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來,緊緊抓住你的手,猶如抓住溫柔的籐蔓。
在不甚安穩的夢境中,有好幾次,揚之宛如一個旁觀者,有心無力、眼睜睜的看著自己一直下墜下墜,直到快墜入萬丈深淵的底部時,才驚險萬分的被一株長相奇怪的蔓籐勾住。那株蔓籐長得真是奇特,除了有許多像長發般柔軟的根須外,還掛著一對會說話,星星般的眼睛。
夢境如此反反覆覆許多次,而最後一次,籐蔓似乎不想再伸出援手解救他了!他失聲呼救,直到快落到地上時,蔓籐才徐徐緩緩伸出溫柔的觸須想擁抱他,但來不及了,它沒有及時勾住他,他大叫一聲,從即將粉身碎骨的惡夢中驚跳出來,渾身上下汗涔涔。
仿佛經過了好幾世紀,他才由仍在下墜的搖晃狀態中逐漸清醒。他安靜的躺在床上,感覺自己頭重腳輕,口干舌燥,腦中的大小齒輪似被敲打或移位過般混沌不清,渾身上下的骨頭更像被嚴重拆解過般的酸軟無力。
勉力想由床上坐起時,他才又發現身上有些奇怪的重量,他吃力的睜大眼,藉由已滲入窗簾隙縫的光線看清了緊緊依偎在他身側,一只手停留在他肋骨上方,正深深熟睡著的女孩是裴煙如。
這種狀況在他們同床共枕以來,已經是屢見不鮮,但教人難以置信的是,他察覺不只是自己全身光裸,連裴煙如也是明顯的服裝不整,她一向端莊緊密的睡衣領口,扣子已經敞開好幾顆,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胸脯;而她在被而下和他接觸的某些部位,太過柔軟真實,根本沒有衣料阻隔的感覺。
我們兩個做了什麼?這是第一個在揚之混沌的腦海裡形成的嚴重問題!
依稀,他記得昨夜的夢境,那夢境中只有一個他摯愛的女孩美奈子,在夢境中,他執意把她由一個女孩蛻變成一個女人,讓長久以來的美夢成真!
可是明顯的,他的美夢變惡夢了!環首四顧,他的眼睛還不至於欺騙他,他仍被囚在裴家,被困在裴煙如的臥房裡。更該死的是,他大概酒後亂性,錯把裴煙如當成美奈子了!
怎會如此?不該如此的啊!他一直處心積慮想擺脫裴家的控制,逃離裴家的陰影,結果,他卻胡裡胡塗的和裴煙如行了夫妻之禮。難道,他真是注定要被綁在裴家一輩子嗎?難道,他對美奈子的承諾永遠沒有實踐的一天嗎?
不,他不甘心!他懷疑裴煙如為什麼會同意他對她做出這種事?她平時極端保守,高風亮節得猶如聖女貞德,事情發生時她為何不拿出力氣來掙扎、來反抗?如果她這麼勇於犧牲的目的只在於想把他永遠綁在裴家,那麼他絕對不會讓她的如意算盤打得太如意!
歷經了裴懷石的欺騙,再加上眼前這種仿佛被蓄意栽贓陷害的景況,揚之幾乎是氣急攻心了!他有種完全被裴家父女操縱玩弄於股掌間的沮喪,隨著沮喪而來的卻是另一股雷霆萬鈞的怒氣。
有什麼不可行的?如果這正是裴家父女正在進行的另一項詭計,那麼他根本不用笨得奉陪到底。就在這一剎那間,他下定了決心,不再顧忌於裴懷石的威脅利誘,不再忍耐於裴煙如虛假的犧牲奉獻,不再心軟於母親的苦口婆心;一個月後,他將執意遠離裴家,飛離台灣,投入海洋彼端那個有美奈子在等候他的世界。而在這之前,他絕對會做到滴酒不沾,以免又犯下一樁足以讓裴家權充把柄的錯誤!至於眼前,他和裴煙如還是有些事該先說個清楚明白的。揚之冷峻的抿著唇微側過頭瞥了煙如仍兀自沉睡的臉龐一眼,她的睡姿相當祥和純真,可是她過於凌亂散置在枕上的如雲秀發及唇上的紅腫,在在顯示她的純真所剩無幾了!
