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祖英彥打電話給我。
「你——好嗎?」他低低的問。
他不告而別這麼多年,才來問我,好不好?
我沉默著,他也不再開口,電話筒中只有僵硬卻又不失微妙的空氣。
我恨他嗎?不!那已是許久前的事了,但我豈能又全都忘懷?
「我有許多許多的話,想要對你說。」他歎了口氣。
其實他要說的,我心裡完全明白,他離去那時,正是永昌集團最艱困的時期,如果他選擇我,他會失掉一切,包括他的祖母。
那是他在世界上唯一的親人。
他必須為了她繼承永昌,她已經太老了,而永昌也因祖老夫人力不從心,長時期落在不肖者手裡玩法弄私,從根本上腐爛,必得有人去好好整頓。
方氏是唯一能幫得上忙的。
他離開我,娶了方東美,不僅是為了祖家,更是為了永昌數以萬計的員工免於流離失所。
他——不是很偉大嗎?
我從心底深深地吸了口氣。
電話筒裡傳來了噪音,我們不能再談下去了,有人偷聽這支電話。
祖英彥無可奈何地結束電話,「如果你不願意在這裡待下去,我可以替你安排。」
我謝了他,不論是般若居還是外面,到處都是流言飛竄,他還真會為我著想。
七年前,如果他能這樣就太好了。
他什麼都沒交待,就一走了之,不管我是大著肚子,還是房子被惡意燒掉,他也能義無反顧。
現在!呵!現在我不需要他的照顧了。
可是我還不能離開此地,不論任何情況我都不能夠。
祖英彥收了線,我不掛斷,果然,話筒中傳來一聲清晰的「喀噠」聲。
是誰在偷聽?仍在懷疑我的警察?永昌總管理處,還是——王美娟?
般若居裡沒有人喜歡王美娟這個管家婆,但是她似乎最痛恨我,我懷疑上回放火調虎離山,偷翻我證件的就是她。
因為專家的手法不會這麼拙劣。
包括她昨天要小小孩講謊話,今天就穿了幫,若不是般若居裡還在女主人之喪,急需人手,王美娟一定立刻會被趕出去。
而她現在還有閒空來找我麻煩,也太不明智了。
第二天早上,我不看報紙,不看電視新聞,不論發生了什麼,我都不想知道,保母來找我,小小孩昨晚雖然沒發燒也沒嘔吐,但情緒很壞,胃口也不好。
我答應去看他.如果情況改善些,我要盡早恢復上課,不管是大人或小孩,終日無所事事不是辦法。
保母離去後不久,我打開房門,王美娟赫然立在門口,閃避不及,瞪了我一眼。
她在聽壁角,不知聽了多久,也許一開始她就站在那裡聽。
我覺得好笑,如果我跟她家主人舊情復燃,她絕對佔不到我的便宜,倘若我倆死灰無法復燃,她又有什麼可擔心的。
我從她面前揚長而過,她冷冷地、恨恨地瞪著我,這個小人!若是可能,她會抓住我,好好的羞辱我,只可惜她不能。
我冷笑,也不想花什麼精神對付她,我還有個更可怕的敵人在暗處呢。
到了教室,小小孩坐在位子上等我,模樣著實可憐,但是他不理人,陰沉著一張臉,像是要發脾氣。
「有那麼氣我嗎?」我在他面前坐了下來。
他又惱又羞地看著我。
「是你殺了她!」他忽然尖叫起來。
「我有那麼壞嗎?」我平和地問。
「大家都這麼說。」他囁喏著。
「哪個大家?」
他的臉紅了。
所謂眾口爍金也就是這樣了。
「如果我告訴你,我沒有做呢?」
「我為什麼要相信你?」他的眼中又充滿了恨意。
「因為我沒有做。」我斬釘截鐵地告訴他。
他瞪著我,但慢慢地,慢慢地垂下頭,也許他相信了,也許,他在思考。
他是個非常聰明的孩子,現在是他最艱難的時刻。
在這之後,他仍有很長的人生要過,如果學會如何去辨別是非黑白,我相信對他未來將會有好處。
他再度抬起頭時,那懷疑、不信任的眼光慢慢消失了,起而代之的是不知所措。
被王美娟的謊言所激起的憤怒其實還存在著,也還想繼續生我的氣,但現實上,他又發現不是這樣,所以只好發呆了。
我凝視著他,深深地凝視著。
小小孩哭了起來,真真正正傷心地哭泣著,從方東美過世到現在,他忍了許久,這才發作。
我抱起了他,讓他哭,這種時候,哭出來比憋在心裡頭好。
保母聽見他的哭聲,在教室門口張望,我用手勢阻止她,孩子哭了會兒,小臉偎在我懷中,抽泣著睡著了,也許他仍不確定,但他最後還是選擇了我,在我這裡尋求溫暖。
我輕吻著他的額頭,然後替他拭去汗。
他真像祖英彥,眉眼是他的翻版,臉型、嘴唇、連耳朵都是一樣的。
但願我能告訴他,那年夏天,我們的青春雖然在海濱消失了,但並不是什麼都不剩下。
※※※
方東美走後,二樓整個被封了起來,般若居裡更是人心惶惶,案子沒有破,成了膠著狀態,但慢慢地,再大的新聞也隨著時間而沉澱。三天後,方東美的名字只在報上不顯眼的地方出現,一個禮拜後,連名字都不見了。
這麼轟動的社會大新聞已立刻被遺忘。
然後,冬天來了。
孩子跟我的關係變得比以前更好,他沒有了母親,更依賴我,下人們看我的眼光也不再那麼具有攻擊性。
我度過了第一個難關,但在真兇被抓到前,我都還有艱難的路要走。
我奇怪自己的韌性,在痛苦難挨,被當做嫌犯的時刻,還能夠泰然自若,不給人可乘之機。
我不知道是什麼使我通過了嚴苛的磨難,只能祈求上蒼,不要讓我離開我的孩子,請讓我有足夠的勇氣與智慧。
保母也和我成為真正的朋友,看得出來,她對我這些日子的表現很感佩服,她說:「我真佩服你,我就做不到。」
祖英彥這天回到般若居,自方東美去世,他在警方調查告一段落後,出國去了一個月。在這期間花邊消息跟他扯在一起的是修婉蘭,實在無聊!
當然除了照片還有文字,意思是祖英彥前妻屍骨未寒,旋即另有新歡。
我把雜誌還給了保母。
「你沒興趣?」她有些失望,「大家都在談呢!」
我笑了笑,不但對這件事沒興趣,就連當年祖英彥真娶了方東美,我都不見得有興趣哩!
