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元朗震驚地望著好友跌跌撞撞地衝進他家門。
他看來已經喝了不少酒了,漲紅的眸氤氳著酒霧。「怎麼回事?譚昱,你怎麼喝成這樣子?」他伸出手,趕在步履踉蹌的好友差點摔倒前扶住,「發生什麼事了?」
譚昱沒回答,頹然坐倒在沙發上,嘴角拉開苦澀弧度。
終於,他開口了,低啞的語氣震動了魏元朗,「我要回美國了。」
「回美國?為什麼?怎麼這麼突然?」
「我必須走了,再留下來也沒什麼意思。」說著,譚昱打了個酒嗝。他抬起迷濛的眼眸,「你這裡有酒嗎?元朗。」
有也不能給!「你已經喝太多了,譚昱。」
「我知道,可我……還想再喝。」他自嘲地說。
「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沒什麼。只是我……決定放手了。」
「放手?」毋需多加解釋,魏元朗立刻了悟,他不忍地望著好友。原來這一切是為了荊曉晨。
他早該想到,除了她,沒有人能讓一向自持的譚昱失去冷靜。
「她做了什麼?」
譚昱不語,黯然的臉龐揚起,直瞪著天花板。他瞪著,眸底卻反映不出任何東西,漫開的薄霧,迷濛了他的眼神。
他看起來,既失落又迷惘,像個忽然認清自己終究無法摘下星星的孩子。
他終於決定放棄了嗎?
魏元朗靜靜望著他。
如果他真決定定出困住他多年的情感迷宮,那他這個好友或許該為他感到高興,可他……實在不忍看他這樣的表情啊。
「譚昱。」他在他身旁坐下,伸出一隻手溫情地握了握他的肩膀,「你真的這麼愛她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這樣的感覺是不是就叫作愛——」譚昱忽地轉頭看他,激動的眸蘊著讓人不忍卒睹的絕望,「不知道為什麼,只有她能牽動我的心。見到她笑了,我也跟著高興。她吃蛋糕時,幸福的表情讓我希望自己也能嘗一口,她哭的時候,我的心也跟著發疼。知道她跟我就在同一個世界,卻無法接近她,我日日思念得發狂,可當我把她留在身邊,她的眼淚又讓我寧願自己只能遠遠守候她——」他一頓,忽地伸手緊緊拽住魏元朗,「我真的不懂,元朗,我不懂她為什麼能這樣左右我的心情,我只知道,我真的很想要她,我想留她在身邊,可卻不得不放開她。我必須放開她,我必須……其實我不想的,可我必須……我不想看到她的眼淚,我討厭她哭,為什麼我總是讓她哭?我……我——」他喘著氣,「對她,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真的不知道——」
「譚昱,譚昱。」看著好友愈來愈激動,魏元朗不禁也跟著心疼,「你冷靜一點,冷靜一點。」
「元朗,你告訴我該怎麼辦,告訴我!」
「你……忘了她吧。」
「忘了她?你要我忘了她?」他瞪大眼,忽地笑了,笑聲低沉沙啞,像是譏諷,又似無奈,「我也想忘,元朗,你以為我不想嗎?這十年來,難道我不是一直告訴自己快點忘了她嗎?可我不能!我忘不了,忘不了……元朗,你教教我,你告訴我怎樣才能忘了她!」
「譚昱——」陰沉激昂的吶喊震住了魏元朗,他凝視譚昱,良久,終於沉沉歎息。
現在他明白了,他這個朋友是真的愛上了荊曉晨,他愛她,愛到不知所措,六神無主。
他愛她,已經到了刻骨銘心的地步。
情在不能醒啊。
他閉了閉眸,再展眼時,澄亮的瞳依然掩不去心痛。
「你幫不了我。」認出了他的眼神,譚昱忽地不再搖晃他了,他鬆開他,讓僵冷的身子埋入椅背,「誰也幫不了我。」他說,低澀的嗓音微微破碎。
魏元朗默默望著他,好一會兒,他起身為他斟來一杯開水,「喝一點吧。」
譚昱搖頭拒絕他的好意,「你就讓我醉一次吧。今天晚上,我不想清醒——」
今晚,是他留在她世界的最後一夜,明天,他就回美國去了。
回到自己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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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了,回美國了。
離開她了。
不知怎地,他的離去竟讓她如此不捨,如此心疼,彷彿失去了某種很珍貴、很重要的東西……
為什麼?
