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燦然的眼影,是我未眠時的所有迷惑,已眠時的所有安慰。
佇立在裴煙如房門外,夏揚之起先只是猶豫的盯著那扇他並不陌生的美麗木雕門,數秒後才下意識顧及禮貌的輕敲門板,另幾秒後,他才記起裴煙如根本聽不見敲門,他邊扭動門把邊嘲笑自己的愚蠢。
門沒鎖,他輕推開門,預期會見到一雙因他的突然出現而產生驚惶的眼睛,可惜他的預期錯誤,房內空無一人。
環視屋內,揚之可以看出屋裡的一切裝潢擺設都和他搬出去之前沒有兩樣整個室內是由粉白、桃紅和一些分布細碎的天藍色家具組成。尤其當那簾桃色底有透明葉片呈連續圖案點綴其間的窗簾被拉開時,由房裡可以直接透視窗外庭園的所有美景。
剛搬進來時,他嫌這間房間太過女性化,可是他還是偶爾會想起並懷念在這房裡曾感受過的無微不至,那是裴煙如的細心與體貼。他最不敢去回想的是,他喝醉酒那一夜所造成的錯事,那會帶引出他太多的罪惡感。而今夜,他是再也無法抑制罪惡感的蔓延了!
歎息著,他走向窗邊拉開窗簾。回頭時,眼睛正好落在那張粉桃色壓白點的床罩上。裴煙如曾說過,他若怕對不起美奈子,可以把他們之間發生過的事當成一場‘春夢’來看待,沒錯,被單上的確是‘春夢了無痕’了,可是他卻把另一個‘夢’的種 子植入了她的心田與肚子裡,這大概正是所謂‘報應不爽’吧。
今夜之前,為了美奈子,他猶如一個不擇手段只想勇奪金牌的選手,他不理會周遭長輩對他行為的指責與唾棄,更罔顧自己的不安,只管不顧一切的往前沖刺,只想沖向他和美奈子圓滿愛情的終點。而今裴煙如懷了他孩子的事實,卻使他像個快抵達終線時,猛跌了一跤而失去奪標機會的選手般難堪、困頓。
我該怎麼辦?他自問。但唯一的答案仍是唯有先找到裴煙如。他拉回抽離太遠的思緒,正想拉上窗簾退出房間時,房間附設的盟洗室內部卻傳出一陣嘔吐聲及細碎的呻吟。
那聲音讓他收回腳步,他三步並兩步的走往盟洗室方向,在門口,他看見已吐得天昏地暗的煙如正虛軟的斜倚在門板上,她面如灰蠟的一手護住腹部,一手捂在唇上,身體因過度的干嘔而抖得像片即將掉落風中的落葉。
飛快接住她快要往門下溜的瘦小身軀,揚之對她的體重感覺憂心忡忡,她輕得猶如一根羽毛。把她放入床鋪後,他飛快用被子覆住她,幫她保持溫暖,接著他倒了杯溫開水湊至她的唇邊,她啜了一小口,神情痛苦的拒絕再喝。
休息了一下,她倏忽張大因過度嘔吐而滲著水光的微紅眼睛,無神的凝視他。
揚之放下茶杯,用簡單的手勢比著:“你好一點了嗎?”
矛盾的點頭、又搖頭,她勉強自己坐起乏力的身子,拿過床頭櫃的紙筆自責著:“不知道我是怎麼回事?吐得好像連肝膽都快吐出來了,我真是無用!”
“不是只有你會這樣,大部分的懷孕婦女都會如此,這叫‘害喜’。”揚之拉了把椅子坐在床畔,發揮婦科醫師的本能,耐心解釋著:“懷孕之所以會害喜,純粹是因為小生命的成長,引起女性體內的荷爾蒙失調,導致中樞神經或自律神經起了變化的一種現象,這與‘有用’或‘無用’是全然無關的,這也正是女性偉大的地方,你們必須經歷重重考驗,才能獲得一個孩子!”
“看起來老天爺好像有點不公平,在生小孩這件事情上,祂讓男人只負責播種,女人都得披荊斬棘!”煙如不假思索的抱怨。
揚之微笑,他感覺自己愈來愈欣賞她的幽默慧黠,但他還是得為天下眾男性說句話,他不甘示弱的強調:“其實,老天爺這麼分派男女天職自有其作用,雖然男人不能在生小孩這件事情上使力太多,但男人在別的事情上必須披荊斬棘的地方比女性多多了,不是嗎?”
