興,薔薇也笑了,「怎麼會突然買蠟筆?」
「她的畫冊用來用去都是那幾個顏色,所以我想她的蠟筆應該用完了。」
薔薇一怔,是嗎?努力回想畫冊的著色,好像是,花木蘭跟李翔的衣服看起來很像,就連單子的顏色也都大同小異,她居然沒注意--
愛麗絲看起來很開心,一盒蠟筆,建立了兩人的邦交。
後來,裴仲棋更借口說花木蘭的故事還沒聽完,跟著她們回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