寰宇企業,是個專營開發電腦有成的顯赫企業!
但在唐秉文的心目中,它不僅是一份承嗣而來的事業,它更是他耗費了畢生青春與年少時婚姻自由換來的事業,因此,他對這份事業始終有一份狂執與驕傲。
雖然,他是這產業的第二代傳人而非創始人,但他對寰宇所付出的重重心力,的確是有目共睹的,寰宇在他的掌控中,業務更形擴張,業績蒸蒸日上。
目前,他對自己的成就不打滿分也打了至少九十幾分,唯一讓他最困擾的事是——他生了兩個並不怎樣聽從他的兒子。
自小至大,謹遵長輩訓示,是他們這種家庭延襲的規條。大兒子唐世傑,正是在這種教養下長大的孩子。他長得極像他的母親,有時雖難免驕矜,但他的外表斯文軟弱,對他這個父親更是自小唯命是從,難有拂逆,唐秉文是做夢沒有想到——綽號叫「乖傑」的阿傑竟有那等膽量違悖他,違背已和他訂了近半年婚的赫赫有名的徐氏千金,和一個藉藉無名,沒沒無聞人家的女兒私奔了!
他更沒想到的是他們私奔的手法竟如此乾淨利落、不著痕跡,仿如一眨眼就從台灣這個小小的島嶼失去蹤影,連他花錢請來的徵信社人員都無法有效的查出他們的去向!
在明察暗訪了一個多月後,他終於放棄尋找阿傑的下落,令他頭痛的事是他不知該怎樣才能對徐氏解釋這件事?但當徐氏獲悉這件事之後,他們一致認定這是件挽回也無意義的丟臉事情。尤其徐氏的千金徐姍姍,更是一臉傷心欲絕的強調她不是個爛水果,任人要就要、丟就丟。她說就算唐世傑回頭了,她也絕對不再承認他是她的未婚夫!
這下可好了,唐秉文更氣急攻心到想拿把錘子捶自己的心口了,他千算萬算,精打細算,就是沒有想到阿傑有膽演出這出「私奔記」,而眼見一椿有既得利益的聯姻即將泡湯,甚至還得付出一筆為數不少的遮羞費,他就幾乎「抓狂」。
幸好,當他焦頭爛額,束手無策時,他的秘書情急生智的告訴他,他還有一個非婚生兒子——孫梵,而當他硬著頭皮向徐氏提出由孫梵來取代阿傑時,破天荒的事發生了,徐氏的大小姐卻連多作考慮都沒有的一口應允了!
謝天謝地!真是絕處逢生,令人喜出望外。
不過喜歸喜,這終究是他這個做父親的擅自決定,而他也確實明白,孫梵這個兒子絕對沒有阿傑那麼沒主見,那麼好說話。
從小,孫梵就較難拿捏,較離經叛道;雖然他這個做父親的自認為對他付出的金錢與心機都不算少,但他似乎總是不領情。
或許孫梵的心底下是在怪罪他這個做父親的沒能讓他母親孫雨慈風風光光的進唐家門,也沒能讓他認祖歸宗吧?!總之,他嘴裡雖然喊他爸爸,但總是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小時候,不諳世事,孫梵對他一逕是明顯的排斥;長大了,也懂事了,他對他卻轉變成一種明顯的客套了!
他完全像他的母親孫雨慈個性自然、心性自由且愛憎分明。
就某方面來說,唐秉文個人相當欣賞這些特質的人。孫雨慈,是他這輩子最愛的女人,而她之所以如此吸引他,正因為她是個擁有這些他無法擁有的特質的女人!
可是這些特質,相對的也為他帶來很多苦惱!多年前,他並非不想娶雨慈,家中的長輩雖反對他把她明媒正娶進門,但也不反對他納個妾,問題正出在於「妾」這個字眼上,雨慈倔強的堅持,她不喜歡也不稀罕佔據那種奇怪的字眼與地位。
於是,他們兩人的關係,就因有了孫梵而藕斷絲連,膠著至今。
至於孫梵這個孩子,現在絕對是他老人家最棘手的原因,他是一匹狂放不羈,不曾被上過馬韁馬勒的野馬,根本不可能用命令或口頭規勸來要求他娶徐姍姍,而今,唐秉文唯一能用的方法是一種頗為卑鄙的打壓手段,他希望在他的打壓下,孫梵會屈服於現實及他這個父親所為他準備的既得利益,問題是——他真可能屈服嗎?
