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井」位於距東京約三十五分鐘車程外的多摩市附近,它是一幢純日式的建築,和所有的餐廳一增,外面燈火通明,裡面人聲鼎沸。在女中帶領下,蝶子隨在敏子及廣田良硯身後步入另一個巷道,到一扇紙門前,女中打開門請他們入內。
蝶子不禁打量起門內景象。一間十分寬大的房間,地板全鋪上榻榻米,牆上兩幅日本書道,一盆「淺草流」的插花,簡單而優雅的放在牆角的小茶几上,整個房間裡沒有半點商業氣息的佈置。不過另一張置於房間中央的方型矮桌邊坐的人們,可全都是商業人士。廣田夫婦坐在主人位置,另一邊則坐著井上先生與森美小姐,高昂的旁邊空了一位,蝶子正猶豫著該怎麼就坐時,良硯和敏子已經開口朝大伙連聲抱歉,因為,他們遲到了!
高昂有禮的起身,嘴角掛了個迷人的笑容說:「女士打扮需要時間。」眼睛卻不以為然的瞟向蝶子,彷彿在說:以你這身打扮,何須浪費那麼多時間?
蝶子避開他那鑠鑠有神的眼睛,知道自己看起來的確不怎麼賞心悅目。挽起的呆板髮型,一隻超大鏡框的平光眼鏡,計算中的褪流行藍套裝,內襯了一件沒有半點花樣的襯衫,十足老處女不討喜的模樣。
看著他不贊同的眼光,蝶子沾沾自喜,看來意思到了!
「蝶子,別站在那裡發愣,過來、過來,高先生旁邊的座位是為你保留的。」廣田社長開口說道。
這下好了,也沒什麼猶豫的了;主人已經指定了座位,還有什麼話說。她沮喪的看敏子和良硯毫無疑義的落坐,而留在高昂旁邊的坐墊,正像嘴內缺了門牙,空著在嘲笑她。
該來的總會來的,她硬著頭皮坐入被特別「保留」的位置。
笨拙的,她撞到高昂的手肘,兩人反射性的對看一眼,蝶子匆匆避開時,迷惑於他身上散發出來的男性味道。一股男性古龍水的清新味道!她不禁回想在她仍是個小女孩迷戀他時,她在他身上聞到的不是汗味,就是乾淨男性體味,而今看來,他是真的擁有很不錯的物質條件了!
筆挺的西裝、高級的古龍水,連放在西裝口袋上的金筆及嵌在領帶上的領帶夾,看來都所費不貲。
剛才那一眼,真的教她心跳漏了一拍,她無法否認比起七年前,他是毫不遜色。七年前他用張狂、跋扈、野性不羈的熱情吸引她,七年後,他溫文儒雅又帶內斂的氣質,更引人入勝。單看山口森美那副趨之若鶩及敏子那副呆樣,就可證明。
甚至,連在坐的諸位男士,都不免被他的笑容及自信吸引。高昂的日文說得不是很正統,卻別有一股磁性又帶感性的腔調。
蝶子正心不在焉的追逐他的聲浪,高昂的話峰就轉向她;他悠哉的問:「蝶子小姐,聽說你到日本已經七年,對日本飲食還習慣嗎?」
她驚慌的抬高眼睛,梭巡過桌邊好奇的想聆聽他倆對話的臉孔,最後落在滿桌子的菜上,她失措的回答:「呃!我是還好!」
高昂徐徐綻出一個微笑,拿了一個毛豆莢撥開,當著眾人的面把豆子倒入她的碗裡,泰然自若的說:「對不起,我得先巴結我的嚮導。」
眾人笑了,蝶子可不認為這有什麼好笑?她瞪視他。
「高先生,你呢?日本料理吃得習慣嗎?」廣田良硯好奇的問。
「說實話,並不太習慣!」高昂學著蝶子把眼光停留在桌上說:「貴國的菜十分有特色,吃來又精緻,例如壽司、茶碗蒸、土瓶蒸、鹽燒七色小卷、醺鮭魚等等……吃來可謂滋味無窮,不過,像生魚片這類生食,我仍是不敢輕易嘗試,因為——我會拉肚子。」他聳聳肩,老實的承認。
山口森美噗哧一笑,敏子瞅了她一眼。
「沒錯,」在一旁沉靜坐著的社長夫人笑著接口。「一些外國友人到敝國來都有同感,像我們國人最愛食用的河豚肉,在國外聽說乏人問津呢!」
高昂點頭稱是,他想起他到宜蘭、蘇澳港過時,河豚的最大作用是曬乾吹了氣,權充裝飾品,沒想到它在日本卻是老饕大啖的對象。
「讓社長幫你點個海鮮火鍋吧!這樣你不但可以吃到鮮美的海產,也不致吃麼生食。」社長夫人建議道。
「火鍋?」高昂張大眼、充滿疑問。
「高兄很驚訝吧?」廣田信和失笑:「現代的餐飲,幾乎沒有國界之分,據傳火鍋是韓國首創,什麼石頭火鍋、沙茶火鍋、琳郎滿目,可是世界各國都有人在吃火鍋,而且內容形式不一,因此在純日本料理店吃火鍋,應該不算稀奇!」
