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十一月日本東京
時逢冬季,天空微飄著細雪。
高昂站在這幢位於東京市區三十幾層樓高的摩天辦公大樓裡,透過玻璃帷幕往下望。熙熙攘攘的人們變成一波一波往前推或往後退的螞蟻群。
東京,看起來也是一個尋常的忙碌城市。
他回過頭環視這間會客室,一套線條流利的米色沙發組,地上鋪著寶藍色地毯骨日本人慣常的簡潔明快感。桌上一盆繁複的西洋式插花,使這間會客室生色不少。
壁鐘的指針指著十二點半,看來!他正巧趕在午餐時間抵達此間,一個接待小姐送他進來之後,他便沒有見過其他職員走動的身影,想必大家都用午餐去了!
這實在是冒昧之至了,他疲倦的按按額頭想道。今天抵達成田機場提領行李時延誤了一下,由機場來的路上又逢塞車,因此就比與廣田先生約定的時間遲到了近一個鐘頭,日本商人是個相當守時的族群,幸好他與廣田信和算是朋友了,相信他不會怪罪才對。
廣田信和所開設的日信株式會社,和高昂在台灣的藝品連鎖店合作已有三年之久,他提供高昂日本藝品,而高昂則提供他台灣藝品,兩家公司合作無間。
三年前高昂由台灣拓展日本市場時,最先認識的日本友人便是廣田信和。當時他曾信台灣友人的話,以為日本商人都極為難纏刁鑽,於是他猛K了一陣子日文,還惡補了許許多多有關日本商界的習性及日人的風土民情,才有信心步上這片日本商業戰場,並謀得今日許多教台灣商人欣羨的訂單。當初那種怕吃虧又怕落人笑柄的心態,今日想想都是小題大作。
生意人終究是生意人,自私自利正常,巧取豪奪難免,每個人都是為掙口飯吃,這些本說無可厚非!許久以前,高昂就想通了此一道理,反倒能以平常心並循正常軌道和人做生意,而這在競爭壓力極大的日本市場倒成了難得的方式。也許,廣田信和就是衝著他的不亢不卑,才敢和他交成了談生意以外的朋友吧!
這次到日本,他已數不清是第幾次了?不過他倒記得自己每次來都是極盡匆忙之能事,一下橫濱、一下名古屋、一下大阪到處蜻蜓點水似的生意,而這次他是預備在日本做較久的停留,一來鬆弛鬆弛他因工作緊繃了好些年的神經,二來是想好好的看看日本這個頗優雅的國家。
說實在的,前幾次的來去匆匆,他對日本的印象除了一幢高過一幢的摩天大樓及形色匆忙的從們外,印象最深刻的大概只有路旁的櫻花及微微的飄雪。
來去匆匆,是了,這就是他多年來的寫照,事業由一家小店到今天有三十幾家連鎖店,是他咬緊牙根,每天像陀螺打轉轉個不停努力換來的成果,如今,他不只是個老闆,也是個在台灣小有名氣的陶藝家!
而在這地切他努力想掙得的掙到手之後,名有了、利有了,他卻像個逐漸洩氣的皮球,心開始呈現疲態了!
也許,和年齡有關,也許,和心情有關。他今年三十四歲,距離他痛定思痛,奮發圖強也不過才七年的時間,而它們卻像夢一場。
他最近較常去回想當初刺激他奮發向上的那個原因以及……那個女孩,那個有著一頭烏黑長髮,如夢似幻的女孩,她一直堅信只要他願意,他一定能有一番大作為。而那個比他對自己還有信心的女孩和他譜了一段短暫戀曲之後,已杳如黃鶴;或者嫁人了,也可能是好幾個孩子的媽媽了?可是經過這麼多年,他一直還記得她那雙閃著純潔與信任光芒的澄澈大眼睛。
高昂呼出一口略嫌淡薄的日本香煙,他還是習慣台灣長壽煙的苦澀,一如他偶爾會自虐的想起那個令他偶爾會自虐的想起那個令他對感情一再保持苦澀看法的女孩。
他至今仍無法弄明白身為大家閨秀,富家千金的她為什麼接受他的追求,當時他只是個窮小子,還有人罵他小混混。而他更搞不清楚的是,為什麼在她說她愛他並把女孩子最珍貴的初夜給他之後,沒頭沒腦的如她介入他生命中般突兀的消失,當時他已發了狂的愛著她,並打算為她振作奮發、好好做人,她卻這麼不聲不響沒有隻字片語、沒有半點示警的居然離開他。
人生是由太多的荒謬可笑的事件堆積而成的。
他已經有很久沒有去仔細回想整個事情的始末,而偶爾會竄進他夢裡干擾他的,也只有那雙記憶中的大眼睛,其他的一切,甚至她的臉孔也都逐年模糊了!
