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水蒸氣渲染得迷迷濛濛,宛如置身在濃霧中的浴室裡,豪華的按摩浴缸中躺著一副白皙成熟女人的誘人胴體。浴缸裡冒出的熱氣圍繞著她的身體,也模糊了她年輕的臉孔。待飄著玫瑰香的溫水充分浸透了肌膚,她站到浴室的長方形玻璃鏡前,透過不會騙人的鏡子,清楚地看到腰部以上的自己。
肌膚在鏡子的呈現下有一種朦朧美;配上她一百六十五公分的身高,她對自己三十四寸的胸圍很滿意,她可不喜歡當波霸,那太累人了,尤其她的腰圍只有二十四寸。鏡子照不下的是她平坦的小腹和適合穿迷你裙的纖長美腿,這是她最滿意的——擁有一副玲瓏有致的身材。
也許上帝真的是公平的吧!她將視線調回自己臉上,這時浴室的霧氣已散盡,陪伴了她二十年的五官和臉龐,以最清晰的姿態令她看得一清二楚。
如果說她的身材夠得上美女的標沼的話,那麼她的臉蛋可能就不夠格了。她的眉毛長度適中,顏色不濃不淡,是她自認五宮中長得最好的一項。俗稱靈魂之窗的眼睛不夠大,而且還是單眼皮,她若生在古代,可能就是標準的美人兒了,可惜她是生在二十世紀末。鼻子呢不算挺也不算扁,不值得一提,鼻子下來的嘴巴小得可憐,在這個美女多半有個性感豐唇的時代,她無疑是不及格的。平凡的五官,造就了一張平凡無奇的臉,而且還是張令人看了感覺有些憂鬱的臉。當然,她知道自己不是醜八怪,但她也知道自己絕對稱不上是個美女,若有人說她」美麗」,那肯定是在說謊了。說她長得「清秀」或是看起來有「氣質」,那她一定欣然接受。
可惜,擁有「魔鬼」般的身材,卻沒能有「天使」般的面孔,真的是有點可惜,也許不只是「有點」…… 「白絮,你別太貪心了!」白絮對鏡中的自己說。結束了顧影自憐,用浴巾輕輕地把身體擦乾,穿上睡衣,打開浴室的門,躺回她溫暖舒適的床。
床上的男人依然沉睡著。也只有在這個時候,賀瑛介才不像賀瑛介,他像個毫無防備的孩子;也只有在這個時候,他俊美有如太陽神阿波羅的臉不會帶給人壓力;也只有在這個時候,白絮可以和他平等相對,以最平常的心來面對他。
白絮靜靜觀看這張令全校女生為之瘋狂的俊臉。黑且濃的眉毛在眉尾的部分略為上揚,說明了他一向高傲的態度;長長密密的眼睫毛安靜地躺在眉毛下方,暫時不能對女人亂放電;沉睡的眼皮下藏著的是一對黑白分明、對女人有致命殺傷力的眼睛;挺直的鼻樑和令女人看了都想親吻一口的性感豐唇,再加上他超過一百八十公分的身高和結實壯朗的體格……在賀瑛介的身上,可以說明上帝造人不公平之處,他集所有的優點於一身,不是嗎?