“這種話,放在古代還行得通,可是用在現代,你大概會被新女性主義者用雞蛋和石頭砸著跑了!”她虛弱的微笑著寫,在撞上揚之那雙同是微笑,卻是若有所思、欲言又止的眼睛時,她像想到什麼似的收回自己的幽默打趣,她的背脊骨自然而然僵直,一臉防備的問:“你也是來勸我放棄‘披荊斬棘’的,是嗎?假如你也是想來勸我放棄孩子,那麼,請你出去!”
翻臉比翻書還快,她面容冷肅的下逐客令。揚之苦笑看著她的表情轉折,有點無奈的揮筆問道:“你為什麼如此執意要留著孩子?”
“你真的想知道?”她微側著頭看他,自然而然的質疑他的動機,在銜接到他充滿困惑與思慮的深邃眼光時,她才有點悲辛的微笑,幽怨的寫著:“其實,想要一個孩子,純粹只是平衡心理的不平衡。我想,既然我無能做你的好妻子,那麼,我希望試著做你孩子的好母親。母子親情是天性而不是強拗感情的一種,至少,我相信我的孩子不會嫌棄他的母親是個啞巴或聾子。”
她淒涼的笑容直敲撞入他的心坎,可是她言辭中的尖銳指責卻令他百口莫辯,他想向她強調他不是因為她是個啞巴或聾子才不選擇愛她,他想向她強調‘愛’是一種無可理喻的東西,它不是說一個人被指定該愛誰,那個人就一定能愛誰?可是他愈想愈覺得自己可能越描越黑,因為連他自己都被她的固執搞胡塗了,他只能苦笑著表達:“實際上,你父親和我母親的顧慮並非多余,帶大一個孩子的路途是漫長而艱辛的,你並不適合單獨一個人做這件事。”
“為什麼?就因為我是個啞巴兼聾子,你們就認定我沒有資格當母親?”她雖然才剛吐得疲累虛軟,但問起話來仍舊咄咄逼人。
揚之沉吟半晌,終於寫出比較具體的一點理由:“站在一個婦科醫生的立場,我不得不鄭重的警告你一件可能發生的事實,就遺傳學來說,你的聽障是有可能遺傳給孩子的。”
有這種可能性嗎?她瞪大眼,重復心中的疑問:“你是說,我可能會生出聽障兒?”
揚之慎重的點頭。
他的說法干擾了她的堅持,這是個非同小可的問題。她微側過頭一臉茫然的瞪視著窗外那幾棵已經繁花似錦的南洋櫻,許久許久才回過頭拿起紙筆毅然的寫著:“人生的確是充滿困難的選擇,但再困難,還是必須有所選擇,站在一個做母親的立場,不論生出來的孩子是啞子或聾子,他或她都是我的孩子!”
煙如的固執真的是要讓揚之呆若木雞了,他第一次領教到她的執拗與膽量,就算此刻她蜷縮在床裡的身軀是那麼嬌小嬴弱,她小臉上的顯現決心及眼底的神采卻是非比尋常的美麗動人。
揚之認得那種神情,他曾在許多他的女病人臉上見過,那是一種母性的光輝。而他完全不能否認在裴煙如身上看見這種光輝,讓他的心情是除了感動,還有股莫名的怦然心動。他困擾的揉著下巴許久,才心緒復雜的承認:“你是個太過勇敢的女孩子,說真的,你的堅持,教我不知道該怎麼邁開步伐走下一步路了?”
可見,夏揚之最擔心的‘依舊’是他的‘自由’。煙如明白他能站在一個婦科醫生的立場給她忠告,但卻不知道他會不會用一個父親的立場來想想孩子,她多想問問他啊!可是她聰明的知道多問多傷心。於是她只能讓自己牽強的綻露另一個微笑,半嘲諷半憂傷的寫著:“別擔心孩子會阻礙了你的步伐,我已經准備好了一項要給你和伊籐小姐的禮物了,這也是我唯一能給的禮物了。”就像孩子是你唯一能給我的禮物一般,她在內心沉痛的補充。接著指點他:“它放在梳妝台右上層的抽屜裡,麻煩你把它拿出來。”
禮物?什麼禮物?揚之短暫困惑的看了看她,依言起身打開那格抽屜。抽屜裡只有一小疊紙,他拿起來翻閱了一下,離婚協議書幾個大字赫然呈現眼前。這就是‘禮物’?揚之愣了愣,他曾一心想要離開裴家,卻真的不曾想過還得簽一張白紙黑字來證明他和裴家已毫無瓜葛,裴煙如真是有夠‘幽默’,拿這個來當禮物?
