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都沒有料想到,自己可能如此草率的就結束這一生。但在海-的感覺裡,和徐姍姍的這場賭博已不只是一場攸關情愛生死的遊戲,它更是她不能不為孫梵與自己爭的一口氣!時間已漸近黃昏,漸近火車即將駛過的時刻,但她心中有一股奇怪的清明;似乎,她這一生和黃昏是特別有緣的,她對黃昏的印象總是特別鮮明深刻。
這一刻,黃昏的柔風,正灌進她第一次和孫梵發生親密關係時穿著的那套貝殼色的毛衣裡,而軌道兩旁,各有一大片搖曳著、令人觸覺欣悅的油綠草浪及幾隻仍難捨黃昏,猶在草浪中徘徊低翔的白鷺鷥。
由眼角餘光,她瞥見徐姍姍火紅色的身影已站在另一條軌道的一端;她抬頭看她一眼,她的表情似乎相當鎮定,由她面部的平靜看來,她似乎成竹在胸。
海-不懂,在這種狀況下,誰有把握贏得孫梵?她也猜想著,徐姍姍是否曾向她的父母做一種暗示性的告白或告別?至於,自己昨天真的是一反常態的緊黏著母親撒嬌,黏得母親差點都以為她哪根筋不對勁了!母親不知道,那是一種沉重的無言道別!好幾次,她都差點讓滿腹的心事與委屈洩嘴而出,滿腔的眼淚奪眶而出,可是她不敢也不能!
昨夜,她陪了孫梵一整夜,那是第一次,她留宿在他的住處,兩人竟夜在激情的浪潮裡纏綿。夜裡,好幾次,她望著他因饜足而熟睡著的平靜容顏,她內心卻洶湧起伏,淚水更不知不覺的浸濕了枕頭;孫梵也不知道,她在對他做一種深刻的心痛道別!
今天,一大早她離開了孫梵的住處,除了多看一眼那兩隻在籠裡略顯消瘦的青鳥之外,她沒有向仍熟睡著的孫梵做多餘的告別!
早上,她在花坊裡,安靜的緩慢的整理幾盆她喜愛的小盆栽,包括那幾株已經捲曲枯黃的鑲邊野繡球。
下午,她鎖上店門,在街邊做一種告別式的短暫徘徊。黃槐的花葉已枯掉到又快冒出新芽了!街邊的櫥窗又被擦得亮晃晃起來,因為一年一度的農曆年又快到了!
而此刻,黃昏已近,火車嗚嗚的聲音也由遠遠的地方傳來!她再看一眼徐姍姍,她的表情仍是平靜!海-相信自己也是的,她們沒有交談,神情平靜得就像兩個已算好步伐,即將舉槍相向的決鬥者。海-沒有勝算的把握,但她不想先輸掉臉上的篤定。
兩列即將相閃而過的火車似乎都沒有誤點,它們遠遠駛來,由兩個小黑點漸漸變成兩個桔褐相間的龐然大物!
海-突然荒謬的又想到,臥軌的人會不會死得很難看?她和徐姍姍為了爭奪孫梵而拿鐵軌、火車,甚至自己的生命開玩笑,會不會被控告觸犯公共危險罪?
似乎也沒有後悔的餘地了!火車正雷厲風行的疾馳而來,她的心跳也如急馳而來的火車擂如鳴鼓。她迎視和她隔著軌道相望的徐姍姍,徐姍姍的臉色也開始有點緊張的灰白,但眼神仍充滿挑釁。
在那種眼神下,海-反倒開始逐漸沉澱自己的心情,她理智的想,如此快速的火車大概是不會為了一條生命而緊急煞車吧!就算能,應該也會煞車不及吧!