「白小姐,你看夠了吧!」
白絮就像偷吃糖被捉到的小孩一樣。而忽然睜開眼睛,用她所熟悉、滿不在乎的微笑看著她的賀瑛介,正是逮到她做錯事的人。她瞟他一眼,轉過身用背對著他。
人體呼出的熱氣正徐徐地噴在她脖子後面,她聽到賀瑛介慵懶輕柔的聲音說:「你偷窺了我這麼久,我是不是該向你收觀賞資呢?」他一面說著,一面用他那靈活舌頭輕舐她的頸後和如白玉般的後背。
「不要啦!」她扭著身體,不悅地說。「你不想睡覺?我們明天第一堂都有課呢!」
「誰教你要誘惑我?」他翻過她的身體,動作熟練利落地脫去了她的睡衣。
「誰誘惑你了?」白絮不放棄掙扎,雖然他的吻已經燃起了她心中的慾火。
「還說你沒有誘惑我?你為了我把身體弄得香噴噴的,這不是誘惑我是什麼?」
「不……行!」白絮的身體已經不聽使喚地配合賀瑛介的愛撫和親吻,但是她的嘴巴還是在理智的驅使下拒絕他。
「回你的房間去,我……不要!」她開口驚呼。
「我知道你要的!」他濕潤的嘴阻止了她。
他的嘴移到了她的耳朵,含住她的小小軟軟的耳垂。「你要的,對吧?你是要我的,對吧!」
白絮完全臣服了。她的十指緊抓著他的背,她聽到彼此濃濁的呼吸聲,那是夾雜著原始的慾望,得到滿足的聲音:「絮,你愛我嗎?」他甜美的舌在她唇齒之間挑動著。
「我愛……」她喘息得不能自己。
「愛我什麼?」
白絮已經不能思考了。「我愛你的……身體。」
身體?賀瑛介笑了笑,在她耳邊說道:「親愛的,我也是。」他的舌纏住了她的舌,兩人一起奔向激情的最高點。
* * *
「鈴……鈴……」
好吵!白絮不情願地張開睡眼惺忪的雙眼,她推了推睡在旁邊的賀瑛介。
「瑛介,鬧鐘響了啦!」
「嗯,不管它……」賀瑛介夢囈似的道,眼睛還是閉著的。
「什麼不管它!」白絮拿他沒辦法,只好上半身越過他按下鬧鐘的按鈕。「你比較近還不按……」
「早安。」賀瑛介湊過臉來,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她嘮叨不休的小嘴上啄了一下。
「嗯……早。」照理說,賀瑛介裸露的身體白絮應該很熟悉才是,她看了不下幾百回了,但是她每次看,心裡總會升起一股莫名的悸動,今天也不例外。
賀瑛介欣賞地看著她靦腆不自然的表情。「怎樣,愛上我了?」
「是白癡才會愛上你。」白絮推開他想要起身,卻讓他用力一拉,跌進了他厚實的胸膛裡。
「你放手啦你!」她老羞成怒了。
「別急著走嘛!」他吻著她耳後的長髮。「嗯,好香啊!你聞起來就像早上的玫瑰。絮,再來一次吧!」
「我可沒有你這麼飢渴。」白絮使出最大的力量掙脫他。「快準備準備,上課要遲到了。」她走進了浴室。
半個小時後,飯桌上擺好了荷包蛋、火腿、烤土司、草莓果醬、奶油,還有鮮奶和柳橙汁。
「每次吃你煎的荷包蛋都是這麼美味,我吃了快一年了還是吃不膩耶!」賀瑛介今天早上的心情大概還不錯,要不然類似這種調情撒嬌的話,白絮通常只能偶爾在床上聽到而已,平常的賀瑛介不是個多話的人。
「是啊,快一年了!」白絮喃喃自語著。真快,他們倆同居也快滿一年了。
「咦,你不吃嗎?」賀瑛介看她沒有動桌上的食物。
「不吃了,來不及了!」白絮抓起裝著書本的背袋,朝門口走去。
賀瑛介叫住她,「至少喝杯牛奶嘛!」
「不了,快趕不上公車了!學校見。」白絮關上了大門。
她乘著電梯下樓。他們所住的是一棟高級的花園大廈,每個樓層都有人負責管理,隱秘性夠、安全性高,不是一般的上班族住得起的,要不是有賀瑛介,白絮要成為這裡的房客,簡直就是天方夜譚,在現實生活中不太可能發生的。
白絮快步地走到公車站牌下,加入排隊的隊伍中,等著公車來載她上學。
等了好久,公車誤了點。上學可能要來不及了。白絮考慮著是否要招計程車,這時她看到從她眼前急駛而過的車流中有賀瑛介的深藍色轎車,她知道他一定看到她了;只要出了他們居住的房門,他們就是互不相干的兩人,他們之間惟一有聯繫的,就是他們同是x大英文系二年級的學生,只有同班同學這點而已。
然而這種關係已經持續快一年了,從去年的十一月到今年十月。白絮在不知不覺中習慣了這種生活。關上房門,她是賀瑛介用金錢買的女人,她的肉體、她的自尊,她全身上下除了心,全部都是他的;出了門外,她是個品學兼優、教授同學眼中的好學生,賀瑛介只是她的同學,不是與她同床共枕的人。
換句話說,在白天,他們只是點頭之交的同班同學;在黑夜,他們又變成了肉體關係的同居人,這其中的差異如此之大,而白絮竟然就任其發展快一年了,她還記得賀瑛介和自己曾有過這樣一段對話。
賀瑛介問:「絮,如果不是為了錢,你會和我在一起嗎?」
「不會,」她想都不想,便脫口而出。
「是嗎?」賀瑛介笑笑再問,「那麼你和我在一起只是為了我的錢?」
「不完全是。」她想了一下,說:「應該還有你的人吧!」
「我也是,我也喜歡你的『人』。」
白絮至今不能忘記她當時的心跳有多厲害。「喜歡?」一個大多數女人夢寐以求的白馬王子對她說出「喜歡」兩個字?這可能嗎?