根據可靠消息來源(當然是徵信社),孫梵目前正和一個開了一間小花店的女孩打得火熱,更令人氣結的是——該女孩正是和阿傑相偕私奔那女人的妹妹。
算來他唐秉文生養的這兩個兒子還真有骨氣,有骨氣到現成的少爺公子不當,有骨氣到連半點野心都沒有,有骨氣到讓兩個家無恆產的姊妹給一網打盡了!
對於這兩姊妹,唐秉文雖不怎麼把她們看在眼底,但他也不否認有些許好奇之心,老早以前,他就想抽個空去會會,看看她們究竟是何方神聖?竟能如此迷惑著他的兩個兒子?而今天中午,更有趣了,有個女孩——一個叫凌海-的——自稱是他未來兒媳婦的女孩,此刻正在寰宇大樓裡,他的辦公室外,餓著肚皮等候他的召見。
拿起桌上的一疊徵信社送來的資料,他翻了翻。沒錯,凌海-,二十一歲,是兩姊妹中較年輕的一個,也是孫梵的現任女友,資料中附了一張還算清晰的照片,照片中的女孩並沒有太出色之處,連穿著都普通得可以。而由她大言不慚地自稱是他未來可能的兒媳婦看來,她是來者不善。
但他唐秉文也絕非省油的燈,她真是可謂「天堂有路人不去,地獄無門竄進來」,他自認是個赫赫商場老將,看多了像她這種只想利用機會一舉釣得大魚的年輕女孩。過去,他因疏於防範而被釣走了一個兒子,現在只剩孫梵,他可是會小小心心、步步為營了!而他,倒真想聽聽看凌海-今天來的目的是什麼?他想就算他不能讓她敗得落花流水,至少也得讓她灰頭土臉的走出寰宇,當然,最好還能一勞永逸的讓她和孫梵變成恆久的拒絕往來戶。
心中的主意打定,他把資料丟進抽屜,按下對講機,讓秘書請她——凌海-——他未來的無緣的兒媳婦進場。
敲門聲響起,他篤定的坐入他那豪華氣派的高背椅內,權威的喊:「進來!」
門被旋開了,一張十分年輕,只淡施脂粉,有點怯生生的臉孔出現在門邊。
「請問,這是唐秉文唐先生的辦公室嗎?」她怯怯的問。
「進來!」唐秉文再次威嚴的說。坐在有利的位置,他可率先評估對方!但他左瞧右瞧,就瞧不出這個凌海-會是什麼強有力的對手!
她看起來太年輕了,年輕得讓人感覺單純荏弱,不過她的臉孔比起徵信社送來的那張照片,漂亮明媚太多。整體說來,她給人頗靈秀的感覺,那種氣質神韻和年輕時的雨慈十分類似,雖沒有富家千金的風采,卻有小家碧玉晶瑩剔透。
但孫梵會選擇有這些特色的女孩做戀人,唐秉文完全不意外,因為孫梵是雨慈一手帶大的孩子,他以母親為標準來選擇女朋友,是十分正常的事!
不過當凌海-走動時,她某樣奇異的動作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雖然她穿著長及小腿肚的圍裙,但她一腳高一腳低墊步走過地毯的吃力表情,沒有逃過他銳利的眼睛。
老天爺!這是徵信社疏忽沒向他報告的一點,她是個「跛子」,一個雖不必拄枴杖,走起路來卻會一瘸一瘸的「跛子」!
老天爺!他突然有想大笑的感覺。他兒子的眼光果真特殊,特殊到令人不敢恭維!而凌海-的跛腳,讓他感覺自己又多了一項籌碼,他認定自己已勝券在握!