「你——生氣了?」保母小心翼翼地看我臉色。
自從我被無聊的媒體稱作「神秘的愛麗絲」以後,就彷彿被貼了標籤似的,一舉一動,都會跟祖英彥扯上關係。
其實我們早已是不相干的人了,若不是有小小孩的存在,今生今世,我們甚至不會再見面。
我不回答保母任何問題,怎麼回答都不對,不如一句話都別回答。
今天祖英彥回家,她滿肚子疑問無法宣洩,盡可以去問祖英彥本人。
這時,祖英彥要助理來,請我去書房。
冬雨濕且冷,書房裡的壁爐升著火。
祖英彥英俊的、不苟言笑的臉在火光掩映下,仍有著溫柔。
我想起過去的日子,一切是那般遙遠,但又似乎是那麼的近。
他的眼睛望著我,我覺得都快呼吸不過來了,但我不願停留在過去,努力回到現實來,冰冷地、客氣地看著他。
「愛麗絲!」他忘形地站起來。
我倒退一步,不!我不要他觸碰到我,即使是我的影子。
「對不起。」他脹紅了臉。
他要說的,又何止對不起這三個字,但若非他現在是僱請我的主人,我也不會來聽他講這三個字。
「我——真的那麼——令你討厭?」他苦澀地。
多年的往事又一次的在心頭翻湧,更使得我無法開口。忘不了的,忘記了的,一齊湧了上來……海濱小屋,日落與日出,那麼好的日子,那麼美的青春……我懷念,卻又不想再回顧。
「坐下——好嗎?」祖英彥的聲音沙啞了。
我坐下來,已到了這一步,又有什麼好在乎的?
「有些事情,我應該對你解釋。」他困難的說:「我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離開了,等我能脫身回去,你不見了,房子也燒掉了。」
原來如此!我又能說什麼?一切,都不過是祖老夫人授意與安排,我是被她玩弄下的犧牲者,我不相信祖英彥會不知道。
既然他明白,又何必要問。
也許祖老夫人對他用心良苦,有另一套哄騙蒙蔽的方法,當然,說我死了更好,只不過謊話編得再圓滿,她也沒想到我會回到他身邊。
「方家——」他欲言又止的,「給了你多少錢,你才這麼做?」
難怪他恨我,他一直以為我收了方家的好處,祖老夫人的謊話太高明了,但,他恨我也就算了,怎麼還又想再見我呢?
「我不知道你想說什麼,我也沒興趣。」我阻止他,「今天,想跟你談談慶齡,自他母親去世以後,他很傷心,我覺得我們有必要為他做點什麼!」
「那是教師的職責。」他截斷我的話。
「也是父親的責任!」我直視著他,「孩子失去了母親,你是不是該跟他談談。」
「談什麼?」他冷冷地回答:「說他母親被謀殺,父親是涉嫌人?」
我看著他,深深地、深深地看著他:「慶齡是你的孩子。」
他側過頭,似乎厭惡聽到我這樣說,但為了某種原因又忍耐住,不予反駁。
我們的交談到這裡為止,因為祖英彥的助理來敲門,進來後低低地跟他說了幾句話。
倘若不是大事,助理不會挑這個時候來打擾他,我識相地告辭了。
下午上課時,小小孩不舒服,量了體溫,有些發熱,保母讓他先去休息,晚上,換我去陪他。他一直睡到半夜才驚醒,大概是做了惡夢,張嘴要哭,我摟住他、哄他,他抽噎著在我懷中再度睡去。
他一定是想方東美了,而祖英彥又如此忽視他,他小小年紀,上天卻給他莫大的打擊。
也許方東美早就知道他是祖英彥的孩子,不論是由別人告訴她,還是她自己發現,她都不會好過。
她從大麻一直修到了海洛因學分,不是沒有原因的。
但祖英彥卻像一個瞎子般,完全視若無睹。
※※※
第二天晚餐正當我們開動時,祖英彥進來了,坐在男主人的位置上,不僅小小孩驚奇地睜大了眼睛,王美娟也很訝異。
祖英彥對我揚揚眉,好像是在問:怎麼樣?
祖英彥玉樹臨風,小小孩崇拜地看著他,這長餐桌上坐著的兩個男性人類,一個是我兒子,另一個是我兒子的父親。
我的情緒難以平復,趕緊低頭用餐,等那陣激動過去。
我不是不想坦白告訴祖英彥,小小孩是我跟他的親生骨肉,但我相信他不會諒解我愚蠢的行為,這冒失的舉動,會太過刺激他。
小小孩也沒有任何心理的準備,他心裡唯一愛的,當然是方東美,那是他的媽咪。
我決定過些時候再說。
方東美的死亡成了懸案,祖英彥不同意解剖,而且選好日子安葬。
修婉蘭特地從美國回來參加葬禮,為了方便,就住在般若居,這回她沒什麼可避諱的了,一來就找我。
「為什麼你會牽涉在裡頭?」她關心之情溢於言表。
「如果我猜得不錯,你跟祖英彥的關係不尋常,你們——」修婉蘭不好意思的頓住了。
她不是第一個做如此猜測的,當然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我歎氣,多日來的委屈一下於決了堤。
當她問道:「祖慶齡——是——」
「是我的孩子。」我豪不猶豫的承認了。
婉蘭早有準備,但仍然十分吃驚。
「真沒想到——」好久好久,她才說:「你就是為了這個原因,到般若居來當家教?」
我點頭。
「為什麼你不告訴祖英彥?」她問:「他是孩子真正的父親,他有權利知道。」
我怎麼告訴他呢?往昔的愛與恨,這瞬間排山倒海而來。
「你怎麼到現在還沒學會好好為自己打算?」婉蘭急得都有些生氣了。
她從手袋裡掏出一張名片,是她的律師,勸我有空時快快去見他,會見律師固然是請教如何保障自己的利益,免得將來吃虧。
但到了今天這地步,我還怕吃什麼虧?