她可真是為你設想周到啊!他嘲弄的想,可是他又能對她有什麼不滿意呢?她一直在委曲求全,一直在容忍、寬貸他的自私,他突然有點痛恨她對他的姑息!她為什麼不干脆惡狠狠的、不留情面的痛罵一頓他忘恩負義,沒心少肺呢?也許唯有如此,他才能心安理得,無牽無掛,‘憤’然的離開裴家。
她的修養的確是太好了!他多想看看她被激怒的樣子,甚至他還想研究一下她能被激怒到什麼程度?她的寬宏大量,的確能為一個男人制造良心不安與莫名其妙的煩躁感。
順應自己的煩躁,揚之正想猛力關上抽屜藉以排遣自己就快現形的良心不安時,一張硬厚的紙卻卡住了抽屜,他更煩躁的拉扯出它,當他看見那張硬紙的內容時,他再次一愣!
那是一張被翻拍過之後再加以放大的黑白照片,那張照片中的人物是他,九年多以前的他,有張青春年輕臉龐卻略顯憂郁的他,曾被裴煙如夾在一本‘漱玉詞’中長達九年的他。
如他所見,照片被翻拍放大過了,照片左下角的空白地帶還有幾行她細小娟秀的字跡:
你--是座迷宮吧?
一條條崎嶇的路,
一排排陌生的巷,
我該怎麼走,
才能走向通往你心靈的道路?
凝視那幾行字良久良久,揚之的心是真正被撼動了。在這一刻,他終於體會她為什麼會如此姑息、寬貸他的無情,因為她是真正投注了所有的心靈在愛著他,而他也是在這一刻才明了,他是多麼辜負又多麼不配擁有她的愛!
他感覺手中的離婚證書與照片,是那麼的沉甸,沉甸到讓他幾乎抬不起臂膀使力關上抽屜。
他終究還是合上抽屜了,但他沒有把那張照片歸位,而是把它夾帶在離婚證書下面,轉身坐回床畔。
她正一臉嚴肅與謹慎的察看他的表情,在無法讀出他的想法時,她略顯憂愁的遞了她剛寫下的話至他眼前:“這份禮物早就該拿給你了,你知道,你只需要在那上面加簽個名字就生效了。”她頓了一下,落寞的朝他一笑,接著寫:“我想,你應當會很喜歡這份贈別禮物!”
“謝謝你的細心,你的禮物,我暫時收下。”揚之言不由衷的道謝,卻專心之至的盯著她那有點潤濕的眼睛及線條美麗卻有脫水現象的嘴唇。這時,幾個疑問突然竄進他的腦海!
那夜,他喝醉酒侵犯她的那夜,他究竟有沒有碰過她的唇?吻她究竟是什麼滋味?那和吻美奈子的感覺可能相同嗎?
揚之的好奇心與想像力被推向高峰,他的大腦警告他必須排除這種遐想,他的心卻躍躍欲試。他沖動的執筆又寫:“我還有不請之請,想跟你要求另外兩樣禮物。”
“什麼禮物?”煙如愣愣的注視著他若有所思的臉孔。
“第一樣是這個!”他由離婚書底下抽出照片,揚了揚。
看見照片時,她的臉色丕變,她像握有什麼把柄在他手中似的雪白著臉,慌亂的,多此一舉的解釋著:“這張照片並沒有任何含意,它--只是一個紀念品!”
“正因為知道它是個紀念品,所以我想保留它,你願意把它送給我做紀念嗎?”揚之順水推舟的問。
咬咬唇,她勉為其難的點頭答應,並接著問:“你還想擁有什麼禮物?”
“也是一樣紀念品。”揚之渴望的盯著她的唇,猶豫的寫著:“我想要一個吻,一個紀念之吻。”
紀念之吻?他是不是在逗她?他大概是以戲弄她為樂吧?這個念頭害煙如差點把眼淚逼出眼眶,她痛恨自己的無用,更痛恨自己不知該怎麼反擊他!她抬起罩著涼霧的眼睛想閃避他的可能帶著戲謔的臉孔,但她卻躲無可躲的碰撞上了他那真摯、肅穆還帶著柔情的眼神,那眼神,令她覺得陷溺、沉淪、陶醉,不想自救;那眼神,讓她反過來鼓噪自己的心,要求自己給他一個吻,一個紀念之吻!