她站定在他桌前時,唐秉文決定先給她一個下馬威。「平常,人家都叫我「唐董」,而不是「唐先生」,門外的牌子,掛著一清二楚的「董事長室」,麻煩凌小姐往後以此相稱!」
她起先似乎有點被這個下馬威給愣住了,但數秒之後,她面露奇異微笑,不畏不懼的說:「「董事長」,的確是個權威之至的名稱,但就我所看,有董事長頭銜的人可不一定「懂事」,「懂事」的人也不一定有董事長頭銜!不過如果你堅持用這個辭彙來「提升自我」,那麼我尊重你!」
確實厲害,她接過一招,而且接得漂亮,猶如她那句特意強調的「提升自我」,不啻是在嘲弄他「膨脹自我」。
唐秉文開始對眼前這個年輕女孩刮目相看了!他沒想到一個外表是全然弱者姿態的女子,言詞會如此犀利世故!果真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古人說「兵不厭詐」,不過唐秉文倒冒起了不和她玩文字遊戲的念頭,他簡潔的請她坐入辦公桌前那張秘書特別準備的會客椅,他不打算請她入會議廳旁的會客室,旨在提醒她——她並非寰宇重要的客人。她入座後,他發覺她的姿態沒有一般年輕女孩的矜躁,反而有一股沉穩的優雅。待她坐定,他單刀直入的問:「無事不來,凌小姐你自稱是我唐氏一門未來可能的兒媳婦,算來倒是自信滿滿,說吧!開門見山的說說你今天的來意!」
唐秉文的毫無迂迴倒真又嚇了海-一跳,不過在來之前,她已模擬過許多可能的突發狀況。說真的,以她一向膽小,不太愛面對長輩的個性,要她自動自發來見一個孫梵的父親已經很夠艱難的了,更何況孫梵這個父親是如此的「不凡」。但為了孫梵,她不得不硬著頭皮,來這裡奮力一搏,看看能不能找到扭轉她和孫梵愛情生命的轉機!可是截至目前為止,轉機不多,危機倒是重重!
「不!」海-苦笑。「就因為沒有自信滿滿的理由,所以我才用「可能」這兩個字,而我,今天的確是為孫梵的事的!」
「哦,是嗎?孫梵有什麼值得你操心或困擾的事嗎?」唐秉文幸災樂禍的微笑以對。
「剛剛,唐先生——抱歉,是唐董,你要的開門見山,那麼我就不拐彎抹角的說話了!前人說「虎毒不食子」,就現代人來說,對子女的呵護照顧較諸別人更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就不懂,為什麼你這個做父親的卻這麼不擇手段的和外人串通且急於毀壞自己兒子的前途呢?」坐直身體,海-直視唐秉文,嚴肅的問著。
「你是指我毀壞了孫梵的前途?」唐秉文反問。
「難道不是嗎?你唆使暴力介入他的舞蹈工作室,讓他無法繼續教舞,這不但毀了他賴以為生的工作,相對的也破壞了他生活的重心與快樂,他是如此熱愛教舞這份工作啊!」海-慎重的指出。
「就我看來,他教舞根本是不務正業,而他如果回到寰宇並立刻娶徐氏的大小姐,他才真是保住了「錢途」與「前途」!」唐秉文根本不想把凌海-的話當一回事,他銳利的盯著她,頗不客氣的說:「至於你,凌小姐,我正在想,你今天來的目的大概不僅止於為孫梵的權益請命,我想你今天來的最大重點,該是為你自己的利益請命吧?」
利益?什麼利益?海-有點迷糊,直到唐秉文由抽屜中抽出一本薄小的支票溥,直到他開口用生意人的精明與冷漠問道:「凌小姐!說吧,要多少錢你才肯對孫梵放手?」海-恍然大悟,原來,唐秉文把她當成道地的淘金女孩了,可笑的是——她像嗎?她長得既平凡又瘸腳,除了對孫梵的愛及孫梵對她的愛,她幾乎是沒什麼條件的女孩子!她萬萬沒想到,唐氏寰宇企業的大老闆竟會如此抬舉她?還需要動用支票來打發她?
利益!利益!海-再次打心底哀歎及不屑起這些大商賈凡事只著重眼前利益的行為。她今天主動來寰宇要求會見唐秉文,確實是一種極其大膽又不自量力的行為。她是想看看能不能在和徐姍姍的賭約之外,為孫梵和自己的愛情掙出另一片空間的。可是就她剛剛進寰宇大樓之後以及眼前所受的待遇——包括差點吃閉門羹及在外廳等候大牌的寰宇負責人唐秉文將近三個鐘頭,且過了午餐時間仍得餓著肚皮在這豪華氣派的辦公室裡像只小老鼠般忍受羞辱看來,她想扭轉唐秉文剛愎自用的價值觀簡直是難如登天,癡人說夢了!