算是一種為了不願服輸的認命!海-緩緩閉上眼睛,緩緩綻放一個微笑,如果說車輪下是她最終的宿命,那她也認了!這一刻,她渴望得到心中絕對的平靜,也想到什麼是前世今生,因果循環;那就像她已浮游於另一個時空在看這個時空的自己,她還最後一次調侃自己——前輩子她大概是個大情聖,這輩子才會為愛自戕。
這樣也好!她的口頭禪不知不覺又浮現腦海。她記起以前看過的一本書上說——人在年輕時死亡並非絕對的可悲,至少,人們在想起這個人時,會永遠記得他的年輕而無法想像他的衰老。這樣也好!海-在消極中樂觀的想著,並預留了一點時間祈禱——祈禱火車不要真把她輾得血肉橫飛,不要讓她死得太難看!當然,她也留了點時間咒罵徐姍姍——什麼賭法不好選,偏偏選擇這種可能死得很難看的賭法。
當然,她詛咒的時間正如她祈禱的時間一樣急迫,鐵軌震動及迅疾撲面而來的風沙的壓力,讓她無法睜開眼睛看清週遭,火車轟隆隆的響聲,更阻絕了她的聽力及心跳,她想著——我死定了!她念著——聖母瑪莉亞!
接著,她感覺自己被推了一把,背脊及臀部十分疼痛的跌在一畦沙石堆上,那感覺猶如被人從天空推下雲端。更奇怪的是,她的上半身被某種奇怪卻不陌生的重物壓著,讓她感覺有點喘不過氣來!
我死了嗎?海-自問著,並暈眩的懷疑,死亡為什麼只有掉了一跤的感覺?
耳邊的轟隆聲逐漸遠離,她甩甩沉重的頭,鼓起勇氣睜開眼。哎呀老天,她大概是沒上天堂卻下地獄且被惡魔戲弄了吧!半仆伏在她身上的不是別人——而是孫梵。他正用他那對深情的眼睛,半帶指責半帶憐惜的緊瞅著她!
只有惡魔才有如此迷人的眼睛吧?她歎息著輕撫他的頰,問:「我是上天堂了?還是在地獄裡呢?」
「天堂或地獄,都不是年輕的你該去的地方!你唯一能停留的地方,只有我的懷抱!」他粗聲粗氣的答,眼眶卻有點發紅!
這對海-而言,不啻是一種天籟了!「你是說——我沒有死?」她輕問。
「我才不會讓你那麼早死,你還欠我那麼多個吻!」他喉頭哽咽。
他救了我,而且,他快哭了;海-驚異的想。但她從來不曾想像過有個男人會為她哭泣,尤其是像孫梵外表如此剛強的男人。她覺得——士為知己者死;就算此刻她真的死去,她也死而無憾了!
壓下喉頭緊縮的感覺,她正想說幾句稍微幽默的話來化解他們之間的凝肅時,另一大群人的疾呼聲,正巧打斷了她俏皮的靈感。
而來人——哎呀老天!來人竟是孫梵的母親孫雨慈和父親唐秉文。天啊!他們的身後還跟著她的父母凌德中和高瑞美,還有還有——一大票她根本不認識的人,海-起先目瞪口呆的看著他們紛亂雜沓的走近,之後她記起孫梵為了救她,仍半跌在她身上,兩人的姿態既不雅觀又親匿,她又羞又窘的推著孫梵沉重的胸膛,低聲提醒:「你父母和我父母都來了,快讓我起來吧!」
只猶豫幾秒,孫梵飛快起身並順道拉她站起。他聲音不再梗塞,變成一種冷淡的腔調問道:「你沒有傷到哪裡吧?」
她動了動週身,頭和頸沒分家,上半身和下半身也還好好接著,只是足部和臀部有點酸麻,但她沒有多作說明,她知道孫梵還在氣頭上,她只朝他點頭表示一切還好。接下來,他們就沒有多餘的時間揣測彼此的心思了!因為兩人被一大群人團團圍住了!
令人意外,搶在眾人跟前,一把抱住她痛苦失聲的竟是她那身材略微圓滾的母親,她摟得她好緊好緊,還邊哭泣壓低聲音說著:「海-,你真傻呀!怎麼好端端的就來和人家賭死賭活的呢?海蘭不聲不響的和人走了,我只剩下你呀!萬一你有個三長兩短,你教媽怎麼活下去啊?」
呼天搶地不是母親的本性,但一聽母親這麼數落,海-不覺也悲從中來,鼻酸不已!。她輕撫母親圓柔的背,不知該說些什麼的淚眼以對!
