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這就是等待的滋味啊,方浩軍想。
前天他在喬雅捷離開酒吧後,很快的發了一個簡訊給她,為了怕錯過時間,他破例的將手機放在吧檯上,一整晚,卻沒有她的來電,當他將車子駛在回家的夜路上時,不得不承認,心裡的感覺是失望。
因為等待,他那間充滿紐約時尚感的住處第一次無法讓他放鬆情緒。
因為等待,他開始懷疑起自己究竟在做什麼。
他有很多事情要做,不需要為了一個女生這樣費神,何況他們之間最近的距離也不過是西門町捷運站旁那個禮貌性的握手,除此之外,沒有交集,嚴格算起來,連朋友都不是。
可是,如果他的理論成立,為什麼還會一直想起這個連朋友都不算的傢伙?
等等,他在做什麼?
下星期要開會,公司要討論下一季產品,必須決定主打色系,主打族群,廣告的訴求以及方向,東方女性關心的美白以及斑點問題……很多很多,現在應該是他準備資料的時間,而不是盯著手機看。
他拿起手機,正預備關機的時候,手機突然間響了。
來電顯示是喬雅捷。
他現在的心情很奇怪,如果這通電話是在前天晚上到的,他會很高興,但它卻晚了六十幾個小時,所以,他感覺有那麼一些些的,呃,不知道有沒有立場這麼想,他的感覺是——很想聽聽她怎麼說。
「喂,方、方浩軍嗎?」
「請問哪位?」
他很清楚裝做不知道她是誰有點幼稚,但是,他不想給她那種「我一直在等你回電」的感覺。
即使那是事實也一樣。
「喬雅捷。」她頓了頓又接上一句,「跟你在西門町吃麵線的那個。」
聽到她的補充,他覺得心情好了一些,「有什麼事?」
「不是你找我嗎?我的手機裡有你的簡訊哎,我看一下喔,嗯,對啊,上面寫:我是方浩軍。」她將簡訊內容念了一次,突然間啊的一聲,「二月八號?八號?昨天?」
聽到她略帶迷糊且疑惑的聲音,他的唇角不覺有了笑意,「今天是十號。」
「十號?」她的聲音大了起來,「騙人。」
他更覺得好笑,「騙你幹麼?」
「怎麼可能?」
「你可以問人。」
然後,只聽見她轉頭大叫,隱約聽見是在問是不是真的是十號,一抹少女的聲音回答說是,她的聲音才又回到話筒。
「我如果告訴你,我根本不知道這個簡訊是三天前進來的,你一定不會相信吧?」
「我,」他故意頓了頓,「相信。」
「你相信?」喬雅捷的語氣透著懷疑,「就算你說不信我也不會怪你,你不用那麼客氣。」
「怎麼?你常常發生這種事情?」
「嗯,因為不用上課,我不太去記今天是星期幾之類的,我只知道收到月刊後的第三天要把畫稿寄出去,因為出版社的作業流程是固定的,所以,你知道,對於自由業來說,我們只算截稿日,不會去算幾月幾號。」
完全不知道今天是幾月幾號?方浩軍從來沒有過過這樣的生活。
他一周上班三天,週一到BS辦公大樓開會,週三到新品研發室看進度、成分以及市場分析,第五天則在吳欣宜的安排下接受美妝或是潮流雜誌的專訪,維持固定的專業曝光度,每週只上班三天則是為了補償他每個月的一號必定出差至其他的潮流都市取經的辛勞。
他的行程表是很固定的,幾乎就像地球公轉自轉那樣的不變。
開會前,他要準備,到研發室後,他必須做紀錄,平常時間也必須為了雜誌取材下一定的工夫,這些都是維持高度專業的基本功課,他沒辦法想像不知道時間要怎麼開始工作。
「這樣的話,不會不方便嗎?」
「基本上是沒有的,除非,」她慢吞吞的說,「除非有人找,而我剛好不知道那個人在找,讓那個人有點不高興而假裝不認識我。」
方浩軍忍不住笑出來,「你在哪?」
「在門口穿鞋子。」
「要出門還是剛回來?」
「要出門。」她的聲音像是把電話夾在肩耳中間發出來的那種,「去郵局寄東西,吃東西,然後想去看神鬼交鋒。」
「一個人?」
她咯咯一笑,「當然啊。」
「我去找你吧。」
☆ ☆ ☆
方法軍居然要來找她哎。
切斷電話之後,喬雅捷還是覺得很奇怪,根據她跟貝蒂打聽來的消息,他是那種看似輕鬆但事實上卻很忙的忙人,她是不清楚他平日作息啦,但即使他沒有傳說中的那般沒時間,但總是名人吧,這個名人幹麼沒事跑到淡水來?