對昨晚的一切,揚之並沒有太深刻的記憶,他不自禁揣想著自己對她有沒有很粗暴?但他又很快推翻自己的不安,告訴自己不論當時情況怎樣,都是她自找的。
揚之再次冷笑,他毫不遲疑,沒有半點憐香惜玉之情的用力搖晃裴煙如,他想用最快速的方式吵醒她,聽聽她怎樣為她及她父親的陰謀詭計自圓其說?然後再重重的把他做成的決定擲入她那陰險的小腦袋瓜,看看她能拿他怎麼辦?想到這裡,他更加劇烈更加用力的搖晃她,毫無控制意念的把所有苦悶化成高漲的怒焰。
煙如正是在這種情況下被吵醒了!
劇烈震動的感覺讓她由床上驚坐起來,她的眼神略顯茫然,但她驚起之後的第一個動作就是自然而然轉向揚之睡著的方向。一整夜,他被惡夢折騰了許多次,而她則是被他作夢時的手腳狂亂揮舞驚醒了許多次,她下意識的伸過手想安撫他,意外的,她的手卻被另一只手緊緊攫住了,她輕微的掙扎了一下,警覺的瞪大眼睛望向床的另一側。
他醒了!她松了口氣的發現緊揪著她手的人是揚之!只不過他過分安靜、深沉的停留在她身上的眼神,教她惶然,而他赤裸的半俯在她身側的胸膛,令她倍感壓力。
微低下頭,她瞥見自己不甚端莊的睡衣,領口少扣了好幾個扣子,洩漏出來的春光由揚之那個方向看來則是一覽無遺,她剎那間赧紅了臉,整個人像只小蝦米般蜷沒入被子裡,而昨晚的一切記憶,如漲潮般全湧向她的腦海。
一切都不同了!她有點歡欣又有點憂慮的想著。沒錯,她已經由一個女孩子被揚之蛻變成一個女人,那感覺如作夢般的不真實而提醒她事情真實發生過的感覺,是她下腹部那股陌生的腫脹與灼熱感。
他會怎麼看待這件事?他會怎麼想她?可能,在酩酊大醉的狀態中,他對他們之間發生過的事根本不曾存在記憶?假如能這樣倒好,她好害怕他會認為她是個過分隨便或是無所不用其極只想把他系在裴家的女人!
而這些教人不安的念頭令她忍不住想盡快探勘出陽之此刻的心緒。她勇敢的由被緣抬起眼靖和他對視,他仍揪著她的手腕,神情由剛才的深沉逐漸轉為曖昧與嘲弄,最後,凝定在他唇角的是一個笑容,一個頗不屑的冷笑。
那冷笑讓煙如的心瑟縮了一下;看來,他的情緒並不好,大概,任何一個剛由酒精中把自己沉澱出來的男人,心情都不會太好吧?他一向深遂的眼中仍布滿紅色血絲,眼角出現了幾條平常並不明顯的紋路,眼下則有黑色暗影。
煙如搞不懂自己為何此刻還有心情那麼仔細的分析他的眼睛?但他的表情實在莫測高深得令人惶惑不安與困擾。
為了破除這種擾人的氣氛,她勉強由他手中抽回手,帶點慌亂的比手畫腳道:“你還好嗎?”
由床頭櫃拿出紙筆,他犀利的嘲弄:“這句話,應該是由我來問你才對吧?”頓了一下,他又單刀直入的問:“為什麼要這麼做?”
什麼為什麼?她一臉茫然。
“少裝模作樣!”字是一個個由他唇間清楚逸出,他仿佛是個憤怒戰神,毫不在乎自己渾身赤裸的由床上掀開被單翻身套上長褲,然後回身激越的指著床單上一點微褐的痕跡,努力撻伐她:“關於這個,你怎麼說?”
煙如愣了一愣,無從想像這種情況的發生?在她成為女人的第一天,她的枕邊人竟氣沖牛斗的在詰問她為什麼床上有她的童貞?
一時間,她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他的怒氣,她只是不知所措的比畫著:“我以為--你需要?”
