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你不後悔 第三章
    她瞧不起他。

    自德國留學歸國後,她曾透過各種管道輾轉打聽溫泉的消息。她以為,經過這許多年,他想必已開始在職棒界嶄露頭角了。

    可他沒有。

    當時從友人處得來的消息,竟是他留在綠園鎮的小學教書,兼任學校棒球隊的教練!

    不僅沒有站上職棒舞台,連球員也下是,只是個鄉下小學教師兼棒球教練!

    這算什麼?

    當年教她有夢、要她追夢的人是他,如今他卻反而自毀諾言?耍她嗎?

    她憤慨、怨怒、痛恨,百般複雜滋味繚繞心頭,甚至有一種遭受背叛的感覺。

    他不但背叛了兩人的友誼,背叛了她生平第一份自認珍貴的友誼,還背叛了自己的諾言、背叛了她信任他的心。

    她厭惡他、鄙視他,發誓這輩子再也不要見到他。

    可她,還是見到他了。

    「可惡!」她低聲詛咒,驀地坐起身,氣憤地揉了揉一頭亂髮。

    沒想到剛到綠園的第一晚,便為了那個她早該遺忘的男人翻來覆去,嚴重失眠。

    眼見東方已泛出魚肚白,她索性翻身下床,至浴室盥洗沐浴,待一身清爽後,才裹著白色浴巾,一面吹頭,一面欣賞窗外景致。

    雖說答應幫凌非塵這個忙,大半是為了賭氣,可他說得沒錯,這座小鎮的風景確實宜人。

    多年不見,綠園鎮絲毫不比她記憶中的遜色。遠處藏掩在晨霧後的山巒起伏的稜線依然美麗,近處朝陽下一片綠油油的田畝也依然蘇活。

    莫語涵心一動,忍不住推開窗。冬晨的空氣格外清新,她深深吸了一口,一面放縱眸光流連。

    與一些凌亂的小鎮不同,綠園鎮顯然相當注重街道規劃,馬路又直又寬,兩旁的房屋櫛比鱗次,不論是水泥灰或磚塊紅,都是乾乾淨淨、整整齊齊;雖然經濟不好,卻沒有失了骨氣,起碼將自己的家園整理得井然有序。

    又或者,她看到的只是最繁華的一面?畢竟這鎮上唯一的旅館是位於鎮中心、商業最活絡的區域。再往偏遠處呢?會是怎樣一番情景?比如……外公以前住的地方?

    她驀地凜神。

    明明立誓過不再想以前的事了。過去在這裡的一切回憶,她要全部遺忘。

    何況她只是代表客戶前來負責瞭解土地移轉情況的,小鎮的經濟發展、鎮容形象,干她何事?就連從小在這裡長大的凌非塵也未必關心,她何必多此一舉?

    早點把事辦完,早點走人,這才是最重要的。

    不定決心後,她立即準備換裝。考慮到今日可能要四處奔波,她挽起墨黑的長髮,穿上一襲黑色西裝式褲裝,頸間鬆鬆繫著水紅絲巾,為一身男性化的幹練添了幾許屬於女性的柔媚。

    提起一方扁扁的黑色公文包,她下樓至裝潢簡單的飯廳用早餐,雖然獨坐最角落,仍清楚地感覺到來往的客人與服務生朝她投來的好奇視線。

    她假裝沒發現,好整以暇地用完中式早餐後,來到櫃檯前,請求叫車服務。

    「莫小姐想去哪裡?」櫃檯小姐問。

    「就在這個鎮四處繞繞。」她說,「能不能幫我安排一輛出租車?可能需要一整天。」

    「這個嘛——」櫃檯小姐有些為難,「不好意思,我們這個鎮很小,平常也沒什麼出租車,如果要租機車的話,我倒可以介紹……」

    「我不會騎機車。」莫語涵拒絕這個提議,「可以租車嗎?」話才剛出口,她立即驚覺自己問錯了。

    一個連出租車都沒有的鄉下小鎮,怎麼可能提供汽車出租?她這話問得可蠢了。唉,她為什麼要來到這鳥不生蛋的地方呢?