當天下午,婉蘭又來找我,告訴我,律師說了,要生父追認孩子的期限是七年,否則便會失去權利。
婉蘭見我不開口,便又問,若是我不願自己去告訴祖英彥,可不可以由她來講。
我拒絕了,這件事我做得如此糟糕,再由外人嘴裡傳進祖英彥耳朵,這輩子都別想讓他原諒我。更何況我還牽涉到偽造文書。
「如果你一輩子都不說呢?」婉蘭非常瞭解我的個性。
「那麼祖英彥一輩子都不會知道。」我淒涼地笑。
婉蘭歎氣。
「當年——你也是這樣對我爹地的嗎?」她問。
提到了修澤明,我不禁低下頭。
那是意外,修澤明早已跟我約好,畢業後就要娶我,倘若沒有意外,也就不會這麼多事了。
婉蘭本來就泫然欲泣,這時候再也忍不住的哭了。
這麼傷心的事,哭的,竟是她,不是我。也許她是為修澤明,也許是為自己。
女人過了卅歲,外表看起來堅強,其實內心特別的脆弱,而且不是那麼容易真為外人傷心的。
大殮時,婉蘭親自為方東美穿衣,不准葬儀社的人插手。
我的立場十分尷尬,但我對方東美本人並沒有任何成見,由於方東美沒有別的女性親屬,婉蘭徵得我同意後,還是請我幫忙。
她不喜歡王美娟。
「鬼鬼祟祟地!」這是她對王美娟的評語。
其實,她看不起王美娟只是個管家,不配來碰方東美尊貴的遺體。
我一直到現在才明白,雖然婉蘭仍跟我記憶中一樣善良、溫柔,但她的優越感、勢利眼卻一直是我不知道的。
※※※
方東美的遺體經過冷凍,今天才開始解凍,皮膚上不斷有水珠滲出,一剛敷上粉就化了,只好不斷用軟紙拭乾,再重新上妝。
婉蘭卻做得又仔細又好,將方東美死亡的面孔化得栩栩如生,緊閉著的眼簾像是在睡覺。
我看了一陣心酸,五年前,為了她,我和自己的孩子生離,現在,她去世了,我的問題卻仍無法解決,一切也無法還原到從前。
然而,我從未因此去恨過她。
而一個如她這般美麗,有億萬家財的尊貴淑女,就這麼不明不白的死了,錢,真的不能使人長生不死,更不能替她申冤。
兇手是誰呢?
與她有最直接關係的,又能得到最大好處的人。
不!祖英彥不是這種人,他在婚前明知方東美有服用禁藥的習慣,仍然願意犧牲一生,與她結婚,怎麼可能去謀殺她?
然而——人,是會變的。
任何人都會改變,包括我、婉蘭,以及我們所認識的每個人……可是,祖英彥會變得這麼厲害嗎?
我咬著唇,咬到滲出血絲,我對他並未失去信心。
出殯時,律師帶來遺囑,方東美婚前便立下了遺囑,以後,一直沒有更改過。
這一點,連祖英彥都不知道。
宣讀時,方氏一族整個劃上句點,方氏的一切都成了歷史。
出殯的場面備極哀榮,來致哀的除了一波波團體,還有許多在電視上常見的臉孔,包括部長級以上的貴賓。
各媒體以極大的篇幅報導這個傳奇公主的一生。
小小孩披麻戴孝,可愛的面孔一臉肅穆,拈香走在最前面,祖英彥牽起他的手,他仰頭看他父親。
有記者捕捉到這樣的畫面,登在次日報紙的首頁。
小小孩受到這樣的矚目是應該的,因為他繼承了方家所有的財產。
方東美婚前的遺囑中,把所有的財產都留給未來的孩子。
這是方家的傳統。
她那時便已知自己不孕,為什麼還要留給孩子?
也許,她認為比留給祖英彥好。
或者——
她早已知道我懷孕,那時就想要我的孩子,想出了移花接木之計。
※※※
婉蘭在方東美葬禮的第二天離開台灣,我們在她房中由深夜談到了天明。
回房時,我見到一個人影立在我的窗口,不禁大感疑惑,我問:「誰?」
那人轉身就走,身形出奇的快,不似人的步伐,而且——輕飄飄地……在濛濛亮的晨光中,特別的可怖……
鬼!我掩住了嘴才不至於叫出聲。
這個奇怪的,幽靈似的人物並不是我個人的幻覺,般若居裡開始響起竊竊私語……
然後,開始鬧鬼了。有人繪聲繪影的說,半夜有女鬼站在窗口看他,還有人說睡覺時有人在脖子邊向他吹氣。
有傭人開始辭職了。
其實般若居自方東美逝世後就人心惶惶,鬧鬼的傳聞只是更明顯得讓人覺得恐怖,傭人不願意待下去也是應該的。
可笑的是王美娟以異樣的眼神瞧我,彷彿我是那個裝神弄鬼的罪魁。
她不僅監聽我的電話,還常監視我的行動,行為明顯到別人都看不過去。
保母有天跟我說:「大家都覺得王美娟太過分了,應該——最好由你當女主人。」
這天晚天,我簡直無法成眠,方東美的案子未破,下人們這樣亂傳,我是跳進黃河洗不清。
我坐在床上睡不著,有人敲門,是王美娟的助理阿芬。
「我看你還亮著燈。」阿芬笑嘻嘻地說,她手上有個托盤,盛著一大壺牛奶,還熱騰騰地,倒給我一杯,味道雖然很香,但太甜了,我只喝了一口就昏昏沉沉的睡著了。
這陣子我老做惡夢,這晚全身冒冷汗的醒過來,一時之間不知身在何處,突然間嗅到一股奇怪的氣味,是煙味。
起火了,我從床上跳下來,這回不是有人在聲東擊西,而是真正失火了。
我用力敲保母的門,然後衝進小小孩房裡,他睡得很沉,這麼大的聲音都沒弄醒他。
抱起他就跑,就這麼一眨眼功夫火已經把大門封住了,而且窗戶居然釘死了,我再看看祖慶齡,他並不是睡著,而是昏迷不醒。
我心中大駭,這是故意的,有人要置小小孩於死地,但,我不能就這麼讓人殺死我的孩子……我放下小孩,打開水籠頭,浸濕了被單把小小孩從頭到尾裹了起來,火愈燒愈烈,我已經來不及再為自己做什麼準備,匆匆拿了一條浴中沾濕了裹住頭。
