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家府邸。
「氣死我了,天底下怎麼會有如此傲慢無禮的男人!」帶著怒意的嗓音響起,接著便聽見房門砰一聲被踹開,寶貴兒鼓著腮幫子走進來。
「小姐不是去給人畫仕女圖,怎麼弄成這樣?」丫鬟慧娘見小姐渾身濕透,連妝也掉了大半,連忙為小姐換上乾淨的衣裳,並擰了條濕帕為她梳洗。
「別提了,還沒進李府大門,就摔進了雪坑裡。」
寶貴兒卸下粉妝,容顏恢復原有的嬌俏甜美。她其實是個不折不扣的小美人,即使唇瓣緊抿著,仍十分可愛。
「摔著哪裡?凍著了沒?」慧娘慌忙地伸手探額。「小姐的身子骨本來就較常人嬌弱,我看還是去熬個薑湯好了。」說著,她轉身打算到廚房去。
寶貴兒見狀,連忙拉她坐下。
「我沒事啦,只是還沒給人畫張『俗女圖』,有點不甘心就是了。」她打算圖畫好了,送進宮去嚇嚇皇帝,讓他從此將她歸為醜女,永不入宮門,那她就自由囉!
「小姐別再胡鬧了,天意難違啊!」注定的事,是怎麼也逃不過的。
「這算什麼天意,我才不要嫁給皇帝!」寶貴兒趴在桌上,氣悶的說道。
「皇帝是九五之尊,天下之首,小姐不嫁給他,還想嫁給誰?」
「誰希罕那個。」她又不是貪慕虛榮的女子。「我不在乎貧富貴賤,或是身份地位,我只想嫁給一個能全心全意待我的男人,那就夠了。」
從小見多了那些日日盼爹垂憐的妻妾們,她們癡心的等待,卻換來一次次的失望與無奈,因為爹的喜新厭舊,早已將舊人遺忘在深苑裡。
只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是她娘最常說的一句話。
她的娘親雖為正室,溫柔賢淑又才貌雙全,仍無法留住丈夫的心,終至抑鬱而逝。
娘親夜夜的歎息化為綿長的幽怨,飄入她的耳中,在她心裡生了根。
她不願重蹈娘的覆轍,即使她真的擁有全天下女子羨慕的后妃之命。
「要找一個能全心待你的男人,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啊!」慧娘歎了口氣,知道小姐想起了夫人,不過她還是得勸勸這個死心眼的孩子。「倘若找不到該怎麼辦?」
「那我就一輩子不嫁,陪著慧娘好了。」寶貴兒隱去眼中的悲傷,挨著慧娘撒嬌道。
慧娘跟尋常的丫鬟不同,雖然寵她,但也會跟她說道理,就跟娘一樣,而她也早就視慧娘為親姊姊,如果兩人能夠相伴一輩子,那她就不怕寂寞了。
「小姐,我……」慧娘眼神一黯,欲言又止。
「怎麼,慧娘不願意是不是?」寶貴兒佯裝生氣的問。
「不是這樣的。」慧娘急忙解釋。「因為老爺將我許給了長工阿福,下個月初一就得離開這兒了。」眼淚在她的眼眶裡轉。她也捨不得小姐,卻又無可奈何啊。
「什麼,爹要將你嫁人?」寶貴兒氣得跳起來。「我找爹理論去!」
「小姐,你還是別去了,老爺決定的事向來不會改變的。」慧娘淚眼相勸。
「不!我要去,憑我這后妃之命,爹也會讓我三分的。」這是她的護身符,也是她毫無顧忌的原因。
於是,寶貴兒獨自來到父親所居住的萬芳苑。