瞪著唐秉文壓壓右手邊的支票簿及握在左手邊等著她說出數字的名牌金筆好半晌,連一向生活單純的海-都能洞見這個身份地位顯赫的中生代企業家的姿態是嚴陣以待的;他彷彿在等待,也是在提防她獅子大開口!
「您的大方真教人心動!」海-不知該哭或該笑的揉揉額頭,用年輕的天真,直言無諱著:「只是您的支票對目前的我而言,並不具備太大的誘惑力,因為我一直相信——情感的力量遠勝過金錢的力量!」
「年輕人總是感情用事!可能沒有人能否定金錢的萬能,就如同沒有人能否認人們在追求金錢時那股瘋狂的利慾力量,正是社會進步的原動力一般!」唐秉文乾笑著,很理所當然的反駁了海-的說法;他認為,她若不是天真過度便是虛偽過度,前者是可笑,後者則需要提防了!他開始更審慎的觀察她的態度。
而他的眼光著實讓海-渾身不舒服起來,那是一種全然的批判眼神。若在平時,海-自認鐵定會被長輩那樣的眼神嚇得心慌莫名、無地自容,且開始反省自己究竟哪裡犯錯?可是今天,她是帶著絕不可能受歡迎且寵辱不驚的心情進寰宇企業大門的,在她大膽的引用了一句自己可能是「唐氏未來的兒媳婦」並枯坐了三小時才激出了唐秉文會見她的意願之時,她絕不會讓自已輕易就敗在那種眼神之下,也不會輕易認輸。
「你的坦白的確讓我這個城市鄉巴佬開了眼界,不過,你的坦白也讓我感覺到你們這些渾身上下鑲金帶銀的人實在很可怕!」海-展開反擊,她破釜沉舟的想:就算不能說服唐秉文看重她和孫梵的愛情,至少她自己也得堅持看重自己和孫梵的愛情!「你們實在像極了一群陷在慾望陷阱裡的奪食動物!總把眼前的「既得利益」奉為主食,算盤敲得既精又准,怕自己吃虧太多又怕被別人佔便宜太多,我一直很好奇,你們一直如此工於心計,爾虞我詐的活著,支配別人也支配自己,你們難道都沒有累的時候嗎?」
「小女孩,別對你不熟悉的世界裡的人妄下斷語!否則,別人會說你這只是一種不成熟的酸葡萄心理。而你,也不要一再不屑或低估「利益」這兩個字的重要性。」抿起唇,唐秉文放下手中拿捏得過久的金筆與支票簿,他叉起雙手手指,倚向氣派的高椅背,表情冷淡的駁斥她:「就拿離我們年代久遠的韓非子來說好了,連他,都不能否認利慾本身是社會活力的必需品與產品。這我們可以由他口中的一段敘述看出端倪。他說——鰻魚和蛇相像,蠶也和青蟲相似,任誰看到蛇都會害怕,看見青蟲也會甚覺噁心,然而漁夫抓鰻,女子養蠶,每個人莫不順乎自然,這正印證,只要「利益」當前,沒有人不勇往直前的!」
「而我,並不是孫梵該勇往直前的對象?!因為,我不能帶給他任何「利益」?!」海-低語,心中湧現一絲酸楚,唐秉文的譬喻太理所當然了,一時間,還真讓海-產生迷糊錯落的感覺。她明白,唐秉文指出她根本不能帶給一個男人什麼「利益」,而他沒用她的瘸腿來大做文章,她就該謝天謝地了!只是,在她誠實耿直的腦袋瓜裡,她仍不認為利益比愛情重要!而這也許會變成一種至死方休的信念!她頓了一下,也思考了一下,腦海裡靈光乍現的反駁唐秉文。「好吧!就算「利益」二字真能教人產生百倍勇氣,但是利慾熏心而失敗的例子也不少啊!你大概忘了韓非子裡頭還有這麼一則故事:某父親在嫁女兒時就告訴女兒!盡量存私房錢吧!因為即使嫁過去,也會有被趕出來的一天。於是這個女兒嫁到夫家就拚命攢私房錢,不久被公婆發現了,便被掃地出門。女兒回娘家時,帶回家的東西真的遠比嫁過去時還增加一倍,做父親的當時不但沒有醒悟自己教子無方,還一直為增加的財富沾沾自喜哩!」
又頓了幾秒,海-繼續犀利的指出:「現今的你,豈不正如這個父親,打一開始就做利益評估,並以錯誤的心態去預設立場,再以不擇手段達到獲利的目的。當你耍手段想迫孫梵和徐姍姍結婚時,你便如同韓非子故事中的那個父親一般,謀求眼前利益,卻完全枉顧了人性中的尊嚴與婚姻中的關鍵因素——愛與關懷的交流、心與感情的聯繫等的重要性!」