屋內的窗簾、沙發、地毯已經一齊跟著燒起來,但我再沒有猶豫的時間,橫下心,拚死命的衝了出去。
怪獸一樣的火撲了上來,漫天火光中,便是傳說中的地獄,可怖的景象卻不能使我退縮……濃煙嗆得我已經無法分辨了,我只有一個意念……一個意念……
醒來時,我的喉嚨猶如火燒,我困難地睜開眼睛,保母的面孔在對不准焦距的視線裡慢慢擴大,滿臉焦急地望著我。
「孩子呢?」我虛弱地問,聲音幾乎擠不出來,不斷嗆咳著。
小小孩趕來床邊,依戀的把頭依偎在我懷裡,他知道是我救了他一命。
他不曉得,他的生命,其實也是我給予的。
保母說,我去敲她門時,她才發現起火了,大聲喊救命,沒想到祖英彥正巧回來,就在我衝出火場時,衝進來幫我抱住手裡的孩子……
是——祖英彥。
保母還說,祖英彥把我們救出來後,自己嗆昏了過去,現正在隔壁病房躺著,還沒醒過來。
我努力再努力,才坐起身,我要去看祖英彥,不論誰都無法阻擋我。我不再恨他,不再——恨他了。
保母勸不住我,只好扶著我走到隔壁。
祖英彥全身插滿管子,臉上還罩著呼吸器,我的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
沒有想到,事隔多年,他仍會冒著生命來救我,我在床邊坐了下來,孩子依偎著我,小身子有些發抖,我知道他害怕,保母要帶走他,他不肯。
「讓他待在這裡好了。」我聲音沙啞的說。
團圓!這就是團圓了,我的心一陣忍不住的觸動,牽住了小小孩的手,和祖英彥冰涼的手握在一起。
「你要好好記住這一天。」我輕輕對小小孩說。「父親捨命救你,你這一生都不要忘記。」
他點點頭,酷似祖英彥的臉上是令人難忘的表情。
「我愛你,愛麗絲!」他小聲而害羞地對我說,然後不好意思地跑走了。
我一直握著祖英彥的手,沒有放開,不論他曾經做過什麼,現在我都不在意了。
我唯一希望的,就是他趕緊醒過來。
不知過了多久.我從深長的禱告裡恢復過來,瞬間,我覺得身子四周都充滿了光亮。
但當我用力眨眼睛,想看得更仔細時,光亮消失了,祖英彥睜開了眼睛。
他默默地看著我,漸漸地,眼中與生命中的劇痛一起流過的,是更激烈的感情。
「愛麗絲!愛麗絲!」他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我在這兒。」我低低的應和他。
※※※
出院回家時,我、祖英彥和小小孩三個人緊緊坐在一起。
我們應該避避嫌疑的,但我曾經幾乎失去他們,至少在這段路程裡,讓我擁有他們父子。
我們沒有回般若居,經過了那場火災,般若居的建築已被焚燬,祖英彥安排大部分傭人們的出路,剩下的人隨著我和保母,住進城中的大廈。
快到達時,我才知道,王美娟為什麼一直沒有在我面前出現。
她再也不會出現了,那天起火時,她被困在房裡出不來,等消防隊趕到,在浴室裡發現她和她的助理阿芬,她們沒有什麼外傷,死因純粹是窒息。
根據小小孩告訴我,失火的那天晚上,阿芬去廚房煮了一壺熱牛奶,給了他一杯。
我懷疑過阿芬的牛奶,因為太甜,我只喝了一口,就立刻睡著;而小小孩喝了一整杯,所以一直到我抱他衝出火場,都昏睡不醒。
牛奶有問題,但為什麼阿芬自己也喝了,而且因此而逃不出火場。
上次,我曾疑心過王美娟在我窗口縱火,現在少了一個嫌犯,多了一雙冤魂,她再也不必受任何盤問了。
到了新家,警察已經等在那裡,預備做筆錄,這回承辦的警員跟上次不同,但對我,都是一樣的懷疑。
我已大出名了。
「神秘的愛麗絲.」又出現在各媒體上。
新家雖然有一百多坪,在市區算是大戶人家了,但跟般若居完全無法相比,更何況是在半天高的大廈頂樓,除了遊戲室,就只有空中花園可以嬉戲,我跟保母說好,小小孩剛從偌大的般若居來到這裡,一定會不習慣。我們要盡量幫助他。「我們真的回不去了嗎?」有天,小小孩仰著頭這樣問我,眼中有著驚惶,可是不等我回答,他又默默走開,寂寞地看著窗外燈火。
我心裡難受,卻也無能為力。
祖英彥的表現卻出乎意料,方東美過世後的流言從沒放過我們,他卻盡量每天陪我們用晚餐,廚房裡也每天挖空心思,精心製作祖英彥喜歡的食物,一早,由廚房助手拿菜單來給我過目。
我覺得不妥,可是大師傅很堅持,保母勸我不必太過固執,家裡沒有女主人,又沒有請新管家,給我過目也是應該的。
慢慢地,我們都習慣了新家,小小孩眺望窗外燈光的眼睛也不再那麼寂寞,他還興致勃勃地告訴我,這城市其實是非常熱鬧的,即使遠方山谷的燈火也各有情調。
聽他如數家珍,對四處各有異趣或平凡或輝煌或如串珍珠的燈光、我似乎又重新認識了這個城市。
「真是聰明的孩子!」祖英彥從後面靠過來,同時擁住了我們兩個人。
也許他認為我們有復合的希望,也許,他跟其他人一樣,認為我藉著孩子親近他,也許……
但不管哪一種也許,他都不會知道真相。
他們共處的快樂時光就是我的希望,我也相信,總有一天,祖英彥會漸漸喜歡他的。
這一夜,我夢見了王美娟,她和生前一樣鬼鬼祟祟地走到我旁邊,壓低了嗓子告訴我:你要當心!你要當心!
當心什麼?
一陣冷風陰颼颼的吹了過來,她慢慢消失了。
我這才想到,她已經去世了,一驚而醒。
我不明白,她從未喜歡過我;為什麼會來警告我?難道她已經知道放火的人是誰了。
是跟謀殺方東美的同一個人嗎?
