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後--
就像計算機從奢侈品變成必需品一樣,千機計算機也從小小的工作室變成了電玩業界有名的公司。
公司位在高樓,依照部門分開的辦公室,仍然替人做程序設計,同時研發線上遊戲,由於起步得早,因此很快的佔有一席之地。
千機計算機目前共有四種不同的線上遊戲,且持續研發新品。
遊戲不嫌多,只要有新產品推出上市,玩家總會想要試試看。
裴仲棋自己也玩,所有市面上有的遊戲他一定會要助理佩如買回來親自玩過,不為什麼,知己知彼。
看看哪裡有趣,看看哪裡吸引人,以為借鏡,把優點融合,然後推出更強的產品。
「主任。」佩如捧著一疊文件進來,「這些要簽名。」
裴仲棋正在關卡上,頭也不回的說:「請王主任先簽。」
「王主任昨天就簽好了。」已經習以為常的佩如只是笑了笑,「我放在你桌子上,中午前要簽好喔。」
他還是沒回頭的喊住她,「佩如,等等。」
她停下腳步,等待吩咐。
「幫我沖一下咖啡,謝謝。」
一定是又沒吃早餐吧,佩如想。
千機計算機雖然有六十幾個員工,不過,卻沒有設董事,就是兩位主任一起領導,王大志活潑,負責外務聯絡以及重要簽約,裴仲棋比較沉穩,負責研發新品以及主要程序。
她進千機計算機已經三年多了,一直以來都是擔任裴仲棋的秘書兼助理,替他先過濾工作,也替他打理一些生活上的大小事情,對於這個相處了一千多個日子的人,她相信自己對他還有一點瞭解。
她是裴仲棋面試進來的。
第一次看到他,感覺上很爾雅,相處之後,才發現他是一個工作狂。
他可以花很多時間工作,然後沒時間上街。
三餐都外食,在購物型錄上買所有的生活必需品,有時候早餐、中餐一起吃,更多時候,明明已經晚上十點卻還在公司。
她沒看過這樣的人,他的生活裡好像只有兩個字--工作。
嘉美說,他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
嘉美是王大志的老婆,兩人結婚好幾年,育有一個四歲的小男孩,然後有一個十月的時候會來報到,據說,他們是認識了很久的朋友,從千機計算機還是個小小的工作室的時候就認識了。
那時嘉美還是工讀生,工作室只有四個人。
佩如曾經問她,裴仲棋是不是一開始就是這樣?
嘉美笑笑,說不是。
「他是很認真的人沒錯,不過那時候還懂得休閒,偶爾會跟我和大志一起去看棒球賽,幫時報鷹加油。」
「時報鷹?」那是什麼?
「現在已經沒有這個球隊了,可是那時候還有。」她摸著六個多月的肚子,笑說:「那時候雖然忙,可是也不到一點時間都沒有,我們常常一起出去看看電影、烤肉、去酒吧坐坐,可是後來……」
看她有點欲言又止,佩如更想知道後來怎麼樣了。
不只是好奇心,而是,她喜歡裴仲棋。
喜歡他自然的溫雅,工作的認真,然後她會心疼他好看的雙眼中總是揮之不去的那抹郁然。
深深的、直直落入她的心底。
禁不起她的要求,嘉美還是跟她說了。
「他老婆走了以後,他才開始沒日沒夜的工作。」
佩如無法掩飾心中的驚訝,「他……他結過婚?」
「嗯,可是不到一年就離婚,白白淨淨的,很可愛的女生。」嘉美好像是想起什麼似的笑了出來,「王大志還暗戀過她。」
「真的?」
「嗯,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他常常會跟我說關於感情的苦惱,他那時已經有一個女朋友了,卻又喜歡上人家,所以很痛苦,常常會跟我講很多事情,我當時也還沒喜歡他,就聽他講,沒想到相處之後,才發現我們有這麼多共同點。」
「好像電影。」
「裴仲棋跟他前妻才像電影。」
然後佩如才知道,自己喜歡的那個男人跟他的前妻相識於花都巴黎,兩人一見鍾情,戀愛的過程很完美,就跟童話一樣。
至於離婚的原因,嘉美說她也不清楚。
「雖然是很久的朋友,但夫妻之間的事情,旁人也不好問吧,以後等你結婚就知道了,一個屋簷下,好的時候是很好,可是壞的時候也很壞,誰對誰錯,講不准的。」
裴仲棋看著簽約文件上所屬的日期,有時候真的很難相信,這麼多年就這樣過去了。
好多年,好多年……
他是真的被薔薇嚇了一跳。
沒想到一向乖順的薔薇會用這麼激烈的方式抗議,不只離家,還要離婚,重要的證件都帶走了,他知道,她不是開玩笑。
原以為薔薇回夏家,打電話過去,正好是鈴蘭接的,鈴蘭的聲音嘻嘻哈哈,一聽就知道,她並不在狀況內。
沒回爸媽家,她會去哪?