萬芳苑有座富麗堂皇的金色樓閣,地底下還有間藏寶的秘室,平常嚴禁奴僕在附近逗留,連女兒也要經過親信的通報才能進入。
然而這時門口正巧沒人,寶貴兒見無人看守,便大大方方的走進苑內,直來到主屋都沒有人攔下她。
她正欲推門而入,這時,屋裡傳來一對男女的交談聲。
沿著門縫看去,爹和他的小妾海棠坐在椅子上,臉上有著奸邪的表情。
「早點把慧娘那丫頭弄走我才能早點安心,省得她和貴兒一鼻孔出氣。」寶萬金沉聲道。
「難道老爺不怕貴兒記仇,到時進了宮後不認咱們可就糟啦!」海棠嬌聲嚷道。
「別擔心,早在她小時候,我便在她身體裡養了毒。這種毒是西域五毒製成的,每個月會發作一次,若是沒有我手裡的續命丹,將受血液逆行奔竄之苦,接著五臟六腑俱裂,直到鮮血嘔盡,便命喪黃泉。你說,她敢不乖乖聽我的話嗎?」
寶萬金的無情,讓寶兒全身上下的血液彷彿凍結了。
她瞠大眼眸,不敢相信這個事實。
「萬一被御醫查出來怎麼辦?」海棠擔心地問。
「放心,這毒天底下沒人能解,也查不出來,」寶萬金微瞇的眼眸浮上一絲陰冷。
「沒人能解?怎麼說?」
「因為我早已經把唯一懂得解毒的人給殺了,所以貴兒永遠只能活在我的掌控中。」
權勢的光芒令人著迷,他只得犧牲女兒來換了。
「老爺真是高招,海棠甚感佩服啊!」海棠依在他的肩頭嬌聲媚笑。
「誰教我生了個有后妃之命的女兒,這真是天助我也,哈哈哈……」
兩人像鬼魅般不停地笑著。
寶貴兒的嬌顏失去血色,渾身顫抖地跑出萬芳苑。
她沒命的跑,雖摀住耳朵,耳邊仍是父親與海棠的狂笑聲。
直到沒有力氣再跑下去,她才俯在池塘邊的欄杆上喘氣,眼淚仍是不停的流,心寒不已。
「為什麼?人家說虎毒不食子,而我的爹竟然可以為了自身的利益毒害自己的女兒。」她既傷心又失望,體內的血液翻騰洶湧,猛然嘔了一口血。
她早該聽娘的話,不該留戀這個地方。
眼淚沾濕她的衣襟,心中有說不出的懊悔。
忽覺一陣天旋地轉,她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貴兒,你要記得一件事,長大後千萬要想辦法離開這裡,知道嗎?」女子撫著女兒稚嫩的臉龐交代道。
「不要,這裡有我最愛的娘和慧娘姊姊,我不要離開這裡。」寶貴兒的小腦袋瓜搖得跟博浪鼓一樣。
「傻瓜,世事多變,娘跟慧娘不可能陪你一輩子啊。這裡不是能夠久待的地方,你要聽娘的話,早點離開這裡,找尋屬於你的幸福,知道嗎?」別和她一樣,困在華麗的牢籠裡,終日鬱鬱,無法逃離。
「嗯。」看到娘親憂心的目光,寶貴兒雖不願,也只得答應了。
那年她八歲,並不知道娘當時的意思。
現在她知道了,什麼事都會改變的。
原本她仗著「后妃之命」肆無忌憚,怎知這護身符如今成了她的催命符,聲聲催著她的命。
而她最愛的娘親已不在世上,慧娘也將離開她,留下她孤零零一個人。
這裡再也沒有什麼值得她留戀,是該離開的時候了。
早點離開這裡,找尋屬於你的幸福,知道嗎?
娘親的話言猶在耳,她的心卻好沉重。
原本得一有情郎相伴,便是她的幸福,如今,她身上的毒,不知何時結束的生命,已經讓她喪失了追求真愛的條件。
既然如此,無法愛人,那就活得有尊嚴吧!