王美娟心裡應該有數。我和她素昧平生,她卻曉得我很多事,而且不惜拿那些舊事來傷害我,甚至勒索我。
告訴她那些秘密的人,或許就是放火的人。
只可惜我是在夢裡見到她,再也沒有機會了。
也許,我方才做的夢,只是個夢而已,非常無稽的夢,並不代表任何意義。
※※※
小小孩有一天告訴我,明天是方東美的冥誕,他要去般若居掃墓。
我奇怪他怎麼會知道母親生日是哪一天,他說是保母告訴他的。
關閉了三個月的般若居大門重新打開時,我雖然在心裡早有了準備,但還是為殘敗的景觀吃驚。
建築物燒燬的痕跡是一個大劫難,沒想到樹木也枯死了,花園更是蕩然無存,只剩下垂頭喪氣的野草。
小孩把花插在石砌的瓶裡,合起小手掌在那兒唸唸有辭,我突然覺得背後一陣涼,猛一回頭,一個白色影子迅速地掠過,消失在不遠的密草間,雖不相信大白天就看得到鬼,但也嚇得魂飛魄散,失去了力氣,只能扶著大樹喘氣。
修婉蘭離台的前一個晚上,我也曾見過詭異的白影在我窗口徘徊,但是它白天出現竟比黎明時分更讓人恐懼……那時候我不那麼害怕,是因為霧氣的阻隔使一切模糊……可是方才短短一瞬,我看到了方東美的臉。
她就是那傳說中的幽魂,回人世間探望她的家人。
我走回小小孩身邊,用身體護住他,他仍在為他逝去的母親祈禱。
這時候,大門口響起警車的聲音,上次盤問過我的警察又來了,這回他們來,是因為又有了新的發現。
有心人給了他們一個電話號碼,他們查到我生產時住過的醫院。
我是用方東美的名字登記的。
但經過明察暗訪,所有認識方東美的人都異口同聲道,方東美當時身材好得很,纖腰只有二三寸。
「但是——」我反駁,有沒有生育,是方東美女士的事,跟我有什麼關係。
警察著只查到這裡,大概也用不著來問我了。有心人又提供了另一項資料——
年輕的梁醫師是我第一次去看的婦科醫生。
梁醫生本人什麼話也沒說,警察查到了病歷,但自此之後的一切記錄闕如,更不要說生產了。
「孩子呢?」警察問。
我面無表情,也不想回答,這是我的私事。
「你未婚卻懷孕,孩子又不見了?」警察問得非常不客氣,好似光憑這一點就要定我的罪,人贓俱獲似的。
我問:「我可以打電話給我的律師嗎?」
婉蘭的律師陳馥明很快地趕來,口才犀利,反應又敏捷,原先對我咄咄逼人的警察立刻不敵,三兩下就只有鳴金收兵,承認法律之下,嫌疑犯仍有人權,而沒有證據,我連嫌疑犯都算不上。
「審問」完,律師囑咐我,今後無論警察問我什麼,我都別開口,一切由他出面,免得對我不利。
回到家裡,祖英彥已經等在客廳了。
我一看見他的臉色,就恨不得往外逃,我從未見過他這麼生氣過。
「到書房來。」他不由分說,把我推進書房。
我站在那裡,心虛地任他直直地瞪著我,那眼光像頭要吃人的獅子。
「為什麼?」他問。
只有短短三個字,卻得讓人用全身力氣來回答。
為什麼?還能為什麼,只有不為什麼。
當年的我走投無路。
多麼簡單的理由。
「到底是怎麼回事?」祖英彥的臉色比方纔還難看,「為什麼你——」忽然他像想通似的,臉上靈光一現,「你們——全串通好了對付我?」
他終於想通了?我懷了他的孩子,瞞著他的卻不止我一個,是全部的人。
他當然不能明瞭,如果只是祖老夫人或方夫人欺騙他,都有理可解,為什麼我參與其中?
我不能回答,只對自己的愚蠢而抱歉,而羞愧!
「所有的人!」他狠狠瞪著我,「你們只瞞著我!」
瞞不瞞他,又有什麼差別,祖慶齡終究是做了他的孩子。
「你知道你剝奪了這孩子什麼嗎?」他那不可遏止的怒氣似乎要摑打我,我禁不往往後退了一步。
他現在痛悔!因為知道了真相,但在真相洩漏之前,他又做了什麼,他有好好照顧這孩子嗎?他有善待他嗎?
在我呆立那兒時,他走了出去,重重關上門。
我仍呆呆站在那兒。
有人推門進來,在我腳邊坐下,頭輕輕靠在我的手背上。
他在安慰我。
那滿是淚水的小臉,像天使一般撫慰了我的心。
不論是不是我生下來的,他都是我的孩子。
※※※
祖英彥一直到晚上才再回來,火氣並沒有消,只短短幾小時,他竟改變了許多。方東美過世,般若居大火,他都沒有這樣過,總是果決的處理事情,冷靜得像天下沒有任何事能難得倒他。
現在的他,雙目發赤,形容憔悴,有如打了一場敗仗,生死交關之際,要對我發脾氣,卻又由於旁的原因發不出來。
他也不必發了,下午的怒吼,到現在還嗡嗡作響。
我也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我當時並不是沒看見陳氏母女所露出的被綻——她們的計劃周密,行動小心,但絕非十全十美,我沒看出來,是存心視若未見。
恨與怒——蒙蔽了我。
而我竟還以為自己有資格做母親。
我不能動彈,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悔與恨在我心中熊熊地燃燒著,說不出來的痛苦,似乎要把我吞沒。
我已不再在乎他要對我怎麼樣,或是說出什麼難聽話,真的,我不在乎了。
我的錯——只有我才知道。
他怒氣猶盛,看見我,更加不可收拾,突然伸出手狠命搖撼著我,吼著:「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被他兩隻鋼鉗般的手搖撼得全身發痛、無法思想,但我完全不抵抗,任他抓著、搖著。
不知過了多久,我忽然發覺他不再搖我了,反而用力擁住我,把我擁進他溫暖的懷中,擁得緊緊地,緊緊地,我腦中部分意識仍無法恢復,而空白中,他溫暖的胸膛卻使我覺得安全。
我聽見了嗚咽,時斷時續,一時之間,分不清是他還是我,只有緊閉著眼睛。
無論是誰,都不要緊了,真的,都不要緊了。
我心頭一鬆,無論是怨恨,痛苦還是安慰,都在瞬間消失。
醒來時,我躺在書房的沙發上,祖英彥看著我,眼光仍然不友善。
「看著我!」他命令道。
我不想看他,不想看任何人。
保母進來時,他大步離開沒有再回頭。
我問她小小孩呢?她說剛才一直鬧著要來見我,鬧了好久,才哄他睡著。
我歎了口氣。
「晚報——已經登出來了。」保母沉吟了好一會兒,把報紙遞給我。
我腦中只覺訇然一聲。
「我要休息一會兒。」我對保母說,她知趣地離開書房。
良久良久,我才坐起身,打開那份被我幾乎揉得稀爛的報紙。
不出所料,這件事立刻成了熱門新聞,記者訪問的對象,從幫我接生的醫院,還找到照顧過我的特別護士,甚至我住家附近的超市,便利商店。
記者也訪問了梁醫生;他也仍一句話也不說,我當時沒有錯看他,他是個好人,而且是君子。
書房的門在這時開了,進來的是小小孩,抱著他心愛的小熊,保母早已把他哄睡了,他又下床做什麼?