「有道理,我也曾聽舍妹提起,維也納有一種乳酪火鍋,它只須把乳酪加熱,沾麵包吃。而台灣人吃火鍋,更是無所不用其極,什麼都吃,到最後就糊成大鍋菜。」高昂抿著嘴微笑,深思幾秒後又說:「台灣的飲食文化有點像台灣的宗教文化,複雜得像大鍋菜。」
「哦,怎麼說?」廣田社長興致極高的問。
「舉個較簡單的例子:台灣的宗教文化幾乎連電線桿上都有,這種現象不知蝶子小姐來日本前有沒有注意到?」見她頷首,他含笑轉向大伙說:「台灣電線桿上很特異的到處張貼宗教標語,記得我來日本之前,一位台灣朋友某日開車不小心擦撞上一根電線桿,他的車輕微愛損,人倒沒有怎樣。他抬頭一看,電線桿上有一張佛教標語——南無阿彌陀佛。事後他驚魂甫定心有餘悸的對我說,幸好他沒撞上下面兩根電線桿。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為什麼?」敏子和山口森美異口同聲的問。
一桌子除了蝶子無聊的玩弄碟子之外,另六雙眼睛有志一同的等待高昂解答。
高昂咧嘴一笑,而後一本正經的說:「因為下兩根電線桿一各貼著一張另一宗教的標語,頭一張是——天國近了,第二張則是——死後還有審判。」
他話聲方落,哄堂大笑聲便響起,連一直失魂落魄的蝶子也被逗笑了。
餐間氣氛因高昂的這個笑話變輕鬆起來,乾杯聲也連連而起。
酒過一巡,高最突兀的對敏子問了一個屬於蝶子的私人問題:「聽社長說敏子小姐和蝶子小姐是好朋友,『蝶子』是敏子小姐幫她取的嗎?我覺得這個名字相當特殊!」
一聽到這問題,蝶子蹙起眉頭,不知高昂又有什麼目的?
變成焦點的敏子有些靦腆,她傻呼呼的說:「我們兩家長輩是至友,蝶子想楊既然入境隨俗,因此跟著我們姓永野,而她本來的中主文名字是形容蝴蝶飛舞的姿勢,叫什麼——」她求助的看向蝶子,蝶子視若無睹的兀自喝了一口清酒。敏子只好拗口的說:「我不太會發音,叫什麼……片片……於是,我們就叫她蝶子嘍!」
「翩翩?」高昂側過頭說了一個音,故作客氣的垂詢蝶子道:「蝶子小姐本家姓什麼?」
蝶子愣了一晌,不情願的看向他那明知故問,一意要她無所遁形,無法招架的銳利眼睛。她並不想給他好臉色看,可是又礙於社長及在坐眾人不能讓他下不了台,她只好冷著聲說:「我姓『殷』。」
「殷翩翩!很詩意的名字!」高昂輕念著,眼裡一片寒芒。
「謝謝高先生的誇獎。」她避開視線,低語聲幾不可聞,她又再次認輸了!
高昂凝視她幾秒,決定撇開這個私人話題。
熱心的廣田社長打破他們的僵局,他轉向高昂問:「高兄對敝國的那卡西位OK不知抱持怎樣的看法?」
高昂微笑,廣田社長今晚的問題都別具意思。他好整以暇的說:「我個人是沒有什麼特殊看法的,只能說這是貴國文化保值的一部分,值得一提的是經由貴國導入台灣的卡拉OK,目前在台灣三步一店五步一家,也算是相當特殊的人文景觀。我個人只去過幾次,最深的感觸是那個可以膨脹自我的地方,經由麥克風膨脹自我,難怪人們是趨之若鶩。至於『那卡西』,我不曾體驗,就更難說得上有任何看沒了!」
「真可惜!松井沒有這種表演!」廣田社長略顯遺憾的想了一下,又突然興奮的說:「我去找老闆借看看有沒有什麼樂器,咱們找幾種來熱鬧熱鬧,我覺得光是吃飯,聊天也沒什麼意思,不如大家都表演個節目,製造一點『那卡西』的效果,應該沒有人有意見吧?」
幾個人面面相覷,看著社長那副興致勃勃的樣子,也沒人好意思潑他的冷水。
等他果真抱了好幾種樂器回來時,一群人都有點哭笑不得。他胸前抱著小電子琴、四絃琴、手上抓著吉他及一些說不出名稱的小型打擊樂器。
高昂發覺這頓晚餐是越來越有趣了。
「誰先開始?」廣田社長髮問。
山口森美首先大方的表演了一首日本流行歌曲,由廣田良硯用合成電子琴幫她伴奏。
高昂感興趣的觀察這名叫山口森美的女秘書,她似乎十分活潑十分主動,也許這是現代日本女孩子的特色,她們都熱情、美麗,當然美麗大抵是得自懂得妝扮,而熱情使她們更容易推銷自己。這和以前那種溫婉的傳統形象,相差甚遠了!不過兩者都各有可取之處!