    「這樣吧。」看出她不愉快的神色,櫃檯小姐急急接口,「我請鎮長來接你吧,他說過要好好招待你……」

    「不用了。」莫語涵阻止她。

    她今日不想應酬,只想快些巡視完雙城集團打算開發的土地區域。看來只有走路了,反正這座小鎮不大,大概走不了多久便能繞完一圈。

    她旋身,剛剛前進幾步,便見旅館老闆娘氣喘吁吁跑來。

    「等一等,莫小姐。」老闆娘在她面前停定,胖胖的臉上堆著友善的笑容,「你要出門了嗎?」

    「是。」

    「你需要用車吧?」

    「嗯。」

    「這個給你。」老闆娘拉起她的手,將一串鑰匙塞入她手中,「車子就停在我們旅館旁邊,你出去往左轉就看到了。」

    她微微愕然,「你要把車子借給我嗎?」

    「不是我的車啦,是阿泉的。」老闆娘笑道,國台語交雜。

    阿泉?她一愣。

    以為她聽不懂台語,老闆娘補充說明:「就是溫泉啦。昨天不是他送你過來的嗎?後來他就把車鑰匙留在這裡,說你一定會用到。」

    溫泉要借她車?手中的金屬鑰匙似乎熱燙了起來——「他為什麼要借我?」

    「哎,他這個人就那樣啦,很熱心的。鎮上大大小小的事他都嘛有在幫忙,大家都嘛好喜歡他。你不知道,我們鎮上好幾個阿嬸都想將女兒嫁給他呢,可也不知道少年人在想什麼,到現在三十歲了還不肯成家……」

    「有腳踏車嗎?」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打斷老闆娘的滔滔不絕。

    她愣了愣,疑惑地望向莫語涵冷若冰霜的臉,「什麼?」

    「我不需要開車。」莫語涵將車鑰匙遞還給老闆娘,「我想這裡應該租得到腳踏車吧?」

    「可以是可以,可是開車不是比較方便嗎?」

    「我想租腳踏車。」淡冷一句。

    「哦。那……好吧。」當頭被澆一盆冷水的老闆娘熱情的笑容一斂,眉頭攢起。  「隔壁就有在租腳踏車,是老蔡夫婦開的,他們人都很好,價錢也公道,也不必押證件什麼的,你……」

    「謝謝。」沒給老闆娘繼續叨念的機會,莫語涵淡淡頷首,轉身就走。

    老闆娘愕然瞪著她背影,不禁憤然冷啐:「-什麼啊?台北人就是這樣!」

    不大不小的聲量正好追上了莫語涵,拂過她耳畔。她只是冷冷一笑。

    從小就習慣接受各種冷嘲熱諷的她,連同事們封的外號都能坦然接受了,又何況一個小旅館老闆娘的無聊評價?她根本不在乎。

    她昂起下頷,筆直的步履絲毫不亂,唯有在經過一輛銀藍色ALTIS時,稍稍一凝。望著昨天曾搭過的轎車,好半晌,才收回深思的眸光,繼續前進。

    她不肯借他的車。

    聽著手機裡旅館老闆娘一句句氣憤的抱怨,溫泉只能苦笑,一面溫聲勸慰,安撫老闆娘的怒氣。

    這胖胖的中年婦女一向待人和善的,在鎮裡以單純熱情而出名,莫語涵竟連她也能惹惱,真是……唉,這女人何時才能改改那執拗的脾氣啊?

