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年
市郊一座豪華花園宅邸內,傳出悠揚的管絃樂。
是小約翰史特勞斯的「藍色多瑙河」,華爾茲經典名曲,在技巧純熟的室內樂隊演奏之下,顯得格外優美動聽。
穿過在月光掩映下顯得氛圍浪漫的精緻庭院,眼前便出現今夜熱鬧繽紛、笙歌曼妙的主屋。
全白的建築,代表白派建築獨樹一格的設計理念,雖是顏色單調,卻經由外觀及空間的精美設計,營造出複雜卻又不失大方的層次感。
這幢佔地廣闊的花園宅邸,是舊金山市郊一帶最富代表性的建築,優雅精緻,名聞遐邇。
宅邸的主人,正是目前西岸首屈一指的黑幫教父,領導龍門的首席——龍主楚南軍私人居所。
是夜,龍主在私人宅邸裡辦了個衣裳鬢影的豪華宴會,出入來往的貴客除了龍門內有地位的大老兄弟、隸屬於其他華人幫派的朋友,甚至還有幾個在大眾媒體上不乏曝光機會的州議員。
這樣的宴客名單可說是冠蓋雲集。
而宴會的裝潢、餐點,更是一派二十年代的新港風格,道不盡的富貴雍華。
也難怪與會的每一位貴客,不論身份背景、地位來歷,一個個都醺然若醉,渾然忘了己身何處。
這正是楚南軍的用意,他之所以定期舉辦這樣的豪華宴會無非是為了打通各路人脈,令黑道白道各方人物水乳交融,以利他龍門未來發展。
這樣的宏願在經過數年苦心經營後,總算稍見成效,現在,就只需一雙兒女的婚事來推波助瀾了——
「你不能這麼做,爸爸!」
當一樓宴會大廳正處於一片歡樂和乎的氣氛中時,同一幢宅邸的三樓書房卻正進行一場激烈火爆的爭吵。
「我不嫁!」高亢激昂的女聲迴旋整間書房。
「由不得你。」楚南軍瞇起眼,嚴厲地望向一向任性不聽話的女兒,「這樁婚事已經決定了。」
「沒有經過當事人的同意?」楚天兒同樣瞇起眼,毫不畏懼父親寒酷的眼神,挑戰性地回瞪。
或許龍門每一個人都怕這個城府深沉、高高在上的龍主,但她可不。
「別忘了你是龍門的大小姐,有光大組織的責任。」
不錯,她是楚天兒,龍門的大小姐,但這並不表示父親可以操控她的自由意志,強迫她接受一椿沒有愛情的商業婚姻。
「就因為我是龍門的大小姐,你的女兒,所以必須跟孫家聯姻嗎?我甚至沒見過孫逸。」
「那不重要。你哥哥沒見過戚艷眉,還不是答應娶她?」
「哥哥是哥哥,我是我。」楚天兒倔強的俊眉翻飛,「他甘願做你掌中的一枚棋子,我可不願!」
「你說這什麼話!」楚南軍喝斥女兒,「竟然用棋子來形容自己哥哥?」
「難道不是嗎?」楚天兒沒有被父親的痛責嚇到,「他自從被你帶回龍門後,哪一天曾經隨心所欲、過自己想過的日子?你著手為他安排了一切,學校教育、接班訓練、生活細節,現在就連他的婚姻你都要插手,強迫他娶一個見都沒見過的女人,誰知道她長得什麼模樣,是圓是扁?」
「戚艷眉才貌雙全,是難得一見的人物!你真以為我會要你哥哥娶一個配不上他的女人?」
「我看真正配得上哥哥的是她的家世吧。」楚天兒諷刺地說,「要不是她是豪門千金,爸爸是跨國企業總裁,媽媽是名律師兼眾議員,再加上一缸子的皇親國戚,你會要哥哥娶她?」