賀瑛介帶有神秘性的笑容讓她的心跳回不到正常的頻率。「我喜歡你的身體,-纖合度,真的是一流的,還有你的個性。」「嗯?」白絮的心沉了沉。她未免高興得太早了吧!她應該有自知之明的呀!賀瑛介所喜歡的絕對不是她平庸的容貌,她除了身材傲人,她有哪一點配得上像他那種超級美男子呢?
賀瑛介侃侃而談:「你的個性真的很奇怪。雖然說我是你的『僱主』,雖然你領我的『薪水』,可是你卻不像一般的部屬會刻意地巴結奉承他們的上司。你從來不會對我說甜言蜜語,也不會刻意地討好我,有時候惹你不高興,你照樣擺臉色給我看,和那些想要接近我的女人都不同,也許我就是喜歡你這一點吧!才會對你另眼相看,才會與你相處這麼久……」
是啊!都快滿一年了,對賀瑛介來說,的確是夠久的了。
「不知道會持續到什麼時候?」賀瑛介說。
賀瑛介那時的話彷彿仍在白絮耳邊迴響著。這個時候大家苦等已久的公車終於來了,白絮隨著人群上了車。
可能會遲到!她看了看手錶。算了,遲到個幾分鐘對她來說又算得了什麼,到目前為止,她所失去的東西已經太多太多了,她已經不想再去計較什麼了。
* * *
午後的x大校園,在太陽烘烤下的溫暖草地上,有—些沒有課的學生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有的是獨自一人,有的是一對對的情侶,有些則是三五好友坐在一起。白絮也在其中,她和同班同學也是好友的陳瓊雲,趁著沒有課的時候到這兒來休息閒聊。
「嗯,我的陳大小姐,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麼露骨地盯著人家看,而且還一看就看了快十分鐘。」
「哎喲,看看有什麼關係嘛!多看一眼他又不會少一塊肉。再說,欣賞帥哥,人人有責啊!」陳瓊雲嘴巴同白絮講話,不過她的眼睛,還是一秒鐘也沒有浪費地看著離她們不是很遠的賀瑛介。
唉,這女人瘋了!不過話說回來,放眼望去,只要是女人,幾乎都會不由自主地把視線的焦距,定在坐在樹下看書的賀瑛介身上。白絮心想,在這裡還能保持腦筋清楚的人,大概就只有她和始作俑者的賀瑛介了。
「唉,要是他肯看看我,跟我說說話,那我不知道會有多幸福呢!」陳瓊雲一副如癡如醉的神情。
「要跟他說話還不簡單?你現在就可以上前搭訕哪!」白絮暗自覺得好笑,她想,陳瓊雲要是知道她的夢中情人和她最要好的朋友住在一起,陳瓊雲大概會宰了她吧!
「拜託!」陳瓊雲給她一個特大號的白眼,「你又不是不知道賀瑛介是不交女朋友的。你和他同學這麼久了,你看過他和哪個女生走得比較近過嗎?沒有對不對?你忘啦!上個禮拜我們繫上的大美女學姐不是鼓起勇氣跟他表白嗎?結果人家賀瑛介對她說:『對不起,我沒有心情和你玩戀愛遊戲……」
「拜託!」白絮笑著打斷她,「看你說得跟真的一樣,好像你也在場似的。」
「是當時在場聽見他們說話的人說的嘛!」陳瓊雲理直氣壯地證明自己的八卦消息不是假的。「反正呀,賀瑛介就是很不客氣地拒絕了我們的大美女學姐,聽說啊我們這位大美女學姐傷心欲絕,躲在家裡痛哭三天三夜呢!唉——」陳瓊雲唉聲歎氣地繼續說:「白絮,你說,為什麼我們全校最帥最酷的男人會不想交女朋友,不想玩戀愛遊戲呢?難道……難道他會是只愛男人不愛女人的同性戀?會嗎?」
白絮又笑了。「瓊雲,你也太會掰了吧!賀瑛介他會是同性戀?你別開玩笑了!」
「哦?你不這麼認為嗎?」
「當然不。看也看得出來,他根本就不是嘛!」
陳瓊雲的興趣來了。「哦,同性戀也可以用看的呀,那麼你是怎麼看的?也教教我吧!」
「啊?」白絮詞窮了。她能說什麼呢?說她是因為「親身」體驗,所以才「看」得出來賀瑛介不是同性戀?她能說嗎?
