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波士頓已頗有涼意。
傅維恆的心更涼。
早就料到這次離開她,對彼此而言,都不會太好過,但卻沒想到薛穎竟會如此自傷。
當他安排在薛穎身邊的人傳回她住進加護病房的消息時,他慌了,不知該怎麼辦?
孫媽媽一向與薛穎交好,知道這件事之後,也是著急,忙問:「先生,您會回去看她吧?一定是很嚴重了,不然怎麼會被送到加護病房呢?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回去看她?鬧著玩?
「可惡!」他猛然一揮手,將身旁小几上的東西全掃到地上。花瓶、茶杯、藥罐破的破、碎的碎,散落一地。
她果真不顧後果?不擇手段嗎?這鬧著玩,萬一真的出了事,該怎麼辦才好?
真想趕回去,不是去看她,而是去打她一頓,簡直任性得不像話。
「穎……」他歎了口氣。
終究是狠下心來,沒有回去。
見了又如何呢?相對無言,唯有淚千行罷了。
所以他選擇了相見爭如不見。
日日夜夜守著從台北打過來的電話,知道薛穎脫離危險,他放下心。可是沒幾天,情況又不好起來。
他忙問:「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又昏迷不醒?」
「不太清楚,只打聽到薛小姐是在癌症科昏倒的,不知道她為什麼會跑到那裡去?」他的眼線在電話的另一頭說。
「……」他說不出話來。
「傅先生?傅先生?」那頭喚道。
良久。「我知道了。」他輕輕地說。
掛上電話。將自己關在房裡一天,誰叫都不理不應。直到深夜再接到台北的電話,說薛穎沒事了。
後來看到薛穎出院時在門口被暗中拍攝下來的照片時,他終於崩潰。
這是他的穎嗎?
前一陣子還曾嘲弄她愈來愈白胖可愛,怎麼才兩個多月不見,就全變了?
消瘦憔悴,蒼白羸弱。
這就是他的穎……這就是她付出的代價……
薛穎乖乖的在家休息了半個月。
只有立原和方怡如知道她是在為即將的遠行做準備。
一切都秘密地在進行,好避開傅維恆的眼線。那天早上,如往常一樣,司機來接她上班,車子開著開著,忽然轉上高速公路,直奔機場。
那個眼線一時莫名其妙,跟了上去,等到開車到了機場,薛穎便一溜煙進了大廳。而那個人停好車進去時,早已不見她的人影。
他連忙想辦法查出境名單。沒看見薛穎的名字在上面,他鬆了一口氣,想她可能只是來接人的吧!而且大概是因為錯過了所以才沒再看見她。
他安心地回台北。「她總要回家的吧!」他想。
一直守了兩天,都沒見薛穎進家門。他覺得有些古怪,便通知傅維恆,傅維恆也覺得納悶。
她到機場做什麼?接人嗎?之後又到哪兒去了?回新竹了嗎?
他站在窗前沉思。
注意到有一輛車子停在對面,已經停在那裡很久了,是附近住戶來訪的客人吧!
可是他仔細地看了看,車內似乎有人。那人伏在方向盤上,好像是個女人,他心一動。「不,不會是她,不會是她……」
除了她,還會有誰?