他們有過真實的肉體關系,卻獨獨缺少一個真實、沒有酒精作祟的吻,不可否認,她曾經黯然不已。她消極的想,也許這個‘紀念之吻’會是她和她孩子的爸爸唯一一次不曾勉強,心甘情願的吻吧!
這想法讓人憂傷,卻是她不想放棄的機會,她好想念他的氣息,她好想念他灼熱的唇熨貼在她唇上的滋味,她更想知道,他沒有喝醉時的吻又是什麼樣子?
於是,她的心鼓舞著她的行為,她靜靜的合上眼臉仰頭向他,等待他的男性氣息來填充她的嗅覺感官。
揚之也確實沒有辜負了眼前的機會,他的唇起先只試探性的印在她的頰上,在煙如失望的以為他只想點到為止而想睜開眼睛、掉開頭去時,他才緊緊托住她的頭,柔軟冰涼的唇由她的頰滑至她的唇角,然後靜止在她的唇上。
她感覺出今日的吻和昔日的吻有何不同了?那天,他的唇壓迫灼熱,今天他的唇柔軟冷靜,而他的太過冷靜最終還是迫使她驚慌得張開睫毛盯著他近到與她鼻息相通的俊逸臉龐,她開始懷疑自己大概有口臭或什麼的,因為她剛剛才吐了一大堆,在這種理應浪漫的時刻想到這麼殺風景的事,她也不願。但他的確是讓這個吻停頓懸宕了太久,久到她能從他燦亮的瞳孔裡看見自己的瘦弱憔悴,蒼白萎靡。
自慚形穢的,她想由他的掌握中掙脫,想由他的嘴邊抽離開,但他卻更使力的托住她的頭,攏住她的頰並合上眼,他探出舌頭,用一種令她錯愕的方式在她唇瓣上描摩,然後他輕撬她的牙關,更以一種不慌不忙的姿態探入她的口中。
這個紀念品確實很獨一無二,揚之感覺自己並不討厭,甚至還相當喜歡這個富有冒險性的吻!她身上有襲人的玫瑰清香,她的唇內滋味恬淡美妙,親吻她的感覺和親吻美奈子截然不同,美奈子的吻積極主動,熱情似火;她的吻卻沉靜試探,情柔如水。
他們的吻結束於兩個人都快不能呼吸時。
他松開她時,她的臉上已稍微恢復血色,她的眼睛羞赧得跳過他微帶探詢的眼光,靦腆的再次停佇在窗外那幾棵美麗搖曳的南洋櫻上。
經歷這個吻之後,揚之差點無法分析自己的心情了,他心驚又無限困擾的感覺到,他對裴煙如的感情根本不似他所想像的單純或淡薄。他也開始假想,如果他在過去九年裡有機會能和她事先相處,也許他根本就不會變上美奈子。
是命運的撥弄吧?她不也說過‘愛是需要相處’的嗎?命運卻安排她由一個‘先到者’變成‘遲到者’了。
而今晚,他來的原先目的是想替裴煙如腹裡的孩子找到一條‘出路’的,結果她堅決的選擇留下孩子,同時也丟給了他一個抉擇的義務。他懷疑在這種狀況下,他還能一走了之?畢竟,她懷的即將產下的是他夏揚之的骨肉。
如裴煙如所言,‘人生充滿了困難的選擇’,而他的選擇是誰也無法替代他做。只是在做下選擇之前,他依然必須給自己紊亂的情緒一點緩沖時間。他突然急於走出這個讓他無法理性思考的房間,急於跳出裴煙如編織的柔情之網。
剛才,他急於找到裴煙如,這一刻,他又急於逃離她,這也算是一種奇怪的矛盾吧?揚之再也無法忍耐心中的煩亂,他站起身來,用很簡單的手語比著:“你累了,休息一下吧!”便收拾起她給他的所有禮物與紀念品--包括那個吻,迅疾的退出她的房間,如來時那般突兀。
目送他退出房間的煙如,只看見他臉上的煩亂與不耐。她想,他大概連吻她都感覺勉強與厭惡吧?可是,他為什麼又主動要求這個吻呢?她想,自己大概乏味無趣到連免費送人家一個吻當‘紀念品’,人家都會嫌累贅吧?
滿懷寂寞與疼痛,她悲哀的把眼光再次掉回窗外的南洋櫻上。她無意義的揣想著,夏天即將來臨,阿裡山上的花季應該早結束了吧?櫻花應該也謝了吧?她想到,今年是她陪著揚之走過春天,賞過櫻花,那來年呢?陪在他身畔的大概是伊籐美奈子吧?去年、前年、前前年呢?他是不是也在伊籐的陪伴下走過春天,賞過櫻花的呢?
