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場裡,人潮來往。
出境的,入境的,來送人的,來接人的,因為不同的的,這座空間有限的航廈擠滿了人。
交談聲以及廣播聲此起彼落,那不停噪音攻擊讓方浩軍有點煩。
跟他一起出差的吳欣宜小心翼翼問:「要不要我再去一下櫃檯?」
「不用了。」
他們原本要搭乘的班機據說有點問題,現在正在維修,航空公司已經緊急調派另外一架飛機過來,不過,也得等上兩小時。
他原本心情就不好了,看到延遲起飛,臉色更難看。
「我去抽個煙。」
吸煙室裡有幾個看起來跟他一樣煩的人,但是方浩軍覺得,他們加起來可能都沒有他煩躁。
昨晚,幾乎一夜未眠。
雖然知道喬雅捷的個性,但是當知道自己原來只是她培養浪漫情緒以提升工作能力的階梯時,他還是覺得受到了打擊。
並不是丟臉,而是覺得難受。
他的感情居然淪為別人的工具?
如果被他以前的女朋友們知道,她們會大聲叫好吧,她們總是說愛情在他的世界只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她們覺得自己不重要,覺得自己忽略……而今,這些情緒他也領略到了。
「小米說,你是因為被編輯念說作品不夠浪漫,才找人來談戀愛的。」
「如果你是為了工作才戀愛的話,我就能夠理解你不接受求婚的原因了。」
「我是為了要浪漫感覺才戀愛的怎麼樣,反正我就是為了要贏唐思思不擇手段嘛。」
第一次有想安定的感覺,想跟某個人共度一生的願望,但沒想到背後竟是如此不堪。
方浩軍捻熄香煙,走出吸煙室,在吳欣宜身邊,他看到了另外一個人。
那個承認自己是為了要浪漫感覺才戀愛的人。
她的穿著很簡單,手上提著一個紙袋,正在跟吳欣宜對看,吳欣宜移動,她就跟著移動,似乎是打定主意就要跟著她一樣,吳欣宜惱怒極了,卻又拿喬雅捷一點辦法都沒有。
兩人對看著,沒人注意到他。
「你不要跟著我。」吳欣宜看起來很生氣,「我不想看到你。」
「我也不想看到你,告訴我方浩軍在哪我就不煩你。」
「他不想見你。」
「我知道他不想見我,可是我要見他。」一陣對話,喬雅捷也大聲了,「我有帶護照出來,如果你不想在飛機上看到我,就告訴我他在哪,要不然我就跟你到香港。」
方浩軍走過去,「我在這裡。」
喬雅捷轉過身的瞬間,他意外發現,說起話來仍然伶牙俐齒的她眼眶卻是微紅,大哭過後的感覺。
她沒有化妝的習慣,蒼白的臉色一覽無遺。
有點憔悴,有點委屈,緊抿的唇角好像在忍耐什麼似的。
方浩軍明明是很生氣的,也想過如果再次見面要對她說些什麼,但是,在看到她那樣的神情之後,他發現自己居然沒有辦法開口責備她。
「有什麼話快點說。」
「我不知道你昨天晚上聽到多少,可是。」喬雅捷抬起頭,直視他的雙眼,「事實不是那個樣子的。」
「是嗎?你可以告訴我,對我所做的事,對我所的話,都是自然反應而不是設計出來的嗎?」
方浩軍希望聽到她說不是,希望看到她搖頭,希望得到一點否定的答案,但是,她所回應的只是沉默。
「默認了?」他問,語氣不冷不熱。
「剛剛……剛剛開頭是。」
「開頭是?你並不是因為對我有好感才給我電話,只是為了要一個人談戀愛?而那個人隨便是誰都可以嗎?」
「那是,開玩笑的。」
「這種事情可以開玩笑?」
「原本,我只是想要找一個人暗戀而已,就是暗戀而已,我沒有想要傷害誰。」喬雅捷低下頭,像做錯事情的小孩子,「可是,因為你對我很好,總是很關心我,所以……」
他替她把話接下去,「所以,你就覺得我是一個可以提升浪漫的對象,好讓你被編輯誇獎,好讓你的內容可以壓倒同期對手?」
「不是,不是那樣的。」
「難怪你不答應我的求婚,如果是兩情相悅,你應該會很高興,不過,我現在才知道我們不是。」方浩軍自嘲似的笑了笑,「一個女人不答應求婚的原因是什麼,最有可能的就是她愛得不夠,或者,沒有愛。」