他把小熊塞給我,好像那就是我的保護神,我抱起了他,帶他回房間去,他乖乖任我抱著,依戀與信賴地靠著我。
我愛他。
即使他曉得了自己身世,不能原諒我,我對他的愛,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我替他蓋好毯子,他又坐起來,親吻著我的頰,才又鑽回毯子裡,心滿意足的閉起眼睛。
我在他床邊坐下,他總是不斷地偷偷睜開眼,看我還在不在,一直玩了十多次,才倦得閉上眼睛睡著了。
我把小熊放在他枕邊,捻熄了燈,回到自己房裡。
保母很體貼,我知道她還沒睡,但是她什麼也不問,什麼也不說。我躺上床,只覺得冷。
從前的日子,也有寒冬,也是一個人過,但從沒這樣冷過
如果祖英彥下午不抱我,我早已忘了什麼是溫暖,而現在,春天了——只覺得更冷、更寒。
我縮成一團,慢慢地,還是睡著了,可是沒有多久,一陣怪異的冰冷,使我無緣無故地自夢中驚醒。
月光自窗外照進來,角落裡有個黑影,我全身發涼,想叫也叫不出聲,只有呆呆地看著那黑影慢慢走過來,影子使她看起來更為巨大,猶如鬼魅,她走得很慢,我應該有時間逃的,可不知為什麼,我只是躺在那裡不能動。
她走了過來,我知道我為什麼害怕了,她的臉,啊!她的臉——是方東美……
月光照了進來,我的心臟緊緊揪在一塊兒,幾乎無法跳動,時間也跟著凍結了。
但,真的是方東美嗎?月光更分明了,她沐在一半月光,一半陰影的臉,原來有人戴著她的面具,並非她的鬼魂。
她在笑,雖然戴了面具,但是我知道她在笑,笑得邪惡,讓人心寒。
明明知道不是方東美,我卻比先前更害怕,我知道她是誰了——殺死方東美的兇手,放火燒般若居,燒死王美娟、阿芬的,以及提供消息給報社的,都是她。
可是,她是誰?為什麼要這樣做?
「站起來!」她手中亮出了一把槍,脅迫我走下床。
她的聲音,這麼熟悉的聲音……我不願意相信我的聽覺,但是,我的耳朵沒有問題。
眼淚慢慢滲出。
「婉蘭,是你嗎?婉蘭?」我聽見自己輕輕在問。
房門無聲的開啟,有個人站在那裡,是保母。
後面的槍立刻毫不容情的抵住我。
我叫了一聲:「麗英!」
「閉嘴!」保母低叱一聲,厭惡地說:「你就不能讓她保持安靜嗎?
手槍在我的背上狠敲了一記,敲得找痛徹心肺。
婉蘭,保母!她們怎麼可能會……無數的疑惑,無數的恐懼中,我被脅迫走出房走到小小孩門口時,我心念一動,幾乎是立即的,保母就察覺了,她冷冷地看著我,「不要輕舉妄動,否則別說我沒警告過你。」
我噤聲了,另一種恐懼油然而生,我不知道她們會怎樣對待我,更害怕的是,她們——是不是——還要對付小小孩。
保母看出我的恐懼,對我身後努努嘴,只聽見婉蘭用她那優雅的、邪惡的聲音說:「不!現在我們還不能帶他走,帶小孩太麻煩了。」
「你——預備怎麼對付他?」我鼓足了勇氣問,難道光是對付我還不夠嗎?
「那就要看你合不合作了?」婉蘭嘲笑地說。
她的聲音從未讓我這麼不舒服過,我明白了,即使我哀求她們放過小小孩,她們也不會放過他的,我的心一下子涼到底。
如果她們只是要我的命,我願意給。但是,孩子有什麼錯?
房門是關著的,我只希望再看我的孩子一眼,他是我唯一的記掛。
婉蘭嘲笑地說:「你關心關心自己就好了。」
她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刻薄的,也許,她本來就這樣,只不過我不知道而已。
她恨我。
女人只有恨另一個女人時,才會這麼刻薄。
我以前以為婉蘭不會,現在知道了,她也是肯為了我毀壞形象的。
保母走在前面,婉蘭押著我,我沒有任何可以逃的機會,進入運送垃圾通往後門的電梯時,保母站在我右邊,緊緊地抓住我,婉蘭在左邊,槍抵在我腰上,外表看來,我們是三個親親熱熱的朋友。
婉蘭把我押上車,保母坐上駕駛座,我側過臉,婉蘭早已拿掉了面具,那是我熟悉的面孔,但是,我卻發現我完全不認識這個人。
車子開得很快,除了被一樁路邊車禍耽誤了一段時間,半夜的公路上,兩旁的景物如飛而過。
我知道沒有人可以救我,心反而定下來,我不怕死,但是希望知道,為什麼我該死,而且我的孩子也得死。
車子上了高速公路後,不久後又下了交流道,駛向荒僻的山區,在一陣激烈的顛簸後,車子上了山頂,我被拉出車子。
夜涼如水,山下的燈火如夢似幻,我看著婉蘭:「我們非要這樣見面?」
「囉唆什麼?」保母惡狠狠地給了我一記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
我一直以為對我友善,當方東美去世,般若居所有人都對我另眼相看時,只有她支持我……
我不恨她,但是,為什麼?
「不是告訴過你,自找的嗎?」保母不屑地看我。「天下也有你這種蠢人,自己做了什麼卻不知道?」
我做了什麼,因為我愛祖英彥?