而且她都說了,她想吃的是烤魷魚跟烤湯圓,他居然還回了一句「沒關係,反正也沒吃過」。
因為他接得太快了,害她有點懷疑他到底知不知道烤魷魚是整只咬,非常燙,非常韌,有很大的機率會把醬汁沾到臉上,而且還沒座位——她可沒忘記他端著阿宗麵線那副尷尬的樣子。
因為他們的差距太大,她原本想拒絕的,但轉念一想,見面也好,反正她的生活圈中從來沒有他那樣的人,聊天,相處,多瞭解一點,說不定她下次可以畫一個在彩妝企業上班的男主角。
由於有了這個可預見的「好處」,她猶豫了一下之後就答應了。
到郵局寄了東西,走到約定的地方,選了一個滿明顯的位置,拿出手機來開始玩遊戲。
其實她是個遊戲白癡,不過一個人的情況下,她寧願被手機的遊戲系統笑說「再試一次」,也不想看路人打發時間,因為那模樣看起來太蠢了。
驀地,一個人影停在她面前。
喬雅捷按掉遊戲,將手機放入斜背包包,抬頭一笑,「你滿快……」說了三個字,她就說不下去了。
站在她面前的不是方浩軍,而是黃翌治。
她的大學學長,社團社長,以及,前男朋友,雖然交往的時間不是太長,但也總算在一起過。
已經兩年多不見了,沒想到會在便利商店的門口遇上。
意外歸意外,但仔細想想,其實不該意外的,這裡是淡水,他們在這裡念大學,她仍持在大四時就租下的房間,而他,也還在大學裡攻讀博士學位,小鎮能有多大,會遇到一點都不奇怪。
陽光下,他笑得燦爛,「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你。」
「我也沒想到。」喬雅捷撐起微笑,沒忽略他挽著的長髮女子,「不介紹一下女朋友?」
「她叫陳秀麗。」黃翌治親暱的握了一下女孩的手,「這是我大學學妹,喬雅捷。」
雖然分手已經是八百年前的事情,但她對於他的介紹還是很不高興,尤其是那種故意表現疼愛的樣子。
在前女友面前做那種動作,簡直幼稚。
「怎麼一個人在這?」黃翌治問。
「等人。」
他笑笑,不太相信的樣子。
那種笑法,讓她更是惱火。
因為她很瞭解他,他一定以為她只是一隻嘴巴很硬的淡水鴨子,她一定分手後就一直想著他,想到變瘦,想到已經不想再妝點自己。
喬雅捷從來不會因為自己沒化妝而覺得不自在,但是,如果早知道會遇到黃翌治的話,她會把自己打扮成白鳥麗子,一出場就光芒萬丈,刺得所有的人都睜不開眼。
「我前陣子在ICQ上遇到小美,她說你到現在還是一個人,讓我實在有點擔心。」黃到治說話的內容雖是關心,但臉上有一種得意,「你也二十四歲了,還是想開一點比較好。」
冷靜、冷靜,喬雅捷在心裡大喊。
這個人有高度自戀,犯不著跟他在這裡大吵。
她笑笑,正要說話的時候,瞥見了方浩軍的人影,他正從他的賓士三百下車,身形高大,走姿挺拔,初見面時被她跟小米取笑的亞曼尼此時顯得剛好極了。
「我男朋友來了。」她甜蜜一笑,「剛好介紹你們認識。」
她快步過去,輕擁了他一下,趁著那短暫的三秒鐘在他耳邊說:「拜託演一下我的男朋友。」
放開,她握著他的手走到黃翌治以及他的女朋友前面。
「他叫方浩軍。」她輕拍了他的肩膀,「這是我大學學長黃翌治,他的女朋友陳秀麗。」
「方浩軍?!」陳秀麗的尾音足足高了八度,「你本人比雜誌上看起來還帥,而且雜誌上完全看不出來你有這麼高。」
意外出現的崇拜者讓喬雅捷大樂,「是啊,本尊很好看吧?」
真是太好了,她本來只想將回一軍的,沒想到老天爺這麼幫忙,陳秀麗居然認出方浩軍,這下還怕扳不回來。