至少在她所剩不多的生命裡,她想自在的活著,做個單純而乎凡的女子,再也不是擁有什麼后妃之命的千金小姐。
原本微暗的幽光乍亮,寶貴兒的眼前豁然開朗,一片光明。
「小姐,你終於醒了,真是謝天謝地!」慧娘神情擔憂的看著她。「你哪裡不舒服,要不要我去請大夫來替你看看?。」
當小姐全身是血的被送回房裡,她差點嚇得昏過去,現在小姐終於醒了,讓她放心不少。
寶貴兒搖頭,輕描淡寫的說道:「只是老毛病犯了,休息一陣子就好了。」誰知道這個老毛病並不是天生的,而是她狠心的爹所導致。
「真的沒事嗎?你的臉色看起來很蒼白。」而且心事重重的樣子。
「慧娘,很抱歉,我沒能要爹留下你。」寶貴兒黯然垂眸。
「小姐別自責,這不是小姐所能改變的啊。」慧娘撫著她的臉頰,輕聲安慰。「這是我的命,早在出生時已經注定了的。」
人該隨著既定的命運而走嗎?寶貴兒並不這麼覺得。
她抓住慧娘的手,認真地問:「慧娘,如果你不是奴婢,你想過著什麼樣的日子?」
突然被這麼一問,慧娘想了會兒,緩緩說道:「我想嫁個老實可靠的男人,生個幾個孩子,做個小生意,衣食無虞也就滿足了。」
「這麼簡單的願望,倒容易解決。」寶貴兒低喃道。那名喚阿福的長工倒是老實可靠,將慧娘托付給他,她也能安心。
剩下的是賣身契與做買賣的本錢,都是能輕易解決的問題。
這些事,她打算向爹爭取,算是送給慧娘的嫁妝。
「小姐,你在想什麼,想得那麼專心?」慧娘瞧著沉思的她問道。
「慧娘,再過不久,我會將你的命運交還給你,記得,要過得幸福喔,別辜負我的一番心意。」寶貴兒緊握著她的手,誠摯地說道。
「小姐,謝謝你,我……」千言萬語湧上心頭,慧娘感動得只能淚眼相對。
「別說了,這沒什麼的。」寶貴兒拭去她的淚痕。
指尖傳來的溫熱,讓她的心裡的湧起暖意,一圈一圈的,如漣漪般泛開。
原來,讓人得到幸福,自己也很開心。
她能為慧娘做的只有這些了,接下來,她也要去尋找屬於她自己的人生。
風光地送慧娘出嫁後,寶貴兒的心事也算了了一樁。
今天,她化上大濃妝,穿金戴銀,打扮得華麗非常的再度來到畫師李吾歸的府邸。
只是這回的意圖和上次不同,上次是要來畫「俗女圖」,這次則是要逃跑。
圖畫到一半,她便藉故說累了,討了間廂房休息,接著,她迷昏隨侍的冬兒後,立刻換裝梳洗,扮成丫鬟的樣子。
換好衣裳,她探手入懷,確定那隻玉瓶依然安放在胸口。
玉瓶裡頭是她從爹那兒偷來的續命丹,雖然只有一年的份量,不過也足夠了。
將身上的首飾打包好放進提籃裡,寶貴兒深吸一口氣走出房門,有些忐忑不安的來到宅邸的側門。
見前方門扉洞開,自由咫尺在望,她心中大喜,連忙加快腳步。
正要走出去,她忽然被李府的總管叫住。
「慢著!你是誰,幹什麼的?」
「小的是寶家的丫鬟,小姐忽然想吃福珍樓的糕點,所以派小的去買。」
雖然她的容貌化妝前後差異極大,若非心細之人是察覺不出的,她還是不能冒險,得小心謹慎才行。
總管一聽是寶家的丫鬟,臉上浮現出嫌惡之情,趕蒼蠅似的揮了揮手。
「千金小姐還真麻煩,到了這裡還想吃東西。去吧,快去快回。」
「是。」寶貴兒應了聲,迅速步出李府。
她終於自由了!
來到大街上,她差點興奮的喊出聲,但怕引人注目,她只得好奇的張望著這陌生又新鮮的街道。
她從小關在家裡,只能聽慧娘描述外頭的景物,如今置身其中,覺得眼前彷彿夢境般不真實。
站在大街上失神微笑的她,忽地被一陣嘈雜聲驚醒。
「小姐在那裡,快追!」
「糟糕,這麼快就被發現了,得趕緊逃跑要緊。」看到自家奴僕追來,她大吃一驚,連忙閃進小巷內。
後頭的追兵窮追不捨,她左拐右彎,出了巷弄,來到另一條大街。
「好機會!」見有戶人家的門口停了頂轎子,她當下便鑽進轎子裡避難。
這時,後頭傳來一道清冷的男聲,「你是誰?」
沒料到轎裡有人,寶貴兒先是一愣,接著雙手合十哀求道:「好心的大爺,有壞人追我,求求你借我躲一躲。」
轉過身一看,她突然覺得這個男人有些面善。
恍若神人般的俊美面容,冷然的眸瞳,好像隨時會吐出刻薄話的薄唇,似乎帶著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寒氣。
啊,他就是那天李府門口那個無禮傲慢的男人!