其實薛穎傍晚便找到了這裡,可是一直不知道該怎麼去敲傅宅的門。
當然敲門是不難,一根指頭就能辦到,難是難在要進得去才行。撒嬌耍賴那一套對他只怕已經不管用了,連她病危時也不吭一聲,可見真是鐵了心了。
說不定還會報警告她侵擾民宅。
真是的,才剛剛覺得這個遊戲刺激,先用障眼法從桃園機場繞回松山機場,再搭機到小港機場接上飛香港的班機,由香港轉機到波士頓。一路上她暗自偷笑,誰會想到她居然會用這麼麻煩但是保險的方法來遁逃。
可是眼前如何進屋去,而且又要不被趕出來才是真的傷腦筋。
實在累極了,便趴在方向盤上休息一下。
忽然聽見有人開她的車門,她驀然驚醒,只見傅維恆氣呼呼地在她身旁的位子坐下,沉著臉,可見來意不善。
怎麼辦?她還沒想好對策應戰,不由得心虛起來。
「誰讓你來這裡的?」開戰了。「你來這裡做什麼?我說的話你都不聽了,是不是?」他一連串罵下來。「到底要任性到什麼時候?」
薛穎不吭聲,決定以守為攻,讓他獨自叫陣。
如此場面便不免顯得有點冷清。
傅維恆更氣。「說話啊!你為什麼不說話?」
半晌。「我……人家覺得好冷……」她囁嚅。
好像比賣火柴的小女孩還來得可憐。
傅維恆這才注意到這車子沒暖氣。「你不會開暖氣嗎?」他又罵。
不知怎麼的,他今天的火氣似乎特別大,跟她說話都不脫罵人的味道。薛穎只是低著頭,也不動手。
傅維恆覺得自己的耐心快用完了,怕再這樣下去真會把這個臭丫頭拖下車去痛打一頓。一轉眼看見車上油表早已歸零,難怪沒暖氣。
「沒油了,你也不說,還待在車上幹什麼?不怕凍僵嗎?」」邊說一邊把薛穎連拖帶拉地拉下車帶進屋去。
到底是踏出了成功的第一步。她暗自竊喜,然而卻表現得像個小媳婦似的,怯生生地站在牆邊。傅維恆見了,儘管不忍心,但仍是板著臉。
握著她的手,只覺冰冷,一時心火又起,罵道:「手這麼冰!你是不是還想進醫院?加護病房住得還不過癮嗎?」
薛穎聽了,欣喜地抬起頭看著他。他果然知道,果然沒真的丟下她不管。
她輕聲笑了出來。「恆,你……」
傅維恆忙甩開她的手,別過頭去,冷冷道:「你已見到我,該滿意了吧!現在你可以走了。」
她不答。
「這是我的房子,我要養病,不想被閒雜人等打擾。」
「好,我替你看著,不讓閒雜人來打擾你。」她故意裝傻。
「我指的是你!」他瞪眼。
「我又不是閒雜人。」她低低地說。
「那你算什麼?」他冷笑,存心刺傷她。
薛穎卻抿著嘴笑。「你說呢?」
他氣道:「你是一個大白癡。」
她很想笑出來,但又不能太囂張,只好忍著。沒想到傅維恆也會說出這麼無知幼稚的氣話來。
其實薛穎已滿臉是笑,只差「哈!哈!」兩聲。
他見了更是火上加油,揚聲喚來司機:「孫叔,你去把車子開出來,送薛小姐回飯店去。」
「人家又沒有訂飯店。」轉眼又變得可憐起來。「人家一下飛機就直接趕到這兒來了。」
原來早就打算要賴在這裡。
「孫叔,那你帶她去找一家飯店,反正不會連間房也租不到。」接著又指著她的鼻子罵道:「如果真找不到房間,那你就去睡車站好了。」
薛穎很委屈地說:「人家……人家一天都沒吃東西……我好餓……」眼淚快要掉下來。
傅維恆還來不及說什麼,一旁的孫媽媽馬上過來接口:「一天都沒吃?那怎麼行?來,到廚房來,我弄點東西給你吃,別餓壞了才好。」說著便把薛穎拉到廚房裡去。
他阻止不及,只能眼睜睜地看她再進一步。
還是先讓她吃點東西好了,不然餓久了又鬧胃痛,豈不更麻煩?況且她大病初癒,還是小心一點的好,他想。
他往廚房望了望,她們兩人在裡面竊竊私語,不知在打什麼算盤?
「反正等薛穎吃飽出來,就馬上攆她回去。」他打定主意。
如果可以把她打包寄回家去,那就更好了。
他歎了口氣,進房去。
胡思亂想了半天,看看表,吃了一個小時,該吃飽了吧!
走至外間,靜悄悄的,人都跑到哪兒去?
「孫媽媽!」他喚。「穎兒呢?」
「喔!薛小姐說她累了,所以我就帶她到客房休息去了。」她若無其事地說。
「什麼?」他一呆。「誰叫你讓她留下的?」
「人家薛小姐遠來是客,又累了一天。」她勸道。
「她又不是客人!」
「那就是自己人嘍!豈不是更該讓她住下來?」她聳聳肩,回房去了。
傅維恆愣在原地,不得作聲。
那個丫頭,一會兒說冷,一會兒喊餓,一會兒又叫累,簡直擺明了是得寸進尺。愈想愈氣,衝上樓去。「一定要把她扔出去!」
才要敲門,卻發現她房門根本沒關,只是虛掩著而已,輕輕一推就開。那麼大方?