想到這裡,喬雅捷笑得更甜,「世界真的很小哎,學長,我想都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你,當然更沒想到學長的女朋友會認識我男朋友,真是太巧了。」
方浩軍明星般的外型以及氣質讓黃翌治當場傻眼,飛揚的神采瞬間消失,作夢也沒想到當初那個為他哭紅眼睛的學妹居然找到這麼好的對象,穿著幾十萬的西裝,百萬名車隨隨便便就停在路邊,最丟臉的是,自己的女朋友居然還做出那種小歌迷的行為。
突然間的情勢逆轉讓黃翌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不耽誤你們了。」挽著方浩軍的手,喬雅捷笑得可人極了,「下次有機會,再一起吃飯吧。」
☆ ☆ ☆
二月的淡水河邊其實不太適合聊天,但是如果有一個人坐在自己身邊,感覺當然又不同了。
至少,方浩軍是這麼想的。
「謝謝你幫了我那麼大的忙,所以呢,」喬雅捷將裝有兩史烤魷魚的紙盒遞到他面前,「請你。」
他收下盤子,笑,「看起來還不錯。」
「是很不錯。」她糾正他,」咬的時候要有技巧喔,這樣咬的話很輕鬆就咬斷了,不用跟魷魚在盤子裡糾纏不休。」
他照著她教的方法,在第二口的時候,很順利的咬下了一塊。
「怎麼樣?好不好吃?」
他沒吃過這樣的魷魚,也不知道口味算是好還是不好,不過,因為她發亮的小臉很可愛,他點了頭。
「我會離不開淡水,就是因為這裡的東西便宜又好吃,太適合窮人生存了,尤其時我才畢業不到一年,看起來還很像學生,我到現在還會去那種打出學生特餐的自助餐店吃飯。」
台灣的漫畫市場不像日本,根據他詢問的結果,資歷淺的漫畫家通常是咬牙度日,但是,她不是有個同居男友嗎?
記得第一次見面那天,酒吧裡的小妹跟他說「她跟我們老闆住在一起」,住在一起轉化成白話文就是同居,那家店的生意看起來還不錯,還是說,他並沒有照顧到她的生活?
想問,但完全不知道要怎麼開口。
「你怎麼了?好像有點……嗯,我知道了。」她揚睫一笑,「你想問那個人是誰對不對,『我現在的男朋友』?」
方浩軍怔了怔,對,他差點忘了剛才的事情。
其實很好猜,他不想為難她。
「不用說也沒關係。」
「以前的男朋友啦。」她笑笑,態度很輕鬆,「是長得不帥,不過我以前很喜歡他。」
如果說真的有疑惑,也只有這點了,喬雅捷雖然沒化妝,但還是看得出來是個美人胚子,但那個人看起來卻很平凡。
「他追我的時候,真的對我很好,我隨便講一句話,他都放在心上,無微不至的呵護,我又很容易被感動,等我喜歡上他之後,他突然又跟我說,我不是他喜歡的那種,我太野了,說話又不是很老實,他喜歡文靜一點的,我說我會改,他說人的個性是天生的,我改不掉的,哭也沒有用,後來還是分手了。」
他伸出手,替她擦去眼淚。
淚痕未乾的她居然又笑了,「你會不會覺得女生很麻煩,動不動就哭?動不動就會出現可憐兮兮的樣子?」
「男生有時候也會哭啊。」
「我跟你講,我不是因為他才哭的喔,我是因為有點感慨。」她吸吸鼻子,「所以我才不喜歡那麼清楚時間,因為時間改變了好多事情,而且記憶會在時間的落差之間顯得更殘忍。」
她咬著下唇,看起來正在忍耐下一波的淚水。
方浩軍不知道她是因為那個男孩子,還是真的感慨,他只知道她在哭,很委屈的樣子,讓人於心不忍。
他輕攬過她,卻遭到她些微的抗拒,「會弄到你的西裝啦。」
「沒關係。」他稍一用力,將她扯入懷裡。
喬雅捷的臉就埋在他的胸膛,原本只有海水鹹味的空氣突然間多了淡淡的髮香,甜甜膩膩的,女孩子的味道。
她在哭,而他則因為她的眼淚覺得不好受。
這算心疼嗎?