她揚首望天,不明白自己悵然若失的情緒。
天藍得一望無際,像最澄澈的大海,又像一面最透明的鏡子,反照她彷徨無依的心。
已接近初冬了。日子在不經意中靜靜地流逝,雖然譚昱離開了她的生活,她週遭的人事物仍是依循著各自的軌道前進。
躲過了被收購的危機,翔鷹正在紀禮哲的領導下勵精圖治,在紛紛擾擾中,電子商務研發中心終於獨立出來了,魏元朗則成了新公司的總經理。而翔鷹內部,在失去最有力的羽翼後,並沒有失去展翅高飛的雄心,所有員工齊心一志,推動著另一個亞唯顧問趙希唯留下來的BPR方案,務必在一年內達到各項業績指標。
隨著兩大方案的推動,葉亞菲的身影愈來愈常在集團大樓出現,荊曉晨也愈來愈常聽到她與紀禮哲無休無止的爭論。
這兩人似乎天生不對盤,每回見面總要針鋒相對。而每當他們開始陷入毫無意義的爭辯時,她便會淺笑著悄悄躲到一旁,由著兩人獨處。
她最常躲去的地方是樓頂,最常做的事是怔怔地仰望天空。
望著彷彿毫無邊際的天空,想著在遙遠的另一方,那人是否過得還好?是否依然意氣風發、霸道昂揚?
他是否偶爾也會像她這樣看著天空,然後也不自禁地想起她?
思念呵。在日復一日的恍惚中,她驚慌地察覺自己竟十分思念他,思念一個她應該早早忘卻的男人。
她真的好想念他啊!可這纏綿的相思種,究竟為什麼會在她的心田發芽了呢?
她不懂……
「有心事嗎?」清朗的聲音拂過她耳畔,她驀地轉頭,瞳眸映入一張俊朗的臉孔。
「元朗。」低低地喚一聲。看到他,莫名地讓她更想念那個男人,她倏地咬牙。
「你最近好像心情不太好,老是一個人躲上來。」
她不語。
「他們兩個又在辦公室吵架了?」
「嗯。」
「亞菲也太好強了。」他淡淡評論,嘴角泛開某種難以言喻的波痕。
那樣的笑有些奇怪,她禁下住凝眉,「元朗,你——」
他以眼神堵去她的詢問,澄亮的眸直盯著她,「曉晨,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什麼?」
「對我那個好朋友,你究竟是什麼樣的感覺?」
她心一跳,「什麼意思?」
「從他離開後,你就一直悶悶不樂的。」他慢條斯理地說,「我忍不住猜想,是為了他。」
「我……沒有。」她垂下眼,「你誤會了。」
「難道你對他連一點點在乎也沒有?」
「我——」她咬著唇,容色微微蒼白。
他凝望她,彷彿想從她變幻不定的神情瞧出什麼,然後,他忽地歎息了,「曉晨,譚昱最近過得很不好。」
她聞言一驚,倏地揚眸,「他怎麼了?」
「出車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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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等病房內,一個男人正對滿屋的人大發脾氣。
穿著黑西裝的屬下,穿著白制服的護士,全成了他宣洩的對象。他們不知所措地瞧著他,在他咄咄逼人的眸光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看著這些人有些害怕又彷彿淡淡同情的眼光時,譚昱怒火更盛,「出去!都給我出去!」
「是,是,老闆,我們明天再來。」兩個屬下急忙點頭,拉著護士就要離開。
「可是……我要給他擦澡啊,而且半小時後醫生還要幫他復健呢。」金髮護士喃喃抗議。
「走吧,你沒看見我們老闆心情不好嗎?別打擾他,讓他一個人靜靜吧。」
「可是……」
「走吧!」
終於,在一陣吵嚷過後,病房恢復清靜。瞪著緊閉的門扉,以及闊朗整潔的病房,譚昱驀地有一股衝動。
他推動著輪椅前進,狂風掃落葉似地刷下任何他觸手可及的東西——玻璃花瓶、水杯、書籍、小擺設,連床上的床單被褥都被他用力掀起來,再重重甩落在地。
房裡更快便由一片整潔便成了一團混亂,正如他混亂的人生。