她反應的敏捷,令後兼文眼中不覺泛起欣賞的成分!這又是另一種驚奇,他沒料到這個年輕女子,竟有能力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如此輕易的反駁他的論點。不過她過分犀利的言詞對一個長輩而言,的確不夠討喜,甚至容易引發懊惱!唐秉文頗為惱羞的強詞奪理道:「愛與情感,大可以在婚姻中慢慢培養!」
「問題是——萬一培養不出來呢?」
「若利益存在時,就想辦法均衡婚姻;若利益不存在時,離婚也未嘗不可!」似乎是為完全撲滅海-的天真,唐秉文說得超乎尋常的現實與決絕。
海-卻是聽得一楞一愣,大開了耳界!「你說得既容易又可怕——人類的情感,在你的眼中真的只是破銅爛鐵一堆嗎?那麼,孫梵豈不只是你為了兼顧利益與均衡婚姻的產物?那麼,孫雨慈孫阿姨和你之間的感情呢?你能完全抹殺,也把它當成一堆破銅爛鐵嗎?」
海-的咄咄逼人的確惱了唐秉文,尤其,她一語道中他內心最沉重最內疚的痛。
「哦!孫梵帶你去見過他的母親了,可見,孫梵對你是相當認真的了!」他起先冷冽,然後嚴厲的說:「可是,你也不要過分沾沾自喜,孫梵的媽媽接受你,並不代表我也會接受你,縱橫商場這麼多年,我憑借的正是一股決心,而我,一旦決定的事,很少更改!孫梵和徐家大小姐的婚事是既定的事,我不會輕易的改變決定!」停了一下,他接著不客氣的提醒:「還有,凌小姐,我剛才說過,你還年輕,對你不曾瞭解或道聽途說而來的事,不要亂做評論,尤其是我和孫梵他媽媽之間的事,更不需要你這種沒有幾兩重的黃毛丫頭來妄下斷語!」接著,他看了看手錶,沒有為海-預留說話空間的再度拿起支票,墊起金筆,用明顯的優越與不耐下逐客令。「凌小姐,請原諒!我還有下一位客人,沒空再和你閒話家常!快說吧,究竟要多少錢,你才肯和孫梵一刀兩斷?」
這一刻,海-十分想哭,她有點豆腐掉在灰裡頭——吃也不能吃!拍也不能拍,完全失敗了的感覺。面對這樣躊躇滿志、一意孤行且勢在必得的長輩,她感到十分的無力感!但她告訴自己,沒什麼好哭的,事已至此,不論今天來是成功或者是純粹鬧笑話,她都已盡力表達了她想表達的事了!
而坐在人家的地盤上,當主人下逐客令時,她的屁股又怎能像堵移不動的城門般死黏在人家的椅子上呢?推開椅子,她筆直的站起身,居高臨下的俯視仍優雅而緊握著金筆的唐秉文數秒後,她苦澀的開口,「是的,你們的世界,的確有太多難以理解的事我完全不懂,而我也不想去懂!收起你的支票簿和快捏出金粉的金筆吧!好好做你「非常懂事」的「董事長」吧!但不要把每個家無恆產,只想做你唐家單純媳婦的女人都複雜化,都想像得如此功利如此卑劣,或許有一天,你會發現你根本不必一天到晚拿著金筆、拎著支票在提防某個女人的獅子大開口;或者,有一天,你會發覺你已獲利太多,而事實上,你需要的卻非常之少,甚至於少到不包括你一直在追求的「利益」的一小部分。至於我和孫梵之間的感情,我們也有我們的勇敢與堅持,套句我對愛情的看法是——「戀愛是固執的,有時比死還強!」,我想,你大概又會對這句話嗤之以鼻了,不過沒關係,在不久的將來,我會證明這句話,而這憑借的,也正是我愛孫梵的一股決心!最後,謝謝你今天撥空見我!」
說完,她旋門,仍是一瘸一瘸,但腰桿挺得筆直,極自持、極尊嚴的一步步踱過地毯,踱至門外,輕輕合上門。當她仰頭看見董事長室那塊牌子,她綻放了一個微笑,但那個微笑牽強且虛弱之至。
門內,唐秉文仍坐在他氣派的辦公桌後,他的表情由起先的氣焰高張變成有點洩氣。
或許是受了凌海-那股臨去秋波的影響吧,他開始稍稍有了省思,但這省思十分短暫!他不否認,放棄孫雨慈而選擇了家族的決定娶阿傑的母親,是他今生最大的遺憾,但他絕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麼,至於要孫梵放棄凌海-娶徐姍姍這件事,他更不認為哪裡錯了!這是他根深柢固的行事作風與標準——凡事,以有利寰宇企業為第一優先——人的標準與作風一旦立下模式,就像一種紋身,洗也洗不掉,改也改不了!