他心疼一個有男朋友的女生?
就在這個時候,他突然間知道她口中所謂時間的意味,人的感情會因為不可見的東西起了無法恢復本質的化學變化。
胸口情緒的撞擊越來越鮮明,原本模糊不清的輪廓在此時全有了答案,一切清楚得有點荒謬。
他的心疼,他的掛念,此時就在他的臂彎裡,然而他的情緒並不是全然的幸福。
因為他嫉妒。
☆ ☆ ☆
她一定是太久沒哭,才會一哭驚人,他的西裝上全是她的眼淚跟鼻涕,她覺得很不好意思,但他居然只問她「好一點了沒」。
後來,他們在河邊又聊了很久,雖然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胡扯,但她的心情逐漸變好卻是不爭的事實。
方浩軍還夾了一個娃娃送給她,不過因為技術蹩腳,前後換了好幾次硬幣,她覺得很過意不去,他卻笑著說沒關係。
他陪著她到好晚好晚,他的手機一直響,可是他都沒有接。
幹麼對她這麼溫柔啊,她想,她根本要不起。
兩人分手後,喬雅捷自己走路回家,轉進巷子,看到朱紅色的大門前有一雙人影,是凱聖跟她的男朋友。
韓凱聖將披在肩上的男生外套還給了他,兩人仍然牽著手,他低著頭,在她耳邊說話。
她輕笑了出來,他順勢在她臉頰上一吻。
韓凱聖臉皮薄,如果知道自己跟男友卿卿我我被看見,會有好幾天都低著頭走路,喬雅捷想了想,轉身靠在交岔路的圍牆上,打算等他走了再進巷子,免得凱聖尷尬。
二月的淡水真的很冷,而朱紅色大門前的學生情侶卻捨不得告別,喬雅捷看了看手錶,不敢相信自己已經蹲了十五分鐘。
有愛情的人才會那樣吧,她想。
以前熱戀的時候,她跟黃翌治曾經有好幾次在女生宿舍前面依依不捨的站了一個多小時,從不覺得冷,也不覺得累,只是很單純的想多在一起一會,雖然在外人眼裡有點蠢,但對當時的他們來說,那是一種證明。
證明自己的愛情。
證明自己的真心。
她知道那種傾愛相戀的感覺,所以,當看到不捨分離的畫面時,心中難免有些感慨。
到底要什麼時候,她才能再有那樣的熱情去喜歡一個人?
不是為了工作的想像,而是真正的情生意動。
為了他哭,為了他笑,為了他一句話而高興,或者,變得勇氣十足,不知不覺的改變自己去迎合對方,努力讓兩人看起來更相配。
她將臉埋在膝上,深深呼吸。
有點沉重,有點孤單,矛盾的情緒之中,她想起了陪著她在西門町吃阿宗麵線的亞曼尼。
離她的世界很遠的人。
不可能會愛上她的人。
她覺得內心深處的某一個部分正在逐漸軟化,為了一個不存在的原因而軟化。
原本以為自己又要哭了,結果也沒有,因為情緒鎖了太久,現在已然找不到宣洩出口,只能任心思在胸口亂撞,再感慨,也只能告訴自己睡一覺就好了,醒來一定會將一切忘記。
一定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