「你竟敢這樣對自己父親說話!」楚南軍氣極,一張老臉一下白一下青,陰沉嚇人。
沒錯,他承認自己會安排行飛娶戚家的千金確實是帶有目的的,戚家財大勢大,在東岸上流社會佔有一席之地,與他們聯姻,絕對是有利無害。
更重要的,從十九世紀以來便穩立上流社會頂端的戚家家世清白,很可以幫忙一向在黑道打滾的龍門順利漂白。
這幾年龍門的勢力越來越大了,如日中天。
十幾年前,還只是掌握舊金山中國城的一個小小幫派,近幾年靠著介入企業的經營,觸角伸及了整個美國西岸。
當然,所謂的企業經營,表面上是餐館、飯店、遊樂園、球隊等正常連鎖休閒娛樂企業,暗地裡不免涉及了毒品走私。
憑藉著與哥倫比亞毒臬的合作,龍門方能聚集如此巨額資金經營白道企業,養活底下上萬名幫派分子,還不惜投下重資定期舉辦豪華宴會,聯絡各方人馬。
而楚南軍的下一步計劃,便是正式跨入白道,打進美國上流社會。
這其中最重要的憑借便是行飛與威艷眉的聯姻。
從很早的時候他便聘請各式人才教導行飛關於經營企業所需的一切知識,而這唯一的兒子也確實夠本領,拿到哈佛MBA後交給他經營的龍門名下企業一家家都業績沖天,成就傲人。不僅打響了龍門娛樂企業名號,這兩個月業界更因為傳出他有意在舊金山籌組NBA球隊,讓他個人躍上了商業雜誌封面,成了年度風雲人物。
也正因為成了封面人物,才使得遠在東岸的戚成周注意到他,在一次前來加州硅谷開會的空檔主動與行飛聯絡,跟楚家攀起關係。
楚南軍怎會放過這難得的機會?自然是命令自己的兒子全力與威成周周旋,務求得到戚老的青睞了。
而行飛果然也不負所托,順利討得戚成周歡心,甚至主動提出將目前還遠在英國讀書的獨生愛女下嫁與他的建議。
雖是半玩笑性質,但兩家家長都清楚得很,一切只等戚艷眉學成歸國便是進行的時機。
楚南軍對愛子的成就可說滿意得不得了,如今唯一令他煩惱的只剩掌上明珠。
想到這驕縱任性的女兒他就頭痛,不但鎮日只會游手好閒,與一群狐黨狗友四處尋歡作樂,墮落不堪,奢華成性,就連他這個老父的話也難得聽上幾句。
要她嫁孫逸,是為了她終生幸福著想,孫家是華人社會動見觀瞻的世族。孫逸本人更是才華出眾,是亞洲知名心臟科權威一-這樣頂尖的人物,她還有什麼好挑剔的?
她不嫁孫逸,莫非嫁給那群成天只會陪她吃喝玩樂的公子哥兒?
一念及此,老臉更加不悅,「總之我要你嫁就嫁,不許再多說一句!」
「如果我偏要呢?」楚天兒依舊不信邪。
「那我就斷絕你的經濟來源。」楚南軍冷冷地、不疾不徐地撂下最後通牒。
而楚天兒果然被驚呆了,只能愣愣怔立原地。
見女兒一張麗顏驀地刷白,楚南軍不覺有些得意,明白自己的威脅終究收到某些成果。
「現在,下去給我參加宴會,記住,別把你跟那些狐群狗黨鬼混時的樣子擺出來,給我表現得像大家閨秀一點。」他命令著,神情嚴肅,語氣冷然,一點也不在意自己這些話重重刺傷了女兒的自尊。
楚天兒聞言,倒抽一口氣,炯然的黑眸恨恨地瞪視父親好半晌,終於用力一甩頭,旋身,如一隻憤怒的白鳥展翅飛去。
終究是沒吃過苦的干金大小姐,只不過一句斷絕經濟來源就打算棄械投降了?
可笑!