怪異的是,他今天回想了這些深鎖埋葬的故事,並覺得眼皮失控的跳來跳去,就像有什麼事即將發生一般。他不禁朝窗外霧蒙的天空一笑,一向在自己土地上都不信所謂預感的人,今日來到異國天空下,反倒迷信起來了!他又吸了一口煙,差點失笑!
一陣開門聲,及時打斷他的天馬行空。
廣田信和微禿的頭與充滿笑意的臉在門口出現,與他那微凸的肚子形成一個看來既滑稽又討喜的人物,差根枴杖及大布袋,他幾乎活脫像是個中國的彌勒佛了!
「嗨!高昂先生,歡迎再次蒞臨日本國。」一個近九十度的鞠躬後是熱烈的握手與擁抱。
高昂有趣的回應他這日式與西式合併的熱情招呼說:「謝謝,謝謝,信和兄,此次我遲到,十分不好意思,還望信和兄見諒!」
「不用客氣,不用客氣,高兄此次前來我至感榮幸與高興,還望高兄多住一段時日,讓我略盡地主之誼。」廣田信和露出真摯的表情讓他坐下。
高昂這時才發現廣田信和身後跟著一個年約廿七、八歲長相斯文的年輕人!
彷彿注意到高昂迷惑的眼神,廣田信和主動開口介紹:「這是舍弟廣田良硯,半年前由橫濱的分公司調過來這邊見習,順便協助推展業務。良硯,見過高昂高先生,他是本公司台灣的主要進口商,一人擁有三十幾家藝品店,目前生意已拓展到歐洲,他還有一項特殊的榮銜,是台灣著名的陶藝家,十分有為的青年才後,你以後得多多向他學習!」
「久仰,久仰,常聽信和大哥談起您!」廣田良硯必恭必敬的站起身朝他鞠了個九十度的大躬。
「慚愧,慚愧!」高昂也急急起身回禮!
好不容易坐定,高昂邊和廣田信和交談,邊觀察一旁拘謹坐著的廣田良硯,看來他對他的兄長敬畏有加,一直正襟危坐,戰戰兢兢,有問才有答。而廣田信和似乎也十分習以為常,這令高昂不禁想起自己那個和廣田良硯年紀相仿吊兒郎當,天不怕地不怕的弟弟高威。在高威身上,他看見年輕時的自己,莽撞、熱情又不顧一切。幸好,高威已開始懂得收斂,也逐漸能體諒他的辛勞,來日本前,他還讓他的左右手隆伯把公司一些較基礎的工作交給阿威,期望他能用心加入家族的企業。他也不能斷定是像阿威這樣靈活、又有點小聰明的男孩子較易栽培,還是像廣田良硯這處事恭敬一絲不苟的男孩子能成大器,不過他還是衷心希望阿威能稍微分擔他的事業重擔,讓他能更無後顧之憂的專注於陶藝創作上。
高昂收回思緒時,正好聽見滿臉嚴肅的廣田良硯對他發出問題,他說:「高兄,你在歐陸的業務如何進行,良硯相當感興趣,可否請高兄賜教?」
高昂思考了一下,推卻廣田信和遞過來的香煙,斟酌著說:「其實歐洲那邊我只去過一次,我有一個妹妹叫高琳,她正巧在維也納修習音樂,我讓她順便為我做業務考察,因為台灣方面來自東北亞的藝品訂單太多,因此我不在那邊按case,只在一些較高級又具特色的店面寄賣我的作品!」
「是是,這也是一條好途徑,東西在精不在多,是拓展個人知名度的好方法!」廣田信和贊同的猛點頭。
「一切尚在嘗試階段!」高昂客氣的回答。
會客室裡有短暫的沉默,廣田良硯仍是插不上話。
一會兒廣田信和突然記起什麼似的說:「對了,看我多麼怠慢客人,高兄想必未進午餐,我請高兄去吃一頓道地的日本料理如何?」
高昂想到由香港轉機到這裡時飛機上的日本料理——味道怪異的冷硬壽司,他就反胃,他急急推卻說:「不了,我不餓,在飛機上我已用過午餐了!」
「是,那麼晚上再為你設一頓『洗塵宴』,你們台灣人是這麼說的,對吧?」廣田信和頗幽默的用了一個台灣名詞。
「謝謝,不用太麻煩!」高昂除了客套,還是客套。
接下來會客室的空氣又顯得有些沉悶,彷彿看出這種情形,廣田信和低聲差遣他的弟弟出去辦事,廣田良硯又恭謹的向他們告退,關上門出去。