“我需要?你由哪點斷定我的需要?”坐回床沿,揚之在紙上潦草的寫著,語氣更是咄咄逼人。
他愈來愈像個無理取鬧的孩子,煙如忍耐的想著並於紙上老實的書寫道:“男人不都有男人的需要嗎?昨夜你喝醉了,你--”她微俯下頭,因回想昨晚的一切而頓了一下筆,幾秒後才顏面潮紅的繼續寫道:“昨夜,你變得好主動,我雖然不知道你和伊籐小姐有沒有在一起過?但我想--我猜想,你一定是因為某種需要才會變得那麼富有侵略性,因此--”
“因此你就主動把自己當祭品奉獻出來滿足我的需要?”揚之的表情更譏誚了,他既殘酷又惡毒的在紙面寫上:“但你一向知道我真正的需要是什麼,不是嗎?我要的是自由,離開裴家這間牢籠的自由,離開你這虛偽矯飾女人的自由,還有和伊籐美奈子相愛的自由!”
他的字字句句實在很扎人!她知情裴家是他的牢籠,她也知情伊籐美奈子是他的摯愛,她唯一不知情的是,兩個多月的共同生活下來,他對她的評語竟是如此不堪,‘虛偽矯飾’,這四個字對她而言是夠‘大’的恭維了!對他給予的評語,她只能帶點心酸的搖頭苦笑並提筆招供:“這些我都知道,正因為現在我無法還你自由,我覺得自己虧欠了你。”
她是愈描愈奇怪了!她的低姿態,讓揚之更氣憤了,他認定她和她父親一樣,是一丘之貉,是要陰謀詭計的專家。這點認定,讓他找碴找得更理直氣壯,更痛快了,他更加無情的撻伐著:“你是傻瓜?還是你當成我是傻瓜?別把事情說得那麼理所當然,也別再玩可憐兮兮的伎倆,你這麼慷慨的目的,無非是想把我留在裴家罷了,你就如同你父親,他是一個老謀深算、陰險的大陰謀家,而你,是個小陰謀家。”
這些話教煙如滿頭霧水,揚之的筆不擇言終於惹出了她一絲脾氣,她很嚴正的在紙上寫著:“你怎麼說我都沒關系,但不准你這麼毀謗我父親,他得了絕症,已經夠可憐了!”
哈!永遠的孝女裴煙如。揚之在內心嘲諷著,他看不出來她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她父親的所做所為。不過,他會很樂於揭發她父親的一切偽裝。抿緊唇,他沒有絲毫遲疑的振筆指斥:“你父親一點都不可憐,他根本沒得過什麼絕症,幾天前,顏醫師和他本人已經親口對我承認他是裝病,一切全是誘我回台灣和你完婚的‘苦肉計’,而昨晚,你又對我要了一套‘美人計’,你們父女倆讓我覺得自己只是個被要得團團轉的傻瓜!”
這下煙如真是呆若木雞了!父親裴懷石只是裝病?‘假’絕症?可能嗎?她幾乎是無法相信。可是揚之滿臉炙人的苦澀與怨懟,再加上他連日來的藉酒澆愁,在在令她不得不相信他話裡的真實性。也在這一刻,她的心情變得更為紛沓復雜了。
父親沒有得不治之症,是一件值得雀躍欣喜的事,這表示她不會在短時間內嘗到‘子欲養而親不待’的悲痛,表示她還有很多時光可以承歡膝下,但相對的,這也意味著她隨時必須有放揚之回日本,失去揚之的心理准備。
她能了解父親這麼做的動機,他的用心良苦旨在為他這個既聾又啞的女兒找到一個可以依靠終身的人;只可惜,他老人家大概選錯人了,揚之的行為舉止雖有遁世的氣質,但在某方面來說他卻是獨立、卓桀不羈的,他絕不會像個木偶,任人家牽著線擺布。
而眼前的情況讓她有點頭痛起來,這的確十分荒謬可笑,在她被愛著的男人變為女人的第一個清晨,她本應滿足甜蜜的醒來,可是如今她即呆坐在床畔,像一個罪大惡極的人犯般接受著所愛男人的質疑與怒氣。
單方面的愛情,確實是無用且可悲的,就算她能用德國心理學家佛洛姆所謂‘成熟的愛’來激勵自己‘施比受更有福’,她還是無法超脫這種痛苦與悲哀。
而揚之的心態她是完全能理解的;他早就將裴家視為牢籠,再加上父親裴懷石的裝病及凌晨時分發生在他與她之間的親密關系,這一件件突發的意外,就像附加在囚籠外緣層層疊疊的枷鎖,讓他感覺身陷重圍,讓他害怕逃走無門。而他最擔心的,大概莫過於無法回日本和他摯愛的伊籐小姐再續情緣吧?