一直靜靜立在一旁瞧著書房內父女兩人爭執的墨石,性格的嘴角逐漸飛揚,銜起帶嘲的笑意。
瞧楚天兒驀然刷白的麗顏,可見楚南軍的威脅確實正中靶心。大小姐可以什麼都不要,就是無法忍受一向奢華糜爛的生活離她遠去。尊嚴算什麼?愛情算什麼?沒有了錢一切都是白搭。想必那位千金大小姐內心想的就是這個吧。她會嫁孫逸的,肯定會,因為她不可能忍受由天堂跌落地獄的生活。而只要她答應結婚,他守護她的任務也總算可以告一段落。終於可以真正擺脫這個總愛無理取鬧的女人了,謝天謝地。墨石想著,嘴角嘲諷的弧度更加飛揚,一顆心也隨之逐漸飛揚。嘴角銜著嘲弄的冷意,他迅速提起步履,緊緊隨著憤然從書房裡飛出的白色身影,跟著她穿過三樓長廊,急奔下樓。很快的。他很快就可以擺脫這個任性無理的大小姐,不需再亦步亦趨地跟隨她。他很快便可以重獲自由,可以隨心所欲,到自己想到的地方,過自己想過的生活了。
很快。
只可惜沒那麼快。
數天後,當墨石從楚行飛口中聽聞楚天兒逃婚的消息,他性格的臉龐不禁一凝,襯得墨黑瞳眸更加幽深。
「你再說一遍。」他冷冷地、幾乎咬牙切齒地說道。
「我說,天兒逃婚了。」楚行飛輕快地重複,藍眸即便在宣佈這樣沉重的消息時,仍隱隱閃爍著類似調皮的光芒。
「她逃婚?」
「是的。」
「確定?「沒錯。『該死!」墨石驀地迸出一聲詛咒,他握緊雙拳,額上青筋陣陣抽動,她竟敢逃婚?這該死的女人究竟哪來的該死勇氣逃婚?
他激烈的詛咒令楚行飛頻頻搖頭,「墨石,我知道你討厭天兒,可看在她是我唯一妹妹的份上,別口口聲聲詛咒她好嗎?」他略帶無奈地微笑,「我這個妹妹任性歸任性,畢竟還不是那麼該死的女人吧?」
墨石瞪他數秒,「我道歉。」他終於不情不願地說道,「我只是沒想到她竟然有勇氣逃婚。」
「為什麼不?」楚行飛好玩地揚揚眉,「你知道她一向表明不想嫁孫逸。
「因為我沒想到她真捨得放棄榮華富貴——龍主不是說要切斷她的經濟來源嗎?」
楚行飛望他數秒,「你很瞭解天兒,墨石。」
墨石一愣,直覺好友話中有話,片刻,驀地恍然大悟。
「是你!」他忽地大喊,指控的目光射向楚行飛。
「沒錯,是我。」楚行飛坦然承認,「是我幫她逃婚的。」
「你……為什麼?」
「我不想唯一的妹妹跟我一樣擁有一個沒有愛情的婚姻。」
「你……」墨石瞪他,無言。
「她現在人在維也納,我動用關係替她申請了音樂學院。」
「音樂學院?」
「主修小提琴。」
「哈,我倒不知她對小提琴有熱愛到想念音樂學院的地步。」墨石諷刺道。
楚行飛不說話,只是深深望著這有著過命交情的好友,終於,他輕輕歎息,「對不起,墨石。」
「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我知道其實你很高興終於可以解除對天兒的責任。」楚行飛輕輕說道,「我知道你一直渴望真正的自由。」
墨石默然。
「我很抱歉,墨石,請你原諒一個做哥哥的自私心情。」楚行飛誠懇地說,「我真的希望天兒幸福,過她真正想過的生活。」他頓了頓,「拖你下水非我所願。」
「算了。」墨石揮手,逐去了好友的歉意,「我沒怪你。」
「你應該怪我的,從我們認識第一天開始,我就一直欠你人情。」
「你沒欠我什麼。」
「我欠你許多。」楚行飛低低地說,語音沙啞,「那時我會主動站起來解救天兒跟星宇,其實是因為我粗略知道天兒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而我不顧自己的安危也就罷了,還拖你下水——」
楚行飛歎息,想起當時墨石在那群黑幫男人的逼問下,還能保持沉默的義氣。
是的,那完全是基於對他這個新朋友的義氣,他知道他想救他們,所以即便遭受威脅,仍堅持不肯吐露天兒與星宇的行蹤。
就在當時,他明白自己得到了足以信任一生的知己。
「我真的感激你,墨石。」他驀地伸出雙手,激動地握住好友。
而墨石對他突如其來的肺腑之言彷彿有些尷尬,濃挺的眉宇一揚,「得了,少噁心了。」他故意以一種嘻笑的態度甩開他的手,「禮多必詐!想必有求於我吧?」
楚行飛亦忍不住一笑,恢復了一向玩世不恭的態度,他看著墨石,藍眸熠熠生輝,卻不說話。
墨石當然知道他在想什麼,瞪他一眼,「知道了,我會去的。」
楚行飛微笑加深,「麻煩你了。」
「不麻煩。誰讓我許下了承諾呢?說得出就要做得到。」
不錯,說得出就要做得到,所以他來到了維也納。
依著楚行飛給他的住址,他來到了維也納市郊楚天兒居住的公寓,並毫不意外在將近午夜的十一點,公寓的主人依然不見人影。
楚天兒畢竟是楚天兒,即使是為了逃婚,即使來到人生地不熟的異鄉,她依然過著一向的墮落生活,不過午夜十二點絕不回家。
不論是在舊金山或維也納都一樣!
