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三月天。
大雨過後的院子裡,殘瓣紛落。
日式舊宅院裡的走廊上,喬雅捷喝了一口剛沖的綠茶,茶水以及雨水的味道形成一種奇特的違和感,類似春天的感覺。
最近一個月來,畫得很順利的她心情極好。
她的左邊,坐著一個剛跟女友分手的五年級生,右邊則是一個正為了升學問題煩惱的七年級生,相形之下,她就真的很幸福,因為她是一個剛交稿的輕鬆人,而且,結束這次的連載後,她就要跳到淑女月刊去了,這意味著她不用再老是畫一些亮晶晶的眼睛,或者背景是五彩泡泡的粉紅畫面。
淑女哎,雖然還是不能太真實,但至少不必再裝夢幻,這對她來說已是大大的恩賜與幸福了。
想著想著,她突然間笑了出來,而很快的,江日昇的手再度巴上她的後腦袋,「發什麼羊癲瘋?」
「你才發羊癲瘋。」喬雅捷捂著頭,「你自己被女朋友甩了,不要把帳算在我頭上。」
「我被女朋友甩了?那你呢?男朋友跑哪去了?最近都沒看到人,該不會也被甩了吧?」
「我才沒有被甩。」
「那意思就是感情很好了?」
發覺自己被耍,她連忙補充,「他、他才不是我男朋友。」
雖然加了但書,但似乎有些來不及,因為不但江日昇笑得開心,就連韓凱聖也是一臉忍笑的表情。
果然年紀大的人比較老奸巨猾,她覺得自己已經算是靈巧型的了,可是還是常常跳進江日昇設的坑。
「我跟他真的不是,我已經說得很清楚啦,他是我暗戀的對象嘛。」
江日昇哼了一聲,「凱聖,有人天天跟自己暗戀的對象通電子郵件跟講電話,然後還三不五時一起約出來的嗎?」
韓凱聖一笑,輕輕的搖了搖頭。
「所以,」他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就像老爸逼問女兒那樣,「還不快點老實招來。」
「冤枉啊——」
她跟方浩軍之間真的什麼都沒有,要她怎麼招。
他們,唔,是天天講電話沒錯,不過,那也不算什麼啊,他沒有什麼朋友嘛,而她,又因為工作需要一個對像來投射感情。
也許是有了具體的想像對象,喬雅捷似乎終於得到漫畫之神的眷顧,她的劇情很明快,分起鏡來也得心應手,連編輯都說,最近的讀者回函裡,她的支持度明顯上升,雖然還威脅不到唐思思的一姐地位,但是他們答應,她在漫畫月刊上的名字會大一點。
她果然浪漫了。
對工作上這是好事,但是,最近,她卻覺得有那麼點不對勁。
不知道是不是之前天天通電話的關係,當方浩軍上個星期到巴黎出差,而且因為時差問題暫時無法打電話給她的時候,她突然有種失落感,不只一點,是很多很多。
發現自己有點想他。
想他那種沉穩的眼神。
想他對她說「沒關係」時好聽的聲音。
當跟這個人距離遙遠的時候,她才開始清楚勾勒出他的樣子,從那個「穿著亞曼尼的誰誰誰」變成「在她腦海中斷續出現的誰誰誰」,浪漫門扉一開,突然間很難停止。
方浩軍說話的樣子很溫和,笑起來有種沉穩的味道,觀察力很敏銳,對她的廢話很有耐心,在潮流世界工作,但思想卻有點古板,他從來不曾對她說些「化點妝會更好」、「女孩子還是應該留長髮」之類試圖改造她的話語,對他來說,似乎只要維持原本的樣子就夠了。
承認自己喜歡好像有點好笑,但是,若不是喜歡,又算是什麼?
如果方浩軍對她的關心是每天的,那麼,喜歡又有什麼不對?