明知道在發生過這一切之後就讓他離去,對她的身心而言都是一種莫大的打擊,但她強烈的自尊讓她要求自己,不要變成他口中那種耍手段或無所不用其極的女人,她期望兩人能‘好聚好散’,並在即將‘散’時還能互相給予彼此‘祝福’。
深吸一口氣,抑下莫名湧入眼眶的淚水,她既認命且冷靜的在紙上疾書:“‘一畦蘿卜一畦菜,各人養的各人愛’,我想,父母對子女的愛,永遠沒有智愚美丑之分,因此,如果你所言屬實,也請你不要見怪父親的自私,他這麼做的動機,純粹是因為我。至於昨夜發生在你我之間的一切,我並不後悔,你如果認為昨晚的事會讓你對伊籐小姐產生愧疚,那麼,你就把它當成春夢一場吧!春夢是很容易‘了無痕’的。”
走筆至此,她幾乎要為自己的理智喝采了,但鼻頭的酸楚令她不得不吸一吸鼻子才繼續強調:“也請你不用擔心你的‘自由’,從今天起,從此刻起,你隨時可以擁有自由!我或許不能‘說話算話’,但我卻是個重承諾的人,我會說服父親,不再用人情的枷鎖來制鉗你,你欠裴家的恩情,至今算是完全償清了,我們父女倆絕對會放你自由,放你回日本或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她仰頭朝他勇敢的微笑了一下,應允著。“一切按照我們的約定!”
裴煙如的微笑再度奇異的觸動了他、刺痛了他。那微笑,認命中包涵了些許的孤寂與落寞,讓揚之不覺傍徨起來,而她的委婉理性,教他不由得心虛。也許,她真的不曾知悉她父親的詭計,更不是蓄意把事情弄成今天這種局面,而她那句影射自己是啞巴的話,更使他倍感慚愧。
人是情感的動物,在這理應劍拔弩張,惡臉相向的時刻中,揚之反而不知不覺的反躬自省起自己對待裴煙如的方式是否過分吹毛求疵或過分冰炭不容了?
不過就算有心,他還是無法反省或同情裴煙如太多,因為目前他最迫切、最該往前看好的是,他和美奈子的愛情與未來。這也正是他最執意自私的一點。
而至少,煙如寫出來的這些保證,已經像一顆定心丸,稍稍紓解了揚之充滿壓力的心。
稍後,他由氣憤填膺轉為平靜和緩的告訴她他的決定:“很好,一切按照我們之間的約定!我已經知會過你的父親,我會在懷恩醫院婦產科的所有軟硬體設備完善時離開,那約莫再一個月後就可以完成。而這段期間,我覺得我們不方便再同房,我希望能搬到外面住。”
煙如表情鎮靜的接受了他所宣布的一切,雖然那教她的心宛如被戳破洞般的滴血不止,但她依然努力維持著設身處地為人著想的本性,她提筆寫著:“如果你不介意,由我幫你在裴家准備另外一間客房,因為你如果搬出去,阿姨可能也會跟著你一起搬出,而我想,她大概不能適應臨時租來的房子,事實上,我也不習慣家裡一下子就被掏空了似的少了好幾個人。當然,如果你真的很介意的話,那就不勉強。”
寫完,她再度抬頭勇敢的等待他的反應,揚之有點敗在她那略帶水意與懇求的眼光下,在這一刻,他又領悟了她是一個多麼孤單的女孩。
他似乎無法再抗拒她的好意,但他必須抗拒那股因對她同情而衍生出來的莫名感情。他拋下筆草率的點頭表示贊同它的說法,然後抓起襯衫披上,神情轉趨冷淡漠然的住房門外走去,留下裴煙如靜靜的目送他。
沒有什麼好埋怨的,她安靜蜷曲在床上,木然的安慰自己,而那疊有他龍飛鳳舞筆跡,也有她細秀工整筆跡的便條紙,正巧被拋在床單上那點她失去的純真上。
她想,也許這些就是往後夏揚之曾短暫出現在她生命中的唯一證明了!她想,也許這些就是她歷經九年的等待,唯一能獲得的‘紀念品’了。
如此的命運公平與否?這一刻在煙如麻木的心中也很難確定,就像她無法埋怨或怪罪誰造就了她如此的命運。父親的所作所為是為了‘愛她’,夏揚之的所作所為則是為了‘自由’,這兩個在她生命中扮演著重要角色的男人都有其自然而然的理由。
而此際,她唯一能‘自愛’的‘自由’是,讓她剛剛在揚之面前隱忍多時的淚水,沖出眼眶,-濫成災。 ※ ※ ※
像一個被勉強留宿的客人,夏揚之在裴家繼續住了下來,差別是接下來的一個月他不再和裴煙如同房,而是搬入裴家的客房。
這段期間,裴家的氣壓很低!