她感覺自己是愈來愈懷恨老天爺的厚此薄彼了!九年不分寒暑的等待,她和揚之能共有的就只有這麼一個春天,而伊籐美奈子卻能和揚之擁有之前及往後的所有春天!
她多想向老天爺吶喊嘶吼出她內心的不平啊!可悲的是她連吶喊嘶吼的力量都沒有,一切的一切,只因為她是個聽障者。
或許,她注定只能做個永遠躲在角落,掩面偷偷哭泣的女人罷了,而夏揚之--她九年來所等待與夢想的人--永遠、永遠地無法聽見她為他哭泣的聲音。 ※ ※ ※
經過一番深思熟慮與自我爭戰,夏揚之終於決定繼續留在台灣,留在裴家。
沒有太出乎意料,連著幾日他的心情一直像只被韁繩及馬鞍勒住的野馬般,處於一種不安定、不甘心又莫可奈何的掙扎狀態中。歷經幾日的天人交戰,他終於為自己的良知找到了一個平衡點。他決定暫時留下來,留到裴煙如順利產下孩子為止。
他無法預估在裴煙如生下孩子之後,會不會橫生什麼枝節來阻礙他回日本和美奈子團聚,但眼前的他算是濕手沾上面粉--甩也甩不掉了,誰讓他又正巧是個婦產科醫師呢!除了他,還有誰更適合扮演裴煙如和她腹中孩子守護神的角色?
於是,他暫時把煙如交給他的那張離婚證書束之高閣,當他用很鎮靜的語氣向岳父裴懷石及母親倪秀庸宣布這個決定時,裴懷石對他的決定完全不置一詞,母親卻是淚水與微笑夾雜,連連點頭欣慰的稱好。
他並沒有很明白的對煙如提起他暫時不回日本的決定,但也絕口不再提起離開裴家的事。在數過他理應離開裴家的日期而他仍按兵不動時,煙如感覺莫名的驚喜與痛苦;喜的是他若在裴家多留幾日--不論幾日,她就能多看他幾日。苦的是,她又得時時忐忑於他隨時可能宣布離開裴家的情緒中。她可憐自己的執迷不悟,可是她無法不執迷不悟,她甚至於連追問他打算何時離開的勇氣都沒有,因為她根本是希望他永遠不要離開。
日子就這樣匆匆過了三個月。
煙如由起先的害喜到不再害喜,到稍稍能看見腹部,都是在揚之細心的診斷及調養下度過。
每個人都可以明顯的看到一個奇跡,煙加的臉頰逐漸豐腴,面色轉為紅潤,本就十分善體人意的她是愈來愈美麗可人了,尤其她那雙靈動慧黠的美眸,更是時常閃爍著迷人的瑩盈光彩,而她唇色燦然的笑則可以融化冰山。
當她去醫院讓揚之做產檢時,沒有一個人會相信這麼個笑靨迎人的可人兒是個不能言不能語的聽障者。而知道真相之後,每個人多少會有點惋惜,但每個人還是會不自覺的浸淫於她的微笑中。
醫院中幾個和裴家有淵源的父執輩醫生及幾個和煙如有過接觸的護士們都清楚的看見煙如的改變,除了顏醫師之外,對一切內幕並不清楚的他們除了感歎愛情力量的偉大之外,也對這對璧人寄予最深刻的祝福!
揚之就是時常在這種恭喜他要當爸爸的祝福聲中,有口難言,哼哈以對。不過,別人的祝福他也並非全然無動於衷,那些祝賀之詞聽久了,很奇怪,他就自然而然有股快當父親的喜悅與激動。而他更困惑的是,他幾乎快要不能否認裴煙如的外在改變一直在不知不覺中吸引著他。偶爾他會驚覺自己的眼光正在追隨著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不知從何時起,她在他眼中不再是個無足輕重,他一心想放棄的女人了!