    她不肯借他的車,寧可騎著腳踏車環繞整座小鎮——她不是一向討厭騎腳踏車的嗎?或者對他的排拒已經強過了那份厭惡?看來她真的對他很感冒。

    切斷電話後,有好一會兒,溫泉只是握著手機,怔怔望著遠處的山巒發愣。直到一聲尖銳的呼喊喚回他遊走的心神——

    「教練!教練!」

    他驀地凜神,低頭望向一群正等著他發號施令的孩子。

    「教練,你發什麼呆?」其中一個身材最高大的孩子抱怨,「快點啦,你不是說要帶我們到山上練球的嗎?」

    「對啊,我們很期待耶。」另一個胖胖的孩子接口,「拿棒球玩生存遊戲,一定很贊!」

    「快啦,快啦。再下去太陽都要下山了啦。」兩個孩子一左一右,強拉他前進。

    他不禁莞爾,「急什麼?現在才兩點,離太陽下山還早得很。」

    「等我們上山都快三點了,還要聽你囉唆遊戲規則,不知道要拖到什麼時候。」胖男孩道。

    「嘿!敢嫌我囉唆?」他掐住胖男孩胖胖的臉頰,「懂不懂尊師重道啊?看來我得打個電話約談你老媽哦!」

    「不、不、不要啦,教練,算我說錯話了。」胖男孩哇哇叫,皺著一張臉,「千萬不要約談我媽啦。她最愛大驚小怪了,說不定會罰我禁足耶。」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就怕獨自拉拔他長大的母親。

    「看你可憐,今天就饒了你。」溫泉鬆開手,「走吧。」敲了他頭一記。

    「好耶!走囉!」

    一群孩子又蹦又跳,滿懷期待地跟著教練兼老師往山的方向走,穿過一方田畦後,一個蹲踞地面的身影忽地吸引了他們的注意。

    「老師,是一個女人耶。」

    「好像不認識。她是誰啊?」

    「啊,我知道了。她是那個女律師!」

    孩子們嘰嘰喳喳,望著正彎身檢視腳踏車的女性形影,指指點點。

    溫泉心一動,排開擋在面前的學生,落定女人面前。

    「怎麼了?」他溫聲問。

    莫語涵聞言,身子一僵。良久,方慢慢揚起容顏。

    溫泉一震。怎麼搞的?她全身怎麼會弄得如此狼狽?

    頭髮濕淋淋地散亂著,白皙的臉頰染上了塵泥,身上的衣服皺巴巴的,到處是夾雜著灰黃兩色的印跡。

    「你跌倒了嗎?」他又驚又急,連忙展臂欲扶她起身。

    她推拒他的扶持,自行站起身子,雖一身凌亂不堪,背脊仍傲氣地直挺著。「我沒事。」冷冷一句。

    「還說沒事?你全身都髒了!是不是跌倒了?有沒有受傷?」

    視線一落,焦急地梭巡她全身上下,不意在她肩頭發現一小片白色碎片。

    「這是——」溫泉伸指拈起,竟發現那是蛋殼殘骸,「有人對你丟雞蛋?」他問,眉宇陰沉地收攏。「是誰?」

    她不語,白了他一眼,顯見是要他別多管閒事。

    他拳頭一緊。

    雖然早知道半數鎮民並不歡迎她來,也知道有某些人對她所代表的雙城集團心存怨念已久,可他料想不到他們竟會失卻理智,以丟擲雞蛋的行舉朝她宣洩激昂不滿的情緒?!除了對她丟雞蛋,他們還做了什麼?推倒她的腳踏車嗎?