對揚之的決絕極端不滿的裴父,一天到晚緊繃著臉;因兒子的行為而壓力沉重的倪秀庸,從早到晚愁眉不展;反倒是快變成裡外不是人的揚之在下足了離開裴家的決心之後,心情轉為輕松篤定,在面對兩位老人家責備的眼光時,他也可以視若無睹,鎮定恆長了。他知道他在裴家的地位不比從前,這由兩位老人家的態度可以感受得到,連他自己的親生母親對他都不假以辭色,他們兩者從起先的規勸、撻伐,逐漸變為對他心灰意冷,甚至連話都懶得同他多說幾句,活像他是個十惡不赦的浪蕩子,而他們的態度愈強硬,他走出裴家的決心也愈堅定。揚之認為他無法再忍受裴懷石的剛愎自用,至於母親倪秀庸他倒是不擔心,再怎麼說兩人是母子,總有一天她會諒解它的做法。
當然,這期間在這兩老一少之間權充潤滑劑的依舊是裴煙如。縱然;心中最苦最痛的人是她,可是她在面對每個人時,仍是不忘掛著處處周到且教人放心的甜美笑容。
那笑容,猶如一個面具,摘下來她就不知道該用什麼來掩飾苦楚與哀愁了!
面具是戴著,可是明眼人還是能輕易察覺出她的逐日瘦弱、蒼白。像裴懷石,他自認最體會女兒的心情,但卻對揚之的絕情束手無策,莫可奈何。而倪秀庸,更是早已用九年多來和煙如培養出來的感情,真心在疼她、愛她了,那感情比起女兒、媳婦來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只可惜揚之不打算接納煙如這個妻子,她也只能眼睜睜的干著急。孩子大了,膀子硬了,想振翅高飛時,她是連抓也抓不住了。
反觀夏揚之在面對裴煙如時,她對他的心無芥蒂、和顏悅色及無微不至,反而令他凝聚了更多的愧疚與罪惡感在心中,而這也讓他徹底的覺悟,今後,他大概得一直背負著對裴煙如不仁不義的罪疚過一生了!
於是,近一個月的時光,在煙如的緩沖下,揚之沒有再和兩老碰撞出不愉快的火花,大家相安無事的度過了!