「再想想看,不妨往前一點,你十九歲的時候——」保母嘲笑地,我現在才發現她其實很輕浮,而且真實的表情比她日常的面具下賤得多。
「你說這些做什麼?」婉蘭阻止她。
「這時候了,還怕她知道?」保母用那種讓我幾乎是大開眼界的下流手勢比了比婉蘭:「既然做了,又有什麼不能承認的?」
她們在說什麼?我真的聽不懂,我十九歲時做了什麼,會跟現在有關。
但,慢著……十九歲時……我跟修澤明在一起……難道
我心頭大駭,修澤明、修澤明是婉蘭的父親……
「是她殺的。」保母朝婉蘭努努嘴。
我全身一陣寒顫,婉蘭在這個世界上最愛的人就是她父親,這怎麼可能——
婉蘭的臉在瞬間有了強烈的變化,月光下,她表情像魔鬼似的,雙眸怨毒地看著我,好像要噴出火,我不由倒退一步。
「是你!」她向前逼近,我再度往後退,後面就是懸崖了,我沒法再退,只有任她要吃掉我似的瞪我。
「如果不是你,我不會的,我不會的!」她突然發狂的叫了起來。
我掩起了耳朵,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又是我?是我害死了修澤明,現在又要害死自己,再來,是不是就要害死我的孩子。
「天底下有那麼多人,你要看上他?」婉蘭怒沖沖地逼問著。
我不知道,不知道,愛,就是愛,如何去問為什麼?我痛苦得無處可躲,蹲了下來,修澤明是我的初戀,我的人生轉捩點,但我卻害死了他。
「你以為只有他而已嗎?」保母在笑,狂笑的聲音震動著四周的空氣,「如果你不出現,方東美、王美娟、阿芬都不會死……」
她們——也與我有關?
「當然有關!」婉蘭冷笑:「你天生就是個掃帚星,掃到誰,誰倒媚。」
我的心理完全崩潰了,再不能抵抗,也不想抵抗……如果她要殺我,就隨她吧!
我閉起了眼睛,風的聲音在耳邊吹過。
我要死了,是嗎?恍惚間,我看見了修澤明,他站在雲端。
在山嶺、在海上……「別伯!愛麗絲……」
「你——來接我了?」我迷離的、狂喜地問,可是,不!我不能就這麼走,我還有孩子;婉蘭也會去殺他的……還有祖英彥——
「你胡說些什麼?」猛地,婉蘭給了我一耳光。
不是胡說!我幽幽地睜開了眼睛,修澤明真的來過,方纔,他就在這裡,看著殺他的人,和他最放心不下的我……
但是,我不要跟他去,現在,我有了孩子,人間有了牽掛。
「如果沒有你,我不會殺他的。」婉蘭怨毒地抓住我,強迫我看她猙獰、咬牙切齒的面孔:「他竟然在修改遺囑,只要你一畢業,他就要跟你結婚,如果他有任何不幸,大部分財產都是你的,他還要你照顧我,笑死人!你憑什麼用我的錢照顧我?」
僅僅就是為了這樣?財產?我要修澤明的財產做什麼?我要的只是他的愛。
而婉蘭卻毀掉了自己的父親,毀掉我對他的愛,這一切,竟未因修澤明的死而完結。她以前所常說的錢,可以讓人長生不死嗎?竟是別有用意的。
「他居然背叛了我!居然……」婉蘭餘怒未熄,哺哺念著。
她瘋了!
我忽然明白過來,婉蘭一直都是瘋的,朱阿姨也是,但這是修澤明的秘密,也是婉蘭的……所以朱阿姨臥病時,婉蘭從不敢接近她,每回要去問安,都要拖我一道去……
婉蘭一直拒絕相信母親是精神病患者,當然更不會承認自己也是。
我明白了,但是太晚了,修澤明一生的苦惱——妻子是瘋子!女兒也是,他想趁她未發病之前,把一切大事做個交待。
「為什麼我喜歡的人都要喜歡你,我父親,甚至包括祖英彥……」婉蘭還在哺哺自語,刺刺不休,「如果你不出現,我早做成永昌總裁夫人,你為什麼老是陰魂不散?」婉蘭用力拉扯我的頭髮。
她要祖英彥?不惜費盡心力除掉方東美,那又為什麼要放火燒死王美娟?
「我原本是要她跟你兒子一起燒死的。」婉蘭恨恨地說:「這個刁滑的女人竟然敢勒索我,她不想活了!」
我想起來了,王美娟必是在婉蘭到般若居探望方東美時,發現了我們的關係。
「還跟她囉唆?時間不早了。」保母不耐煩地:「快點解決她,別忘了,還有一個小的。」
婉蘭舉起槍,我沒有閉眼睛,如果要死,就讓我做一個明白鬼。
烏雲遮住了月光,大地一片陰暗,非常的淒慘,我看著槍口,心裡一下子不再恐懼,反而平和了,至少——我知道原因。
婉蘭卻一下子轉過身,對準了保母,只聽見「砰!」地一聲巨響,四周圍全是嗡嗡的震動聲。
保母倒了下去。
我呆住了,為什麼?婉蘭要除去同路人,比除去我還著急?
「你想知道?」婉蘭詭異地笑著,也許因為靈智泯滅趨於瘋狂,她比常人更敏感、更聰明,但那機敏對她毫無助益,也不是真實的智慧。
而是毀滅。
我全身發冷久久無法止息,連牙齒都格格打顫。
「怕了?」她得意地狂笑,「沒關係,我可以給你機會讓你跑,我數一、二、三,數到一百,跑得掉算你贏。」
我知道她的詭計,就像貓捉老鼠,殘忍的作弄一番再殺死,可是我不怕了!真真正正的不怕了,她能陷害方東美,不見得能殺得了我。
「快呀!跑呀!」她的一雙手在狂舞,像鬼魅一樣。
我搖搖頭。如果婉蘭早一點把我殺掉,我就不會有任何機會,但現在我有機會告訴她——在她毀去一切時,她可以毀掉別人,但也毀滅了自己。
「是嗎?是嗎?」婉蘭不屑地,她滿手血腥卻毫不自知。
我還想說服她,但她發瘋的舞動著槍:「跑呀!再不跑,我就開槍了。」
我看看四周,往山下只有一條路,後面是懸崖,兩旁都是高可及人的茅草叢,可是,我總該為小小孩試試看。
我從不知道自己可以跑得這麼快,但,我真的做到了,風在耳邊像要刮破耳膜似的吹著,茅草銳利的邊緣割裂了我的衣服,但我只是向前跑著、跑著……
也許是幻覺,竟然聽見了祖英彥呼喚我的聲音:愛麗絲!愛麗絲!
呼喚聲在風聲裡似遠還近,像來自另一個世界。
愛麗絲!愛麗絲!