    「我看看。」不顧她的抗拒,他逕自蹲下身,仔細檢查腳踏車。「車輪的絞煉鬆了。」他說,一面動手修復。

    「不用……」

    「不用我管是嗎?」他抬頭,瞥了她蒼白的容顏一眼,「我偏要管,管定了!」

    「你——」她怒瞪他。

    而他只是漫不在乎地聳聳肩,低頭繼續修理。

    一旁看著他仗義之舉的孩子好奇地圍上來,看了滿身泥濘的莫語涵一眼,又看著專心修車的溫泉一眼,然後面面相覷。

    「教練,你要修多久啊?」

    「快點啦,我們還要趕上山耶。」孩子們催促著。

    「今天不去了。」溫泉回頭,對他們抱歉地微笑,「我待會兒還要送這位小姐回去。你們自己先回家好嗎?」

    「嗄——不去了啊?」孩子們異口同聲,神情盡皆失望。

    「明天再去好嗎?」溫泉安撫他們。

    「你們幹嘛啦?」見教練為難,身為棒球隊隊長的男孩主動開口,「教練難得把馬子,別在這裡搞破壞啦。走,走!都回去!」一面說,一面伸展長長的手臂趕人。

    聽聞隊長發威,其它隊員們倒也不生氣,只是嘻嘻地笑,有的甚至還吹響口哨,嘲弄之意溢於言表。

    「那教練,你就慢慢泡妞吧,我們先走囉。」

    「千萬不要請人家喝老人茶哦,現在的女生不喜歡這一套,會嫌你老土。」

    臨走,還不忘拋下叮嚀。

    溫泉聽了,又好氣又好笑,卻是無可奈何。確定車輪運轉順暢後,他站起身,朝神色僵凝的莫語涵拉開一抹歉意微笑。

    「你別介意,語涵,孩子們就是這樣。沒惡意的。」

    她沒說話,凍立原地良久,才接過腳踏車手把,勉強對他道過謝後,提足就要上車。

    他阻止她的動作,「我送你。」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我送你!」他堅持。

    她又瞪他,「你同情我嗎?」

    「嗄?」他一愣。

    「我自己會照顧自己,不用你雞婆。」她冷淡道。

    「我這人天生多事,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他暖暖一笑,逕自搶回腳踏車手把,瀟灑跨上。「走吧,我載你。」

    她動也不動。

    「走吧。」他勸她,「跟我僵在這裡也沒什麼意思。對吧?」

    她咬唇,思索數秒,終於不情願地坐上後座。

    「抱住我的腰。」他指示著。

    她僵住身子。「我身上很髒。」

    「抱住吧。」他回頭,接過她捧在懷間的公文包,掛上手把。「難道你想跌下去?」

    她這才不情願地環住他的腰。

    溫泉呼吸一顫,忽地強烈感受到她柔軟的嬌軀,就像當年,她總是輕易撩動血氣方剛的他……

    不能再想了!

    他強迫自己定了定神,用力踩動車輪。

    「你果然長大了,變重很多呢。」他半開玩笑。

    「嫌我胖就不要載啊。」她嗆話。

    「我怎麼敢嫌你胖呢?小姐,你的身材可比我在電視上見到的那些女明星好得多呢。」

    「……」

    「你不要告訴我沒人這麼對你說過。」

    她冷哼,「這種話我聽太多了。」

    「說得也是。」他微笑,「你從小就長得像洋娃娃一樣,一定有很多人稱讚你。」

    「長得漂亮不一定有什麼好處。」她譏誚地說。

    「為什麼不?人天生愛美啊。你不喜歡自己的長相嗎?」

    「對。」

    他揚眉,「為什麼?」

    一片沉默。

    就在他以為她又要駁斥他多管閒事時,她忽地澀澀開口:「我上國中時,開學第一天就被學姊甩了好幾個耳光。」

    他背脊一僵,禁不住回頭望她一眼,「真的?」

    她點頭,面無表情。

    「為什麼?只因為你……長得太漂亮了嗎?」他不敢相信這樣的推論。

    她卻一口承認,「沒錯。」

    他愕然。

    「因為我長得漂亮,學姊欺負我、同學嫉妒我、學妹討厭我,就連老師,也覺得我自恃容貌而驕,不是個好對付的學生。」

    「所以你的國中生活很難過囉?」他繼續騎車,刻意保持平淡的語調。

    腳踏車在午後艷麗陽光下,穿越蜿蜒小徑,微風令莫語涵濕潤的發更加凌亂,她不耐地撥去。

    「也還好,反正我個性也怪,本來就不受歡迎。我比較煩的,反而是男人的騷擾。」

    騷擾?溫泉澀澀揚唇。不會是指他吧?