然而就在揚之和秀庸母子倆開始整理行囊准備離開裴家的前幾天,一件突發的狀況卻意外的扭轉了揚之的決定,也改寫了煙如的命運。
這晚,是向晚約六點時分,和平常沒有兩樣,裴家偌大的客廳裡,裴懷石、倪秀庸、夏揚之三個人分別占據客廳的三個點,仿佛各不相干般,裴懷石邊沉思邊抽著煙斗,倪秀庸瞪大眼睛神游,夏揚之則假裝專心的盯著報紙不放。當然,他們不是特地抽空在這裡大眼瞪小眼,他們正在等待一頓豐盛的晚餐。
沒有例外,在廚房裡忙著張羅晚餐的人正是煙如。很奇怪,平常讓她做一頓飯菜,她的感覺是相當簡單愉快的,可是最近連著幾天,她老覺得不舒服,除了提不起精神,偶爾還有反胃的感覺。像此刻正在鍋裡煎著的魚,若平時,它會是那種令人垂涎欲滴的魚香味,可是今晚味道仿佛全變了,那陣油煙令她產生昏眩、嘔心、想吐的感覺,被煎的似乎不再是那條魚,而是她自己。
數秒後,她終於無法忍受那股直往心口上冒的翻騰,她捂著嘴,飛快沖向客廳斜對面的盟洗室內,大吐特吐了一番,之後,她渾身虛軟的倚著盟洗室的門,心想,我大概是吃壞肚子了。她頭暈腦脹、步履蹣跚的走回廚房,正想步入,那陣撲鼻的煙味再次奇怪的刺激著她的感官,她的胸口又是一陣滾動,胃中又是一陣翻攪,她再度沖回浴室,繼續沒命的吐著。
客廳裡的三個人都發現了煙如的異樣,她此刻正在干嘔的聲音,清晰的傳入每個人的耳朵。秀庸是第一個有反應的人,她迅速的起身走向盟洗室,正碰上吐得臉色青白,扶著門框的煙如。
“你怎麼了?病了嗎?”秀庸焦灼的用熟練的手語問著,邊細心的把她扶回到客廳的沙發上坐下。
“我不知道,我大概是吃壞肚子了。”煙如虛弱的靠向椅背,動作遲緩的舉手比著。
“吃壞肚子?那麼我現在就送你去醫院檢查檢查。”裴懷石對煙如的事一向慎重,他站起身准備說走就走。
一直沉默不語的揚之,端坐在煙如的對面,他臉色有點不對勁的凝視著煙如那白中帶青的臉龐及毫無血色的唇,他心中已約略有個譜了。
揚之制止裴懷石送煙如去醫院的行動,說:“我是婦科醫生,我幫她檢查就可以了。”
說完,他逕自轉身回房拿診療用具。
裴懷石看著臉色敗壞的女兒,對秀庸說:“你兒子發什麼瘋?煙如該看的是腸胃科,不是婦產科!”
秀庸若有所思,稍後她朝他徐徐綻縮露出一個奇特的笑容說道:“稍安勿躁!”
揚之很快的由房裡出來,他用紙筆簡短的間了煙如幾個問題後,開始幫她做診斷,診斷完後,臉色開始灰敗的人變成揚之了。
來回盯著兩人看的裴懷石也察覺了揚之臉上的變化,他焦急的問:“煙如是怎麼回事?嚴不嚴重?”
由沙發旁站起,揚之感覺乏力的沉入另一邊沙發,在兩個老人家的眼光圍攻下,他聲音沙啞的宣布:“煙如她……懷孕了!”
這可真是驚天動地的一項消息了,裴懷石懷疑揚之大概是醫術不精,不然就是想利用污蔑煙如而理所當然的離開裴家,他表情陰沉的說:“小子,做人要厚道一點,這種玩笑不是可以隨便開的!”
“她真的懷孕了!”揚之揉著太陽穴,沒什麼力氣的強調。
“狗屁不通!”裴懷石急得跳腳,“前不久你說你和煙如有什麼只做掛名夫妻的鬼約定,我倒要問問你,她怎麼懷孕?如果你膽敢暗示她在外面和別人胡攪瞎攪,小心我會打爛你的嘴。”
“我不至於那麼卑鄙!”揚之微瞥了裴煙如一眼,她正瞪大無神的眼睛,很努力的想由他們的唇讀出他們在爭執什麼?可能他們話說得太快,她一副不明所以的樣子。揚之收回眼光沉默了半晌,才沉重的對正緊盯著他看的岳父和母親承認:“我和煙如已經不是掛名夫妻了,她懷的是我的孩子。”
又是另一個石破天驚的訊息,秀庸雖然早已看出一點眉目,也忍不住要責備:“你做事是愈來愈顛三倒四了。是多久以前發生的事?”
“一個多月前,那晚,我喝了很多酒。”揚之悶悶的答。
“好啊!一個多月前你們就有了夫妻之實,可是如今你還執意要離開裴家回日本,你究竟是什麼居心?”裴懷石像座一觸即發的火山,暴跳如雷的直逼問到揚之臉上。
“那時我真的喝醉了,完全不知道事情的經過。”揚之搖頭苦著臉解釋。
“你的意思是煙如主動拉你上床的嗎?”裴懷石直來直往的問。
“我不知道。”揚之繼續苦惱的搖頭。
“不知道不是借口!”裴懷石的肝火再度上升,他疾言厲色的說:“現在木已成舟,甚至連孩子都有了,你總該給煙如一個交代吧。”
“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給她交代?孩子純粹是一個意外,就算我為了孩子而勉強和她生活一輩子,也是不會有幸福可言的。”再次心虛的瞥了煙如一眼,揚之還是固執得堅持自己的立場,也堅持自己的自私。
“秀庸,看看你養出來的優秀兒子!”裴懷石對揚之的絕情大開了眼界,他苦笑了一下,接著雷厲風行的揪著揚之的衣襟邊揮拳頭邊咒罵道:“你這小子真是不知痛癢,你想這麼吃一吃、抹一抹嘴巴就走,是嗎?你真的非得逼我和你對簿公堂不可嗎?”