「夜遊的女神,你居然還知道回來。」
十二點半,當楚天兒鮮黃色的身影終於旋進屋裡,墨石嘲諷地出聲,冰冽的語音在寂靜的暗夜顯得分外清冷。
楚天兒顯然嚇了一跳。
原本還有些嫣紅的芙頰迅速刷白,金色眼影下的瞳眸圓睜,如見鬼魅。
「你——」她瞪著面前高大的形影,困難地擠出聲音,「怎麼會在這裡?」
「行飛要我來的。」
「哥哥要你來?」她愣了一會兒,腦海念頭一轉,秀眉立刻顰起,「他為什麼要你來?」
「這問得可笑。忘了我的身份嗎?我是天劍,是你的貼身護衛,不是嗎?」墨石慢條斯理比一字一句自齒間迸出話來。
楚天兒自然聽出了其間的諷刺,她輕輕冷哼,「我以為你一直巴不得擺脫我。」
「你不也是?」墨石回敬她。
「只可惜天不從人願。」她瞪他一眼,一面邁開蓮步穿過他,走向整潔乾淨的現代化廚房,為自己倒了一杯冷開水。
墨石蹙眉,為她經過他身旁時傳來的濃烈酒味感到不滿。
「你究竟去哪了?」
「我去哪兒你管不著。」
「你就不能安分一點嗎?年紀輕輕的獨身女子,這麼晚了還上酒吧買醉,擺明了就是要男人上你。」
聽聞此言,楚天兒驀地停下喝水的動作,旋身怒視墨石,「你說話尊重一點!」
「是你不尊重你自己。」他依舊冷然,「一個不懂得自我尊重的女人要別人怎麼尊重她?」
「我怎麼不自我尊重了?」她忍不住有氣,「我不過去喝點酒而已,值得你用這樣輕蔑的眼光看我?」
「只是喝點酒?」墨石冷哼一聲,忽地展臂扣住她的手腕,楚天兒一個重心不穩,整個人幾乎跌進他懷裡。幸而她及時穩住陣腳,只上半身微微擦過他堅實的胸膛,但只這樣的輕觸也夠教她難堪了。
她禁不住咬牙,「你做什麼?」
他沒答話,怒視她好一會兒,不僅完全沒意會到兩人身軀的異常接近,甚至還威脅地低下一張性格臉龐。
「你稱這樣為只喝點酒?」他緊緊蹙眉,故意嗅了嗅她身上的酒味,語調充滿饑刺,「這樣刺鼻的味道,不曉得的人會以為有人將整桶酒都潑到你身上了。」
她咬緊牙,完全沒辦法反駁他的怒斥,只覺呼吸奇異地不穩。
他不該如此靠近她的——他該死的有什麼權利這樣靠近她?害得她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一念及此,她驀然揚首,火焰雙眸直直望入一對深邃難測的寒潭。
只這麼一眼,她便驚覺自己錯了,她不該如此挑釁地看他,這只讓她更加意識到他的接近,以及他身上傳來淡淡的男性體味。
她覺得煩躁。
「你放開我!離我遠一點!』她揚起微微歇斯底里的嗓音,甩脫他的箝制。
「你明知不可能。」對她的強烈抗拒墨石只是微微冷笑,「除非你肯乖乖回去結婚,否則一輩子都得跟我耗在一起。」
「我不回去,誰也不能強迫我嫁給孫逸!」
「孫逸有什麼不好?」
「我不愛他!」
「你真如此堅持嫁給自己所愛的人?」
「沒錯!」
「告訴我你可有對象?我願意不計一切代價替你完成心願。」他說,語調十足饑諷。
她驀地揚起眼眸,瞪他。
強烈的憤怒讓她除了瞪他,除了全身抖顫,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明明知道,明明清楚她的意,竟還如此冷酷地嘲弄她!
他——怎能如此殘忍?如此過分?