    「……在德國唸書的時候,我的指導教授經常對我性騷擾,有一次甚至還暗示,要我陪他上床才讓我論文口試過關。」

    「什麼?!」他勃然大怒,猛然停下腳踏車,「他竟敢這樣?」回望她的黑眸燃燒烈焰。

    相較於他的憤慨,她顯得冷靜,語調仍然平穩。

    「我打了他一巴掌,把這件事鬧得全校皆知,最後學院董事不得不解聘他。」

    「你做得沒錯!」他悻悻然,「這種人本來就該受點教訓。」

    「可後來董事會卻對我說,如果可能,希望我盡速離開學校,他們願意破格馬上發給我畢業證書。」

    他皺眉,眸光一沉。

    「你臉色不必這麼難看。」她淡道:「這個社會就是這樣,我習慣了。」

    「那可不一定,起碼這個鎮上大部分的人還是熱心淳樸的。有些人可能脾氣暴躁了些,可是他們沒惡意,只是……」他頓了頓,神色掠過歉意,「我代他們向你道歉。」

    她又是長長瞪他一眼,「你這人真奇怪,又不是你的錯,道什麼歉?」

    「也對哦。」他摸摸頭,笑了,又是那種陽光般的燦爛。

    她一窒,心韻莫名一亂。不知怎地,在如此陽光的笑容映像下,她忽然對自己一身的狼狽感到尷尬。

    為什麼……偏要在這種情況下遇見他呢?現在的她,想必奇醜無比吧?