「哈哈——哈哈——」面對著眼前的亂象,譚昱驀地笑了,笑聲由最先的高昂得意,逐漸低啞壓抑。
「哈哈——」
他的人生,他的人生現在只是毫無意義,他找不到了奮鬥的目標,找不到能引領他前進的燈塔,他就像在汪洋中一葉不知所以的扁舟,搖搖晃晃。
就連他的一條腿,也適時地因為車禍受了重傷,站不起來。
復健,復健!他們要他復健,要他重新站起來,要他回到辦公室裡去見一個又一個無聊的人,下達一個又一個無聊的指令——
可那些對他而言,究竟有什麼意義呢?這樣日復一日地工作,日復一日地與人談判,日復一日地到處對獵物開槍,有什麼意義呢?
他的工作,毫無意義;他的人生,毫無意義;那些讓眾人將他捧得高高的名聲與財富,更是毫無意義!
他們哪裡知道,他就像個孩子,搶來了所有人的玩具,偏偏換不到他心中最想要的那一個。
他要的,只是那一個啊!
想著,譚昱忽地止住了笑,憔悴的瞼埋入雙掌,肩膀微微起伏。
他真正想要的,只有一個……
鈴聲驀地在一片死寂中響起,急促而堅決,聽來似乎意欲向他挑釁似的。
該死!譚昱瞪著桌上的手機,胸膛漫開一股殺人的衝動。
他不是說過了嗎?不許任何人打擾他!究竟是誰這麼不知死活的?
鈴聲一聲接一聲,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
可惡!
他推動輪椅來到桌邊,拿起手機正欲往地上摔時,螢幕上的人名阻止了他。他咬牙,接起手機。
「什麼事?」
「怎麼?心情不好啊?」微微嘲謔的男性嗓音傳來。
他深吸一口氣,「魏元朗,有話快說!」
「你的秘書程馨告訴我你回美國後整個人都變了,出車禍後更成了一頭猛獸,連她也不敢招惹你……」
「所以你打算親自過來惹我嗎?」
「我?我有那麼大的能耐嗎?」魏元朗輕輕地笑。
他冷哼。
「我沒辦法,倒是請動了一個絕對有辦法的人。」
「誰?」他蹙眉。
「你說還會有誰?」魏元朗優閒反問。
譚昱心跳一停。
「幹嘛不說話?傻了啊?」明知他心情震撼,魏元朗還故意逗他。
「你不要太過分。」他陰沉警告。
「呵呵。」對他的威脅,魏元朗只是滿不在乎,「她已經搭上飛機了,根據美國時間,應該是今天下午到。」
「今天下午?」
這麼快?
掛上電話後,譚昱有片刻茫然。他轉動著輪椅,無意識地在病房內繞著圈圈,宛如一頭心慌意亂的野獸。
然後,他忽地停定在一面立地的長鏡前,瞪著鏡中的自己發愣。
那是……那是他嗎?鏡中的男人頭髮凌亂,衣衫不整,鬍鬚數日未刮,整個人看起來簡直像要發霉似的。
聞起來也像要發霉。他抬手嗅了嗅自己,神色更加蒼白。
老天!曉晨就要來了,而他外表居然落魄骯髒跟個流浪漢差不多,如果讓她看到了……
「護士!護士!」他忽地發了瘋地按鈴,「快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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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茱麗,我看起來還可以嗎?,」再一次,譚昱抬起一張修整得光潔好看的臉孔,望向負責照顧他的金髮護士。
茱麗呼吸不覺一梗,自從譚昱總算聽話修整自己的儀容後,每一回他用那雙深邃的黑眸看她,她都感覺飄飄然的,連神魂也幾乎丟落了。
「你看起來很好,譚先生,非常好。」好不容易,她才能把持冷靜的嗓音。
「真的嗎?」譚昱撫著下頷,「你不會覺得我看來很落魄吧?會不會讓人有一種討厭的感覺?」
「不會。」她嚴肅地保證,「絕對不會。」
「頭髮會不會剪太短了?」
「不會,這樣很好。」
「那我身上呢?有沒有奇怪的味道?」
「你身上的味道也很好。」宛如春酒般清新醉人。
「真的?」
「真的。」天啊!她真是太好奇了,究竟他是等著見誰?為什麼早上看來還像頭粗暴猛獸的男人,此刻卻成了一個極力想討好老師的小學生?