她眨眨眼睛,他以為她就要哭了,但是沒有。
她只是深呼吸,不斷的深呼吸,調整情緒。
「如果,我說,」她頓了頓,「我是真的喜歡你,你也不會相信吧?」
他凝視著她,她的臉、她的眉眼,他喜歡她動腦筋的樣子,但諷刺的是,那卻成了信任的阻石。
她對他,不曾完全的坦白。
即使她現在直視他的雙眼是那樣的勇敢,但是他就是沒有辦法相信她所說的一字一句。
「你說對了。」在紛紛擾擾的機場裡,他清楚的說:「我,不相信你。」
她看著他,小嘴微張,好像想說些什麼。
方浩軍等著,她卻只是看著他,半晌,只吐出了一句,「我想也是。」
「我一直覺得戀愛是一件好事,不過,你讓我對戀愛的感覺完全推翻,原來,感情可以建立在不愛之上。」他並沒有刻意,但聲音聽起來就是很冷,「我想,真的是幸會了,喬小姐。」
班機的廣播聲剛好在此時響起。
吳欣宜提醒他,「該進去了。」
他轉身,走不到兩步,就覺得有人拉住自己的衣服。
「這個,給你。」喬雅捷將原本一直提在手中的袋子交到他手上,「昨天晚上你給我的東西放在裡面,還有另外一個是我早上去買的,不知道你想不想得起來,但是我想告訴你,不管是那個時候,還是現在,我所說的話,都是真的。」
她頓了,低聲道:「全部都是真的。」
然後他上了飛機,抵達香港。
他想把袋子丟掉,但又想知道她究竟放了什麼,他知道吳欣宜一直在注意他,因此,直到進入飯店後,他才打開那只在他手上已經好幾個小時的袋子。
一個絲絨盒,那是他昨天給她的戒指。
一個密封玻璃罐,裡面是一顆一顆醃漬的紅櫻桃,白色的漆蓋上有紅色簽字筆畫的一串心。
紅櫻桃啊……
「歐洲有個國家的情人節是五月一日,情人們能在櫻桃樹下接吻,就可以永遠在一起喔。」
他記得宴會那天是五月一日,他們也的確是在櫻桃樹下接吻了沒錯。
永遠嗎?
面對這個他摸不著思緒的女生,他覺得力氣已然用盡。
他的愛不足以承擔她的不經心以及欺瞞,何況,他連她的愛情是真是假都還不知道呢。
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戰他的誠信原則,一次又一次,他不知道她還有什麼事情是瞞著他的,又或者,所有的人都知道,只有他被蒙在鼓裡。
愛情,不該這個樣子的。
☆ ☆ ☆
「雅捷,最近兩期的回函中,你的票數都很高喔。」責任編輯在那頭很高興的樣子,「加油一點,如果接下來讀者的反應都這麼好,我會問總編,明年二月的書展推你的作品,說不定還會辦簽名會什麼的。」編輯頓了頓,「你怎麼了?一點反應都沒有。」
「我?很好啊。」有氣無力的聲音,「很高興。」
編輯笑了出來,「高興?小姐,你知不知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好可怕。」
「我不舒服。」心裡難受,大腦不聽使喚,「而且是非常的不舒服。」
「那我長話短說。」編輯那頭傳來翻閱紙張的聲音,「讀者都說你這次畫的題材很感人,尤其是男女主角因為誤會分手那段,非常真實,不過也因為場景太催淚了,他們希望男女主角能有好結果,我是不會勉強你怎麼畫,不過老話一句,注意一下讀者的反應。」
掛了電話,喬雅捷拖著步子走回自己房間,一下倒在床上。
牆上的日曆日期是九月二十日。
她知道方浩軍從香港回來的日期,也知道,他九月初與BS約滿沒再續約,回到了巴黎。
雖然她還想過要努力,可是,浩軍卻沒再給她機會。
這一個多月來,她都斷斷續續的哭著。
好幾次發狠說「今天哭完就再也不哭了」,但是沒隔兩天,照樣抱著面紙盒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為什麼在同一個時間,她身邊的人都不見了?