秀庸焦灼的由椅子上站起,她知道裴懷石深深被揚之的不知好歹激怒了,否則他一向是溫文儒雅且不輕易動怒的,此刻的他卻是額暴青筋,神情暴戾。秀庸知道錯在兒子,也很想揚之嘗嘗苦頭,但她不喜歡暴力行為的發生,再怎麼說揚之都是它的兒子,她不喜歡他吃拳頭。
急急的,她介入兩個正劍拔弩張對峙的男人之間,各揪著一人的臂膀,哀求道:“你們不要再吵了好嗎?不論你們兩人有什麼樣的看法和想法,你們不覺得該告訴煙如發生了什麼事並由她參與決定才公平嗎?你們看她,身子已經夠虛弱了,還得讓你們嚇得面無人色。”
三個人的眼光齊兜向煙如,她早由椅子上跳起來,滿臉青白,驚慌加不知所措的瞪視著他們正在上演的全武行。
在女兒哀求的眼光下,裴懷石終於長歎一聲,松開緊揪著揚之衣襟的手,走向窗邊氣悶的抽著煙斗;揚之則像一個洩氣的皮球,抱著頭沉入沙發。
很明顯的,一老一少兩個男人打算把告訴煙如真相這個燙手山芋丟給秀庸了!秀庸也明了自己才是扮演這個角色的最佳人選。她走向仍一臉失措的煙如,拉她坐入長沙發椅裡,用手語告訴她她已懷有身孕的事實。
乍聞自己已經懷孕的煙如,表情起先很呆滯,不過數秒之後,她眼中、臉上開始奇跡似的亮起了神采,她十分驚喜的輕撫自己仍十分平坦的腹部,再數秒後,她的臉龐更漾起了一朵溫柔甜美到幾乎能滴出水的欣喜笑容。
秀庸目瞪口呆的審視煙如,她以為她聽到這個事實之後最可能的反應是哭泣,結果她卻是一臉母愛的光輝,這反而教秀庸感覺不可思議,甚至有點憂心忡忡起來。
執起她細瘦纖小的手掌,秀庸像個母親般自然而然的問:“煙如,對這件事你有什麼打算?假如你不想要孩子,揚之可以--”
煙如飛快的阻斷秀庸的手勢,她比著:“我要孩子!”
愣了愣,秀庸在她臉上看見一股決心,一股母性的決心,再次歎息,秀庸轉頭揚聲朝兩個男人宣告:“煙如說她要孩子!”
裴懷石停止了猛抽煙斗的動作,夏揚之停止了無聊的爬梳頭發動作。兩人一起抬頭看向煙如,兩人也看出了她在剎那間的神態轉變。她像一朵差點枯萎,卻無意間遭逢潤露而復活的野生蘭,臉上的表情光彩耀眼。
擔憂的走到她跟前,裴懷石知道自己接下來的話一定會馬上粉碎她的光彩,但他不得不說,“煙如,理智一點,你不能留下孩子,因為--”他停了一下,用譴責的眼神犀利的瞥了揚之一眼之後,繼續沉痛的比著:“因為夏揚之在獲悉你懷孕的剛才,就已經當眾宣布了他不會為了一個孩子而和你綁在一起一輩子。”
不出所料,她的臉色再次變得灰敗,但她安慰自己,揚之的無情絕不算空前絕後;她更安慰自己,她就要有另一個小生命可以愛了,而那個小生命此刻正奇跡似的在她體內成長,她是下定決心要讓這個小生命茁壯的,就算孩子的父親並不屑她的愛,但孩子一定能感受並接納她的愛。
如此的想法雖有點悲哀,但她依舊很篤定的朝父親說明:“爸,我堅持要保留孩子,孩子是無辜的,也是我僅能把握以及擁有的,這一生我失去的東西已經不算少了,求求您就讓我保留這一樣吧!”