「謝謝。」聽見她的保證,譚昱終於微微笑了,他轉過輪椅面對鏡子,再度端詳自己,良久。「你是真的覺得我看起來不錯嗎?」
砰!
穿著白制服的身軀因為太過驚愕撞上了桌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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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紐約市入夜後,荊曉晨才匆匆進了飯店,辦了Check-in手續後,她甚至沒跟著替她提行李的小弟回房,問明方向後直接奔往醫院。
她知道自己其實可以不必這麼匆忙的,可以回飯店好好休息一晚後,隔天再去探望他。
可她忍不住,她太擔心了,無法再承受另一個無眠的夜晚。
她一定要趕上,一定要趕在會客時間結束前抵達醫院。
醫院就在距離飯店不遠處,靠近紐約市中央公園,環境很好,裝潢也很雅致,空氣中不但沒有一般公立醫院經常充斥的藥水味,甚至還帶著點淡淡花香。
荊曉晨匆匆奔進,心跳因劇烈運動而急促,氣息亦斷斷續續,「請……請問,我想見……六一五病房的……譚先生。」
「對不起。」櫃檯小姐禮貌而抱歉地微笑,「我們的會客時間已經過了,小姐。」
「可現在……才九點多。」
「病人需要充分的休息。」
「哦。」荊曉晨不禁失望,「我真的不能見他嗎?就一眼也好,我只想確定他沒事。」
「請問你是——」
「我是他的朋友。」
「女朋友嗎?」
「啊,不。」她微微失神,「不是——」
「很對不起。小姐,我們……」
「沒關係,我明白。」荊曉晨止住了她的道歉。
她很明白,如果她剛剛願意撒謊她是譚昱的女朋友甚至未婚妻,櫃檯小姐絕對會通融她的請求。
可偏偏她否定了……
為什麼要否定呢?
她愣愣轉身,有半晌,只是茫然站在原地。
然後,眸光一轉,忽地瞥見了櫃檯左邊入口的電梯正巧開啟,一個工作人員踏出電梯。一股莫名的衝動攫住她,她忽地提起裙擺,不顧一切地往電梯奔去。
「嘿!小姐,你想做什麼?,」待警衛察覺她的舉動後,電梯門已然關閉。
她按下六樓鍵,看著數字鍵一格一格地跳,心臟也跟著一次次撞擊。
快一點,老天,求禰快一點!
終於,電梯門開了,她奔出電梯,左顧右盼,在牆上找到了指標。
六一五,六一五,六一五……
六一五!
找到了。荊曉晨眼眸一亮,可望著緊閉的門扉,又不覺心一沉。她舉起手想敲門,一會兒又頹然垂落。
他會不會已經睡了?她是不是在打擾他休息?
正猶豫不決時,一個女性嗓音揚起,「小姐,你在這裡做什麼?」
她揚眸,迎上一個金髮護士。
「我……我想——」還來不及解釋,一路追上來的警衛已經來到她身邊了。
她驚慌地交替望著警衛與護士,容色蒼白,「對不起,我只是……想看看他而已。」
「他?」護士揚眉,「六一五號的病人?」
「嗯。」
「他一直在等你,到現在還不肯睡,我正傷腦筋呢。」護士微笑,「你來了最好了。」
他一直在等她?