忍住幾乎衝口而出的驚呼,寶貴兒摀住嘴,在心裡暗叫不妙。
真是冤家略窄,怎麼偏偏遇上他!她好後悔沒廣結善緣,現在只希望這個男人沒認出她來。
「你看來很面熟,我們在哪裡見過?」吳常俊美的瞳眸瞇起,盯著她的臉蛋直打量。
他見過的女人不多,微一細想,某一張目中無人、氣焰高張的面容和眼前這張清麗的小臉重迭在一起。
「不可能的,我想你認錯人了。」她拚命搖頭。
「別裝了,你就是那個在李府門前羞辱我的女人。」就算是化成灰他都認得。
寶貴兒忍不住在心裡慘叫。
完了,他不但認出來,還寒霜滿面的瞪著她,活像是要把她打入十八層地獄的冷酷模樣。
「請原諒我一時失言,拜託讓我躲一下下就好。」她誠心誠意的說道。
吳常睇著她的表情,驀地勾唇一笑。
「當然……」他突然傾身向前,食指抵住她的額頭。「不可以!」微一使力,她便像一顆球,連人帶著包袱滾出轎外。
看到那隻小孔雀張著微愕的小嘴,他惡劣地笑了。
真是天真的女人,他怎麼會輕易原諒一個在他傷口撒鹽的人?這是不可能的。
像是想起了什麼,吳常從懷裡取出一塊玉珮,置於掌心裡細瞧。
這塊龍紋玉曾是他和家人唯一的聯繫,如今人事全非,情感已斷,他就如同失去牽引的紙鳶,茫茫無所依,不知何處是歸處。
他低垂的眼眸滿是憂傷。
說不定你連施捨愛給你的人都沒有!
這個女人說得沒錯,爹娘在很早的時候就棄他而去,現在只剩下他獨自活著,忍受著孤獨的煎熬。
他常常想,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麼?
難道只是為了吳家代代相傳的書肆與龐大的財富嗎?
吳常倏然收攏五指,玉面上的龍雕緊嵌入皮肉裡。
但他絲毫不在意手上的刺痛,因為這樣的痛楚遠不及他心裡的萬分之一。
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往,他以為逐漸遺忘的時候,卻因為這女人的話再度浮現腦海。
他這才知道,自己根本沒忘,也對那些過去無法釋懷。
往事仍歷歷在目,恍如昨日那般鮮明,憶起當時的痛楚,像結痂的傷口狠狠地被撕裂,再度流出鮮血。
他實在太痛苦了,不得不把這個罪名歸咎在她身上,無法輕易因為一個道歉而原諒她。
「真是個小氣鬼,都跟他道歉了,還把我推出來,我如果再去求他的話,我就不叫寶貴兒。」
但大話才說完,她便被後頭雜杳的腳步聲嚇得又爬進轎子裡。
嗚……是老天爺懲罰她嗎?
平日都是別人看她臉色,如今風水輪流轉,換她得低聲下氣地求人了。
她抬起頭,望見他森寒的眸子,突然一愣。
這個男人的眼神,怎麼會……
「你還真是厚臉皮,怎麼又回來了?」見她的視線落在他的掌心,他防備地將玉收回懷裡,不耐煩地說道:「給我滾出去!」
「對不起!我一定傷你很深吧?氣成這樣,手都流血了。」她連忙掏出手緝為他包紮,愧疚地道:「我能夠為你做些什麼事,讓你覺得好過些?」
「真的什麼都可以?」她若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可能會氣得暴跳如雷吧?
「嗯,什麼事都可以。」她漾開甜笑,大方地點頭。
「既然如此,那就當丫鬟服侍我吧。」吳常往後一靠,下顎微揚地睨著她。
「嗄?」她的笑顏當場僵住,沒料想到他會這麼要求。
「吳常少爺,要起轎了嗎?」外頭有人這麼喊道,她嚇得臉色一白,以為有人要來抓她,幸好不是。
「快作決定,我可沒時間在這裡跟你窮耗。」吳常催促道。「現在你只有兩條路可以選,一是被踹出去,另一個就是當我的丫鬟。」
「好,就當你的丫鬟。」突然萌生的念頭讓她咬牙下了決定。
「好極了。」薄唇揚起,他無聲地冷笑,接著大聲地對外頭的轎夫們道:「起轎回府!」他等不及要拔孔雀的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