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苑竹閣
日頭已沒入山間,昏暗的夜色緊隨在後。
自從搬到西門府中最偏僻的竹閣,除了寶兒定時「送飯」給她,其餘時候根本無人問津,不必面對西門府上上下下一干人,自卑的李淨嵐倒是鬆了一口氣。
只是,她也沒機會見到她的夫婿西門胤,心上老提著對菡萏和綠萼的擔憂。
夫婿……
李淨嵐搖了搖頭,打住自己的念頭。
若他不要身帶殘疾的她,她甘願待在這個靜謐的地方,不踏出竹閣半步,只要不被父皇知道她的處境、以為她安安穩穩活著,這樣就夠了。
但菡萏和綠萼的事,她不能坐視不管。
要怎麼救她們?也惟有西門胤有權決定了。
枯坐空想了一整日,求助寶兒無用,李淨嵐決定自己去找西門胤。
被人看見、恥笑也罷,西門府裡來了個盲眼公主,閒言閒語自不在話下,她又能如何?就像面對西門胤時一樣,她只能當自己的心、耳朵都沒了……
正當李淨嵐扶著牆壁,探尋門口的方向時,屋內不熟悉的擺設讓她沒走幾步就被腳絆倒在地。「匡——」
一陣器皿破碎的刺耳聲音,在李淨嵐腳邊響起,下一瞬間,刺骨的疼痛席捲了她的知覺末梢。
「呃……」新婚之夜膝頭所受的傷再度加重,一大片瘀紫上滲出斑斑血絲,連細嫩的手心也被劃出一道細長口子。
「菡萏、綠萼……」習慣使然,李淨嵐脫口求救,卻在無人回應時,驚覺自己的不堪。
明白現下沒有任何人能幫自己,她忍痛拍開手心和膝上的碎物,正要扶著幾角起身,突然又被人給撞了滿懷,跌回地上。
「唉唷——什麼東西呀!」
一樣撞得差點跌跤的寶兒,因為機靈,所以適時穩住自己,手中的盤盅卻免不了破裂的命運,盤盅碎了,上頭的陶碗奇跡似的完好如初,只可惜打翻了。
待寶兒看清撞上自己的人是李淨嵐後,嘴裡又迸出一連串高傲惡劣的言語。
「可惡,都是你啦!看不見也就算了,幹嘛杵在這兒礙路?明明知道自己看不見,不安分坐著,你是存心找別人麻煩,是不是?」
「我……對不起,寶兒,你還好嗎?」李淨嵐忍著膝疼,詢問寶兒安好與否。
「沒事啦!幹嘛不點燈,搞什麼嘛?」寶兒厭惡地繞過李淨嵐,把陶碗放在木桌上,點燃燭火。
滿室柔和的燭光映影,寶兒這才看清屋內地上的混亂,一件彩陶擺飾碎成好幾塊,而李淨嵐就站在那彩陶旁邊,不用想也知道是誰的「傑作」。
「你一天要打破幾個碗、幾個彩陶才甘心?這裡不是皇宮,能供你揮霍的好不好?真是的,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寶兒眼見又要收拾地上的一團混亂,滿心不願地嘟嚷著。
「我以後會小心的……」李淨嵐很抱歉,難堪與委屈一湧而上。
「你要是能小心,我還用得著一天到晚替你收拾嗎?」想李淨嵐搬到竹閣近五日了,不是打翻水盆、就是砸破碗盤,想著想著,寶兒的火氣又大了起來。
李淨嵐默默無語,垂著螓首站在原地,膝部隱隱抽痛。
「去坐好啦,別站在這兒礙事!」寶兒一肚子牢騷地蹲在地上收拾,瞪著被打翻的晚膳,想到自己還得跑一趟膳房重新盛飯菜,就心不甘情不願。
李淨嵐不想再增添寶兒的麻煩,扶著牆一跛一跛走回桌邊坐下,每走一步,腿傷就撕扯一回。
寶兒瞥了眼坐定在桌前的李淨嵐,空洞的眼眸毫無任何光彩,她懶散的心念一起,把地上打翻的飯菜魚肉撿回大碗中,放到李淨嵐面前。
「還好晚膳沒給打翻,吃了吧。」寶兒抓起李淨嵐的手,讓她一手扶碗、一手拿筷,反正李淨嵐又看不到!