當然,他看見的不只她的外在改變,連著幾個月的相處,他對她的心靈性巧、冰雪聰明更加印象深刻了。
在他最初的想像中,他一直把她當成是她父親裴懷石培植在溫室裡一朵待價而沽的花朵,可是她絕對超出了他的想像。某些方面,她或許曾受她父親的影響,但揚之發覺她在面對自己所應承擔的事情時,都有她很獨立自主的思考模式,至於她個人修為中的不矜不躁,是連揚之這個婦產科醫生都自歎弗如的。
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他很驚訝的發現她已經剪斷了他許多防線,而她也莫名其妙的沉醉在這波相知相惜的喜悅中。
最近幾個星期以來,學習能力頗強的揚之已能用手語很流利的和她交談。時常,在揚之吃過早餐上班前或下班吃過晚飯後的時光,他們會心有靈犀、不約而同的散步到裴家外緣那片長滿了紫色土丁桂與黃花酢醬草的坡地,兩人在那裡或站或坐,自然而然的交換一些能更靠近彼此心靈的事物。
偶爾,揚之也會有想要控制這種心靈與感情放縱的時刻,尤其當他收到出高原希介代轉來的美奈子信件時,一股背叛了美奈子的心虛就會無緣無故的掠過心頭。只是裴煙如的確是個令人無法抗拒的女人,她那愈來愈真摯純美的嬌憨笑容及心細如絲的舉動,無形的在牽引感動著他的思緒與靈魂。
就拿某個早上來說好了。
這天揚之起了個大清早,萬裡無雲的潔淨天氣讓他興起了提早上山坡散步的興致,他原以為裴煙如不可能這麼早起,但當他上到那片廣袤的斜坡土時,他卻驚訝得發覺有人比他早到,早到的不是別人,正是裴煙如!
她的行為有點怪異,他看見她抱著已經微凸的腹部,姿勢頗笨拙不雅的蹲在露濕的草地上,她神情專注的瞪大眼睛在一大片紫紫黃黃的土丁桂和酢醬草間梭巡,她那頭亂雲似的長鬈發只用了條手帕在身後系住,偶爾還會有幾綹不聽話的發絲垂到她額前遮住她的視線,這時她就會孩子氣的用手背把它往後一撥一甩,順便黏附一些因摸弄那些小花朵而附在手上的濕泥在頰上,那讓她看起來像個獨自玩得不亦樂乎的小女孩。
揚之起先只是好玩的,安靜的觀看她孩子氣的行為,直到他感覺她瞪著草地瞪得快像只凸眼蟹時,他才記起自己或許可以自告奮勇的幫她。
當他正臥舉步過去追問她在找些什麼時,她卻倏的由草地上跳了起來,拉著裙擺旁若無人、興高采烈的轉圈子。在瞥見一旁的觀眾時,她意識到自己行為的稚氣,羞赧的走到他跟前,仍是難掩一臉喜悅的兜起他的手,獻寶似的放了一樣東西在他的掌心。
那是一片帶點泥巴的酢醬草,但揚之無法明白這件看來其貌不揚的酢醬草葉為什麼能引起她那麼大的興奮?他看看酢醬草,再看看她,露出一臉不解。
她手唇語並用的解釋道:“據說,有四枚小型葉瓣的酢醬草是一種幸運的象征,因此人們又稱它為‘幸運草’,你手上拿的是我今早獲得的唯一成果,這是難得的好運氣,不是常常能碰到的喔!從現在開始,它是你的了,願它佑你保有恆久的幸運!”
那一剎那,柔情和愧疚幾乎要淹沒他了!那一剎那,他終於明白她這麼早就來到這片草地上,就是為了替他尋得一片‘幸運’!
姑且不論是不是握有這片葉瓣就真能獲得幸運,但她對他的心意,幾乎要擊潰他對她最後的一點點防御了。他很虔敬慎重的把那片‘幸運草’暫時夾入皮夾的透明裡層,為了沖淡流動在兩人之間太過嚴肅的空氣,他戲謔的比畫著:“我又多一項紀念品了!”
當時,她只是微笑,美目中卻瞬間沒入了一片陰霾,這讓揚之差點想砍了自己多事的雙手。他猜想,她大概回想到他們在她房裡時,她送給他的幾項不怎麼令人懷念的紀念品了,那其中還包括了一張離婚證書。
她那黯然落寞的表情,令他產生想擁她入懷安慰的沖動,但一思及放在夾克口袋中那封美奈子的來信,他又不免握緊雙拳克制。他能做到最體貼的地步,也只是輕扶著她的雙肩,讓她稍微舒適的落坐於一塊橫亙於草地的枯木上。
夫妻做到這種地步,感覺實在分外荒謬可笑!她一直在給他禮物,包括情感,但他卻不得不推卻。而在那一刻他唯一能想到的回饋方法也是送她禮物,但卻不包括她渴望獲得的情感。
就在一片矛盾中,他試著問她如果有機會收到禮物,她最想要的會是什麼禮物?