另一雙寬大的手各罩在她們母女倆的肩背上,海-一下子就感覺出那是父親向來溫柔敦厚的手掌,他也正用壓抑卻充滿感情的聲音安慰著:「太太,人沒有怎樣就好,別再盡說些不吉利的話了!海-,快跟你媽道歉,保證絕不會再讓她擔心!」
父親的一段話惹得母親更是哭得淅瀝嘩啦,也許是因為思念姊姊海蘭,再加上今天海-發生這樣的事,她乾脆讓情緒一次發洩出來!
海-邊哭邊安慰母親!母女倆心中似乎都各有委屈。眼淚,該是紓解的最佳管道。
一小段時間後,她和母親都已漸漸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了,但在淚眼迷濛中,她看見唐秉文和孫雨慈一同走向自己。對孫雨慈,她有單純的信賴,但對唐秉文,她自然而然就產生警戒。放鬆母親,抹掉眼淚,她心情兩極化地迎視這兩個長輩。
令人驚訝,率先走向她,向她表明親和立場的不是孫雨慈,卻是唐秉文。他趨近她,多日前仍明顯在他眼中的優越,不知於何時轉變成一種近乎-腆和善,他清清喉嚨才開口承認:「不論我們自認多精明,世上還是有許多難以預料的事!我算服了你了,你幫我印證了一則我以為只存在於夢中的「神話」——不渝的愛。不過,以後可別再擅自做這種傻事了,不然,孫梵有可能會遺憾終身喔!」
這是不是意味著一種「接受」?意味著唐秉文接受了凌海-是孫梵戀人的事實?!海-心中雀躍起來,她看了看唐秉文,再望了望孫雨慈,雨慈一把握住她的手,用一種類似寵溺又類似譴責的語氣說:「海-,我可不管你和那個徐氏的小姐是在玩什麼遊戲?但至少你以後可絕不能再這麼嚇人了,剛剛火車駛來那千鈞一髮的時刻,孫阿姨心臟都差點給嚇了出來呢!」
「是!」她乖乖的答應。
但她心中仍兀自納悶不已,徐姍姍呢?為什麼彷彿每個人都簇擁在她身旁歌頌她的勇敢,卻沒有人提到在另一道鐵軌上的徐姍姍呢?難道,她已經……
不必她杞人憂天的妄加揣測——遠遠的,海-便瞥見了那個火紅色的身影正緩緩朝著她人群站立的方向走來,由徐姍姍的行動舉止看來,她應該是毫髮無傷的!謝天謝地,兩人都沒有大礙!可是,徐姍姍的無恙並不意味是她凌海-在這場比賽中贏得了孫梵啊!
一思及此,她不自覺的挺直身軀,戒備森嚴的等待徐姍姍的逐步靠近。
有點像兩軍交戰,徐姍姍的身後也跟了一群人。可是教人訝異,徐姍姍的表情之中少了一貫的驕矜與挑釁,眼神中甚至還包含了一股赧然的羞愧與澄然的敬佩。
「誰贏了?你?還是我?」忍著緊張,海-把心提到胸口問著。
猶豫半晌,徐姍姍才緩慢的吐露:「我輸了!」
她的回答讓海-難以置信,但海-長久以來心力交瘁的堅持,為的正是這句話,她並不想再咄咄逼人的追究徐姍姍何以認輸?她只是不敢掉以輕心的追問:「你確定?」
徐姍姍沒有回答,只是怔忡的點點頭,彷彿她認輸的程度只能到此為止。
之後,她排開眾人走向一直站在一旁靜靜觀看一切的孫梵,他正用霜雪冰寒的眼神,毫無人情味的瞪視她。