門合上的一剎那,高昂感覺空氣驟然轉為輕鬆,他稍微托高他的金邊眼鏡,放鬆領帶,癱在沙發上。
廣田信和看著他的反應笑了,他說:「我這個弟弟就是凡事太過戰兢,有時反而顯得沒有魄力,讓高兄見笑了!」
「沒有的事,年輕人做事,態度嚴謹是極好的美德。」高昂反過來有點言不由衷的誇讚著。
「對了,高兄傳真過來的信上說你已撥出一個月的假期,是否打算把這一個月全用在日本度個長假?我由衷希望高兄能在此間多停留些時日,好讓我略盡地主之誼。」廣田信和在他弟弟走後,神情也顯得較輕鬆,他雙手往旁一攤,學高昂放鬆的靠在沙發上,眼中閃著熱忱的光芒。
「信和兄太客氣了,一切我可以自行打理的。」
「不,不,你這個假期,無論如何我都必須略盡心力。」敲了敲下巴,廣田信和沉吟了一下說:「對了,最近我身邊多了一位新進的執行秘書,我記得她的人事資料上寫著她是個台灣人,移民日本有六、七年之久,如此想來她既懂日語又通中文,我想,叫她來當高先生的嚮導應可勝任。」
「哦!這不會太麻煩嗎?旅遊日本我一個人就可行,嚮導並非不可或缺。況且,她的家人或先生會怎麼說?」
「對喔!這點我倒沒考慮過,舍弟和她十分熟識,曾聽他提起她是孤身一人到日本,她的父母和我內部另一個職員永敏子小姐的父母是至交,還聽說她離開台灣是因為新寡,可能是想換個新環境以忘卻悲傷吧!」廣田信和絞盡腦汁,努力回想良硯說過的話並雜亂無章的描述著:「對了,對了,據說她還有一個遺腹子,今年不知上小學沒有?你知道,這是屬於她的私事,我並沒有太注意,不過她的小孩如果上學去了,叫她當你的嚮導應當沒有問題。」
「可是……」高昂覺得太麻煩了,而且他也沒有興致去瞭解一個台灣來的寡婦的家務事。他開口想回絕,廣田信和急急切斷他的話。
「不急,不急,我叫她進來問問,如果她可以撥空就當公事辦了!」他十分夠朋友的提議。
「這怎麼好意思?」高昂仍想推卻。
「好意思,好意思。」他說做就做,馬上按下對講機叫道:「蝶子小姐,端兩杯——」廣田信和又停頓一下問他:「高兄,喝什麼飲料?咖啡還是……」
「綠茶。」兩人異口同聲說出,相視大笑。
「有默契!」廣田信和笑聲未歇,就對著對講機那頭又說:「蝶子,麻煩你沖一杯綠茶和一杯咖啡進來。」
放下對講機,廣田信和仍笑意十足的說:「高兄是個念舊的人,像我,一天沒喝咖啡,就覺得整天精神缺缺,舍弟也幾乎感染了我這惡習。」他有點不好意思的補充說:「說到舍弟,我覺得他做什麼事都不夠積極,看來太文弱了!這讓我頗擔心。你知道……」廣田信和的語氣突然轉為孩子氣的神秘。「他愛慕蝶子小姐已有一段時日,在橫濱時他們說是同事,敏子小姐是良硯的同窗,她一直在幫良硯及蝶子小姐牽紅線,近來看似略有發展,也許不久說有佳音傳出了!」
「為什麼會不同意呢?」廣田信和眼中充滿問號的微偏著頭,想通高昂指的是什麼事後他笑開了:「以我父母的開通,應當會同意才對。只要他們兩情相悅,蝶子小姐有過丈夫再孀居,甚至有一個孩子都不是問題!如果你看過娟秀的蝶子小姐,而你正好也十分懂得欣賞她,想必你就不會嫌棄她過去的一切。」
高昂被他這麼一說,反倒為自己的假道學不好意思,他轉移話題好奇的說:「蝶子,這倒是個特殊的名字!」
廣田信和又笑了!他說:「她為什麼會叫蝶子我是不太清楚,不過日本名字和你們中國名字不太一樣,你們的名字不是十分深奧便是各具做含意,我們日本人取名字一向簡單,我們的姓氏幾乎全部取之生活週遭的自然景象,例如廣田,大致上得自我的先祖們居住的地方有一片廣袤的田地,因此便沿用此一姓氏!」