她氣極,激昂的怒潮淹沒了她的腦海,威脅吞噬她所有理智。
她真想發瘋,真想痛斥眼前男人一頓,真想甩這個不知進退的傢伙一個清脆響亮的耳光。
可她卻什麼也不能做,只能顫著身軀,怒意盎然地瞪著他。
瞪著,眼眸不知不覺升上某種刺痛的感覺。
「你——」墨石望著她,看著她顫抖如秋風落葉的身子,望著那對膜朧深幽的黑玉,驀地怔然。
那總是燃著火焰的雙眸,不知何時竟泛上一層薄薄的水煙。
她——哭了嗎?
是他氣哭了她?從來不曾在他面前掉淚的楚天兒真的哭了?
他怔然,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只能愣愣地佇立原地。
而她,在那雙煙水美眸終於承受不住眼淚的重量墜下一顆珍珠後,驀地轉過身,如一陣旋風般捲過他,意欲以最快的速度逃離。
直覺令他伸手扯住她的衣袖。
「放開我!」她憤怒地命令,嗓音卻是低沉沙啞的。
他不肯放,「楚天兒,你哭了嗎?」
「……沒有」
「你說謊!」
「我說沒有就沒有!你放開我。」
「……對不起。」他突如其來地道歉。
而她身子一凝,彷彿很為他的道歉感到意外。
「對不起。」他再說一遍,「我剛剛不該那麼說。」
她咬住下唇,許久。「你是不該那麼說。」語音仍是沙啞的。
他深深凝望她的背影,「你……還愛著他?
她默然不語。
「他已經結婚了,甚至還有了孩子,天兒,你……不該還那樣折磨自己。」
楚天兒只是低垂眼瞼,深吸一口氣,「你不也是?我不相信你已能完全放下紅葉。」她淡淡地、低啞地說道,清楚感覺到那只扯住她的手臂一僵。
她轉過身,朝面前同病相憐的男人送去一抹淒楚的微笑。
「你放不下紅葉,就像我沒辦法輕易忘卻對星哥哥的感情一樣。」
他默然回望她,「你是因為這樣才不肯嫁給孫逸?」
「這輩子我想嫁的人只有星哥哥。」
他深深看她,半晌,輕聲歎息,伸手替她拭去頰畔未乾的淚痕,「對不起,弄哭了你,我不是有意的。」
她一震,頗為他突如其來的溫柔感到愕然。
她不知道,原來墨石也有這樣的一面。
這個總是對她板著一張冷臉,要不就大吼大叫的傢伙原來也有溫柔體貼的時候?
她簡直不能置信。
但不知怎地,淚卻越掉越凶了,如斷了線的珍珠一顆顆滑出眼眶。
直到他深深歎息,展臂將她纖柔的身軀輕輕擁入懷裡,那充滿委屈與傷心的淚水依舊不曾停歇。
他究竟怎麼了?為何竟對一個一向厭之惡之的女人起了某種類似憐惜的感覺?
他不該擁她人懷的,就算再怎麼抱歉,再怎麼疼,他也不該做出如此俞矩的行為。
他不該碰她的。
她是龍門大小姐,他是負責守護她的護衛,兩人的關係就該僅止於此!
但,他逾矩了,只因她感傷的淚。
他沒想到一向驕縱任性的楚天兒也有酸楚委屈的時候,沒料到她對喬星宇情之所鍾,竟如此深重。
她用情如此之深,即便星宇早已與紅葉結婚多年,仍無法輕易忘懷。
他心疼她,在恍然大悟的同時也不禁為她心折。
她並不是無血無情的,她或許驕傲,或許自我,或許虛榮,但在愛一個人的時候她仍可以投注全部情感,用整顆心去愛。
她還是有情的。
不知怎地,明瞭這一點令墨石禁不住改了觀感,對她評價大大翻升。
守護她,緊緊跟隨她身邊,忽然變得不是那麼讓人痛苦的一件差事了。
他發覺現在的自己,極為樂意擔負起十四歲那年對楚南軍許下的承諾。
他會守護楚天兒,直到有另一個男人接手他的任務為止。如果沒有,他就是她一輩子的護衛。
是的,從今以後,他會真心誠意保護她,以一個貼身護衛的身份。
而且,絕不會再俞矩,超越了該守的分寸。
楚天兒發覺自己習慣了有他的日子。
一年半來,墨石的身影幾乎總是隨侍她左右,亦步亦趨。而她發現自己竟不像從前一般排斥那樣的亦步亦趨。
她甚至察覺,偶爾他不在身旁時,她竟感到莫名的失落。
就像現在,在這場慶祝校慶的瘋狂派對裡,在衣香鬢影的人來人往中,當她驀地抬眼,卻找不到他一向隱在暗處的挺拔身影時,她竟覺微微心慌。
他去哪兒了?怎麼可能不在附近?不論她在哪兒,他都該在她身邊不遠處才是啊。
為什麼這一回她尋不到他,總可以輕易落定他的眼眸竟找不著依歸的方向?