「我是真的跟他沒什麼啦。」喬雅捷聲音突然變小,「不過,我希望他來追我是真的。」
韓凱聖咦的一聲,小臉上有著驚訝,「你真的……」
「嗯。」她一把攬住韓凱聖的肩,「對你這種人來說,我這樣算是很奇怪吧,我甚至還不瞭解他呢,只是因為他願意每天分出一些時間聽我說話,在我煩惱的時候拍拍我的頭,我就覺得很感動。」
韓凱聖笑笑,雖然有點迷惘,但是卻透著一種溫柔,那種溫柔讓喬雅捷安心多了。
韓凱聖的愛情經過長時間的醞釀,比起這位高中生室友,她的愛情簡直像坐新幹線一樣勁爆。
日久生情當然是最好的,但她就不是那種會跟人家日久生情的人哪。
「沒辦法不想,但又想不出個結果,心思一直耗,但卻沒個定論。」她自言自語著,「這樣到底算是什麼呢?」
一旁,江日昇涼涼的回答,「算愛情啊。笨蛋。」
「我後來又覺得這個理由很薄弱哎。」僑雅捷索性將臉埋在韓凱聖的肩膀上,「感動,可是我連感動的出發點都找不到。」
「哦,說來聽聽。」
「像我畫漫畫的時候,最簡單的方法就是讓男主角看到女主角善良的一面,或者是女主角遇到困難,男主角出手相救,這類的,很容易就催化成愛情,可是,我跟方浩軍之間根本什麼都沒有,我不是小白兔,他也不是大英雄,這樣的喜歡,感覺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江日昇像是聽到什麼笑話似的,笑得非常開心,「你又不是在拍電影,要什麼說服力,喜歡就喜歡,感動就是感動啊,你要在沒有道理的東西裡面去找出一個公式,本來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你曾經因為感動喜歡上女生嗎?」
喬雅捷原本只是隨口問問,沒想到老狐狸江日昇的臉色卻突然不自然了——同住快一年了,她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那樣的表情。
正想追問,她的手機正好響起,鈴聲是艾薇兒的Myworld,方浩軍的專屬來電。
喬雅捷猶豫一下才接起來,要趁此機會挖挖江日昇的瘡疤,還是跟方浩軍講話?
艾薇兒的歌曲還在響著,「景亮的星星最晚出現,今晚的我沒有心上人。」高高低低的,怎麼聽都像是方浩軍在跟她招手。
她抓起手機,一下衝進房間。
☆ ☆ ☆
「怎麼了?」他在那頭笑,「聲音聽起來這麼喘?」
「因為我剛剛才跑進來。」她在床鋪邊緣坐下,不懂自己的心跳是為了剛才的奔跑,還是這抹相隔遙遠的聲音,「那邊的天氣怎麼樣?」
「比台灣冷,不過還好,反正以前就住在這裡了。」方浩軍好聽的聲音轉趨溫柔,「你的感冒好點沒?」
嗚,他還記得。
上星期他們約在華納威秀看電影,吃飯時她連打幾個噴嚏,從電影院出來臉頰已經開始潮紅,根據經驗應該是發燒,她覺得去藥局買藥就可以打發,但他卻堅持要找醫生看診才放心。
就近找了診所看醫生,醫生說是感冒,開了藥,打了針,方浩軍送她到捷運站坐車,隔天,他就飛走了。
他離境前的最後一個簡訊是——記得吃藥。
她只吃了兩包就好了,剩藥被丟在抽屜裡,也沒想起,好幾天沒有聯絡,她都快忘記自己感冒的事情了,而他居然還記得,被一個人這樣關心,怎麼可能把他當成一個單純的投射對象呢?
「好了。」一感動,聲音就變得有點奇怪,「吃完第二包的時候就好了。」
「真的好了?聲音聽起來怪怪的。」
喬雅捷嗯的一聲,「我……有點感動。」她這句話有點不盡詳實,因為她並不只是「有點」而已,而是「很」。
有時候,她會覺得這樣的關係有點討厭。
方浩軍明明就對她很好,任何她說過的雞毛蒜皮他都記得一清二楚,講電話、見面。感覺有點什麼,但卻他連她的手都不牽——即使喬雅捷自詡為時代女性,但終究是個女生,有著莫名其妙的矜持以及小小的自我保護,無論如何沒辦法化被動為主動。
他到底在想什麼?