微側著頭,她優雅的坐在枯干上沉吟許久才表達道:“在裴家,我從不曾缺乏過什麼,但如果堅持要我說出一項最想要的禮物,我倒是有一樣從小到大就渴望獲得卻至今無緣獲得的禮物--一首‘交響詩’!”
交響詩?很不可思議的回答,這個答案讓揚之滿頭霧水,他聽過交響樂,也看過詩,但卻不知交響詩為何物?
揚之一臉問號的向煙如提出他的疑問,她仍是一臉靦腆的微笑解釋著:“每個人都知道,音樂與詩是人類心靈的兩大饗宴。可能還有些人會覺得它們聽多了,看多了很平淡無奇。但對我這個自小到大就不曾聽過任何聲音的人而言,詩就成了很容易的心靈寄托,但交響詩卻成了我可望不可即的一部分!當然,我是可以由書籍的描述中稍微了解到交響詩的磅礡氣勢與珠玉美妙,而‘聲音’,我根本無緣去感受,那種感覺,真讓人既無助又寂寞難耐!”
她停了一下,看了渺遠的天空半晌,才若有所感的繼續比著:“聽障者的世界,的確太靜闇,太寂寞了。其實,交響詩只能說是一種我在寂寞與靜闇世界中產生的想像罷了,它太抽象,太不具體,就連我都不知道能要求誰來送我一首‘交響詩’?!”
敘述了這麼多,揚之終於領悟到什麼是煙如心中真正的禮物了,但教人悲觀的是就像她找不到誰能送她這份禮物般,他也不知道該怎麼送她這份禮物?交響詩,的確太抽象,太心靈屬性了!
於是,那個清晨結束於‘幸運草’的感動與‘交響詩’的遺憾中。
不過,裴煙如讓揚之產生感動的理由並不僅止於她的細心、體貼,他還感動於她的敦厚與勇敢。
例如半個月前的那次郊游,她的勇敢就差點把他一向強壯的心髒嚇出病來。
那是為醫院裡的員工舉辦的一次郊游野餐會,目標設定於一個山光水色的潭畔。原先,岳父和母親是反對已有‘小腹便便’現象的她到那種地方去的,可是她為了他,一向勇於犧牲,平時不太愛和外人接觸的她,為了怕他在那種場合會流於孤單,於是決心陪他到底。
她的自告奮勇讓他感覺窩心,可是一到了郊游場地,他才發覺到最孤單的人是她。
或許因為她是醫院院長的女兒,給人高不可攀的感覺,或許她是個聽障者,給人和她交談很困難的感覺,除了一、兩個醫師和護士能和她用手語溝通和筆談之外,其他人對她大抵都是敬而遠之的。反倒是那些醫生太太或護士帶來的小孩子,對她產生了極端的好奇,他們像一群趕也趕不走的討厭蒼蠅,圍在她周遭國台語夾雜的亂吼亂叫著『聾子’、‘矮狗’、‘臭耳人’、‘啞巴’等等嘲笑的句子。
等揚之或某個大人來斥喝孩子們散去時,他仍可以看見她唇色漾著一朵平和溫柔的微笑,那讓揚之感覺她大概不知道孩子們圍著她的目的是在侮辱她。
那之後,他急著和兩個由他網羅進醫院的婦科醫生商研一件昨天未完成的討論,那是許多年來婦科優生保健醫生汲汲希望發展出來,既可以早期偵測出胎兒性別與健康,又不會傷害胎兒的診斷方法,叫‘母血基因法’,而這個討論,讓揚之暫時遺忘了煙如的‘孤單’。
當他們三個婦科醫師正人手一罐飲料,口沫橫飛的肯定‘母血基因法’比‘羊水穿刺’和‘絨毛膜采樣術’來得安全時,一陣女性的尖叫聲幾乎貫穿了他們的耳膜!
出事了,這是掠過揚之腦海的第一個念頭。然後他們三個及身後所有的人都像突然被拉緊的彈簧般彈跳起來,紛紛往尖叫聲的出處跑去。
尖叫聲來自離聚集人群地點稍遠一點的僻靜潭側,那裡十分靠近潭水,揚之在所有奔跑的人群中梭巡不到煙如蹤影,他心裡直覺的擔憂,會不會是她出事了?
不出所料,大伙抵達出事地點時,她正整個人泡在潭中,一手緊揪著一個猶在掙扎不休的小男孩,另一手則拚命的劃動,吃力的想游回岸上。
當時揚之的第一個反應是驚叫了一聲‘老天!’,便反手脫掉外套,撲通跳下水!還好他的游泳技術不錯,當另一個也跳下水救人的男子幫他抓住小男孩時,他也絲毫不敢松懈的揪緊因劃水劃得臉色蒼白,氣喘不休的煙如!