我多麼渴望能停下來,聽一聽,真切的聽一聽。
許多年了,我都沒再聽過我愛過的那個男人,這樣叫我,可是我不能停,婉蘭就在我後面,只要我一停下,她就會抓到我。
那喚我的聲音愈來愈大,也愈來愈不像幻覺,是祖英彥!真的是祖英彥在喚我!我終於衝出了割人的草叢,接著我看到了山路,上山時還沓無人跡的山下不知曾幾何時停滿了警車,正響著淒厲的警笛。
而祖英彥自另一方拚命向上攀爬,叫著我的名子。
「英彥!危險!」我向他大叫,但已經晚了,緊跟在我後面的婉蘭向他開了一槍,隨著槍響,他痛苦的倒了下去。
我奔過去,婉蘭又開了槍,但是沒打中,只見多名警察朝這裡跑,一邊叫著:「警察!不許動!」
婉蘭根本不理,她繼續開槍,她已經瘋了,我跑到祖英彥身邊時,清清楚楚聽到她中彈慘叫的聲音,但我沒辦法管她。
祖英彥的血流如注,只見鮮血不斷流出,整件襯衫都染紅了
「愛麗絲——」我扶起他的頭,他張開眼,微弱的問。
「是我!」我哭了!地這一搶是為我挨的。
他閉起了眼睛。
「還有呼吸。」一個警察跑了上來,「快叫救護車。」
他沒有死!沒有死!我又重新流出淚來。
從山腳趕到醫院的救護車上,一路我緊握著祖英彥的手,縱有千言萬語也不重要了,我只願這樣緊握著他,一生一世。
他的傷很重,一直閉著眼睛,但是,我知道他曉得。曉得我這麼握著他,曉得我的心意。
※※※
來自各方的媒體,把急診室外擠得滿滿的,用盡各種方式把麥克風塞到我面前。
我完全不需要他們時,卻來了這麼多。
律師安排我到主任的辦公室,派了人把關,隨時可經由電話知道開刀的情況。
婉蘭在美國唸書時,參加過射擊隊,是一流好手,失手的機會很小,但這回她並未百發百中。
我焦急地等著消息時,有人進來了,是司機阿丁,他抱著小小孩。
小小孩一看見我,就撲過身來要我抱。
救我的,原來是我的孩子。
半夜裡,他擔心我會不見了,偷偷下床要找我,正好看見婉蘭用槍押著我,保母在打我耳光,他嚇壞了,知道事情不對,趕緊躲在門後面,就在我們剛離開,祖英彥氣消了些回家,小小孩急忙告訴他,祖英彥一邊用大哥大報警,一邊親自開車來追,正好保母在附近為了一樁交通事故耽擱了時間,但在交流道他卻錯過了,所以遲了那麼多時間,卻趕上為我挨一槍。
「不能叫老師,要叫媽媽了!」阿丁笑著告訴小小孩。
我的臉脹得通紅,就算沒人買晚報,也會有人看電視。
小小孩緊緊摟著我,生怕我會再度不見似的,臉偎在我頰上,過了一會兒,我發現他在流淚。
「爸爸!爸爸!」他低聲而恐懼的。
我安慰他,只要我們一齊禱告,他父親會平安的。
天亮時,有人來報,說醫生出來了。我的心跳到口腔了,電話正好響起,只聽見那頭說了兩個字,「死了……」
我的心沉到谷底,整個人冰冷直往下溜,律師急急接過話筒,聽了一會兒,然後破口大罵:「不會說就別說……」
原來方纔的冒失鬼沒有說清楚,急救不治的是婉蘭。
她身中四槍,有一槍接近要害,醫生已經竭盡了全力。她在天明時分,結束了不幸而罪惡的一生。
我好不容易坐了起來,電話又響了,我摀住耳朵,不!我不能再忍受又一次的……
但這回不一樣了,律師興奮地、發抖地、帶著哽咽的聲音說:「他……他——手術成功了。」
※※※
祖英彥在一個禮拜後出院,在經過與死神的角力後,奇跡似的復原了。
我每天守在病房裡,看著他一天比一天好起來,我們有說不完的話。
偶爾,我會想到修澤明,我不知道那夜他是不是真的在懸崖上出現過,也許,那只是我的幻覺,但,有一件事是真的,他常說:以後,你就會明白了。
事實證明,他是對的。
他也是真正的珍惜我。
那就是愛,超越了一切,不自私、不吝惜的付出了所有。
祖英彥知道,但他不妒嫉,那是遠在他之前的過去。而我們所共同經歷過的,是任何人也無法取代的。
小小孩常來加入我們,本來是不該帶孩子來醫院的,但,他太擔心他父親。
祖英彥現在很愛、很愛他了。他後悔從前那麼忽視這孩子,他說,我會盡量彌補他。
我說,彌補跟寵壞可不是同義字。
他說他知道,他會好好學習當一個父親的。
我聽了,只覺著心酸,我是學特殊教育的,但又何嘗不是跟孩子重逢,才慢慢學著當母親的。
托天之幸,永昌的股票沒有因這事件而下跌,由於組織健全,一切都沒有受影響,但修氏卻受到了重創,修氏的律師還在婉蘭的保險箱裡找到了修澤明的原始遺書,婉蘭藏了這麼多年,終於還是曝光了。
正如婉蘭所說的,修澤明幾乎把所有的財產都留給了我,也要我盡一切力量照顧婉蘭。
她有病。
與朱阿姨一樣,是遺傳性的精神病。
孫嘉誠承認知道這件事,儘管離婚原因不是為了這個,但他缺乏道德勇氣,不能出面揭發,他為婉蘭的結局可悲,也為自己的懦弱愧悔。
我和祖英彥都沒有接受修氏的財產,我們擁有彼此就夠多了,更何況我們還有可愛的孩子。
我們把修氏機構交由國家管理,來自社會的財富讓它依舊回歸社會,我永遠記得保母曾忿忿不平地說方東美,「想到這一切都為某個人所擁有,簡直令人驚異。」
她與修婉蘭來自完全不同的身份背景,卻同樣為了一個「貪」字,做了不該做的事,最可悲的是,她們害死了無辜的人,也用死亡做了自己的懲罰。
財富,能使人過幸福的日子,也使人造更多的罪業,修婉蘭明明知道錢不能使人長生不死,卻因而殺死了自己的父親。方東美、王美娟、阿芬,甚至於她的同夥麗英保母,自己下了地獄。
錢,沒有使她長生不死,卻使她一無所獲。
祖英彥說,富有的概念因人的環境而異。不錯!我們是很有錢,但我們並不是為錢而生,也不是為守住這些錢而活,相反地,我們是要好好善用財富,創造更多的工作機會,使人們的生活更美好。
這便是我們今後的目標。
祖英彥出院那天,記者們仍是窮追不捨,但現在我們不躲了,一家三口好好面對,記者們反而在獲得滿意的回答後一哄而散。
「真現實!「我和祖英彥相視而笑,牽起了手,未來的日子,不管有沒有記者跟蹤我們,我們都還有很長的路要攜手同行呢!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