「快說呀,你是怎麼看的?」陳瓊雲催她。
「這……我也不知道,反正我看他就是不像嘛!這是一種感覺,你懂嗎?」白絮只好胡亂說一通了。
「不懂。」陳瓊雲先是搖頭,再是點頭。「不過我還是信你的。」她笑咪咪地說:「否則像賀瑛介這種俊男要真的是同性戀,我們女人都要哭死了,不是嗎?」
「嗯,言之有理。」這點白絮倒是沒有異議。
「也許是他的眼光過高了吧!」白絮聳聳肩說。
「哇,那他的眼光也未免太高了吧!像大美女學姐那種美女他還看不上?」陳瓊雲用憐憫的眼光看著白絮,悲哀地說:「像我們這種姿色平庸的人,不就更沒希望了嗎?」
「噹啷!正確答案。」白絮笑著說。
「去你的!」陳瓊雲輕捶她一拳,「你這麼老實幹嗎?你就不會說幾句好聽的話安慰我嗎?」
「要我說謊,我可不幹!再說我又沒有你癡心妄想,我才不要自欺欺人呢!」說真的,白絮真的不曾這樣想過,她知道即使她擁有賀瑛介的人,她也得不到他的心,她沒有那個資格。
「啊,帥哥要走了?」陳瓊雲發出惋惜的聲音。
「我們也走吧!」白絮眼看著賀瑛介往她們這個方向走過來了,她不想和他打照面,像他在外面看到她,而裝出的那副視而不見的態度,她可做不到,與其不能自制地多看他幾眼,她寧可不要見到他的面比較好,以免她看他的神情洩漏了她的心事,她低著頭快步地走著,沒注意到路上有個小坑洞。
「白絮,小心……」在陳瓊雲的警告聲響起的瞬間,
白絮身形一矮,眼看著就要撲倒在地了,但一雙有力的臂膀拉住了她;白絮跌進了她急於逃離的人——賀瑛介的懷裡了。
「白絮,你不要緊吧?」陳瓊雲跑到她身邊,關心地問。
「不要……緊。」白絮困窘地抬起臉,接觸到賀瑛介似笑非笑的迷人眼眸。
「同學,要引起我的注意.也犯不著用這種方法呀!拜拜!」他看看白絮,再看看陳瓊雲,很瀟灑地離開了。
「我的天呀!」陳瓊雲依依不捨地望著賀瑛介的背影,像夢囈般地說著:「同學這麼久,這還是他第一次用正眼看我呢!」她恨不得跌倒的就是自己呢!
「走了啦!」白絮拖著她走,打斷了她的想人非非。
「真是的,又不是全天下就只剩下一個賀瑛介而已。」白絮很不以為然地說。
「不會吧?白絮。」陳瓊雲懷疑起白絮的腦袋是不是有問題了。「你讓他抱在懷裡耶,難道你不覺得很幸福嗎?」
幸福?是的,白絮不想欺騙自己,當賀瑛介接住她欲跌倒的身子,雖然過程只有短短的幾秒鐘,但是在那短短的幾秒鐘,她有幸福的感覺,因為他的舉動告訴了她,即使他拿她當陌生人,他對她這個「陌生人」,還是無法做到完全的視而不見。
* * *
上完了最後一堂課,白絮搭著公車,來到一所私人療養院。
療養院裡住的都是一些行動不便、無法單獨行動、需要他人照顧的病人,有久病在床的、有肢體殘缺的、有全身癱瘓的、半身不遂的,這些都是仍保有自我意識的病人,至於佔了病人總數的一大半的,就是沒有意識的植物人了。
「白小姐,你又來看你母親啦?」走在療養院子淨卻缺乏生氣的走道上,有位白絮認識的護士跟她寒暄。
「你好,療養院最近工作忙嗎?」
「還不是就這樣嘛!」護士小姐用讚許的眼光看著白絮,「白小姐,你還真是有心哪,我看你幾乎每個星期都到這裡來看你母親呢!」
「這是應該的。」白絮揮別了護士小姐,來到她母親住的房間。
這裡的療養院是一人一室,有專人負責照顧病人的飲食起居,一個房間就分配到一個人,也有專門的醫生和護士在照料,再加上一切設備都很完善且現代化,環境清幽適合靜心療養等優點,這個私人療養院收費也就比一般的療養院來得昂貴。即使這樣,白絮仍然選擇了這裡,因為她必須讓母親得到最好的照顧,這是她這個為人子女的所能做的最大努力,也是惟一她能為已成為植物人的母親做的。
病房內所有的擺設和給人的感覺都和她上一次來時一模一樣,沒有什麼變化。