他大概是在怪罪她刺激凌海-參與這麼瘋狂的事件吧?徐姍姍帶著苦笑硬著頭皮走近他,用一種微帶依戀卻接受事實的平靜語氣說道:「我想,你一定會很高興聽這個信息——我決定放棄和你結婚的計畫了!唉!心中真是五味雜陳,但整體來說,還是要為你高興,因為你選擇也愛上了一個執著於愛的女孩子。姑且不論凌海-是不是真的勇敢,但她的的確確比我更愛你,愛你愛到可以為你生為你死!而這個賭約,就像我自己開了自己一個大玩笑,相當自取其辱!我一直以為我穩操勝算,原因是長久以來我一直以為沒有人會比我更愛你,可惜在火車接近的一刻,我還是選擇先逃之夭夭了!可見,我並沒有自己想像中的愛你!請原諒,因為我的任性,我曾讓你所愛的人暴露於危險之中。不過這樣的結果仍算是十分圓滿的呢!」
徐姍姍仰起頭,眼神掠過所有人,最後徘徊在孫梵和海-之間。「我爸爸總是說——兩個恰恰好,多出來的一個絕對是電燈泡。當然,它不是家庭計畫的廣告。」她微挑起明媚的眉,自我揶揄著:「我只是在嘲笑自己,永遠不是恰恰好的兩個之中的一個。真遺憾,不論是之於阿傑或之於你,我都是多餘的那個電燈泡!」
最末那句話,她是針對孫梵說的,而她當著眾目睽睽的自嘲,引來了眾人一陣沒有惡意的莞爾。連原本一臉肅然的孫梵也對她綻開了一個頗為和氣的笑容,並正經八百的詛:「其實,徐姍姍,我覺得不是你不夠優秀,而是你名字取得不好,「徐徐緩緩又姍姍來遲」,也難怪你會在愛情的路途上,老當個遲到者了!」
無論這算不算消遣,孫梵的字面曲解又招徠不少笑聲。
「或許是吧!」徐姍姍漾開一個心無芥蒂的微笑。「回家後,我會認真的和我父親檢討檢討,謝謝你的提醒,後會有期!」
說完,她主動大方的趨前揪住他的手,握了握,然後掉轉身,邁向汽車。她身後,仍氣派的簇擁著一群人,他們一齊開著幾部高級房車,揚長而去。
徐姍姍走後,看熱鬧和湊熱鬧的人群都逐漸散去,海-的父母親也同時開口說道:「海-,我們回家吧!」
海-點頭,卻默默的瞅了孫梵一眼,他面無表情,眼光卻也是靜靜的定在她臉上!
兩人隔著兩對父母相望,一臉欲言又止欲走還留的情態!
「等一等,請恕我冒昧,並容我稱呼一聲未來的親家公及親家母——依我看,咱們還是多留一些時間給孩子們吧!他們似乎有許多話要說呢!」孫雨慈通情達理、笑容可掬的提醒著凌德中夫婦。
凌家夫婦著實被那一句唐突之至的「親家公、親家母」嚇到了!凌德中呆呆的問:「事情有進展這麼快嗎?」
還是做母親的細心,高瑞美由呆滯的表情中回過神時的第一件事,便是來回梭巡著這對相距有點遠,可是眼神又彼此糾結不清的年輕人!
原來如此,眼前這個年輕人和海-談戀愛了!難怪他在縱身把海-撲離鐵軌時,那般奮不顧身,那麼像拚命三郎!
高瑞美先是既機靈又開通的和孫雨慈道:「當然,當然,我們都是過來人了,當然明白戀愛中的人總有許許多多說不完的話。」
第一次認真的注意到小女兒海-已經長大到可以談戀愛的瑞美,也第一次以一種孫梵可能是她未來女婿的丈母娘眼神有趣的注視了他許久;對他的馬尾頭,她似乎頗有疑意,但對他斯文俊雅,得體得儀的外表,她似乎又有說不出的滿意,她一直緊迫盯人到連自己都察覺孫梵的不自在時,才笑吟吟,滑稽兮兮的說:「只可惜,截至目前為止,我還不知道我未來女婿的大姓大名呢!」
這倒真是被嚴重忽略的,大家起先有點傻眼,接著爆笑成一團並開始自我介紹!
而這次的自我介紹差點又介紹出毛病來;原因是素未謀面的唐秉文終於首次和與阿傑私奔的女子,凌海蘭的父母會面了!這種見面,雖是因緣際合,但也夠尷尬了!