後來他問鈴蘭,薔薇有沒有比較好的朋友時,鈴蘭聽出了端倪,
「我是她妹妹沒錯,但你是她丈夫耶,怎麼會跑來問我?你該不會連薔薇平常跟哪些人來往都不知道吧?」
事實上,裴仲棋的確不知道。
他唯一能說的只有--「如果薔薇回家,請馬上打電話給我。」
那份離婚協議書他始終沒有簽。
剛開始他還覺得薔薇可能在比較遠的地方看著他們,直到連她父親住院她都沒出現,他才相信,她是真的要把自己藏起來。
不出現、不探視,台灣這麼大,沒有人可以找到她。
一個總是微笑的人,卻在跟他生活了十個月後選擇了這麼決裂的分手方式,幾乎是什麼都不要的就這樣走了。
裴仲棋當然承受了很大的痛苦。
總是在想她,總是忘不掉她。
她親手佈置的家還維持著原來的樣子,這麼多年來,除了清潔公司定期的打掃讓某些傢俱、擺飾的顏色有些褪掉之外,沒有什麼大變化。
她堅持要的魚缸還在,那個用火柴搭起的巴黎公寓也還在,玄關上仍擺著她選的琉璃飾品,她替夢想中想要的咖啡店畫的草圖他一張也沒有丟,連店的名字都還能看得一清二楚--蒙馬特咖啡--當初她伏在桌子上畫畫的樣子他仍記得,只是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這些年來,最大的變化應該是夏家兩老終於接受他了吧。
說來有點諷刺,薔薇在的時候,他們不接受他,薔薇不在了,也許是因為他很常去探視,也許是因為一家之主住院時,他適時的挑趄了心理跟經濟上的重擔,然後,兩老都接受他了。
對他很親切,慢慢的無話不談。
鈴蘭結婚的時候,爸爸還坐在輪椅上,是他牽著鈴蘭進禮堂的。
這一、兩年,他們甚至會跟他講,薔薇不會回來了,要他自己找個好對象,結婚生小孩吧。
如果只是純粹要對象,當然很容易,但是好對象,這麼些年來,只有薔薇一個人。
想了很多,越想越覺得自己對不起她。
當初王大志跟他說,徐詠欣為了兩人的將來而犧牲了生活的品質時,他曾經很無法理解徐詠欣的做法,但後來才發現,自己做了跟她一樣的事情,一直告訴薔薇說,是為了將來,是為了將來,就這樣,將來把現在逼走了。
這些年,裴仲棋的確賺了很多錢,最近他正在找地方,想開一家咖啡店,準備慢慢放手千機計算機的事業,去過小店老闆的閒暇生活--夢想似乎都達成了,但是,他的「現在」卻不知道在哪裡。
薔薇走了之後第三個星期,大醫院寄來了健康檢查表。
她沒事,沒有遺傳到。
但在最下排有一行字--閣下屬於高發病族群,為了健康,請每隔半年做一次健康檢查。
薔薇有一個堂妹,大前年檢查出來也有胃癌。
這些年,裴仲棋只擔心她有沒有好好的生活,好好照顧自己--可以的話,他真想再見她一面,即使他知道,那希望並不大。
「裴先生你來啦?」房屋中介一看到他,立即露出笑容,「我打個電話通知一下,馬上可以過去。」
裴仲棋是接到中介公司的電話才出來的。
原本想找店面,但中介跟他說,有個商業地帶的咖啡店很不錯,老闆因為要移民加拿大,所以準備頂給別人,他聽了坪數跟價格之後,感覺滿合理的,所以想去看看。
前往停車場的路上,都是那個中介的聲音。
「蔡先生?我這裡是四季中介,對,剛好有位裴先生在找,想過去看一下,我們這邊過去大概半小時,好、好,那到時候談。」
車子朝信義計畫區的方向前進。
夏日的陽光有點刺眼。
一路上,中介不斷的推銷著,說那咖啡店多好又多神奇,地方雖然不大,但是客人一直來,沒有斷過。
車子進入收費停車場,距離咖啡店還有一段路。
「那邊沒地方停。」中介解釋。
在大太陽下走路實在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大概走了快十分鐘,才進入了商店集中地。
放眼看過去,都是店面,根本看不到咖啡店在哪裡。
「咖啡店在二樓,所以不會有人在窗戶外面走來走去,很安靜。」中介替他講解,「他們的咖啡在附近滿有名的,客源都很固定。」
中介帶著他上了鋪木樓梯。
樓梯的盡頭是手推玻璃門,上面寫著「梵谷咖啡」,門上繫著小小的風鈴,隨著推門的動作,風鈴發出一陣輕脆的聲音。
「還不錯吧?」中介問他。
裴仲棋看了看,頗為同意,「不錯。」
很不錯的地方--冷氣很涼,涼爽中有咖啡跟蛋糕的香味,音響流洩出有蟲鳴鳥叫的鋼琴樂,十幾張桌子,坐了七成左右的客人,眾人很愉快的交談,沒有人大聲喧嘩。
吧檯裡一個中年男子對他們點頭打招呼,應該就是那個蔡先生了。
然後幾乎是同時,電話聲齊齊響起。
咖啡店的電話響了,中介的手機也響了,兩人同時對裴仲棋做出「抱歉」跟「請先隨便看看」的表情。