高昂聽他一番解釋,恍然大悟的笑了起來。若以此類推,日本名導演黑澤明的老祖宗豈不住在某個黑色沼澤邊,而到了他的子孫後代,還拚命想看個分「明」。
收起這頗不敬的想法,高昂站起身走向他放置行李的牆角,回頭對廣田信和說:「我帶了一組新燒的陶壺陶杯來,希望信和兄笑納了!」
「你太客氣了!」
就在他彎身翻動行李的當下,開門聲響起,門又被合上,一個悅耳的女性聲音突兀的響起:「社長,你要的茶及咖啡來了,我放桌上。」
這聲音好熟悉,雖然說的是日語,高昂還是一愣,並專注的捕捉聲浪。
「蝶子,有事和你商量,先坐下別走!」
「是!」沙發椅有人落坐的聲音。
高昂繼續尋找那個裝著茶具的硬紙盒,心中不免笑自己過敏,這個台灣女孩子學日本女人講話覺得十分神似,難怪他聽起來耳熟,幾乎所有日本女人講話的腔調都柔順得教人感覺悅耳。
尋著紙盒,他打開盒蓋站直身軀轉向廣田信和遞給他,無意間瞥到恭敬的坐在另一邊沙發上的女人,這一瞥讓他的手頓時停在半空中!
高昂滿臉錯愕的注視著坐在沙發上,也正巧抬頭看他的女人,她的臉色瞬間慘白,雙目圓睜,坐在沙發上都讓人有股搖搖欲墜的錯覺。
不,不可能是她!高昂眥目欲裂的瞪視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簡直比看到某個鬼魂更教人震驚百倍,也許,她真的是個鬼魂!一個又來纏繞他的蒼白鬼魂。
高昂愣了好半晌,綞明白她不是什麼會霎時煙消雲散的鬼魂,她是「她」,雖然她挽起了頭髮,看來比七年前成熟許多,雖然一件合身的套裝取代以往的樸素洋裝合身的裹著較以往豐滿的身軀,她仍是如此纖細輕盈!雖然她的鼻樑上架了一副看來十分老成的眼鏡,她還是一如多年前,保有明亮的眼睛,及教人忍不住想一親芳澤的漂亮嘴唇。
七年多了,她可一點老態都沒有。只是,在他這麼仔細的由上到下逡巡過她之後,他也體識到這一切對他或者對她都不再具有任何意義了!
高昂冷笑著收回視線,控制住想去詰問她許多過往細節的衝動。
「高兄,驚艷了嗎?」廣田信和用他自以為是的想法和自認的幽默朝高昂一笑,霎過他頓在半空中許久的禮物。等他轉看向他的執行秘書時,他可就連打哈哈也打不出來了,她臉色壞得教他驚慌。「蝶子小姐,你生病了嗎,臉色好差啊!」
「沒什麼事,我只是突然有點頭暈,休息一下就好了。」她強自鎮定,微抖的聲音洩漏了她的情緒。「社長不是說有事要商量嗎?」
高昂看著她冷靜自若,面頰稍微恢復血色,他認定這個女人會演戲得不像當初他認識的那個天真小女孩。可是他又不由得在內心自嘲,也許,當初她就是個很會演戲的小賤人,只怪他沒看清楚她罷了!她現在甚至假裝不認識他。也好,他也可以假裝不認識她,看她要自導自演到什麼時候?
廣田信和可不清楚他們兩人之間的暗潮洶湧,他仍兀自坐在他們之間的沙發上積極樂觀的提出建議:「蝶子,我得幫你介紹一下高昂先生!」
她只朝他冷淡的一頷首。
廣田信和接下去說:「事情是這樣,高昂先生這次到日本來打算停留一小段時間,而整個公司我算來算去就只有你和高先生是鄉親,因此我想麻煩你來做高先生的嚮導,帶他到日本各處走一走。」
她會拒絕。高昂抿起嘴角,蜷起一個似笑非笑的笑容,等著看她怎麼說。
「我恐怕不能勝任,我……」她驚慌的想找借口。
「先不要一口回絕。」廣田信和搖搖手示意她且慢說下去,並朝老朋友再看一眼,開始積極為高昂說好話:「那可枉費了高先生對咱們日本女士的高評價!」
「什麼……什麼高評價?」蝶子一臉疑惑與緊張!
