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後
響徹雲霄的號角聲,在某日向晚,傳遍整個乾坤寨。
喜韻正在研讀向端木大夫借來的本草書籍,聽聞屋外的渾沉聲響,好奇地從書堆中抬起小臉。
「那號角聲代表什麼意思?」
這聲音她曾聽過一次,就是雷朔帶她來乾坤寨時……
思及雷朔,喜韻又不免垮下肩膀輕歎。
那天他遠行的背影,不斷在她腦海盤旋縈繞,連她也好似感染了他的孤寂、他的挫敗,整個胸口總是因他而沉悶不已。
她不是個犯錯會死皮賴臉不承認的人,他為什麼就不肯接受她的道歉,只把她認定為只要聖物、不要情誼的女人?而他愈是如此,她就愈覺得難受。
她不希望他們兩人的關係變成這樣呀!
那麼,她又希望她相雷朔的關係是什麼樣的呢?
唉!想不通想不通,複雜的藥草都沒這個問題難懂!或者,是她試著想釐清,但卻又不敢深究下去……
「是寨主回寨了。」小祿在旁答道,滿臉喜悅。
喜韻發現,不只小祿,寨內之人只要一提及雷朔,都是心悅誠服,既尊崇又敬畏,想必他在他們心目中是個好寨主。
她欺騙他的事,兩次都被雷朔壓了下來,要是大家知悉她用計欺騙他們尊敬的寨主,她在乾坤寨也許沒有現在這麼好過了,哪能到現在還能被當成上賓對待?
他回來了麼?
除卻對雷朔的愧疚與矛盾之外,喜韻心中也升起難以言喻的雀躍。
「我去找他!」她未及細想,便拋下書冊提裙往外跑。
小祿的嘴角揚起一彎笑意。
瞧,一聽寨主回來了,喜兒姑娘連愛不釋手的藥書都能拋下。看來,喜兒姑娘對寨主還是有情意的!
當喜韻帶著微笑來到寨門附近,遠遠的看見雷朔頤長的身影,他在部屬恭迎簇擁下步向他的居處,她俏臉上的欣喜卻陡地僵在唇邊--
雷朔抱著一名狀似孱弱昏迷的女子,她甚至能清楚察覺他眼中只針對那名女子的擔憂……
她是誰?
與雷朔是什麼關係?
雷朔為什麼用那種深切的目光看她?
一連串的疑問,勾起喜韻無法遏止的醋意,不自覺地,雙腿自有所主張來到一干人等群眾的門邊。
「那個女的是誰呀?」阿虎湊在門前,雖然看不見什麼,依然好奇地與大夥兒一起直往裡頭的內室張望。
「不曉得,依寨主急著差人請端木大夫出診來看,那女的應該大有來頭!」福來評估情勢後,像個耆老般權威說道。
「大有來頭?」
「嗯,說不定對寨主而言是很重要的人物。」福來點著頭。
「重要人物?」
「是呀,若不是重要人物的話,大可吩咐別人來照料她,何必留她在房裡!」
「留她在房裡?」
「你九官鳥呀你!問這麼多煩不煩,屆時問寨主不就得了!」阿虎一言未竟,福來就跳起來賞了他一記爆栗子吃。
「哎唷喂呀--我話都還沒說完呢,你怎麼又打我!要是我兒子看到……」
「山賊之恥。」福來懶得破口大罵了。
「我的意思是,寨主留那女的在房裡,是不是表示在寨主心中,那女的比喜兒姑娘還重要?」阿虎揉揉後腦杓,把話問完。
「這……」眾人不禁沉吟,第一次覺得阿虎的話發人深省。
這的確令人費解,寨主不是要娶喜兒姑娘麼,這會兒怎麼會冒出另一個女人?
「她會不會就是寨主一直在找的人?」壯漢沉沉的厚嗓傳入大夥兒耳中。
嗯,有可能、有可能!
「端木大夫來了,大家快讓開!」
雷朔差去的寨民領大夫來了,堵在門口的一干人等連忙讓了條信道,側身讓路的同時,也發現立在他們身後的喜韻。
「赫!」眾人同時倒抽一口氣。
喜兒姑娘怎麼連聲音都不出,站在那裡多久了?聽見他們說的話了麼?
「幹嘛,見著我像見著鬼一樣!」端木大夫沒好氣地冷哼,逕自走入門內,還朝喜韻喚了一聲。「喜兒丫頭,進來幫忙!」
滿臉尷尬的福來搓著手,趕緊解釋:
「呃……姑娘,剛才都是我們在瞎猜,你別放在心上呀!」
「對呀,你就當沒聽到好了。哎唷!」阿虎不好意思地附和,腦袋又立刻被敲腫一個包。
喜韻輕搖螓首,沒有開口,依言邁開略顯沉重的步伐進屋,徒留原地的男人們懊悔地捶胸頓足。
唉,下次在人家背後無論嘀咕什麼,千萬要記得看看背後有沒有人……
房內。
端木大夫替榻上昏迷的陌生女子把了脈,檢視她手腳上的瘀痕。
雷朔表情糾結佇足於側,目光不離女子。
站在門邊的喜韻,視線不離雷朔。
對寨主而言是很重要的人物。
方才聽見的話語在她心中不停迴繞,而她也親眼證實了。
雷朔看那名女子,就宛如看著一個失而復得的珍寶一樣,對珍寶上的瑕疵更是、心疼不已……
但,這又如何?