彷彿看出她的驚訝,護士微笑加深,主動伸出手握住她,「他現在不在病房。」對警衛解釋後,護士帶著她來到六樓一間舒適的休息室。
「他在那兒。」護士指向角落在一株綠色盆栽後的譚昱,他正背對著她們,直直對著落地玻璃窗。「從下午開始他就這樣了,」護士有些無奈地解釋,「連晚飯也沒怎麼吃。」
「他……還好嗎?」
「需要復健。不過只要他願意配合,應該不需太長時間就可以跟以前一樣走路了。」
「太好了。」她鬆一口氣。
「也許你可以幫幫他,這時候他很需要有親人或朋友在他身邊支持與鼓勵。」
「……我明白。」
「他很在乎你。」護士突如其來說道。
荊曉晨一愣。
「真的。」護士意味深長地望著她,「我從沒見過一個男人這麼在乎一個女人。」語畢,她微微一笑,朝她點點頭後便轉身離去。
荊曉晨怔立原地。
靜夜無聲,唯有兩個心緒不定的人輕微的呼吸。許久許久,她終於輕栘步履,緩緩朝他走去。每走一步,她便更深一分感受到那背影的孤單,更深一分明白他的寂寞。
他看來真的好孤寂,肩膀微微垂落,像是無法承受這世界壓向他的重量……
「譚昱?」她輕輕地喚。
聽聞在空氣中低低迴旋的嗓音,他身子一僵。
「譚昱,我來看你了。」
他驀地轉過輪椅,幽深的眸不敢置信地圈住她,「你……你真的來了。」
「嗯。」
「我以為……以為元朗故意整我,他說你下午就會到,可我卻等不到——」他蒼白的神色看起來好脆弱。
她心一扯,更加放柔語氣,「飛機誤點了,路上又堵車,我剛剛才到。」
「你——」他伸出雙臂,眼眸驚疑不定,是驚喜,卻也懷疑自己是否身在夢境。
那樣的眼神令她心酸,伸手握住他冰涼的手,「我在這裡。」
「老天!」他顫聲感歎,雙手一緊將她拉向他,然後在她幾乎跌進他懷裡時又連忙展臂將她定在距離自己幾公分處,「對……對不起,曉晨,我不是故意碰你的。」慌亂解釋後,雙手同時慌亂地鬆開。
她淺淺地笑,淚霧逐漸迷濛了眼,「我知道。」
「你不會生氣吧?」
「我不生氣。」
「那你今晚……可以留下來陪我嗎?」
「我會留下來。」她許諾,語音溫柔,眼神也溫柔,「陪你做復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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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以後,譚昱再也沒有造成醫生或護士的困擾,在荊曉晨的幫助——或者說監督——下,他每天乖乖按照醫院為他安排的作息活動。進食、檢查、復健、休息——一切聽命行事,乖得就像個極力爭取老師讚揚的小學生。
這個老師,自然是遠從台灣飛來的荊曉晨。
為了撫平佳人眉間擔憂的皺折,又為博佳人一粲,他日日咬牙做復健,即便再疼、再累也不停,甚至經常超前醫生為他規定的進度。
「譚昱,時間到了,今天練習到這裡就行了。」看他咬著牙揮汗如雨,荊曉晨總是心疼,
「沒關係,曉晨,我還可以。」他總是微笑,「你瞧我現在不是走得挺好嗎?」
是的,他走得愈來愈好了,漸漸地可以不必坐輪椅,而能拄著枴杖行進了。
連醫生也說,這真是個奇跡,從來沒有任何一個病人能夠復原得如此迅速。
可譚昱做到了。
他的決心與毅力總是如此驚人嗎?
望著面前一步一步,辛苦地拄著枴杖前進的男人,她佩服不已,卻也忍不住一絲心疼。
他一直是這樣的吧?否則不會在這十年間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職員成為聲名遠播的大人物。
可要付出多少他才能得到今日的成就?在功成名就背後,他流了多少汗?多少血?是不是就像他現在做復健一樣,跌倒了許多次,又爬起來許多次,然後還得在人前強顏微笑?