米色地毯,原木吧檯,角落放著一把幾可亂真的向日葵。
因為整家店呈現L字型,所以所有的桌子都靠牆壁,而且從門口進來只能看到二分之一家店,另外一半屬於吸煙區,要轉個彎才能納入眼中。
又有客人進來了。
吧檯內的服務生喊著,「歡迎光臨。」
隨著聲音落下,標示著吸煙區的那扇霧塊玻璃門掀動了,另外一個個子嬌小的長髮女服務生拿著一個空的托盤走出來,很快的,又接過吧檯內人員遞出來的單子跟水杯,朝剛剛進來客人坐下的位子走去。
「歡迎光臨,請問要些什麼?」長髮女服務生的聲音,好甜好甜。
很普通的句子,但裴仲棋卻說不出話來。
「一杯卡布奇諾,一杯摩卡,都要冰的。」
「好,馬上來。」
女服務生在單子上做了記號,然後轉過身,和他四目交投。
真是她。
真的是她。
相對於他的驚訝,她的小臉也透出相當程度的錯愕,仍舊可愛的五官上是種很難相信的眼神。
「薔薇,你在做什麼?」
對於吧廊嗽蓖蝗縉淅吹暮艋劍她好像受驚似的僵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喔,來了。」
梵谷咖啡的一角,兩人都有點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薔薇一直以為台北夠大,大到他們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但直到現在,她才知道,原來真的有命運這回事。
初遇在盛夏時分,重逢在盛夏時分。
她知道準備移民的老闆要將店頂給別人,也知道今天會有人來看,但怎麼樣也沒想到那人會是裴仲棋,她曾經的丈夫。
說不上來的感覺,有點恍如隔世。
「你……好不好?」
「還不錯。」
「有沒有定期做健康檢查?」
她點點頭。
「我……找了你很久。」
她對著他,眼神有一抹澀然,「內疚,還是過意不去?」
其實……都有吧。
他的確覺得很抱歉,但更重要的是,他對她的感情仍在,還在愛,還在喜歡,還是想跟她生活在一起。
「我沒事,真的,你不用放在心上。」薔薇笑著拍了拍他的衣領,「要離開你的時候,我想得很清楚,分開對我們兩個真的比較好,我不用總是寂寞,你也不用總是覺得抱歉。」
事實證明,他們的確都比較好。
她每天都會看報紙,知道千機計算機發展得很好,因為起步得早,人家還在努力的時候,他們已上了軌道。
裴仲棋有時候會上一些商業雜誌,雜誌上會刊載他的身家,那是讓拜金女趨之若騖的一組數字。
那曾經是她很熟悉的人,但是透過雜誌,她又覺得陌生萬分。
「你一直在台北?」
「嗯。」
「沒看到我的尋人廣告嗎?」
「有。」
她有看到,而且,也曾經一度動搖,但就在猶豫之間,她突然問起自己,就算回去那又怎麼樣?
情況會改善嗎?還是再度重複?
他的愛還在不在?
那時,她哭著說希望裴仲棋留下來陪她,但他還是把她的手扳開,選擇了工作,那樣的婚姻讓她覺得好可悲,不過是想要相處的時間而已,居然還要哀求,居然還被拒絕。
這端的她陷入了思慮,表情盡入裴仲棋眼底。
薔薇……不一樣了。
長大了,也成熟了,重逢應該是要激動的,但是他們都沒有,薔薇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很久很久不見的朋友,並沒有太大的情緒起伏,眼底眉梢不小心流洩的只有感懷。
許久,薔薇笑了,「好久不見。」
意料之外的話,讓他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怔忡之間,有人打破了他們原本的交談。
一個穿著廚師衣服的人從貼著「非工作人員請勿進入」的門走出來,將手中的紙袋往薔薇手上一放,「喏,給愛麗絲的,上次答應她的蘋果派。」
「蘋果派?」她揚起眉,店裡的菜單沒有這一項啊,「你做的?」
「廢話。」他沒好氣的說,「不然你做的。」
「哈哈哈,謝謝。」
廚師往後門走去,看樣子是下班了。
薔薇捧著紙袋,臉上一陣溫柔神情。
裴仲棋無法掩飾心中泛起的酸意--薔薇是因為那個廚師的說笑而高興嗎?廚師雖然留著鬍子,但看起來很年輕,而且從言談之間可以知道,他們很熟悉,比普通朋友還要好,他也知道那種微笑代表著她的心情指數很高。
「愛麗絲是--」
梵谷咖啡裡悠揚的自然音樂中,薔薇笑著,清清楚楚的開口了。
裴仲棋以為自己聽錯了,又問了一遍,但是,答案還是一樣,跟他第一次聽到的一模一樣。
「我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