雷朔想視誰為珍寶都是他的自由,不是麼?
她為何感覺胸口像是壓了塊沉重的巨石般透不過氣來,連呼吸都覺得難受?
她到底是怎麼了,這有什麼好介意的……
「喜兒,過來替我看看她身上的傷。」端木老人沒有回頭,直接吩咐。
聽見這個名字,雷朔神情微凜,卻依然沒有在她下意識的冀盼下回頭。
喜韻縱使裝作不在乎,心頭仍因這置之不理的冷漠挫敗一沉,走向床畔的步履沉滯得幾乎僵硬。
卷綁於床柱的帷帳被放下,阻隔帳外所有視線。
喜韻坐入床沿,心口仍為雷朔冷漠如冰的態度,隱隱揪疼。
「她身上還有多少處與手腳相同的傷?」
床帳外,端木老人的聲音響起,喜韻只能暫時壓下心口惶惶然的感覺,專注於床上的女子。
這名女子雖然昏迷,但仍能看出她貌秀氣清致,年紀似乎與她不相上下,卻骨瘦如柴得不像話,連她看了都不由得心驚。
她解開女子陳舊的衣衫,愕然一悚--
「她胸腹、背後都有新舊血瘀,還有好幾條……鞭痕。」
她話才說完,帳外就傳來一股連她都感覺得出來的沉鷙,她知道是雷朔。
他為這名女子感到心疼與憤怒。
他如此在乎這名女子麼……
即使理智頻頻告訴自己這沒什麼好介意的,喜韻心中的悒悶依然不斷擴大。
「你分得出創傷藥與化瘀藥吧?」端木大夫遞了兩個小瓷瓶入帳。
「分得出來。」她接過瓷瓶。
「那就先替她上藥。雷朔,幸虧你救人救得早,她算是能撿回一條命,現在只需要好好養傷,等傷好得差不多後,我再替她開補身的方子,你差個人跟我回去抓藥。」
「端木大夫,勞煩您。」
他們的聲音漸遠,喜韻知道是雷朔送端木老人出去。
直到她替女子上完藥,掀開床帳,雷朔也已經回到房間了,卻始終對她視而不見。
壓下滿腔無名的酸澀走向他,她試著以平常心開口。
「雷朔,我--」
「謝謝。」
他越過她,走到床邊動手將床帳綁回原處,坐上床沿審視昏迷的女子,薄唇吐出不帶絲毫溫度的謝意。
「我想--」
「她需要安靜歇息。」他再度打斷她的話,趕人的意思很明白。
她錯愕地僵了僵,小臉上的誠摯被無情擊潰。
他就這麼在意那名女子,在意到連與她說的話都只圍繞著那名女子打轉?那她在他心上哪個位置呢?
思緒猛然一頓,喜韻被自己萌生的念頭嚇了一跳!
她到底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啊?雷朔想對誰好根本與她無關,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一點關係都沒有……她不過是希望他聽她把話說完,接受自己的道歉,如此而已,真的……
「請你聽我說,我只是想向你道歉。」她倔強地一字字道,在心頭擴大的酸澀已然悄悄成為一個她不願正視的缺口。
她的話像是引起雷朔莫大的興趣。
他總算正眼看她,一對赤眸卻蒙上一層清冽的寒霜,喜韻因他冷凝的目光巍巍一顫。
為什麼會這樣?
他看她的眼神,比起那天離開時還要冷酷,為什麼會這樣?
鷹隼般銳利的赤瞳盯住她,雷朔終於冷鷙開口:「為你的哪個謊言道歉?」
在兩道深不可測的目光下,她恍覺自己所有的心思無所遁形,幾乎教她以為他洞悉她的一切,深刻地洞悉到似乎失去對她的信任,她惶然一凜。
「什麼意思……」
「若沒有找到聖物,你換不回賣身契,是否得從此過著躲躲藏藏的日子?」他突然問。
「是……是呀,跟逃亡差不了多少……」
「你究竟還要欺瞞我到何時,秦喜韻!」詭魅冷顏轉厲,令人不寒而慄?
這趟下山,他從旁得知這女人根本不是什麼被賣到妓院的小孤女,而是京城首富秦家逃家不歸的千金小姐,秦家正派人在暗中打聽她的行蹤。
她從一開始就在欺騙他,對他隱瞞了真實身份、屢行騙術,為的只有不知到底存在與否的該死聖物!
「你都知道了……」喜韻心頭一沉。
這是事實,她無法反駁;不過,一想到雷朔對她僅存的信任也許不復存在,她的心就沉重得發慌,而他憤怒的神情,正好明白訴說了她的可惡。
「雷朔,我能解釋……呀!」
她被他扯到內室外頭,雷朔冷眼掃過趴在門口探聽消息的一幹部眾,大家接收到冷厲的目光,紛紛有志一同地東張西望,搔頭摸鼻子閒聊起來。
「喂,我說今兒個的天氣真不錯!」福來張望萬里無雲的天空。
氣氛不太對勁!