不自覺的他由眼角餘光留意到一直安靜坐在他身旁的永野蝶子——殷翩翩,他終於逼她自己承認是殷翩翩了。而這沒讓他的心情更快活!
從她一進門,他就注意到她今天特意的妝扮。她看來比六O年代電影畫報上的人物還刻板,只不過,她那隱藏在鏡框後的慧黠大眼及光滑柔軟的臉部肌膚,洩了她的閽。連她那嫣紅的唇仍十分引人遐思。
歲月待她相當優厚,就算她身上裹了件可笑的衣服,就算她生過一個小孩,她仍是那麼楚楚動人,至少,她依舊能輕易撩動他的心。
無奈的苦笑豐,他壓下那股猛然竄起,想一親芳澤的慾望。
才撇下這個思緒,廣田社長的矛頭便指向他說:「高兄,換你來為我們做餘興表演了!」
盛情難卻之下,他站起身看了看樂器,挑起那把吉他,謙虛的說:「我歌喉真的不行,吉分倒可以現現醜,」他回身凝視蝶子說:「據悉台灣有滿多流行歌謠是由日本流傳過去的,不知我有沒有這個榮幸,請來自台灣的蝶子小姐與我聯手表演,她有相當深厚的音樂底子,歌喉也不錯,選曲時應有較多選擇,只不知蝶子小姐願不願意與我合作?」
叫好聲響起。
這不像在徵詢她的同意,倒像衝著她來的挑釁。
蝶子勉強起身走到他身旁站定,譴責的朝他瞪大眼睛。他回報她一個邪氣又漂亮的笑容。儘管她試著掩飾怒氣,她也知道自己的反應明顯的取悅了他。
「唱什麼?」他邊調音邊流露出他抱著吉他時的瀟灑姿態,這姿態蝶子並不陌生!
她愣了一下,回過神絞著腦汁思索,其實她能朗朗上口的日文歌也不多,本來學聲樂的人吸收孟德爾或蕭邦等大師的音樂比吸收流行歌曲快多了。
半晌,她說出決定:「唱『溫泉鄉的吉他』吧!」
高昂點點頭,這首歌在台灣家喻戶曉,節奏他可以抓出來。他嫻熟的撥弄吉他,和著她柔美的女性歌聲唱出:
我曾把心堵起
一道小小的牆
在這寂寞溫泉鄉
耐不住孤單
啊!彈吉他的人
是你在晚風裡癡癡對我看
陌生的溫泉常有
陌生人尋訪
走近這陌生的人
問他想哪樁
他只有對我凝望
不聲也不響
啊!彈吉他的人
你為何送我這冷冷的眼光
莫非是他鄉霧晨
為你添惆悵
吉他聲歇止時,掌聲同時響起。高昂卻深深迷惑於她唱這首歌時臉上那股幽幽的悲哀!
她的歌聲悅耳不減當年,只是,她為什麼要選這首歌來唱,她難道不怕勾起兩人多年前發生在北投溫泉那個夜晚的回憶嗎?
他苦笑著,眼前清晰閃過她躺在北投溫泉旅館那張潔白的床單上裸露的身軀,還有,在他奪取她的童貞時,她臉上的變幻表情!起先驚懼,而後轉為愛與信賴的表情!
那個表情干擾他的夢境很多年。而今天,製造那副景象的女子就站在他唾手可得的地方,她不再止於是個夢境,他可以撻伐她,強迫她說明當初為何棄他而去?這似乎是唯一擺脫纏繞他多年夢魘的方法!
他陪著笑婉拒了喊安可的聲浪放下吉他,也放下了這激盪在心中的無聊想法,他告訴自己已經沒有追究的必要了,解釋何益?解釋只不過是徒增了找藉口的麻煩與傷感罷了!
蝶子與他對看半晌,繞開眼光坐回座位上!她衝動得想避開他,越遠越好。
真見鬼的選這條歌幹什麼?他那眼神好像想燒灼她、毀滅她!真該死的他,憑什麼說出那麼「凸捶」的話,害她猛捏了把冷汗。
不知道有沒有人注意到他說「她有深厚的音樂底子」及「歌喉也不錯」這些渾帳話?若被敏子聽明白了,鐵定會懷疑高昂怎會如此瞭解她。
更差勁的是他還當眾人的面撒了個漫天大謊。說什麼他的歌喉不好,此刻她最大的憾恨是不能傻得當面揭穿他的謊言。多年前,他不學無術時,渾身上下最好的就屬他的歌喉和那手吉他了。或者,該把他的俊俏臉孔及迷人體格包括進去。
她瞇著眼掃瞄他一眼,想到他的體格迷人歸迷人,也只不過像匹種馬,而她恨的是自己傻得當了他的試驗品,今日才得抱憾過日。
話說回來這些都不重要了!讓她心醉的是他,叫她心碎的也是他,說什麼她都不會再傻得像只粘到毛氈苔細毛的蝴蝶,只為沾沾那看似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