每一回這樣想,她總忍不住心臟緊緊抽疼,在逐漸靠近這男人後,地發現自己的心愈來愈為他柔軟。
她似乎愈來愈能瞭解他了……
「曉晨,走開!」
驚慌的嗓音匆地在她耳畔響起,她定了定神,恍然發現譚昱搖搖晃晃的身軀正朝她倒落。
她本能地展臂去接,卻承受不住他的重量,兩人同時往地上倒落。
砰!
後腦勺碰上了地板,極度生疼。她不禁呻吟,忍著一時的頭暈目眩。
「曉晨,曉晨,你沒事吧?」他慌亂地喊,連忙從她身上滾落,掙扎著想將她扶起。
她眨眨眼,好一會兒,恢復神清目明。
「我沒事。」她微笑,看著他毫無血色的臉龐,「別擔心。」接著,她撐起上半身,坐在地上。
「剛才為什麼不躲?」他懊惱地說,「我要你躲開的啊。」
「我怕……你摔下來——」她想保護他。
「我沒關係,摔慣了。」他焦急地探視她的後腦,「你有沒有受傷?頭痛嗎?」
「不痛。我沒事的。」她眨眨眼。
「下回不可以再這樣了。以後我練習時,你還是離我遠一點吧。」
「不要,我要看著你。」她搖頭,「我也不放心你啊。」
「你——」湛眸閃過一絲複雜情感,像是感動,宛如倜悵,「謝謝你,曉晨,可是——」
「可是什麼?」
他別過頭,「請你……別對我太好,我怕自己會習慣。」沙啞的嗓音澱著說不出的深郁。
她心一扯,怔然。
他沉默數秒,忽地轉頭朝她微微一笑,然後雙手撐著枴杖試著重新站起。
「我幫你。」她連忙起身幫他站起來,然後跟在他身旁,看著他一步一步慢慢走回輪椅。
他在輪椅上坐下,「今天就練到這裡吧,我瞧你也累了。」
累的人,可是他啊!
她喉頭緊 窒,唇角卻漾開淺淺的笑,「那我們到兒童遊戲室去?」最近他們總在傍晚到兒童病房附屬的遊戲室跟病童們玩。「我記得你昨天答應過那些孩子,教他們玩一種新遊戲。」
「嗯。」他一牽嘴角,星眸跟著點亮笑意。
「什麼遊戲啊?」
「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好吧,那我們快走,免得等下又被你的屬下給逮到了。」
這陣子譚昱雖然人在醫院裡,可一直沒閒著,天天都有接不完的電話,也老有人抱著一堆文件來請求他指示。有時候連他吃飯那些人都不肯放過他,搞得他邊吃飯還得邊看公文,最後是看不過去的荊曉晨大發了一頓脾氣,不許他們再出現在醫院。
於是乎,被她嚇到的可憐屬下們只能經常捧著公文躲在一旁,趁她不在的空檔,偷偷摸摸請示譚昱,如此數次,終於被她發現了,不覺又好氣又好笑。
「他們今天已經來過了。」譚昱笑道。
「什麼?」她一驚,「什麼時候?我怎麼不知道?」
「你中午下樓買東西的時候。」
「哦,老天!」她大翻白眼,就那麼短短幾分鐘他們也不肯放過?