「高先生說本國女子的柔順嫻淑令人印象深刻,雖然你本是台灣人,現在入籍日本這麼多年,也可算是個道地的日本女士了,因此高先生這個高評價當然也包括你羅!」廣田社長談笑用兵。「高先生還說十分欣賞咱們大和女士說話溫柔婉約的方式。高兄,你那一句形容詞叫『軟』什麼『噥』來著?」
「軟語呢噥!」高昂閒閒的接口。
「是,是,形容得多好,」廣田信和興高采烈的繼續說:「人家這麼誇獎身為女子的你們,我是與有榮焉。因此羅,他總不好意思讓我在高兄在前下不了台吧!」
蝶子朝高昂嘲弄一笑,她惡意的說:「想必高先生此次沒有帶尊夫人一同前來日本,就是想多聽些日本女人的『軟語呢噥』羅!」
這段話相當扎耳,高昂暗忖她是否在刺探他是否已婚,還是旨在諷刺男人尋花問柳的習慣,不過,他決定讓她稱心如意。
高昂帶著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學著她那「溫柔婉約」的腔調,用中文令人驚異的粗魯道:「既然蝶子小姐這麼瞭解男人的好色本性,而且你也有過生小孩子的經驗,想必你也知道在形容某件事情上——有關『好色』的事情人,除了『軟語呢噥』還有許許多多更好的形容詞,例如:婉轉嬌啼,鶯聲燕語,如果蝶子小姐把中國成語忘光了,我還可以免費再多奉送幾句,例如——」
「夠了!」她用中文低嚷!
高昂朝她邪裡邪氣的露齒一笑,幸災樂禍的看著她臉上白一陣紅一陣還得陪著笑臉。
「齷齪!」咬著牙,她又低咒一聲。這惹來高昂朗聲大笑。
廣田信和有趣、又不明所以的看著他們用他聽不懂的語言交談,先前受到他敬重的高昂大笑出聲,他才放下懸著的心跟著呵呵傻笑起來說:「蝶子,你錯了,高先生至今仍是孤家寡人,也許此次來日本,我們可以幫他找個日本嬌妻也不一定哦!」廣田朝高昂露出個憨憨大大的笑容,表達他想作紅娘的心意,隨後他又朝蝶子說:「看來你和高兄相當投緣,那麼當嚮導的事,應該沒問題了吧?」
投緣?天知道,剛剛那叫笑裡藏刀,如果不是礙於她的頂頭上司,怕她不早衝過來把他碎屍萬段了!高昂想著,饒富興味的等著瞧蝶子小姐將會如何被引入殼。
「社長,問題是……公司裡事務煩多,一下子要找人來接手似乎不可能,還有,每天晚上的時間我必須留給……留給我兒子,因此,無法全天候為高先生待命,我想,社長也許……也許可以找別人接這個差事,我想……我想……」她期期艾艾的說,努力在腦海找更多理由。
還沒說完,她的社長不客氣的打斷她的話。
「蝶子小姐,我希望你能慎重考慮一下再答覆我好嗎?高先生一直是我們公司裡合作無間的好朋友,而我希望他能賓至如歸。」廣田信和眼中亮起高昂踏入這門內首次展現的犀利光芒。
蝶子瑟縮了一下,臉色又反白,畢竟她的老闆用了那種眼神,又用了兩個「我希望」,她不得不慎重考慮了!
隔岸觀火的高昂突然浮現幫她脫困的惻隱之心,他知道老情人想見,已經分外尷尬,更何況要她陪他同游幾個禮拜,就不用說有多勉強了!或者,她比較樂意抽空去陪伴她的新情人廣田良硯。
這個念頭,教分胸口閃過莫名的痛。有何不可,既然讓她陪陪老情人她是這麼心不甘情不願,那麼他這個老情人也大可以不必順遂她的心意。
他轉身面對廣田信和說話,字字句句卻都是在激她,他說:「蝶子小姐一定是十分熱愛貴國文化,才歸化了日本國籍,可以想見,她大概也不想再接觸我們這些已經遠離她生活的台灣蠻子,信和兄你就不必再勉強她了!」
「哦!不,我是指工作!我是……」她瞪視他,又無助的轉向她的老闆,急得不知如何來應付他的欲加之罪。
活該!看你怎麼下台階!高昂表面不露聲色,私下幸災樂禍。
「我看,就這麼辦吧!你的工作暫時移交給敏子小姐,然後你休公假,專心的陪高先生四處走一走玩一玩,如此你也不用擔心孩子,可以隨時帶著他一起行動!」
聽到老闆這段全無商榷餘地的話,她臉色已白得發綠。
高昂悵然的看著她的反應,陪陪他真有寬大麼令人厭惡嗎?再怎麼說,兩人也曾是信誓旦旦的愛侶啊!