不過,在唐秉文思想已稍稍被海-軟化感動的此刻,在凌家夫婦正感激著孫梵奮不顧身救了他們小女兒的此刻,什麼事,似乎都可以留待日後再慢慢研究溝通。
最後,他們壓抑了對彼此曾有的質疑與不滿,兩對長輩知趣的先行各自駛車離去,善解人意的留下孫梵和海-在夕陽下的鐵道旁大眼瞪小眼。
說他們兩人是大眼瞪小眼並不誇張。無論是湊熱鬧或者真正抱持關心的人,都早已像看戲散戲般的陸續離去,鐵道旁也像不曾發生過任何事的回歸平靜。
海-感覺自己仿如做了一趟旅行,一場有點兒驚險刺激,卻全然無害的冒險之旅。但也非真的全然無害,一想到剛才火車可能真的就這麼輾過自己,她就不覺渾身酸軟顫抖起來,她撲一步虛弱的跌坐入草地裡,並發自內心承認自己並沒有想像中的勇敢。
「海-,你傷到哪裡了?」是孫梵急切關懷的聲音,他蹲跪在她身邊,滿臉焦灼。
「沒有,我沒有受傷,我只是在想……」用手揪緊一把長綠的草,她抖著唇,心有餘悸的說:「假使你沒有及時趕到,推我一把,也許……我就——」
「現在才想到這些可能的後果不嫌太晚了嗎?」面無表情坐入她身旁的草地,他對她的反省嗤之以鼻。
海-無言。她明白孫梵還在氣她擅作主張和徐姍姍打賭,可是不論怎麼說,她會這麼做,完全是為了他!
她噙著淚,揪起手中那把草,賭氣的把它撕成條條再揉成碎屑。待委屈的淚水不受控制的往下墜時,她才硬嚥著解釋:「可能……我和徐姍姍做這種事,在你看來根幼稚很兒戲,可是……我只是在為我們的愛情爭取存活的空間啊!我是多麼不忍看你被你父親逼得日漸消沉,又多麼不捨我們的愛情就此被迫煙消雲散!徐姍姍說——只要我能證明我比她更愛你,她就無條件放棄你,這是我們僅有的機會,我怎能放棄?」
「就算是僅有的機會,你也該來找我談談啊!畢竟,這整件事的絕大部分關鍵是我,對不對?」他憤憤的盤起腿,抿起唇剛硬的說。
海-被他的不可理喻激得怒氣油然而生;他憑什麼這麼生氣啊?臥軌的人是她和徐姍姍,可不是他也!何況,又沒有人勉強他來扮演英雄教美的角色。
海-愈想愈氣愈委屈,她揮去眼淚,忍不住朝他低嚷著:「我該怎麼跟你談啊?我該對你強調我好偉大嗎?還是我得對你說:孫梵——為了你,我願意當情癡、花癡,甚至白癡?而你,可能答應我放手一搏嗎?或許!我是偏差了一點,沒思慮到擅自決定去做這件事可能會傷害到你那尊貴非凡的男性自尊,只是——你一向那麼無拘無束,酷愛自由自在,為了你的自由,抹掉那麼點男性自尊——會脫一層皮嗎?會死嗎?」
「可能會死的是你,是你啊!你這個小傻瓜!」放棄盤腿,他跪坐至她面前,像只震怒的獅般惡狠狠的揪住她雙臂,咬牙切齒的搖晃她並朝她吼著:「自由算什麼?自尊又算什麼?當我看見火車頭那麼直騰騰的衝向你,而你又宛如木雕石刻般僵在鐵軌上時……」回想讓孫梵也倏忽顫抖了一下,他情不自禁的攬她入懷,暴躁的獅吼變成瘖啞的掏心。「海-,我好怕啊!我真的好怕好怕!那時,我仍站在距你一段的草坡上,心慌的無法目測出究竟是我距離你遠或者是火車距離你遠?我害怕來不及推你離開鐵軌,來不及救你,這輩子從沒有一刻,我如此害怕一眨眼就閃失一樣東西……一樣我摯愛的東西,那正是你,只有你!」
孫梵奇怪的表白及怪異的形容,讓海-又哭又笑起來。「我……不是東西。」她含淚逗趣的強調。「我,只是個摯愛你的女人。如果你不嫌肉麻,我還要強調,我是個不惜為你生、為你死、為你哭、為你笑的女人!而我之所以膽敢和徐姍姍如此一搏,從不是為了剝削你的自尊、純粹……純粹是想讓你解脫那副不該加諸在你身上的枷鎖,還你自由!」
「我懂!」他的下頜頂在她烏黑如絲的發上,眼眶微紅的戲謔:「只是如今,我並不確定自己那麼渴望自由了!現在,我只想找個夠大的鳥籠,把你同我關在一起,看你還能不能再玩這種嚇死人的把戲!」
孫梵略嫌誇張且太多柔情的話語,讓海-又抽抽嗒嗒了好一會兒,等他托起她的粉靨,用深情的眼神凝視她並俯身想以一個吻止住她的哽咽時,她卻唐突地在他懷中驚跳一下且頭差點擊中他的下巴。
「怎麼回事?」孫梵穩住她也穩住自己,莫名所以的問。
她低俯下頭,眼睛專注在自己沾了不少塵泥的牛仔褲管下的一隻赤裸的足上,她正經又嚴肅的陳述:「孫梵,你有沒有發現,我的鞋不見了一隻!」
我的老天!孫梵仰頭苦笑,感覺有點啼笑皆非;他正想親吻她,她卻在這浪漫的節骨眼上才發現她的鞋少了一隻?歎口氣,他決定先君子後小人的幫她找鞋,再來索吻!