待幾只落湯雞上岸後,她沒有注意到她那頭專程為郊游而打理的公主頭變成了面湯頭,她也沒有注意到她那件長袖粉紅碎格子的細麻紗孕婦裝很不雅的服貼在她身上及微凸的腹部,那原本該蓋到小腿肚的滴水裙擺有一半還狼狽的半吊在她膝蓋的上方。她一點都不關心他難看的臉色,只一味的推著他,比手畫腳的示意他去幫那個小男孩做急救。
揚之感覺好氣又好笑,他幾乎想向她頂禮膜拜並尊稱她是捨己為人,救苦救難的活菩薩了!
小孩子倒是不勞他操心,眼前來郊游的一大票人都是醫生護士,早有人已動作迅速的開始做心肺復蘇術了。他也不是不高興她救人,他氣急的是她已懷了近五個月的身孕,還傻裡呱磯得往水中一跳,顧前不顧後的去救人?!更諷刺的是,剛剛帶頭起哄罵她那些她‘聽不到的說話’的孩子頭,正是她急於救起的那個小男孩。
孩子的母親是醫院裡一個姓劉的護士長,因為她是個道地的旱鴨子,因此那幾聲美妙的尖叫求救聲便是來自她的喉嚨。裴煙如換好一套干衣服後,那孩子也被救醒了。劉護士長來到煙如面前感謝她救了她的孩子,感激得差點五體投地。
裴煙如仍只是一臉溫柔篤定的笑,那時,夏揚之可是笑不出來,他找到一條干毛巾幫她擦拭那頭太過豐厚的濕發,他很用力的拉扯擦拭,讓她知道他的憤怒。好半晌他才稍稍控制怒氣詰問她是不是不想當母親了?不然怎麼一點也不願慮自己和孩子的安危往水裡跳?
她很冷靜的用手語答道:“就因為我是個快當母親的人,所以我能體會一個母親的心情,劉護士長不會游泳,她的孩子失足落水時她的無助和焦灼,我正巧在一旁看得分明,你讓我怎能因為懷著身孕就見死不救呢?何況有時候,抓住生命只是瞬間的機會,並沒有太多讓人遲疑的時間!”
揚之一時無言以對,許久之後他放松緊皺的眉頭與懸吊的心情,帶著滑稽的表情嘲弄道:“你大概忘了,你救的孩子剛剛曾帶著一堆孩子對你使鬼臉呢!現在你救了他,搞不好他還會回頭來笑你是傻瓜呢!”
煙如的表情比他更滑稽,她眨眨眼、聳聳肩,自我嘲解著:“小孩們大概不只對我做鬼臉吧?我還知道他們針對我的缺點在指指點點,好奇心人皆有之,我想他們並沒有惡意,只是對我的不能聽、不能言語有些好奇吧?這就如同有時我們聽說某個人左腳多了一根小指,當他走過我們身邊時,就算他腳上穿了鞋襪根本無法透視,我們還是下意識的會用好奇的眼光去瞄瞄他的左腳。而孩子畢竟是孩子,他們還不能體會什麼叫‘人間疾苦’。”
她仍是面帶微笑的解釋他的觀點,但她的笑容裡包含了她不自覺的悲哀。
那一天,他再次以全新的眼光看待她的熱情、勇敢與‘無奈’;那一天,他差點在眾目睽睽之下失控的擁她入懷,因為她臉上那股不自覺的悲哀再次深深的觸動他!
也在那一天,他開始懷疑,一個男人有沒有可能同時愛上兩個女人?因為,他竟不能否認他的心又被打開了一扇窗,而敲開心窗在窗外站著的是裴煙如。
最近他時常作一個相同的夢,夢裡煙如佇立在一扇罩了霧的窗外,用某種燦亮的渴望眼神在徘徊,而他自己,和另一個有美奈子身影但臉孔模糊的女人一同關在窗內,猶豫著該不該開窗,夢境裡最奇怪的事是,他可以由罩霧的窗透視裴煙如的一舉一動,但卻無法看清站在自己身旁美奈子的臉孔。
當他由夢中驚起時,常常要怔忡很久、回憶很久,才能讓美奈子的五官清晰浮現。
這算不算是一種‘見異思遷’、‘移情別戀’呢?這是連著幾個星期以來最困擾揚之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