至於對凌海-最後那股充滿決心的話,唐秉文確實是嗤之以鼻的。因為,他活到這麼一把年紀,變調的戀曲倒見過不少,就是從沒見識過什麼是真正生死相許的不渝愛情!
孫雨慈,大概是最後一個知悉唐秉文在逼迫她兒子選擇一樁他並不想要的婚姻的人了!
在孫梵的觀念裡,他以為父親的剛愎自用,我行我素並不能完全干擾他的生活,他也以為過一陣子父親自然會放棄脅迫他。可是這一陣子他會變愈躁鬱。父親像是非得把他逼上梁山不可了,他不只封殺了他的舞蹈工作室,甚至暗中派一些鬼鬼祟祟的人跟蹤他,而當他想乾脆找份朝九晚五的工作來上班時,也總像是有一隻黑手在幕後操縱似的,讓他找不到一份較像樣的工作,而他,早就想通了是誰在搗鬼!除了他那個掌管寰宇大企業的父親之外,還有誰會有此能耐?還有誰能如此神通廣大呢?
原來,孫梵並不想讓生活得相當清心自在的母親來為他煩惱這檔事,他也不想讓母親和父親有把年紀了才為了他而惡臉相向。可是母親外表雖大而化之,她內心其實卻是心細如絲的。
她沒有和孫梵住在一起,也一向不對他的私生活多加干預,因為她絕對信任他已是個有處世與應變能力的大男孩了,她並不想像一般單親母親一樣,食古不化的只想把他死綁在身邊。
但是最近,當她偶爾的孫梵一起吃頓飯或喝杯咖啡時,不禁察覺到兒子的可怪之處。他很少綻露那口時常毫無保留、可以媲美牙膏廣告的爽朗笑容了,而他眉宇間那股就算在笑著時也抹不開的鬱結,更是教她這個做母親的不覺憂心忡忡起來。
最初她以為孩子的心事大概是來自情感的不順心!
她見過凌海-那女孩子一次,也頗喜愛她那鍾靈毓秀,俊俊俏俏的模樣兒。而由那次會面,她也可以由女孩含情脈脈的眼神及孫梵頗用心的體貼關懷,看出在兩個孩子之間悠悠交流的真情意。問題是年輕人的感情世界還是難以穩定、感情觀念也容易隨著外在環境一日三變。
拿她自己和孫梵的父親唐秉文來說好了,原本一段海誓山盟、信誓旦旦的戀情,還不是因為某些外在的壓力而經不起考驗,一拍兩散;也許是觀念上的不同吧!當初,她是為了孫梵這孩子才沒有毅然下定決心離開唐秉文,若不是為了孫梵,她是絕不會委屈自己居於這種奇怪的地位——說是人家的細娘也稱不上,說是人家的地下夫人又太貶損自己的尷尬地位。
從來,她就不太渴求大富大貴,年輕時,只渴求談個有點轟轟烈烈的戀愛,再來是一段平穩實在的婚姻,可惜老天爺硬讓她「遇人不淑」!
是命吧?!和唐秉文藕斷絲連了二十來年,近幾年她才看開了,也對某些她年少時曾經的想法死心了!年少時,她一直嚮往一份生死兩不移的愛情,但經歷了唐秉文這種男人——這種現實永遠擺在夢想前頭,看重家庭利益、永遠超乎愛情忠貞的男人之後,她的想法是徹底的被粉碎了!