她喜歡他,但因為還不清楚對方的心意,所以什麼都要斟酌,相較於內心的諸多想法,也只能做出適當的傳達,以及一些小小的暗示。
方浩軍頓了頓,笑,「怎麼把自己講成一個沒人愛的小可憐?」
「我現在是沒人愛啊。」
「跟男朋友分手啦?」
「早就分了,你不是那麼健忘吧?」她好不容易營造出的浪漫被他這句無厘頭的話打得消失無蹤,喬雅捷語氣頹喪,「我們吃烤魷魚那天你才見過的,就是我說其貌不揚,但我以前很喜歡的那個大學學長。」
「我沒聽錯吧?」他的語氣雖然禮貌,但聽得出來透著某些疑惑,「那是……你的前男友?」
「嗯哼。」
「你上一個男朋友就是他?」
「是啊。」她大感奇怪,「你到底怎麼了?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怎麼你好像是第一次聽到的那種感覺?」
「因為,」他似乎在考慮著措詞,過一會,才又再度開口,「我聽說你跟日昇酒吧的老闆同居。」
這下,換喬雅捷呆掉了。
啥?她跟江日昇同居?跟那個比她大了十歲,明明有女朋友還老念著紐約舊愛的老傢伙同居?
江日昇哎,她最常拿來做負面教材的人。
她才二十四歲,正值花樣年華,前景可期,幹麼要跟那種素行不良的中年男子在一起?
三秒後,她大叫起來,「我跟他同居?我跟他同居?是誰這樣破壞我的行情?告訴我名字,我要……」
等等,難道是因為這樣,方浩軍才會明明就對她很好,卻遲遲沒有對她採取行動嗎?
不為難的愛啊——
如果以他內斂的個性的話,是有可能的。
喬雅捷深吸了一口氣,對著電話筒很清楚的說:「他是我的室友,不是我的同居男友,我現在是一個人,沒有跟任何人在一起。」
方浩軍回台灣兩年半,每月出差一次已經是例行公事,他習慣了,也從來沒有歸心似箭的感覺,但這一次是例外。
他迫切的想回到台灣。
大約再三個小時,飛機就會降落在台北,三個小時其實不長,合眼一下就到了,但此時的他卻一點睡意都沒有。
人生果然很難預料。
上一次從巴黎參觀珠寶展回台灣時,他還是很堅持過去的生活原則,不喜歡貸款制度,不喜歡使用信用卡,覺得女生蹺二郎腿不太好看,對露背裝很有意見,然後,鄙視一見鍾情。
現在,他依然沒什麼改變,除了最後一項之外。
他一直覺得一見鍾情是件幼稚到無理可說的事情,但是,沒想到愛情本來就沒有道理。
湊巧的第一眼,讓他對喬雅捷印象深刻。
不小心的遇見,讓他們有更接近的機會。
原本以為她有男朋友,不想讓她為難,所以只維持著一個安全的距離——雖然他很明白那樣的紳士不過是一個表象,不過,他喜歡看到她,喜歡聽到她的聲音,所以,他可以接受自己在感情面前做一個虛偽的人。
曾經有過幾次,他有種在大街上想牽起她的手的衝動,但畢竟只是一個意念,他,沒有這麼做。
再想,都沒有。
過去,他都是接受別人給他的心意,喬雅捷是第一個讓他想要對她好的女生,因為愛的不擅長,他能給的只有包容。
像一個朋友,或者,比朋友多一些。
但無論如何,他不想看到她苦惱的樣子,所以始終沒有越過那條安全的界線,很難形容當他從喬雅捷口中聽到「我現在是一個人,沒有跟任何人在一起」時的感覺,五味雜陳。
覺得自己有點好笑,但又有一種強烈的高興。
很想馬上回台灣,卻礙於工作的關係,他硬生生又在巴黎待了四天,他想問她,「我們交往好不好?」
那是一句很重要的話,他要當面問她。
飛機降落了。
領了行李,方浩軍一直在想,要怎麼問她比較好?