「所以今天大概不會再有人來煩我們了。」
「太好了。」
想到能跟孩子們一起自由自在地玩樂,兩人心情都是一陣飛揚。尤其荊曉晨,她發現自己特別喜歡看譚昱跟孩子們玩在一起。
她從沒料到,一個外表看來冷漠霸氣的男人陷在孩子堆裡,竟能絲毫不覺不自在,甚王還能與他們打成一片。
對病童們,他有著少見的耐心,能跟他們一起興致勃勃地堆著積木,也能在玩撲克牌時假裝不敵落敗。
她最喜歡看他的笑,當他在孩子群中開朗地笑著時,會讓她錯覺他也是個不識愁滋味的大孩子。
「我真搞不懂你怎麼有辦法把他們全弄得服服帖帖的?」她來到輪椅後,一面推他前進,一面笑問道,「那些孩子有時候皮得連護士的話都不聽呢。」
「你忘了我是在哪裡長大的嗎?」
「可是我還以為你對人都很冷淡呢。」
「我是不想理他們啊。」他嗓音帶著笑意,「可是院長老師要我這個大哥哥帶年紀小的院童,我也沒法拒絕。其實我現在功力已經退步很多了,太久沒跟孩子們玩羅。」
難怪他對孩子會那麼有一套,難怪他會這麼受這些病童的歡迎。
「所以你很喜歡跟孩子一塊玩羅?」
「嗯。」他點頭,語調微啞,「我已經很久沒像這樣跟孩子一起玩了。這麼做……會讓我忘了許多事。」
「例如?」她好奇。
「例如我其實是一個混蛋。」他澀澀地說。
她聞言,一怔,正想說些什麼時,一個匆匆奔來的瘦小身影忽地出現在兩人面前,攔住去路。
身影是一名看來只有十三、四歲的棕髮少年,頭髮亂糟糟的,鼻頭長滿了雀斑。
他一見譚昱,便睜大了藍色眼睛,「請問你是……譚氏投資的總裁嗎?」
「我是。」
「我是傑克,奧斯卡,亞當·奧斯卡是我祖父。」
奧斯卡?熟悉的人名令譚昱微微蹙眉,「有什麼事嗎?」
傑克上前兩步,迫切又焦急地望向譚昱,「譚先生,你能不能……能不能幫幫我們?你們去年買下了芝加哥紀事報,現在是公司最大股東,能不能不讓公司被別的媒體合併?我們家的報紙從十九世紀就創立了,在芝加哥是老字號,一直以公正嚴明的作風著稱,有著光榮的傳統,我們不希望跟別人合併,更不希望是跟一家譁眾取寵的媒體集團!尤其爺爺,他答應過曾祖父要好好守護公司的!我們……我們——」
「你就為了這件事從芝加哥飛來紐約?」
「是……是的,我好不容易打聽到你在這裡……」
「你的祖父要你來的嗎?」
「不,我是自己偷偷來的。」傑克皺眉,「我來求你,譚先生,爺爺最近身體很不好,這件事讓他非常難過,他每天都吃不下睡不好,我真的很擔心。」
譚昱注視他,良久,「這是生意,傑克。我們當初會買下紀事報,就是知道還有另一個買家想要它。」
少年臉色刷白,「你是說……你們本來就是想轉手賺一筆?」
「沒錯。」
「你們怎麼可以這樣?」傑克顫著嗓音,「對你們來說這只是生意,可對我們……是我們家族的傳承啊,曾祖父、爺爺、爸爸,他們都為這問報社付出畢生心血,將來還有哥哥跟我,我們……我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夢想著接掌紀事報了,我想把它變成全美國最棒的報紙,我還要培養出許多能得到普立茲獎的記者,可你們……你們卻——」
悲憤的言語,一字字、一句句敲入譚昱耳膜,也微微敲痛了他的心。
他遺憾自己必須奪去少年的夢想,他遺憾自己曾經以類似的方式奪去許許多多人的夢想,他遺憾他的事業就是這麼一回事……可這些人不知道,他也有自己的夢想啊,他也有自己想守護的東西!
他想守護的……他想守護的人就站在他身後——
一念及此,譚昱驀地面色一白。
她都看到了!
他忍不住心慌,轉頭望著她。明麗的眸彷彿看透他在想些什麼,靜靜地回凝。
然後,她終於開口了,嗓音清柔,「記得嗎?譚昱,很久以前我也曾經像他這樣求你。」
她求他?
好半晌,他才恍然,想起十年前她曾請求他不要收購永康集團。她問他能不能取消這個決定,可他卻只是搖頭。
因為那個時候的他什麼也不是,幫不了她。
可現在,情況已經不同了,現在的他不再是當年的小職員,而是譚氏投資的總裁。
「現在的你,可以決定許多事情。」她凝睇他,嫣然微笑。
那笑容,深深牽動了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