凱聖畢業後就搬走了,江日昇忙著擴充分店,她在最難熬的時候,生活圈中卻一下少了兩個重要的人,一閒下來,寂寞更是漫天漫地。
好想方浩軍。
雖然他們交往的時間不長,見面的機會也不多,可是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她就是覺得很幸福。
只是,幸福畢竟比不上動機不純良給他的打擊。
她甚至連說「你為什麼不相信我」的立場都沒有,方浩軍相信過她,一次,兩次,很多次,他的信往已經被她的自我保護消磨殆盡。
喬雅捷還是常去淡水河邊,還是會去華納威秀,還是會去他常陪她買工具的美術社,還是會去西門町吃阿宗麵線……她的生活跟認識他之前一樣.只是每次從那些有著共同回憶的地方離開時,心裡會很刺,很痛,回到家後會抱著枕頭難過很久。
好多次,她都是含著兩泡眼淚在長桌前面畫草稿。
女主角想挽回的意念,一字一句,都是她的心境。
月刊上作者的漫談專欄裡,她有時候也會回答一些讀者的問題。
關於戀愛的深刻、痛苦,以及面對失去時是怎麼樣走過來,漫畫中的主角哭個一兩回就夠,但若帶入真實人生,會哭上很久,傷心的時候,以及感懷的時候都免不了要眼淚的陪伴。
有時候喬雅捷會想,如果那天,她很乾脆的答應他的求婚,是不是一切都沒問題了,他們一定會到別的地方慶祝,他就不會聽到那些話。
雖然她的確是為了浪漫才決定培養戀愛感覺的,可是,她真的愛上了他呀。
會為他哭,為他笑,因為他皺眉而不開心,因為他沒時間休息而覺得心疼,這些不都是愛情的證明嗎?
只是,她再也沒有辦法讓他相信了。
因為他在巴黎,而她卻在台北。
巴黎是一個很大的城市,大到即使她有勇氣單槍匹馬過去,也找不到他在哪裡的城市。
☆ ☆ ☆
站在那扇朱紅色的大門之前,浩軍幾乎是沒有猶豫的,立刻接了門鈴。」
一個月前當他結束合約回到巴黎時,還以為自己幾年之內不會回來,沒想到那裡的新工作都還沒開始,他就收到一大包陳冠文寄來的東西——幾本漫畫月刊,還有今年夏天同人展的剪報。
剪報的主題人物是同人創作團體——麗人。
四個人組成的小團體,專畫情色漫畫,當天一字排開接而訪問,其中一個就是喬雅捷,報紙上的她好像小了一號似的,她是很纖小沒錯,一那張剪報上的她顯得更清瘦。
漫畫月刊上的作者漫談,雖然只是寥寥數語,卻透著許多的無奈。
我想要誠實的人生。
道歉不足以彌補傷害,所以請記得用溫柔的心來對待。
方浩軍很難形容看到當時的感覺,先是怔住,思索,想透簡單話語背後的含意之後,而強烈的動搖。
這是意味著她的感情嗎?
他並不是不知道她在機場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氣,只是,他還能相信她嗎?