女生會喜歡驚喜吧?像電影那樣,先想好要說什麼,然後帶她去餐廳,有小提琴,有燭光,還要有花束,他知道喬雅捷喜歡火鶴花,她不喜歡跳舞,沒關係,聽聽音樂就好——對於一個每天都在製造浪漫的女生來說,他所想的會不會太了無新意?
或者,他該帶她去西門町,照樣蹲在路邊吃麵線,然後趁她吃得正高興的時候問「我們交往好不好」,雖然不美,但是會比較自在。
轉了彎,他突然在圍欄外看到一張白皙的小臉,是喬雅捷。
他意外極了,但又因為一下機就能看到她而覺得高興,她是夜貓子,這時候起來肯定費了不少力氣。
第一次,覺得走道太長,人潮太多,時間大緩慢。
好不容易跟她面對面,方浩軍旋即笑了出來,她的黑眼圈好深,臉色略顯蒼白,她還是不化妝,但是,看起來好可愛。
笑意攀上了他的臉,「怎麼來了?」
「你不是說有事情回台灣的時候要問我,所以我來讓你問啊。」她眨了眨眼睛,「問吧。」
「就為了這個?」
她的小手握緊拳頭,「這很重要。」
方浩軍的嘴角勾出了一抹輕鬆的弧度,「我說了落地後隔天就會去找你。」
「我是急性子嘛,你講了前面又不告訴我後面,被吊著真的很難受哎,這幾天我都一直在想你到底要問我什麼,想得我一個頭兩個大,我覺得不能再這樣等下去,所以才決定來機場堵你。」她伸手拉住他大衣的領子,俏臉朝他接近,「快點問喔。」
他笑意更甚,看樣子她根本就知道他要問什麼了。
她很機靈,只要讓她想通關鍵點,她就能夠整合出大概,她是個編織故事的人,不會猜不出來。
喬雅捷來這裡等他,那只意味著她的心意也是一樣的。
兩人的差別只在於他沉得住氣,她比較浮躁。
他想勾勒一個值得紀念的環境做為兩人之間的開始,她卻是一秒都不願等待要立刻知道答案。
「快點問啊。」她催促著。
他好笑的凝視著她難得的孩子氣,心中有種名為溫柔的情緒漸漸散開,「跟我交往好不好?」
她慧黠的眼中有著光芒閃耀,「你……為什麼喜歡我?」
「你很可愛。」
她點點頭,很快的接著問:「然後呢?」
「這樣還不夠?」
「當然不夠。」不顧機場來往人潮的注視,她抗議起來,「通常這種時候,不是該說一些,你很善解人意、溫柔婉約,或者是,你是我命定的女子,不要問我為什麼,我就是知道原因等等,那一類的嗎?」
方浩軍顯得有點為難,「我不是很會甜言蜜語。」
她是個漫畫家,他再怎麼會說,也比不過她筆下的男主角,沒有準備,他怕她會因為他的不夠浪漫失望。
「一點點也好。」喬雅捷央求著,「我需要一些特別的話留做紀念,你講嘛,就算是很普通的話也沒有關係。」
他微一想,決定了。
就這樣說好了,也許不是很動聽,但卻是他真正的心意。
「我不需要善解人意,不需要溫柔婉約,當然,也不相信命運,我覺得我只需要知道一件事情就夠了,就是——我喜歡你。」他笑意更深,「你善解人意,我喜歡你,你大而化之,我喜歡你,即使你不是命運中的人,我還是會喜歡你。」
她呆了呆,粉頰上浮起一陣紅潮。
長長的眼睫扇啊扇的,好像很受感動,她低下頭,主動的拉住了他的手,輕輕的靠在他的胸口。
半晌,她終於開口,雖然聲音很小,機場嘈雜,但他卻聽得非常清楚。
她說:「我們交往吧。」
方浩軍伸手環住她,輕吻了她的發,「換你告訴我,為什麼喜歡我?」
「我很容易受感動嘛。」她低低的說,「所以,你要對我好一點喔,那樣的話,我會越來越愛你。」
雖然個性的差距是如此之大,但奇異的是,他並不會覺得交往會是一個冒險的決定。
相反的,他覺得他的日子從現在開始,會變得很精彩。
因為她的加入而變得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