昨兒個午膳時,寶兒送飯給李淨嵐後,便留在竹閣內打盹。一醒,發現李淨嵐把盤中的菜餚夾得亂七八糟,她乾脆把菜肉都再放進碗內讓李淨嵐吃,省掉她還得清理一桌子的麻煩。
李淨嵐捧著飯碗,心酸地嚥下兩口有些微涼的飯菜,在嘗到內的腥味時,慘白了小臉,忍著想嘔吐的感覺,放下了碗筷。
她天生眼盲,父皇為了祈求佛祖能庇佑她早日見到光明,讓她自幼茹素,連父皇於每月月初之時,也會陪著她吃素,一個九五之尊能為了子女齋戒,就是希望她的眼睛能同正常人一般。
一想到敬愛的父皇將自己捧在掌心中憐愛,和目前的景況相比,李淨嵐輕歎一口氣。
她說什麼也不能讓父皇再替她擔心了。
「怎麼?不合胃口?是了,在宮裡,哪天不是大魚大肉的!」寶兒明褒暗說。
「不是的,寶兒,我……吃不下了。」口中腥味兒還未散,李淨嵐食慾全失,只覺得疲憊。
在搬進竹閣當晚,她就在食不下嚥的情況下告訴了寶兒她不食肉,但寶兒的一句話,讓她縮回自卑的設中——
「給你吃還嫌,我們這些下人哪能天天吃到肉,你還真是養尊處優、身在福中不知福!也不想想你現在是什麼處境,能餐餐比照世子,算始運氣好!」
「隨你要吃不吃!」寶兒兩眼一瞪,又偷懶去了。
「寶兒,我需要傷藥……」
腳步聲漸遠,李淨嵐知道自己要不到寶兒的幫助。
輕按膝頭,刺痛的感覺讓她縮回手,悲哀逐漸麻痺。
是夜。
熱……好渴……
水……
空腹睡下的李淨嵐,到了夜裡,渾身的高溫使她自地獄般的火焚中轉醒,掙扎著自床榻上起身。
一下床,牽動了晚膳時所受的傷,疼得她意識清明了些許。
「呃……」怎麼越來越痛了……
有如身處瀚溪的口乾舌燥,讓她咬牙撐起膝蓋,緩慢步至桌邊,小手開始探向四周。
口渴如焚,無暇理會自己似乎碰倒了什麼,只想著要喝水。
一摸到桌上的銅製壺瓶,她便打開最上方的銅蓋,馬上抓起壺身以口就瓶,囫圇猛灌——
沒有水?!
李淨嵐喝不到預期中的水,拚命仰頭傾倒,但仍無一滴甘露,挫敗讓她頓失力量,虛弱跪坐在地。
身體的不舒服令她昏然,唇瓣干制及喉嚨乾澀令她無法開口求救……
不知在地上坐了多久,渾身的熱、週遭的熱、窒礙的呼吸,紛紛剝奪了她的知覺,頹然倒地。
深夜,靜謐的書房內,仍有一盞夜燭綻芒,偶伴翻書聲。
西門胤端坐在書案前,雖然翻著書冊,卻對其上的文字視而不見。
不知為何,只要他一靜下心來,李淨嵐那張強忍屈辱的清秀小臉,就會盤旋在他腦海,每每擾得他心煩氣躁。
不要去想她!
既然不想承認李淨嵐是他過門的妻子,就不需要對她感到抱歉!
沒錯,不需要——
突地,西門胤胸口一陣氣鬱,悶得他擰起一雙英颯劍眉,突如其來的心窒讓他只想到屋外透氣。
一打開門扉,就見兩個像是鬆了一口氣的丫環,朝他跪地磕頭。
是菡萏和綠萼,在做了一整日的苦差事之後,趁著夜晚終於能夠歇息之際,一同來乞求西門胤,能讓她們回到李淨嵐身邊服侍她。
「駙馬爺——」她們一見西門胤,立刻跪地。
要叫我駙馬爺。西門胤沒有看向她們,袖一甩,越過她們。
「世子,求您恩准奴婢服侍長熙公主!」菡萏趴跪在地上乞求。
見西門胤絲毫不搭理她們,綠萼不得不拉住西門胤欲離的衣角,「世子,求求您行行好!公主她看不見,不能沒有我們啊!」
「放手。」頓下步伐的西門胤沒有回頭,只是冷冷命令。
綠萼自知身份卑微,放掉西門胤的衣角,胡亂擦掉心急的眼淚,退回菡萏身邊低首跪著。
「世子,奴婢會一直跪著,直到您答應奴婢的請求!」菡萏能想到的,也只有這個法子了。
「你們為『她』跪在這,『她』想到你們了嗎?你們愛跪多久就跪多久。」西門胤口中的「她」,就是李淨嵐,他刻意虛掩事實問道。
事實上,李淨嵐為了救她們,甚至願意在受辱的情況下把身子給他。思及此,西門胤只覺得滿心不痛快——他竟然比不上那兩個賤婢?!