她垂頭喪氣的由沙發中站起,垂著肩膀服從的說了聲「是!」,又教他於心不忍。
「好!好!沒事了!」廣田信和達成目地後撫掌而笑,又急忙朝蝶子下達指示說:「今晚我們要為高先生設個小宴,蝶子,人先打電話到『松井』訂個包廂,晚上我、內人、良硯,還有你都為高先生作陪。對了,通知業務部的井上先生,山口小姐及敏子小姐一起去,這樣熱鬧些!」
「是!」她在廣田信和示意下轉身出門,不曾再看高昂一眼。
「一切順利!」廣田信和朝高昂比了個勝利手勢,拉回他追隨她背影的眼光。廣田信和接著說:「高兄一定會喜歡她的陪伴的,她是個能幹又柔順的好秘書,相信也會是個盡職的好嚮導!」
那可難說了!高昂在內心苦笑!對她牽強的答應,有股勝之不武的感覺,反正對這次的重逢,他不會傻得抱任何樂觀想法。
下班鈴聲一響,永野蝶子匆匆打了卡,便往她和敏子租來的公寓裡沖。
她既氣又急,心中老覺壓著一塊鉛似的沉重!她來不及等敏子,這也是她第一次沒有和敏子地同進家門。
進門時,敏子的母親永野太太關心的追問她怎麼回事?因為她一進門就神色倉皇的嚷叫著兒子永野真彥。找到正在吃麵包的真彥後,她胡亂的應了永野太太一聲,便拉著兒子進入母子兩人共用的房間內,拉起紙門。
她緊緊抱著兒子,緊得他起了驚慌。而她忍了半天的淚水,終於滂沱而下。
「媽媽,你怎麼了?」真彥掙扎著由母親肩上抬起頭問:「你怎麼哭了?」
他是早熟的。蝶子含著淚凝視這個自小沒父親的孩子,最近他幼稚園大班快畢業了,入小學時,父親欄也只能寫「父歿」。而這教人多麼難以忍受,他的父親明明還活著。今天,今天這個父親竟夢魘似的出現在她眼前。
她一直沒有勇氣搬回台灣,除了怕回去之後真彥戶口欄上會變成私生子之外,還有另一怕——她怕台灣太小了,遲早會遇上高昂。而今竟連日本都太小了,她為什麼不和真彥待在橫濱就好了?才搬過來不到一個月,就碰上了自己的命裡煞星!這世界也未免小得太可笑了,越是想逃避的人,越是全撞在一塊兒。
高昂,她認得他,第一眼就認出是他!那個上一刻在床上哄她哄得天花亂墜,下一刻就帶另一個女孩子跳上他的床的男人!雖然他挺直的鼻樑上多了一副金邊眼鏡,雖然他的唇上多了一撮極為性感的鬍髭,他還是多年前那個騙得她好苦的衣冠禽獸。
他竟然還未婚,沒被某個女兒被下了種父親打鴨子上架的架上禮壇,算他走運!他還知道她有個兒子,還怪不得她要心驚肉跳!想想也知道全拜她那個看似大好人,其實最愛強人所難的社長所賜!
她著慌的盤算:該如何藏起真彥?她絕不能讓高昂看到真彥!
瞧著真彥那小而慧黠,白裡透紅的臉龐,她不禁黯然。如果讓他看到真彥,只消一眼,只消一眼他就會認出他是他的兒子,那眼、那鼻、那輪廓,兩人神似得可能邊低能的人都看得出他倆是父子。
而萬一——萬一被他知道她隱瞞了這麼大的兒子,以她對他個性那一點小小的瞭解——他一定會不擇手段來和她爭奪真彥。
想到這裡,眼淚又不愛控制直洩而下!不,不,她絕不會讓他有機會見到真彥,絕不!
她不懂他隱藏在冷漠面具下的深重恨意為何如此強烈?該恨的人是她,他有什麼資格恨?他還膽敢暗諷她嫌棄他是個台灣蠻子!如果不是因為他,她根本不用背負個私生子到日本來隱姓埋名,權充寡婦帶著遺腹子,含莘茹苦封撫育,也根本不用離開疼愛、視她如掌上明珠的父母。
輕撫真彥那頭濃密的短髮,她看見他滿眼驚慌與迷惑。
她必須為真彥振作;她想通了這是唯一途徑。
反正,高昂只是做客而非長居久留。反正,她只要按社長的意思中規中矩的做嚮導一小段時間,等他回台灣,當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生活秩序就會回復正常,至於社長提議要她帶真彥一同去出遊,門兒都沒有!