薛穎早已四平八穩地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了。睡得很熟,好像是真的累極了。
傅維恆不知道該不該吵她?她睡得正香。不自覺地在她的床邊坐下,看著她。
以前就覺得,看著薛穎睡著時的模樣,和看著她笑一樣都是一種享受。
見她笑,讓人跟著快樂起來。
看著她睡,讓人覺得自已好像是躺在軟呼呼的水床上,心滿意足,舒服得不得了。
結果還是只幫她拉拉被子,然後靜靜退出她的房間。
「明天再說吧!也許睡一覺,到了明天,就會比較有耐心去應付她……還是等到明天再想好了,反正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他學郝思嘉的口氣安慰自己。明天!
回到房裡,覺得好累,只跟她周旋了一個晚上,沒想到比帶個無法無天的三歲小孩還累。
三歲的頑皮小孩不乖,可以抓來打打屁股,對薛穎也可以嗎?
他又歎息。怎麼捨得打?
薛穎半夜醒來,呆坐著,繼續想她進攻的對策。
得先下手為強才行,若等到明天博維恆那頭也想了辦法來對付她,那就麻煩了。
過了一會兒下樓去,輕輕推開傅維恆的房門。
月色溶溶,透窗而入,照著房裡倒不覺得暗。
她繞到床的另一邊坐下,細細打量他。「久違了。」她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傅維恆瘦多了,氣色也有點灰暗,但仍是令她傾心。
愛情真是盲目,是不是?她自嘲。心情輕鬆得連自己都感到意外。
雖然不能明白上天安排世事所依循的道理,但事已至此,接受與認分該是要學的。這次來找他,除了是面對現實之外,也是懂得了不輕言退縮的道理。
她仍抱著希望。只要兩人在一起,總是能保有一絲希望,無論如何也好過各分兩地,各自寂寞,各自絕望。
人事得先盡,再由天命,這是原則。
清晨傅維恆醒來,一睜眼便看見薛穎在身邊睡著。
大概是怕吵醒他,所以她只挨著床邊躺下。
只怕她稍一翻身,便會落下床去。
不由得想起在美國的那一段時間,有一次兩人不知為了什麼嘔氣,彼此不說話。那天,薛穎甚至不想跟他同睡,可是家裡並無客房,又不願委屈自己去睡沙發。看來看去還是只好與他同榻而眠,不過薛穎故意往床邊睡,一副你別碰我的樣子。
傅維恆看了雖然擔心她會滾下床去,但也不願先示好,便不吭聲,由她去。結果,真不出他所料,薛穎睡著後不久就一個翻身,連人帶被滾到地上去。
她「哇!」一聲,坐在地上,大哭起來,而且一口咬定是傅維恆把她踢下去的,像個要賴的孩子。
「我沒有踢你,」他喊冤。「是你自己掉下去的。」
「人家睡得好好的,為什麼會掉下來?」她哭道。
「誰叫你自己要往旁邊睡?」
「我為什麼睡旁邊?還不是因為你!」她又哭訴。「反正都是你害人家的!嗚嗚,害人家掉下來……」
他明白了,反正她就是要他認錯就對了。
「好,好,好,都是我的錯,是我不對,害得*人家*掉到床底下去,是我不好。」他陪笑。「罰我明天陪*人家*逛街、上館子好不好?」
「人家」終於破涕為笑。
如今想來,這樣的往事怎可能如煙,也不可能消散。
輕輕握住她一隻手。「可別再跌下去,否則又要哭了。」他輕輕地說。
居然能再有機會這樣握住她的手,頓時又心酸起來。
薛穎本就睡得不深,傅維恆伸手握她,她便轉醒過來。看見他拉著自己的手,心下明白。她瞇瞇笑。
傅維恆見了,便想放開,可是她卻反過來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不放。「嘿,讓我抓到了吧!」她又笑。
他看著她,神色溫柔但又非常憂愁。
「穎兒,別鬧了,乖乖回家去,好不好?」
她搖搖頭,靠近他,一面用手輕輕替他撥理頭髮。
「再過不久,大概就要掉光了。」他說。
「沒關係,十個禿頭九個富,我不介意。」她笑笑。他啼笑皆非。