就著已快隱逸的夕照,幾分鐘後,孫梵終於在軌道旁找到她那只多災多難,已有脫皮現象的白皮鞋!他把鞋捧回草地邊緣海-坐著的地方,蹲下身時忽然想起了一個他們曾玩過的小遊戲,「如果這只鞋合腳,你希望成為什麼?」他微側著頭問,眼睛在夕陽閃著亮晶晶的光芒。
海-記得這是幾個月前她受邀參加他的生日舞會時,他曾問過她的話。她也記得當時自己的回答因海蘭姊姊的存在而苦澀異常。可是如令,她卻可以放膽、率性的敘說她衷心的願望了——「假使,你是一隻公青鳥,那麼,我將成為一隻終身緊緊追隨依傍你的母青鳥!」
她的語氣既摯誠又慎重,眼中也霎時又漾出盈盈水光。
「哇!咒語更改了!我記得不久前,你才形容我像只「皮厚」的變色龍呢!」他像上次一樣,輕柔的幫她套上鞋。為免她再淚漣漣的,他撩起衣角為她拭去頰上殘淚,乾脆打起趣來。
海-真的破涕為笑了,「你還是一樣「皮厚」呀!只不過現在少了一點點保護色罷了!」她調侃他。
「我少了一點保護色,便便宜了你對我一目瞭然!唉!誰讓我是這種缺了神秘感就乏了安全感的人呢?!想想,我還是喜歡當變色龍。」他故作憂傷的自言自語。
「你還是認命吧!」她依進他懷裡,攀著他並朝他俏皮的眨眨明媚的眼,嘲謔道:「因為我實在很難想像——一隻公變色龍和一母青鳥關在同一個籠子裡,會搞出什麼雞飛狗跳的狀況來?」
「不難想像的,」他邪裡邪氣的俯近她,把她壓入草地中。「頂多變色龍用小利齒咬住小母鳥兒的頸項,就像這樣——」他不客氣的在她柔嫩的頸項上噬咬。「再頂多,小母鳥兒用尖喙啄住變色龍捕食的長舌頭,像這樣——」他張開嘴,整個吞噬她嫣紅小巧的唇,讓兩人的舌在彼此的口中交纏。
另一列火車駛近。土地震動的感覺讓海-驚覺起來,她怕有觀眾,在孫梵身下咿咿嗚嗚的掙扎。
「黃昏走了!」孫梵在她唇邊低語、安撫!
海-止住掙扎,微張眼睛偷窺四方,真的,暮色已向他們漸漸聚攏過來,除了那幾隻仍在草叢中悠哉鼓翅或行走的白鷺鷥,應該沒有人會瞧見他們的激灼之吻了!
放鬆情緒,海-再次讓兩扇長睫毛像含羞草般的合攏;唇則像成熟的玫瑰花瓣,向孫梵凡盡情的綻放!
另一列火車轟隆駛過,但不論軌內或軌外再發生任何事,都不再與她相干!因為孫梵和她在這條交錯的鐵道上獲得雙贏,贏得了「愛」!
又是另一個黃昏!
孫梵和海-蜷縮於他們新婚的床上。
然而這張安置於孫梵工作室褸上,罩著水銀絲藍床罩的大床,早在新婚之前就不知被孫梵和海-利用過幾回了?