「公主心地善良——哎呀!一定是出事了,否則不會不管我們的……」論著說著,綠萼幾乎哭了出來。
「綠萼,別亂說話!」菡萏其實也擔憂公主出了意外,但怎麼也不敢想像。
「什麼意思?」西門胤挑眉而問。府裡有事,他不可能不知道!
正當西門胤要問個詳細,突然有一名神色驚慌的長工,急急忙忙跑來稟報——
「啟稟世子,竹閣失火了!」
竹閣失火?!
聞言,西門胤眉目一蹙,提氣往竹閣奔去。
「這位小哥,竹閣裡住了什麼人?」還在原地的綠萼擔心地問。
「就是那個『長』什麼公主,少夫人哪!」長工搖搖頭,當生面孔的她們是新來的丫環。「你們不知道嗎?聽說少夫人眼睛看不見,火勢又大,這下不曉得是生是死?」
公主!
菡萏和綠萼的心跳幾乎停擺。
「竹閣在哪?請你快帶我們去!」
黑夜裡的大火照亮了半邊天,艷紅的火蛇正逐漸吞噬竹閣和周圍的草木,還有一群聞風而至的奴僕提來木桶救火。
慘遭祝融肆虐的竹閣,在可怕的火焰中開始扭曲、焚燬。
「說!還有誰在裡面?!」隨即趕到的西門胤,抓起一個被火勢嚇得癱軟跪地的丫環,厲聲咆問,下意識地逃避潛伏在心裡的答案。
「少夫人她……她……」
這丫環是寶兒,早已嚇得腿軟冒汗的她,顫抖地指著那一片駭人的火光。
真是她!
該死,他不能讓她出任何意外!
西門胤眸光驟變,甩開寶兒,無暇細究自己的心念,就在十幾雙詫異的眼光下縱身進入火場。
「世子!」眾人驚呼。
「世子,危險啊!」老總管西門姜一到,就看到西門胤不要命地衝入火焰中,不禁冷汗縱橫。
「公主!」隨後趕來的菡萏和綠萼,一見幾十丈高的大火,也顧不得性命
「你們別傻得進去送死呀!」老總管和幾個人連忙拉住她們,制止她們自刎似的行徑。
「公主在裡面、在火裡面啊!」菡萏哭喊著,失去了平日的冷靜。
「少夫人不會有事的,世子已經進去救少夫人了。」
「公主!公主……」被人拉住的綠萼,淌著滿臉淚痕,伸直手臂卻無可奈何。
「嗚……嗚……」嚇得魂飛魄散的寶兒,只是大哭。
「其他人還愣著幹嘛?!快救火呀!」老總管著急斥喝著。
這麼猛烈的火勢,但願世子和少夫人都平安無事呀!
這一夜,西門府內——混亂,心驚,膽戰。
被一片紅光包圍住,依稀之間,李淨嵐好像看見一名絕美的少婦向她微笑。
爾後,那名少婦走近她,憐惜、不捨地抱著她,一股久違的氣息和溫暖縈繞在她週身,她永遠不會忘記這樣的懷抱,在她年幼時就已經觸碰不到的懷抱——
娘……
她能看見娘!
正當她想開口,喉中的乾澀卻令她發不出一丁點聲音。
「唔……」
她嘗試著說話,喉頭卻感到如火焚般的劇痛。
就在她滿心焦急之際,一片白色的耀眼光芒,從她背後籠罩而下,那道光越來越近,一道模糊卻又堅定的聲音也越來越清晰。
嵐!
是誰在叫她?
李淨嵐回過頭去看,卻被刺眼的白光照得睜不開眼睛,根本看不清那道聲音的來源,但心裡卻下意識地因這道嗓音而發顫。
待她轉回頭,少婦離她越來越遠,清艷的臉龐依然帶笑……
娘!
李淨嵐想用盡力氣追去,身體卻被那道白光固定住,動彈不得。
娘,不要丟下嵐兒!不要——
她死命伸直了手臂去抓,只見少婦朝她搖頭,要她別跟。
嵐兒,別傷心、別害怕,娘會在天上看著你,祈求你一生長安永熙……
娘去世前,就是這樣告訴她,那年她才六歲。
她從未看過娘生得何貌。
其他人說娘再也不會抱她、陪她說話、教她彈琴時,她難過極了,但天生的眼疾讓她一滴眼淚也流不下來。
娘!不要走……娘……
為什麼?為什麼我哭不出來?為——什——麼——
其實她很清楚,父皇會安排她住在宮中鮮少人經過的小築裡,是因為不想讓她面對外人異樣的眼光——
她是個沒有眼淚的人,連母妃去世時都流不出一滴眼淚的怪人……
不久,少婦的身影消失在遠方,李淨嵐心痛萬分,意識陷入混沌前,只感覺到那道白光輕輕罩著她,之後就什麼也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