答案,都在這扇朱紅色的大門裡。
他聽到脫鞋踩石板的聲音,由遠而近,然後門才拉開一條縫,喬雅捷的聲音立即傳來——
「你今天怎麼……」
說到一半的話停住了,她的臉上有著意外的樣子——困惑,懷疑,然後接受了門外的人的確是他沒錯。
「你,」她的聲音有著遲疑,「怎麼會在這裡?」
「我有話要問你。」
方浩軍以為那張剪報中的她已經夠瘦了,沒想到親眼看到後,發現她的人比照片又更小一號,臉只剩下巴掌大小——如果說他原本還存有些微疑慮的話,在看到她的樣子之後那些疑慮也都消失無蹤了。
如果沒有真愛,不會消瘦成這個樣子。
以前看到他,她總是會立刻撲上來,而現在,她只是站在原本的距離,沒拉遠,但卻也沒靠近。
那種沒有把握的樣子讓他於心不忍。
「你那時在機場告訴我,你是真的喜歡我。」
「嗯。」她澀然一笑,「不過你說你不信。」
「如果我現在改變主意呢?」
「改變主意?你、你相信?」
他靠近了她一點,直勾勾的看著她,「我現在相信。」
雖然他還是覺得凡事不盡詳實的她有點可惡,但是,他卻還是會為她心動,因她而猶疑。
她長長的睫毛扇呀扇的,表情很古怪,「你該不會是真的很生氣,氣到要整我吧?」
這是什麼話?
方浩軍覺得好笑,又覺得荒謬,突然間再也無法忍受他們之間的生分與距離,伸手一把攬過她,「我有騙過你嗎?」
「沒有。」
「那還不相信我?」
「我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不相信自己。」她的聲音從他的懷中傳出,「很難受,可是我知道沒有資格怪誰,因為從一開頭,就是我自己不好,一次、兩次,如果我是你,我也不會原諒自己。」
他看不見她的臉,但卻可以聽出她的後悔。
雖然他還是很介意他們之間的愛情起點不是兩情相悅,但是在發現她投入的感情之後,他的怒意已經漸消。
他不想因為那一口氣而賭掉難得的愛情。
「我會原諒你。」他扶住她的肩膀,讓兩人可以面對面,「但是你得跟我保證,再也沒有事情瞞著我。」
「我已經沒有什麼事情瞞著你了。」她紅著眼睛說,「除了……」
除了?
方浩軍挑高眉,什麼?還有?
「……是……」
「我聽不清楚。」「……高……」
「再大聲一點。」
「我的身高不是像作者檔案上的一百六,我只有一百五十八。」
他強忍笑意,「還有呢?」
「沒了啦。」她補上一句,小臉有著懊惱,「真的沒了。」
他拉過她,俯身吻住了她的唇,盡訴思念。
許久許久,他才放開她,讓她靠在自己的胸口喘息。
輕撫著她的背,他柔聲道:「這位小姐,你還有一個問題沒有回答我。」
「什麼?」
「那天在酒吧裡我問你願不願意嫁給我,你到現在還沒告訴我答案。」
「那……」她慢吞吞的說:「你願不願意等我一年?」
意料之外的答案讓浩軍的聲音透出了一些驚訝,「還要等上一年?!」
「既然你不喜歡人家指指點點,當然是我去巴黎,可是我一句法文都不會,我想先學好一般會話再過去。」
合情合理,他也沒有拒絕的理由。
從口袋拿出那在他們手中來回多次的絲絨盒子,方浩軍輕哄似的說:「把手伸出來。」
喬雅捷依言伸出右手,讓他將那枚鑽戒套進自己的手指,大小剛好,鑽石在她的手上閃耀著光芒。
他執起她的手在唇畔一吻,「好好學,明年我回來娶你。」
她點頭,笑得幸福,「嗯。」
九月的陽光篩落院子裡,照在他們身上一片淡色的金黃,兩人臉上都有著失而復得的微笑。
沒人說話,但那感覺——盡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