「媽,小絮來看你了!」白絮對躺在床上、閉著眼睛的母親輕聲喚道。
母親依舊沉睡著,她不曾張眼看白絮,也不曾張嘴呼喚自己的女兒,看著眼前這位需仰賴維生系統才能讓心臟繼續跳動、才能維持生命、人們口中的「植物人」,到現在快一年了,白絮還是無法接受她就是那位和她相依為命的母親。現在的母親,不再擁有美麗,不再用溫暖的手撫摸她,不再愛憐地喚她「小絮」了。一場車禍帶走了她原本會動、會笑、會說話的母親,現在,不論她在母親身旁說多少話,她都不再回答她了,她兀自沉睡在白絮不知道的世界裡。
那場毀了她和她母親原本幸福的生活的車禍是如何發生的,至今仍無從得知。當白絮哭著趕到醫院時,母親人已在急診室急救,而在場的警察則告訴她開車撞到母親的肇事者已逃得無影無蹤了。
在手術房外等候的那幾個小時是白絮此生最大的夢魘,她不斷想著醫生告訴她的話。
「白小姐,令堂被撞擊到的頭部有很嚴重的淤血,如果要動手術的話,你最好仔細考慮考慮……」
「考慮?」
「因為這種腦部手術坦白說,成功的機率可能連一半都不到。幸運的,手術成功後經過復健,大部分都可以痊癒,不過依你母親目前的情況看來,除非是有奇跡發生,否則……」
「否則怎樣?」白絮感到全身冰冷,宛如置身在冰庫中。
「不是死在手術台上就是成了植物人,後者的機率遠要比前者大上許多。」
「植物人?」一向只有在電視上、報紙上看到的名稱,忽然就這麼降臨在母親身上,白絮整個人都不能思考丁。
「植物人可是個沉重的負擔啊!」醫生又說,「我想你一定也聽說過家中若有個植物人,會帶給這個家多少問題吧?最現實的就是經濟問題了,醫療的費用,請人看護的費用……」
「醫生,」白絮急切地打斷醫生的話,「請你告訴我,即使我母親成了植物人,她還是有生命的,對嗎?」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是……」
「我決定了,醫生。」白絮用最堅定的語氣說,「請你為我母親動手術吧!」
「你考慮清楚了?你母親很有可能變成植物人喔!」
「但是她還是活著的,不是嗎?哪怕只有一絲絲的希望,我都希望她能活下來。」
白絮尚在襁褓時,她的父親就去世了,留下她們母女倆相依為命。教育程度不高的母親為了撫養她長大,幾乎任何可以出賣勞力的工作都做過,什麼苦都吃過。對母親,白絮充滿感激,為了回報母親的愛,從小學到高中,她都是拿獎學金的優等生,現在,她終於考上了大學,正為可以讓母親不再這麼勞累而高興之際,卻發生了這麼一場車禍。無論如何,她都要極力挽救母親的生命,不惜任何代價。
手術的結果就如醫生事前所預料的,母親是保住了性命,但是也成了植物人。白絮沒有時間哀傷,因為跟著而來的現實問題讓她無所適從。錢,她需要錢,她需要大量的金錢。
可是她只是個剛考上大學的新生,手邊又沒有什麼積蓄,這教她如何負擔往後龐大的醫療費用呢?就算是要她利用課餘時間去打工,所賺得的也只能勉強供應她自己的生活開支而已。當時白絮真的是走投無路了,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輟學,去找工作?就算是找到工作,有哪一種工作能提供她一個月七萬元的薪水,就憑她高中畢業的學歷?她想來想去,好像只有那些出賣自尊、出賣肉體的工作可以幫她渡過難關。真的要這麼做嗎?她痛苦地掙扎、猶豫著。就在她面臨人生中最大的抉擇時,賀瑛介出現了。
那個飄著小雨、刮著冷風的深夜,白絮從醫院出來,精神恍惚的她迷迷糊糊地上了公車,又迷迷糊糊地下了車,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去。
她跟著人群走,進了一家鬧哄哄的店裡。