隱約也覺得薛穎似乎有點變了。以前她愛哭愛笑,沉不住氣,有時乖巧體貼,有時撒潑耍賴,總像個孩子似的。但從昨天到現在的表現,卻又沉穩細緻,步步為營。從前稍稍說她幾句,她便嘟了嘴不依。昨天那樣凶她,她卻仍是嘻皮笑臉的,毫不在意。
怎麼變了?他有些亂了陣腳。
「穎兒,我是為你好,你怎麼不聽話了呢?」改採懷柔策略。
「因為你說的不對。」她說。
他一怔。「不對?」不禁氣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你還敢說我不對?」
「就是這點不對,為什麼你只會為我著想呢?你為什麼不想想你要什麼呢?」
他又一怔。慌亂地搖頭。「不,不……」
「為什麼不?」她問。看住他。「我知道了,你怕我給不起,對不對?」
「不,不,你先聽我說……」他想解釋。
但薛穎阻止他。「不,你已經說得夠多了,而且我都明白。這次輪到你聽我說了。」她堅持。
一雙認真的眼睛,讓他噤聲。
她頓了頓,說:「你知道我前一陣子生病的事吧!後來我偷偷地跑到癌症病房的事,你也知道嗎?」
他點點頭。
「真被你料中了,對不對?」她愧然地笑笑。「我真的很膽小懦弱,對不對?難怪你不讓我陪在你身邊,因為我不但幫不上你的忙,而且還會讓你操心。」
「不是這樣的,」他撫著她的臉。「我只是不想你受苦,你……沒有理由陪著我一起面對它,也不須要……」
「沒有理由?」薛穎流下淚。「你曾說過我是你的妻子,即使沒有名分,別人不知道,但你我是明白的。」她吸了一口氣,又說:「夫妻是要同甘共苦的,所以,是你沒有理由不讓我留下,而且夫妻是要彼此都能為對方付出的,所以你也沒有理由拒絕讓我陪你。」
「穎兒……」分開,也並非他所願,只是……
忽然一把將薛穎緊緊按在胸前,為了不讓她看見自己無法抑止的眼淚。
薛穎感覺到他的抽噎,瞭解他的掙扎與痛苦。「你為什麼不替自己想想呢?為什麼只任我對你予取予求?又為什麼偏要把自己全掏光了之後,一走了之?那我呢?我就什麼都不能做嗎?」埋在他的懷裡哽咽地說:「你不要我了嗎?」她抬起頭來。「你說啊!你到底還想不想要我?你真的不要我了嗎?」她痛哭。「為什麼你非要這樣對待自己呢?」
傅維恆閉著眼流淚,不敢面對她和她的問題。
想!怎麼不想!白天想她,晚上夢她,怎麼會不想要她陪在身旁?誰不希望在病痛中還能握住一雙可以倚靠的手?誰是真的情願孤獨?
「穎,由不了我。」他痛苦地說。
「誰說的?」她一面替他拭淚,一面不住地吻他。「孫媽媽說你每天都在想我,又擔心我,那我現在待在你面前,你不是就可以放心了嗎?我對你也是一樣啊!不論是好、是壞,好歹我心裡總有個數。你是我最愛最愛的人,為什麼要由別人來照顧你?我心甘情願為你做任何事,為什麼你要拒絕?如果今天換了是我生病,你會放心把我交給別人,而自己卻不聞不問嗎?」
他掩住臉。「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不知道怎麼做才是對的……」他已乏力。
「無所謂對錯的……只要你高興、我高興就行了。」她握住他的手帶著淚輕笑道。「而且我們總還有一絲希望,是不是?」
「穎……」傅維恆還想再說什麼。
「別說了,相信我,我不會有事的,」再度投到他的懷裡,緊緊抱著他。
「我不是要強求什麼,只是現在我認為我們還有一點努力的餘地,我不想輕易就放棄……所以說,我想陪著你、照顧你,不僅僅是為了你而已,也是為我自己。除非我真的無能為力了,否則我一定會像這樣待在你身邊,就像這樣抱著你一樣地抱著希望,就像這樣抱得緊緊的,只要這樣……這樣就夠了。」她輕輕地說。
終於明白自己如今真正在意的什麼。
是不想留下遺憾,即使結果無法掌握……即使希望渺茫……
但至少無怨無悔。
她輕柔地為他吻去臉上的淚。「這樣就夠了……」
不敢也不願強求太多,只要這樣——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