擺著這段不甚得意的往事話說回頭,連著一小段時日,雨慈一直以為孫梵的心事是來自和凌家那女孩交往的不順利,但當她查證出一切問題的根源又是來自唐秉文——她那無緣的戀人在作祟時,雨慈是再也管不了自己許多年來在朋友間頗獲好評的修養與好脾氣了!
幾天後,也是一個近黃昏的下午時段,雨慈多年來第一次主動邀約唐秉文到敦化南路某家咖啡屋一見。
這天,她特意化過妝,也特意穿上她最好的一件珍珠粉真絲旗袍,看來比起他們年少戀愛時老不了多少。但當她看見身材仍碩長,笑容仍風流惆儻的唐秉文出現眼前時,她不自覺就怒火攻心,氣憤填膺起來。
就是這種笑容,既邪氣又迷人,蠱惑了她太多年,可惜,她早就看清這個帶笑面具下的真實容顏,也早就對這笑容有免疫能力了!她對他,早就少了幾分耐性!
他尚未坐定,她沒寒暄也沒問候的寒著臉一顆炮轟過去,「你究竟打什麼餿主意?竟把兒子婚姻拿去當買賣?」
唐秉文起先略顯意外與尷尬,拉開椅子放好公事包和大哥大,一副全是派頭的整整西裝外套坐定後,他向侍應要了一杯咖啡,才涎著笑臉,回復自若神態的答:「說買賣太難聽了,我只是幫他選擇了一椿好姻緣!徐氏你聽說過嗎?它可是赫赫有名,多年來在世界電腦市場和寰宇一直不分軒輊的競爭著的電腦集團,如今有這麼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孫梵——咱們的兒子假使能和徐氏的新生代聯姻,那他真可謂前途無量了!」
他猶在沾沾自喜,孫雨慈不禁要為他滿頭滿腦、一生不變的熱中利祿猛搖頭歎息了!她反省了許多年,仍不能理解自己年輕時怎會如此盲目,愛上如此虛有其表的男人。「收回你的好心吧!」雨慈譏誚著,「我是堅決反對你拿孫梵來取代你姓唐的那個兒子去做婚姻買賣的,我們母子壓根兒不在乎什麼徐氏或徐氏的電腦公主,也不介意「錢途」亮不亮!我們母子渴望的事物和你從來就不曾交集過,你這種人,唯有在利益當前才論情論面,孫梵才不會傻得去感激你要他認祖歸宗的施捨,也不會希罕你為他構築的婚姻空中樓閣,你大可找別人去爭這個千載逢難的機會!」
雨慈眼中充滿怨氣與撻伐,這令唐秉文不知不覺心生愧疚,就算他剛愎到不願承認自己做錯過什麼,但這卻是他每次面對她時,都會泛起的情緒——一種多年不變的虧欠感覺。正如他對她的情感感覺,多年不變。她已過了中年,卻依舊保有中年婦女嫵媚、潔淨的風韻,當她轉動那雙依然靈活如昔的眼睛時,他仍會心跳加快,有情竇初開時的驚艷感。不過即使他對她曾有滿腔熱情,多年來也一直被披在她身上、臉上那層凜然不可侵犯的寒霜凍結了。他明白自己捨她另娶是十分惡劣的事,但多年來他一直在彌補,他以為金錢可以取代好多事物,可是她和孫梵,擺明著不屑他的金錢。
有時,他對他們母子倆真是沒轍!而在盡可能的範圍內,他對雨慈用的是懷柔政策,因為他太瞭解她的個性了,他若剛強,她會比他更剛強:
「雨慈,你理智一點好嗎?你是一個母親,難道不指望兒子有一個飛黃騰達的將來嗎?」
「飛黃騰達可不見得必要利用裙帶關係或婚姻交易才能獲得!」雨慈明顯的諷刺著:「算了吧!你那套卑劣卻振振有詞的金錢利益我領教多了,也受夠了,你甭想把它再套到我兒子身上!」
「雨慈……」
「放過他好嗎?」她的眼神變祈求了。「我們所受的教訓還不夠嗎?還是你認為我所承受的苦還不夠多?我的經歷是如此沉痛,但我已要求自己盡量去寬容了!而今生,對你們再無所冀求了!我只是想讓我唯一的兒子擁有獨立、自主、純潔的人格,我希望將來他能把握一份真摯、全無雜質的愛情,再建立一椿平靜篤實的婚姻。我不希望你教會他「利慾熏心」,更不希望他再步上我們的後塵!」