擦擦眼淚,做下決定的她朝兒子展露笑靨,並編了一個不甚高明的古老借口說:「真彥乖,媽媽只是沙子跑進眼睛裡……」
「媽媽不是告訴真彥不能說謊嗎?媽媽也不行喔!如果是真彥惹媽媽傷心,請媽媽教誨,真彥會改進的。」他小大人似的抬起一隻手背拭去母親頰邊殘留的淚水。
「真彥——」她不覺又摟緊他,悲從中來!
「蝶子,蝶子,真彥,你們在裡頭嗎?我可以進來?」敲門聲伴隨敏子的叫聲在門外響起。
「真彥乖,幫敏子阿姨開門。」蝶子輕拍兒子的頭示意,回身擦乾眼淚。
真彥乖巧的拉開紙門後,敏子進門就一疊聲問:「真彥今天乖不乖?蝶子,你怎麼沒等我就先跑回來,害我在門口等你好一會兒,碰上良硯才知道你早回家了,咦!」敏子噤住口,看了看蝶子微紅的眼眶,她轉向真彥說:「真彥乖,婆婆說因為真彥今天好乖,所以她做了你愛吃的中國菜,有紅燒魚,肉丸子,真彥先出去吃一點好嗎?」
「真的,阿姨不騙人,難怪我聞到一股好香的味道,婆婆最好了,知道真彥最愛吃中國菜!」他歡呼著,欣喜之情溢於言表。
「真彥快去!」敏子拍拍他的背,催促他出門。
「媽媽,阿姨,那我出去吃了,我會叫婆婆多留一些給你們,不要全端出來教貪吃的真彥吃光了!」他頑皮一笑,又說:「因為你們兩個都太瘦了,多吃中國菜才會長胖。」說完一溜煙往門外跑去。
敏子邊拉上紙門邊笑著說小孩子畢竟是小孩子,一聽到吃就跑得比什麼都快。然後她一屁股坐到蝶子旁邊的床鋪上,銳利的審視她問道:「可以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嗎?」
「沒有!」蝶子閃躲她的視線,無聊的輕摳衣袖。
「得了,我還不瞭解你嗎?一定有什麼事?」敏子打算追根究底。
編個理由吧!蝶子想道,不然敏子不會善罷甘休的!她邊想邊說:「突然想念家鄉及父母,有點悲傷。」
「你的悲傷是那個台灣人引起的吧!」
敏子這句話著實嚇了她一大跳,她猜想她是否知道了什麼事?不過敏子接下來的話又教她稍微放下往上懸的心。
「山口森美下班前通知我,社長大人今晚宴客,要我們作陪,聽她說是個台灣人,是他引起你的鄉悉愁嗎?」
蝶子避重就輕的點點頭。
「你見過他?」敏子的語氣裡有突生的興奮。
「對,廣田社長電我端茶進去,還……要求我當他的日本停留期間的嚮導。」
「好棒啊!這麼好的差事都落到你頭上,我都不免要嫉妒你了呢!」敏子開著玩笑:「連山口森美那個眼高於頂的小騷貨對這個台灣人都躍躍欲試,他——應該長得不賴吧?聽說他還很多金呢!」
「高昂,你應當知道他是咱們公司裡的大客戶,至於他長相如何?多不多金?我沒興趣!」她冷漠的說。
「幸好你反應如此冷淡,不然出現這麼強的對手,良硯的心不七上八下才怪!」敏子打趣,此眸中卻出現一絲不易察覺的痛苦。
蝶子沒有放過她的神情,她拉起摯友的手,慎重的說:「希望以後你別老是把我和良硯扯到一起,你自己喜歡他,就該向他表白,不必還忍痛在為我們牽線。」
「他愛的是你!」
「不,良硯並不清楚他愛的是誰?如果他愛的是我,他就該乾脆說明,我也能乾脆的拒絕。問題是他並沒有清楚對我表示過,那麼你應該提起勇氣掌握機會向他表白。」
「你不愛他嗎?你真想把良硯拱手讓我?」
「是你一廂情願要把良硯拱手讓我的,別忘了,你和良硯大學時代就是同學。而我從未說過愛他,這輩子我已經愛過一次,那足夠了。」蝶子望向窗外,思緒似乎飄得老遠。
「你一直都是在想念真彥的爸爸嗎?你真這麼愛他?」敏子疑惑這是怎樣的一份愛,一個活著的人對一個逝去的人竟有如此綿久的愛,事情都過去七年了。
「現在,愛與不愛對我都不重要了!」蝶子神情飄渺的說:「只盼著把真彥好好扶養長大、成人,我便滿足了!」
敏子盯著自己的手指,有剎那的迷惘——女人都是傻氣的,像她單戀同窗的良硯如此久,愛到只求他獲得幸福,就算她只能在一旁默默祝福,她也甘心。像蝶子愛著一個死去的男人,那麼深切,甚至為了他們的愛情結晶,可以不再接受愛情,不再考慮婚姻,都是癡,都是傻啊!