裡面音樂放得好大聲,有人在喝酒,有人在說話,也有人在跳舞。她呆站著,茫然地看著裡頭的一切,然後,好像有幾個男人拉著她,給她酒喝,她喝了,此時的她連酒的滋味都分不出來,她只感到喉嚨像火在燒,臉頰好熱,身體也開始發熱了。忽然,音樂聲沒有了,在她眼中晃動的那些人也不見了,那些拿酒給她的男人也不在了。冷風吹醒了她迷亂的神志,她回過神來看著拉著她的臂膀的男人,她認得他,雖然才見他幾次面,但是她知道他的名字,他是她的同班同學,是最受矚目的新生。
「你是賀瑛介對不對?」她突然有種「他鄉遇故知」的感覺。
「對,我是賀瑛介,你是白絮。」賀瑛介那張令全校女生為之瘋狂的臉有著明顯的怒氣:「你還記得,剛才你在做些什麼嗎,啊?」賀瑛介嚴厲的斥責就像是親人的斥責一樣,白絮羞愧地垂下頭去,眼淚不聽使喚地爭先恐後地湧出眼眶。
「你……怎麼……」賀瑛介顯然是讓她的眼淚給嚇到了。
「對不起,我,我不是……」白絮壓抑已久的悲傷選擇這個時候傾巢而出,她哭得稀里嘩啦的。
「別哭,別哭……」賀瑛介可能是基於同情吧,他抱了她,他這一抱,讓白絮撤去了心防,她統統說了,從母親出車禍開始。
事後白絮回想起來,仍弄不清楚當時自己的心態,那時她為什麼要對一個只是同學關係的人訴說自己心裡的話呢?為什麼那個時候的賀瑛介成了她惟一可以依賴的人呢?
賀瑛介讓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等她心情稍微平靜了些,臉上的淚水也擦乾了,他說話了。「白絮,你母親所需要的費用,就交給我好了!」
「你?」白絮震驚地看著他,這股巨大的衝擊讓她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了。
「我說我可以負擔你母親所需要的一切費用。」賀瑛介清楚地再說一次。
「為什麼?」白絮這次聽清楚了,但她仍不明白他的動機。「我只不過是你的同學,你為什麼要這麼幫我?」
賀瑛介黑亮的眼眸充滿笑意。「我有說過我要幫你了嗎?白絮。」
「不……不是嗎?」白絮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好,就當我是幫你了,不過,我是有條件的。」賀瑛介伸出食指,勾起她的下巴,漂亮迷人的五官盡收她的眼中。
「我要你。」他簡單明瞭地說。
「什麼?」這次她所受到的震驚,不比剛才來得小。
「我要你和我在一起。」
* * *
「白小姐,你來啦?」打斷白絮沉思的是負責照顧白絮母親的林太太。
「林太太,辛苦你了!」
「哪裡,這是我的工作啊」林太太同情地看著白絮,「說到辛苦,你這孩子才是真正的辛苦呢?白天要上學,晚上假日還要打工,這裡的費用這麼貴,真不知道這一年你是怎麼熬過來的。」
白絮對林太太體恤她的話,只能報以微笑。在大家的眼中,她是個孝順、有上進心、有責任感的好女孩,沒有人知道私底下的她不得不為錢出賣自己的靈魂和身體,而且,為了她母親,這種表裡不一的生活勢必還要持續下去,除非有奇跡發生,她母親能清醒過來,只是,這個奇跡太難,太難了。
「林太太,我媽媽麻煩你了!我該回去了!」
「是不是和男朋友有約啊?」林太太笑著問。
和男朋友有約?白絮忍不住笑了。一來她沒有男朋友,二來是她長這麼大了,從來沒有約會過。她現在是有賀瑛介這麼一個男性朋友,不過他不是她的男朋友,他們之間有的只是性,不是愛;而且,她和賀瑛介也從來沒有約會什麼的,他們之間不需要培養感情!步出療養院,白絮看看手上的表。「快九點了,不知道賀瑛介回家了沒?」她自言自語著,投入沒有街燈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