「就算我不幫他安排這樁婚姻,也難保他將來能擁有一段平靜篤實的婚姻啊!我就不相信,堂堂一個徐氏千金會比凌海-那個瘸腿丫頭差!」唐秉文一臉不以為然。
「你見過海-那孩子了?」雨慈顯得頗為吃驚。
「對!幾天前,她主動來找我。」啜了口咖啡。唐秉文用不甚在意的表情輕描淡寫道:「她的說法和你一樣,要我放棄讓孫梵和徐氏聯姻這種想法,她還堂而皇之的說她對孫梵的愛是一股至死不渝的決心,現代的女孩子,真的夠大膽厚顏的了,情愛老是掛在嘴邊不放!」
「我不認為這樣子有什麼不好!至少她很率真,不像有些人,根本懦弱到不敢去釐清自己的愛憎!」
雨慈的指桑為槐唐秉文並非聽不懂,但他仍嘴硬的強調:「我實在不相信現代還有什麼至死不渝的愛情。」
「是的,除了功名利祿之外,你這種人從來就不曾相信過什麼!但這只是你這種沒心少肺的人的論點罷了!為什麼你從不反省,是不是因為你從不對別人挖心掏肺、至死不渝——因此別人才不對你挖心掏肺,至死不渝!」
她直來直往的用話刺他,一時,他只能苦笑著緘默以對!
就在兩人因話不投機半句多而陷人更冗長的僵局時,唐秉文夾在公事包上的大哥大突然響起!他如獲緩刑的飛快抓起話機,不過數秒之後,他的表情卻由初時的放鬆轉為霎時的凝重!
他並沒有和來電的對方交談太久,當他切斷並放下電話機時,面容十分嚴肅的說:「可能出事了!」
「誰出事了?出什麼事?」雨慈倏忽由椅上坐直身軀,瞪大眼尖銳的追問。
「剛才的電話,是徐氏夫婦打來的,他們說女傭今早在打理徐姍姍的房間時,撿到一張很奇怪的紙!」
「演偵探片啊!撿到一張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驚魂甫定的拍拍胸口,雨慈喃喃抱怨。「還有,徐姍姍是誰?」
「徐姍姍是徐氏的千金,也是孫梵即將結婚的對象!」唐秉文心虛的解釋:「至於那張紙的可議之處是——上面標示了兩條鐵軌,鐵軌旁不止註明了火車通過的時間,地點,還很精確的計算出跳出軌外需幾秒的時間,更教人感覺詭異的是兩條相距不遠的軌道上各畫了一個人形,人形內又各填了一個名字、徐姍姍和凌海-,看來很怵目驚心!」
「她們想幹什麼?集體臥軌嗎?」雨慈驚愕問。
「截至目前為止,連徐氏夫婦都無法猜出那張紙是在打什麼啞謎?不過徐姍姍從一大早就不見人影且不曾告知家人去向而讓徐氏夫婦快急昏頭了!徐氏夫婦不認識海-,但他們強調紙面上還有另一項說明——說這是兩個女人之間的的定,輸的人放棄孫梵,贏的人擁有孫梵。」一口氣說完,唐秉文都感覺自己正在解釋的這件事十分無稽;有兩個女孩,為了爭奪他的兒子孫梵,比賽臥軌?!真不可思議。
而雨慈拍拍額頭低呼:「我的老天,這是什麼遊戲?」
「依我看,我們還是先通知孫梵並盡快趕往現場,紙上註明火車通過的時間就快到了,除非火車誤點,否則難保不會造成遺憾!」抓起公事包,順道抓起雨慈的手,唐秉文語氣急促的又說。「不管這是什麼遊戲,至少我們都得趕到現場去看看!」
「好!」
孫雨慈毫無異議的回答令唐秉文又一楞,而她多年來一直拒絕讓他握著的纖手此刻正緊握在他手中讓他仿如置身奇怪的夢境中。
付過帳後,唐秉文和孫雨慈多年來首次相偕走向停車場並坐進同一輛車子裡,這也是兩人多年來首次沒有分道揚鑣。
而這一切之所以發生了,為的是一張教人滿頭霧水的紙及一個也許存在、也許是惡作劇的賭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