裴懷石不是不懂女兒的悲哀,但他還是滿心酸楚的必須顧慮到往後她拖著一個孩子,日子該怎麼過?夏揚之走後,她不能就這樣拖著孩子一輩子為他守活寡啊!為了女兒的將來,裴懷石的表情就強硬了許多,他堅定的揚手比畫:“我不贊成你做這種傻事,你必須多為你的將來著想,走了一個夏揚之,我們還可以再另覓一個好歸宿,我堅決反對你拖著一個孩子,也埋葬了一輩子的青春。”
對自己兒子的行為已經灰心之至的秀庸,此刻也不免要反過來規勸她:“煙如,你父親說的沒錯,你一個女孩子家,將來拖著一個孩子過活會很辛苦的!”
現在七嘴八舌、七比八畫的勸,煙如是聽不進去的了。她壓根兒不想聽他們、看他們,他們怎能一味的自以為什麼對她才是好?什麼對她又是不好呢?難道他們操控她的命運,左右她的人生還嫌不夠久嗎?
他們執意要煙如放棄孩子的作為讓煙如既不滿又氣急攻心,她像只亟欲保住雞蛋避免被吞食的母雞般狂亂激動的揮著手臂:“我不要,也不會再讓你們左右我的命運,找更不會賦與你們操有孩子生殺大權的權利,我的孩子是屬於我的,你們誰也別想奪走他。”
一比完,她就慘白著臉,不再理會父親及秀庸阿姨的欲言又止,旋身往房間裡沖去。
而此時裴懷石心中的痛苦是無可比擬的,他明白一向乖巧沉靜的女兒,今天終於說出長久以來的心聲。在她一直表現認命的外表下,其實她還是一直在怪罪他這個老父為她安排的一切。而他不能否認自己雖是愛女心切,但這份愛卻適足以‘害’之,她的人生旅途,到這一刻幾乎被他這個做父親的攪得亂七八糟了!
這樣的自責,讓他不禁老淚縱橫起來,他頹然的跌入沙發椅裡,一下子蒼老許多。
秀庸則靜靜的坐在他的身邊,握著他有點顫抖的手輕拍,滿面酸楚的做著無聲的安慰與同情。
引起這場軒然大波卻一直像個局外人般佇立在一旁觀看一切情形的揚之,心中只有波濤洶湧四個字足以形容。雖然他還看不太懂手語,但他仍可以由母親、裴懷石及裴煙如的動作和表情看出他們在爭執什麼。
裴煙如想要留住孩子,並不惜為了保有孩子和她從不忤逆的父親翻臉。揚之不懂她為什麼如此堅持,會不會孩子又是她想用來留住自己的一項籌碼?
可是,他決絕的話已經說得夠多了,她不可能還傻兮兮的認為一個孩子就真能留住一個丈夫吧?揚之很快的推翻了自己的小人之心。
而裴懷石此時臉上的眼淚及灰心絕望,的確是令人不覺要鼻酸,揚之終於真正明了,裴懷石只不過是個愛女心切的老人,他的所作所為,純粹是出於真心的關愛罷了!
揚之突然周身泛冷的意識到自己做了許多錯事,糟糕的是,他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去彌補這些錯?
他一直認為自己不能放棄對美奈子的愛情,卻胡裡胡塗的占了裴煙如的便宜,甚至還害她懷了身孕;對裴家給他的恩情及他帶給裴家的困擾,光道謝和道歉又於事無補,他覺得自己幾乎是個專門制造混亂的專家!
眼前,他唯一能想到的方法是找裴煙如再做一次溝通,再想一個辦法。雖然不可諱言,他們想出的辦法常常是亡羊補牢,但是有辦法總比沒有辦法好。
想到這裡,揚之毅然轉身,往裴煙如房間的方向行去。
在他身後,靜坐客廳沙發一隅的裴懷石仍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哀傷裡,他對揚之的舉動視若無睹。做母親的秀庸卻是一路目送,並不斷的向上蒼祈禱著:請佑揚之早日找到一條通往煙如的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