    她咬唇,不自在地攏了攏一頭亂髮。

    「啊,你一定很想趕快洗個澡吧。」注意到她的不自在,他連忙跨上車,加快了前進的速度。

    雖是承受了兩個成人的重量,腳踏車仍然飛快地前進。東台灣的冬風並不冷,在陽光輝映下甚至帶著些暖意,迎面拂來,格外舒眼。

    顛簸過一條蜿蜒於溪畔的小徑,不一會兒,兩人便來到一棟三層樓高的透天厝前,溫泉也停止踩動踏板。

    「到了。」說著,他率先翻身下車。

    她愕然,跟著下了車,蹙眉瞥了眼前的房子一眼,眸光才回到他臉上,「這裡不是旅館。」她一宇一句,慢慢說道。

    「我知道,這裡是我家。」

    「為什麼載我來這裡?」嗓音微微尖銳。

    「你不會想要這副樣子回旅館吧?那裡人多嘴雜,保證不到兩個小時便會將流言傳遍整個小鎮。」他解釋,星眸含笑。

    意思是所有人都會知道她滿身泥濘的糗樣了。

    莫語涵玉頰一紅,神色卻仍倔強,「那又怎樣?我不在乎。」

    「走吧。」他笑著拉起她的手,「借我家浴室梳洗一下要不了你的命的。我還可以借你我妹的衣服,讓你換了舒服點。」

    「我才不要借你妹的衣服。」她嘟噥抗議,步履卻已自動跟隨他,「誰知道換了衣服後,你們鎮上的人又會怎樣亂傳謠言?」

    「說得也是。」他回頭,朝她鬼鬼地眨眼,「說不定會以為你在野外跟男人幽會偷歡。」

    「什麼?」她一驚,容色鐵青。

    「開玩笑的啦。」見她眼神閃爍不定,他方唇一啟,進落清朗笑聲,「要是你真這麼怕的話,大不了我替你把衣服洗一洗,烘乾以後再穿回去囉。」

    他不容她再猶豫,一路牽著她進門,穿過栽植著桂花樹的院落,來到窗明几淨的客廳,然後不由分說地將她推進浴室。

    「我待會兒把我妹的衣服放在門口,你洗完澡再換上吧。」

    「你——」她猶豫地望著那與洗衣間只有一扇霧玻璃門之隔的浴室。

    彷彿看透她腦海思緒,他又笑了。「放心,我不會偷看的。」

    「諒你也不敢!」她瞪他一眼,昂起下頷,高傲地踏進浴室。

    他凝望她背影,端正的唇漾開淺淺浪痕,帶著點無奈,卻有更多難以言喻的寵溺。

    莫語涵告訴自己,她根本不在乎那個沒志氣的男人怎麼看她,只是不想在他面前失去形象而已。

    於是,她在浴室裡磨蹭了許久,對著鏡子仔細理妝,雖然他妹妹的棉質連身長裙,穿上她的身成了七分裙,十分長袖也只剩七分,可身材窈窕的她,穿什麼都好看,最後,鏡中果然反照出一道美麗優雅的倩影。

    她這才滿意地對自己點頭。

    拉開浴室門扉,她跨出步履,正打算拾起擱在洗衣間地面的髒衣物時,卻發現它們早已被拋落洗衣機,順著溫柔的水流旋轉。

    是他放的吧。

    她瞥了一眼洗衣機的控制面版,發現他細心地使用最弱的漩渦,而且也將西裝外套和長褲分別裝入洗衣袋才丟進去洗。

    「那傢伙,挺有常識的嘛。」

    她不得不承認,在這方面,他似乎是比一般的男人細心些。

    唇角拉開連她自己也未察覺的笑弧,她先站在一邊等待衣服洗淨後,將它們丟入一旁的烘乾機,然後才踏出洗衣間,穿過走廊,來到闊朗的客廳。

    一陣食物的香氣襲來,她嗅了嗅,這才想起自己還未進中餐。

    「你吃過了嗎?」此時溫泉自廚房捧出一鍋粥,見到她揚聲問,「要不要吃點東西?」

    「我不……」轆轆鳴聲在胃部響起,她尷尬地頓住。

    「一定餓了吧。」他微笑,在餐桌上擺開碗筷,「我聽說你一大早就出旅館了,肯定忙到忘了吃飯吧。過來吃一點。」

    她沒拒絕,走更餐桌前坐下,望入鍋裡——

    半黃半綠的蔬菜、絞碎的蛋屑、豬肉絲、章魚片、肉鬆、海苔……亂七八糟的東西混成一團,看來怪異至極。

    「這是什麼?」她秀眉一蹙。

    「這個啊,是我們溫家特製的溫氏什錦粥,很好吃的。」他自誇自讚。

    「什麼什錦粥?」她不屑地撇唇,「根本只是把吃剩的東西全丟在一起的大雜燴嘛。」這種莫名其妙的食物怎麼可能好吃?