關於這,海-不曾抱怨,只是在過了數周新婚生活之後,他們之間有些小歧見。
他們之間的第一個小歧見正是——床罩的顏色。
基本上,女孩子佈置房間總是會選擇比較女性化的色調。這天,海-把原本的藍絲床罩洗了,並換上另一套水銀粉紅床罩,看得孫梵差點暈倒,他揚聲抗議,堅決抵制這種色澤的床罩,他誇大其詞的說,那種顏色睡起來讓人感覺渾身浴火!
海-卻巧笑情兮並曖昧的答他:「這正是我換床單的目的!」
不算久的愛侶生活,在不知不覺中把海-變得更「明眸善睞」,變得更有自信的神采,但卻也把她變得更「膽大妄為」了!
隔天,她更天才的把窗簾也換成了粉紅鏤空花色——孫梵除了啞口無言,也不敢再多加贅言。因為他終於學會了婚姻第一章——丈夫的抗議干擾不了妻子的決心。而他更怕哪天回到家裡,他會突然發現連自己的內衣褲都給換成全粉紅色調。(這種想像是嫌誇張了點,但不是不可能!)那麼,他豈不是得由「公青鳥」易名為「粉紅色」了!
他們之間的第二項爭執!恰巧的又是「房事」之一——爭執的起源變成那隻大大的粉紅窗簾。
不過這次可不是顏色之爭,而是「開關權」之爭。
自從某日黃昏,孫梵首次拉上這窗簾並教會她男女之間的奧秘之後,她便毫無理由的喜歡上拉攏窗簾的感覺。那是種很私密、很隱蔽又很親匿的感覺,而這種感覺,只有她和孫梵能彼此分享,因此久而久之,她便很少拉開窗簾,讓西照溜進房裡來!
只是孫梵剛開始時十分不習慣,每次進屋,他總會像音樂娃娃發條突然被扭緊了般搖頭晃腦的抱怨他有多久沒在房裡呼吸到陽光的味道了!而海-,也有一套堵住他抱怨的好方法,每次,她會像頭小野貓般把他壓入床鋪,親他、咬他、呵他……直到他舉手認輸,俯首稱道:「我不再需要陽光,你就是我的陽光!」
當然,新婚中類似如此的芝麻小問題層出不窮,有時他們甚至會為了牙膏該用什麼品牌,該由哪頭擠起,毛巾該怎麼擺放而爭得面紅耳赤,然後兩人會為這些莫名出現的爭執而相視大笑。
不過就整體而言,他們的婚姻是因戀愛而產生的健碩甘美果實。因為他們接收到了來自雙方家長、親人及四面八方朋友的祝福!
但也唯因孫梵和海品的婚禮受過祝福,海品就更常叨念起私奔許久,卻仍音訊全杳的阿傑和姊姊海蘭。他們令她多愁善感到連站在禮服公司穿衣鏡前試穿一襲新款式別緻動人的美麗禮服,或參觀某傢俱公司櫥窗看見海蘭可能會喜愛的傢俱時都會鼻頭一酸,潸然落淚!因為在不知不覺間她就會想到——她擁有這麼多?可是姊姊擁有了嗎?
而這一切有與無,卻全操縱在她公公唐秉文的一念之間。有時候,海-全然無法理解這位長輩的觀點。他能在孫梵和海-的真情感動下,極有雅量的成全他們並給予祝福,可是至令他仍不打算原諒私奔許久的阿傑和海蘭。唐秉文強調——這正是勇氣與懦弱、面對現實與逃避現實的差別待遇!
他的堅持,差點再度引起凌家夫婦的不快,不過為了成全孫梵和海-這一對,凌家夫婦再度有德有量的退了一步,暫時不予計較。
站在自己的觀點,海-並不特別欣喜公公對她的讚賞,她不覺得臥在軌道上的自己格外有勇氣,因為當她面對死亡時她十分的驚懼、茫然,反倒是在海邊海蘭叫阿傑去死,而阿傑毅然選擇為海蘭邁入滾滾浪濤之中的那一幕,一直深印在海-腦海,無法抹滅。她認為,那才是一種分外的勇氣。
海-總覺自己是兩姊妹中較幸運的一個,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印證了愛與被愛的重要,還同時化解了存在孫梵和她之間的愛情危機!