敏子再深思的抬頭凝視一旁沉默的蝶子——她們國因為上一代的交情而有幸相識相知,但她知道她心中藏著一段不欲人知的沉重心事,相交如此長久,她仍猜不透蝶子的心事。
敏子記得第一次見到蝶子時,情不自禁為她的好風采喝采!當時蝶子站在出關的門口,臉龐白皙清麗,一頭漂亮烏黑的長髮教敏子知道中國古人所謂「青絲」是指什麼!一對靈動慧黠的眼中含帶輕霧,應是緣於她那段短暫的婚姻所引發的憂愁,那時她已有三個月的身孕。她那段悲哀的故事是蝶子的父母告訴老友永野夫婦再轉到敏子耳中。
其實,敏子就曾猜想蝶子一定深愛她的丈夫,否則她不會才二十歲,年紀輕輕的就拋棄學業嫁給他,而聽過她的故事後,敏子一直沉溺在為她及她丈夫的哀悼中,感同身受。也因為敏子的體會,蝶子和她成了最好的朋友。
真彥出世前,蝶子的父母曾兩度來探望她,那情景教人看了真是鼻酸,母親和女兒淚眼相對,父親則一味搖頭歎息,蝶子是他們兩老的獨生女,那份不捨自然不必言喻!初來時,蝶子是天天以淚洗面,敏子也曾勸她想想父母的話,何不回去承歡膝下,蝶子只是一逕搖頭!
日子總算挨到真彥出世,真彥的出世不只給蝶子一線生機,也給永野家帶來不少歡笑!沒過多久,蝶子終於振作的決定白天外出工作,晚間繼續學業。
天下父母心,就算只是個才二十出頭的小母親,她的愛也不比世間任何母親少,早早她就在為兒子的將來盤算了!這期間包含了蝶子父母匯過來給她的生活費用,她都一一省吃儉用把它們存起來,她說:「我辛苦一陣子,將來真彥的生活會更有保障。」
至於蝶子的父母已有多年未來日本探視女兒,原因是蝶子的母親身體狀況不佳,兩老也就無法成行。敏子相信蝶子是十分想念父母,卻猜不透她為什麼堅持不肯撥個空回台灣去探望兩老?
不過,敏子和母親永野太太都樂於見到她重新振作,永野太太接下照顧真彥的職責,讓蝶子能專心工作、上學。那一陣子,就有多苦就有多苦,如今,她算是熬過來了,真彥逐年長大,而蝶子放棄了她在台灣讀的聲樂改讀實用的會計與商業實務,事實證明她的選擇正確且能力不差,進入橫濱日信公司做助理秘書才兩年,就被調來東京一躍而成為社長身邊的執行秘書,看她漸漸苦出頭,敏子也不禁為她高興不已。
唉,中國古諺不是有一句「紅顏多薄命」嗎?敏子是衷心希望好友能早日苦盡甘來。
突然一陣敲門聲,敲醒房裡發愣的兩個女人,永野太太在門外叫著:「敏子,蝶子,良硯打電話說,七點會來接你們。」
兩人猛跳起來,同時看著手錶。天!這麼一蘑菇,都快六點半了!
在有默契的一笑後,兩人分頭準備。
敏子出房去後,蝶子開始盤算——也許,老式一點的打扮會適合今夜的晚宴。
她由衣櫥裡找到自己最老氣的衣服,一套藍色的套裝,款式及布料都褪了流行好幾年。在鏡前比了比後,她歎口氣放下。
這不比上刑場好多少!她虛弱的想著。而以敏子的聰慧機靈及自己的不善掩飾,要不了好久,敏子就會看出事情的端倪。不過敏子她倒不太擔心,她害怕的是那個再次干擾她生活和男子。她明知多想無益,可她就無法相信高昂會這麼突兀的又出現在她的眼前。
再歎口氣,她挽起頭髮步入浴室,並告訴自己——準備好上戰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