    「嘿!可別瞧不起我們家的大雜燴,不信你嘗一口,保證滋味好得你讚不絕口。」說著,他舀起一匙,送抵她唇畔。

    她不客氣地含入,咀嚼數秒,容色忽地一亮。

    「怎樣?不錯吧?」看出她的訝異,他得意地揚了揚眉。

    「是……不錯。」她不情願地承認。

    「鄉下料理粗糙歸粗糙,味道還是可以吧?」溫泉星眸因笑意而閃亮。

    他一定要這樣逼她嗎?她睨他,「……還可以啦。」

    「那就多吃一點。」他說。為她盛粥斟茶,盡心忙碌。

    她看著,不禁心弦一扯。「你幹嘛……這樣對我?」藏在桌下的雙手在膝上絞扭。

    「怎樣?」他在她對面落坐,凝望她的眼笑意盈盈。

    莫語涵十指更加收緊,「我昨天那樣說……你不生氣嗎?」明眸水霧瀰漫,既是不滿,也是迷惑。

    他眸光一黯,「你說得沒錯。」將筷子遞給她,「罵得很對。」

    「嗄?」她愣然。

    「我那時候的確不應該故意跟你斷了音訊。」他望她,眼中滿蘊歉意,「請你原諒我。」

    「事到如今,道歉也沒意義。」她淡道。接過筷子,藉著吃粥的動作掩飾面上神情。

    他深深望她,從她依然半濕、垂落的波浪發綹,到她垂斂在眼下、宛如黑色羽翼的美麗長睫。墨黑的發與睫,襯著她白皙的容顏更加晶瑩剔透、清雅動人。

    她真的很美,多年不見,她更美了,褪去了青春少女的稚嫩,更添了幾分嫵媚性感的風情——

    他心神一動,不禁澀聲喚道:「語涵。」

    「怎麼?」她漫應。依舊埋首,不肯看他。

    「如果你願意聽……」

    她銳聲截斷他,菱唇噙起淡淡嘲諷:「如果你是想解釋,我告訴你不必了,我不想聽。」不論是什麼理由,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再無法挽回,她也不想挽回。

    他看著,深眸掠過壓抑,領悟到她告別過去的決心,也不再多言。

    「喝一點茶吧。」待她一碗粥吃得差不多,他將一隻盛著澄黃液體的老人茶杯推到她面前,「凍頂鳥龍,很棒的。我記得你以前很喜歡。」

    「現在不喜歡了。」她冷淡地將茶杯推回,「現在的我,寧願喝咖啡。」-

    切都變了。

    他明白,她是藉此暗示他這一點。

    他默默瞪著茶杯,愣了。

    莫語涵逕自站起身,環顧四周環境,「你一個人住在這裡嗎?」

    「嗯。」他跟著起身收拾碗筷。

    「你父親跟妹妹呢?」

    「我老爸過世了,小紅豆現在在台北工作。」他一面說,一面將用過的碗筷拿到廚房水槽。

    莫語涵倚在廚房門口,看著他俐落的洗碗動作,看來他似乎很習慣做家事——「你一個人留在這裡?」

    「是啊。」

    「那你平常在家裡都做些什麼?」

    「也沒什麼。」他說,「聽音樂,看電影吧,有時候也會玩計算機遊戲。」他拾起抹布,擦乾洗淨的碗盤,「單身漢的生活其實挺無聊的。」

    「你……可以娶個老婆啊!」她想起早晨旅館老闆娘說過的話,微微攢起秀眉,「你們鎮上的人應該都很早婚吧。」

    「沒遇到合適的人囉。」他聳聳肩。

    「不是有很多嬸嬸阿姨想讓你娶她們女兒嗎?」念及此,她語調不覺變得諷刺,「怎麼?難道都沒有中意的?」

    他訝異地揚眉,星眸瞥向她,若有所思。

    「幹嘛這樣看我?」她沒好氣地睨他。

    「奇怪,你不是一向不愛說話的嗎?怎麼今天問題這麼多?」

    她一窒。是啊,她管他這麼多做什麼?他一個人在家裡怎麼打發時間、娶不娶老婆,關她什麼事?

    她咬唇,暗暗責怪自己無聊。「只是……隨便聊聊而已。」她找著借口,「否則在我等衣服烘乾的這段時間你要我幹嘛?總不能跟你相對兩無言吧?」

    「說得也是。」他微笑,「別說我了,說說你吧。你結婚了嗎?」

    「沒。」

    「有男朋友嗎?」

    「關你……」-

    怒的反駁未及落下,他便及時舉起雙手,做投降狀。「好好好,不關我的事。只是問問而已嘛,總不好要你待在我家,跟我相對兩無言吧?」戲謔地將她說過的話擲回。

    她狠狠瞪他一眼。

    他卻不以為意,忽地像想起了什麼,星眸一亮,「對了,要不要去看?」

    「看什麼?」

    「跟我來就知道了。」說著,他拉起她的手就往廚房外走。

    她瞪著兩人交握的手。

    他怎能……毫不介意地這樣牽一個女人的手?與他重逢不到兩天,這究竟是第幾次他拖著她這樣走了?而她為什麼每回都還是無法抗拒,乖乖跟隨著他,就像十七歲那年一樣?

    一切應該都變了,不是嗎?

    只是有些事、有些感覺,卻又彷彿從不曾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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