他去哪兒了?
「喝點吧,Lisa,你最愛的法國香檳。」一向交好的男同學perry送上一杯冰涼的金黃色飲料,朝她微微一笑,碧綠色的瞳眸淡淡漾著酒意。她接過香檳,心不在焉地吸了一口,星眸仍微微茫然地四處流轉,徒勞想穿過一道道人牆尋找一心掛念的身影。「perry注意到她的不尋常,「怎麼了?在找什麼?」她沒回應,置若罔聞。「Lisa!他彷彿受不了她的漠視,急切地伸手扣住她的手腕,上半身俯向她,「你到底怎麼了?」
濃重的酒味令她不禁蹙眉,「你喝醉了,perry。」
「我是醉了。」他笑嘻嘻地,「為你。」
她驀地揚眸,愕然的眼神迎向他,「你說什麼?」
「我說我為你而醉。」他深深微笑,俯向她的身體忽地一陣搖晃,整個跌入她懷裡。
她無奈歎氣,掙扎著想擺脫他沉重的身軀,「站起來,Perry你好重。」
「我……不起來。」他埋首她胸前,愉快自得,完全沒有離開的意思,好一會兒,略略昂起下頷,醉眼濛濛地瞥她一眼,「這裡好香,好舒服。」
楚天兒皺眉,她明知自己被吃豆腐了,可對方是自己的同學,又喝醉了,教她一時也無法發作,只能無奈地伸手攫住他賴皮的頭,試圖將他推開。
可他不僅不肯輕易被推開,甚至埋得更深,依戀地以臉頰摩擦她柔軟的乳峰。「Perry!」她銳喊一聲,正凝眉思索著該怎樣擺脫這酒醉的男人時,一隻猿臂忽地凌空伸來,攫去了依戀她胸前不去的男人,粗魯的行為像老鷹抓小雞似的。
很快地,「Perry便被抓離她胸前,甚至狠狠地被拋落在地,額頭重重地敲擊地面。
她嚇了一跳,急急奔向倒地的Perry確認他的額頭毫髮無傷後,才愕然揚首,星眸迎上墨石陰沉的面容。「你何必如此粗魯?萬一弄傷了他怎麼辦?」
「那也是他應得的。」墨石冷冷地說,「誰讓他膽敢碰你。」
「他喝醉了啊,不是有意的。」
「哦?」俊眉嘲諷地一揚,這樣看來,是我破壞了大小姐和他的好事。」
「你……胡說八道什麼!」
「不過你的眼光也太差了吧,這樣的軟腳蝦有什麼過人之處?」
她倒抽一口氣,起身,怒氣沖沖地瞪視他,「你莫名其妙!我跟他根本沒什麼。」
「沒什麼?他根本整個人都貼在你身上了,還說沒什麼?」他低吼,眼眸慍怒,「非得要讓他將你整個人搞上了床才叫有什麼嗎?」
「你……」她怒極,不假思考便隨手甩了他一巴掌。
清脆的聲響剛剛揚起,她立即陷入極度後悔。
她咬牙,看著墨石的面容忽青忽白,神情變幻不定。
「你……誰教你出言不遜!」她倔強地說,「竟敢這樣侮辱本大小姐——」
他不語,陰沉的眸光冷冷瞪視著她。
而她,被那樣的眼神看得心慌意亂,得拚命克制自己才不至於全身顫抖。「你……剛剛上哪兒去了?是你沒盡到一個保鏢的責任,是你令他有機可乘。」
「我去接一通電話。」他冷冷地截斷她一句比一句低微的言語。
「電話?」
「行飛打來的,他要我們立刻回美國。」
她驚愕,沒料到竟會聽到這樣一句話,「回去?為什麼?」
「他沒說為什麼,只說事態緊急。」
她有不祥的預感,「究竟……什麼事?」
他沒理她,只是靜靜拋下一句,「我們搭明天的班機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