至於對姊姊海蘭,她除了心懷思念,也只有虔心祈禱,祈禱有朝一日公公唐秉文能早早把自己從自設的冥頑模式中解套出來。
對這點孫梵深具信心並相信是指日可待的;畢竟,唐秉文再無第三個或第四個兒子可以利用來和某富貴人家女兒結親,乃至成就他勃勃的野心了!換言之有朝一日他會需要深諳寰宇企業所有事務的阿傑回來承繼他的衣缽。
除了無法和海蘭姊姊為彼此的婚姻加油打氣這點大缺憾之外,就整體而言,海-對自己的新婚生活是十分滿意相當適應的,孫梵回復了練舞教舞的日子;而她除了在「青鳥花坊」時花弄草之外,也把她的「綠拇指」帶回家裡,令孫梵舞蹈工作室外的那一大片花園不止綠意盎然,還花團錦簇呢!
這大概就是她成為人婦之後最有成就感的地方了吧!尤其每每當孫梵的舞蹈學員們誇讚她的巧手及「蕙質蘭心」時,孫梵就會在一旁的說——他決定在舞蹈教室旁再增辟一間「插花教室」或「園藝天地」,讓她的老婆大人一展長才兼賺外快。他的話常惹得他的學員一陣嘩然起哄!
新婚每一天,對海-而言似乎都是浪漫且特別的成長,像這個黃昏,海-和孫梵在剛經歷婚姻中的另一次激情後,他們和所有的夫妻一樣蜷縮在床裡唧唧噥噥,低語著日常生活中一些重要或不重要的瑣事!而在透入窗簾隙縫的夕陽光束消失時,他們的話題是某日海-心血來潮時買的那對青鳥。
「孫梵,我想,是我們該向這對青鳥道再見的時候了!」海-披衣坐起,眼光停駐在兩隻日漸瘦蝕的青鳥身上。
不,它們不叫青鳥!經一位來孫梵這邊學舞的生物系學生說明,孫梵和海-才知道其實它們是一種生長在山溪邊的野生保護鳥類,它們適合野外,不適合鳥籠。
當時海-就心疼的想,難怪它們看起來病懨懨的。考慮了好些天後,今天,她終於毅然作決定把它們放回它們該歸屬的地方。
孫梵沒有異議,他只是坐起身將海-攬至自己身上,低問:「你捨得放棄它們嗎?我知道在你的心目中,青鳥一直是幸福的象徵!」
海-怔忡了許久。說真的,放走這對青鳥,她一定會若有所失,可是,她又害怕若不放走它們,它們的生命將很快的萎靡在鳥籠裡!
然而,孫梵的一段話卻奇異的讓她的若有所失消弭了一大半,他說:「「TheBlue
Bird」只是一則童話,一則旨在教會人們認清「幸福」的真諦的童話,當一個人已經獲得了愛與幸福的真諦時,又何必緊抓著某種不具體的象徵不放呢?」
孫梵的話雖猶如冷水兜頭潑了她一身般的現實,但也確實讓她頓悟了一件事——在物換星移,人事遷變中,沒有人能恆久保有一件東西(例如一對青鳥)。「永恆」二字,不存在於任何時空,只存在於人的心中!
至於「幸福」二字,她也有了新見解——若說幸福的獲得必須涵蓋許多條件,那麼幸福的條件其實也可以是簡單的——一種不怎麼貪婪的心,加上一個與自己同心同德的人,大概就差不多了!而這兩項,海-自信都擁有了!
於是,我們就把這則年輕的故事暫時結束於這個黃昏與那張新婚的床上!
當夕陽再次隱逸時,海-倚偎在孫梵身畔,娓娓訴說著她的想法,並感覺他全神貫注在自己身上的柔情與感動!
當夜幕完全升起時,海-蜷縮在夜的深沉與孫梵的懷抱裡,想著——自始至終!自己都是幸運的,只因為她信仰了「青鳥」的存在,所以她擁有了一份「青鳥之美」!
而她更相信,這份愛不會因遠走高飛的青鳥而消逝或失去色彩,只因為「愛」對她而言,將是一種永恆的信仰!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