「這倒是,我想回去曬曬棉被。」阿虎附和道。
寨i的臉色不是普通的凌厲,好恐怖呀。
「不愧是好哥兒們,我也想到這點,咱們一塊兒走吧。」哥倆好勾肩搭背曬棉被去。
別看熱鬧了,保命要緊。
直到門外的人都「藉故」散光了,雷朔才冷冷開口:
「解釋?除了聖物,你還有其它目的麼?」
「我的確是為了聖物而來,可是……」她卻愈來愈忘懷來到乾坤山的本意,她有多久沒想起聖物了?因為腦海不時浮現的都是--
雷朔隨之接口:「可是我始終不透露聖物的下落,於是你便處心積慮算計我,連名節都可以置之度外!」
而該死的,他明明應該氣憤於她的所作所為,但是卻嫉妒聖物更甚於厭惡滿口胡語謅言、耍得他團團轉的她!
內心的矛盾煩亂使得雷朔心旌動盪難平,蠻橫地將喜韻扯入胸懷,霸道覆住她柔軟的雙唇--
傷人的諷刺、炙燙得灼人的顫麻、與胸中氣息愈顯薄弱的痛苦,同時無情襲擊喜韻,一股椎心刺骨的疼痛貫穿心口!
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推開他,疼痛與屈辱化為濕意湧上眼簾。
「你怎能這樣對我!」
兩人會有那一夜,也是她始料末及之事呀!他怎麼能把她說成恬不知恥的隨便女人,他怎能這麼說!
「你都能把上床當作沒發生過,一個吻不算什麼吧!」他輕佻回道。
「住口、你住口!你憑什麼羞辱我!」
「這不就是事實,你不承認麼?」
啪!
隨著這記耳光,兩人週遭的氛圍霎時凝結無溫。
窗外原本搖曳的樹影,似乎也沉默了。
雷朔轉回被打偏了的晦澀俊臉,赤眸深處有抹苦澀一閃而逝。
「打得好!雷某只是個山賊草莽,確實沒有資格!」
「你……」喜韻既痛心又懊悔地握住自己作疼的右手。
不,她不是這個意思,她脫口反擊,想聽的不是他自貶身份,而是希望聽他說他不是有意出言中傷她啊……
「回家去!」他犀冷道。
「你趕我走?」
「小小的山賊窩,不適合秦小姐這樣的上賓紆尊降貴逗留。」
「我不回去!」她執拗道。討厭討厭!她不喜歡他用有禮、卻疏淡得宛如陌生人的語氣跟她說話!
「回去。」
「我不要!」
「你聽不懂嗎?回家去!」雷朔咬牙低咆。
世上有多少人渴盼擁有一個家,她卻毫不惜福、任性妄為地離家出走,徒增家人擔憂,他只想吼醒她。
「我就是不懂你自以為是的理由!你根本不曉得我離家的原因,沒有權力教訓我!」她不甘示弱地吼回去。
良久,見他不發一言,喜韻懸在眼角的淚水倔強地不願落下,啞聲低語:
「你就這麼希望我消失?」
雷朔不是要她當他的新娘麼,他反悔了?
是呀,在她毅然決然拒絕成親後、在她失去他全副信任後、在他找到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後,她已然變成多餘的、可惡的、處心積慮的壞女人,他哪裡還會跟她成什麼親……
最初的堅持與反對,如今卻令她覺得悵然若失,一直以來,某個她想逃卻又難逃的體認,終於在她心中明朗--
她何只當雷朔是朋友,她喜歡雷朔,喜歡他的眼、喜歡他的髮色、喜歡他的寡言、喜歡他的良善、喜歡他的卓絕不凡,對他有好多好多的喜歡,因此腦海裡每每裝填的都是他的身影!
先前不斷找機會為自己的任性道歉,也不過是想與他合好的借口……但一切都被她搞砸了!
她愛上雷朔了,卻也親手將這份愛推上顛簸的情路,讓路上的碎石割得體無完膚,徒留殘缺的碎片。
「你想知道與聖物有關的消息,是嗎?聽好了,我原原本本告訴你。」雷朔冷淡開口。
「我從未見過聖物。義父之所以霸佔乾坤山,是因為救過端木大夫一命,端木大夫為報義父的救命之恩,告知他乾坤山地勢易守難攻,泉水、食物、藥材均垂手可得,依照端木大夫的建言,義父才會在此建立山寨,與聖物毫無關聯。」
現在,他連趕她走,都以聖物作為說服的理由?
喜韻嘗到難忍的苦澀,舉步維艱地往外走去。
在跨出門檻時,她步伐一頓,沒有回頭,只留下一句話--
「如你所願,我會離開乾坤山。」她有她的傲氣,不會當一個厚顏無恥、賴在山寨不走的女人!
淚,卻在轉過身時懦弱地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