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若猶紅 第七章
    一團混亂中,我們回到了星辰居。

    包括慕塵。

    他堅持要陪我回來。

    「我不放心那個姓梁的。」他說。

    此時的他,穿著一套已經過大的西裝,鬍髭沒有刮,令人難過。

    我真希望秦阿姨能夠看到,現在我們相處得多好。也許,我們能夠和好是她在暗中幫忙,她一向不都是這樣的嗎?

    回星辰居的路上,由田蜜開車,我和慕塵坐在後面,當他悄悄握住我的手時,我沒有掙脫,任他緊緊地握著,我甚至希望被他握住就再也不要分開。

    那感覺既甜蜜又辛酸。

    但一到星辰居,所有的感受又被破壞,巳有聞風而來的記者在屋外等我們。阿唐不許他們進屋,他們就站在花棚下,一見車子便圍了上來,照相機劈哩叭啦地亂拍。

    我跟慕塵連忙逃回屋裡。

    我們不該以這副德性見報的,尤其是慕塵,他是知名的公眾人物,這對他的形象有損,但他彷彿並不在乎。

    阿唐高興地在廚房裡忙來忙去,恨不得把所有的好菜都立刻端來給我們吃。

    這時我才注意到她的衣服與頭髮都巳別上了白花。

    她替秦阿姨戴孝?

    「阿唐!」我跟著她到廚房,把那朵白花從她發上拿下來,「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想念太太——」她的眼圈一紅。

    「可是你的父母還健在——」

    「老太太疼過我,你讓我盡點心,可不可以?」她的淚珠在眼眶中打轉。

    我只好把白花還給了她,她洗過了手,站在玻璃櫃門前,仔細地別好了花。

    「阿唐。」我拍拍她。

    「老太太回來過。」她悄聲地說。

    我一驚。

    「真的。」她把聲音壓得好低,眼淚跟著掉了下來,「就是前天晚上,我聽到聲音……」

    「你一個人,不害怕?」

    「怕什麼?老太太生前我天天伺侯她,我還巴望她能跟我說幾句話,交待一下,但她沒有,她悄悄地又走了……」

    荒山野外的,只有這麼幾戶人家,白天很靜,到了夜晚野風呼嘯,分外淒涼,更何況是喪家,阿唐肯一個人守在這兒,真是難為她了。

    「謝謝你,阿唐。」

    「謝什麼,應該的。」她咬住唇,不肯哭出聲,許久才說,「這些天我在家沒事,用白毛線鉤了好幾束花,你去問問少爺,如果他肯的話,就給他戴。」

    「他會肯的,可憐他——唉,除了你之外,恐怕也沒有人會給他鉤這些。」

    「這兒一共有五朵,」她拉開抽屜,「我可以把花縫在他常穿的衣服上,如果需要再鉤,不費事的。」

    「可以給我幾朵嗎?」

    「你——也要?」

    「我生病了這些天,疏忽了。」

    「你不能戴,小姐。」

    「難道秦阿姨沒有疼過我嗎?」

    「可是你不一樣!」她咬著嘴唇,欲言又止。

    「什麼不一樣?」

    「我覺得……覺得……」她吞吞吐吐。

    「你到底覺得什麼?」

    「你跟慕塵少爺——」

    「怕我會跟他吵架?放心,我們已經講和,這輩子再也吵不起來,誰吵,就是對不起秦阿姨。」

    「可是——」

    她還在「可是」個沒完,我搖搖頭。算了,阿唐,我想到了,我抽屜裡還有白花。

    那是慕竹去時留下來的。

    我上樓去拿時,才想到我當時應該把白花燒掉,不該留下這些不吉祥的東西。

    我坐在床沿,對著那朵白花發呆。

    許久,慕塵來敲門,我讓他進來。

    他一身寬大的衣服更顯得形銷骨立,過了好一會兒,我才發現他眼中有淚。

    「慕塵。」我走過去,心痛得無法遏止。

    「江楓,」他哽咽道,「所有的人都離開我了,你不要走……」

    「我不走。」我輕輕靠在他肩上,「慕塵,我不會走,就是你趕我,我也不走。」

    「我已經沒有親人了,從今以後,就只有我們兩個……」他的淚流了下來。

    「我知道,我知道。」我用手摀住了他的嘴。

    「你是哄我,等我相信了再偷偷溜走?」

    「慕塵!」我歎了口氣,「你變了!」

    「什麼地方變了?」

    「變得喪氣、喪志,如果秦阿姨看見你這樣,一定會很難過。振作起來!秦阿姨去了,你還活著,你懂嗎?」

    「你這樣說,不覺得太殘忍?」他痛苦地閉起眼睛。

    「現實本來就是殘酷的。慕塵,從今天開始,我不許你再縱容自己。」

    「你呢?」他露出一絲古怪的表情。

    「我想通了,我承認我一直很脆弱,很不理智,甚至完全不能接受秦阿姨的——死。」我的聲音又哽住了,好半天才再出聲。

    「也許這便是所謂的頓悟,事實上,我是回到星辰居才猛然醒悟,悲痛——並不能使死者復生,也不能帶給我們幸福。」

    「幸福?」他冷笑了兩聲。

    「是的,幸福!難道你認為秦阿姨對你最大的期望還會是別的嗎?」

    他默然。

    「如果你繼續懷憂喪志,你永遠追尋不到幸福。」

    他看了我一眼。

    「慕塵——」我對他複雜的眼光有些難過,或許,我扮演的不是什麼好角色,但我已成功地擊敗悲傷,我不能再讓任何沒有意義的情緒打垮我,我也希望他跟我一樣堅強。

    「我在聽。」他的目光柔和了。

    「我很沒趣,對嗎?」

    「你像個老師。」他微微一笑,「你一直都像個老師。你跟慕竹在一起時,也指導他的人生?」

    「你哥哥接近完美,永遠不要任何人指導他。」這是我第一次平心靜氣地跟他談論慕竹。

    「原來是他指導你。」他哼了哼。

    「他也不指導別人。」我搖頭,「我之所以說他有完美的人格,便是他的人格能給別人相當的影響力,潛移默化。」

    「你說的好像是個聖人。」

    「對我而言,他就是聖人。」

    慕塵沒有再說話。

    世界上沒有任何人能夠改變慕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他是我心中的一個精神象徵,但經過了這許久我也體會到一件事,我應該把這精神象徵盡量昇華。不再拿任何人與他相比。

    「我很遺憾我不是聖人。」慕塵黯然地說。

    「你也不需要做聖人。」

    「哦?」

    「一個家出一個聖人,巳經夠了。你生來是該做出色的音樂家。」

    「對你這點我倒是能夠勉強稱職。」他微微一笑。

    我們挑了個日子,替秦阿姨移靈,又選好黃道吉日出殯。

    慕塵和我商議除了星辰居的鄰居外不驚動任何人,當然包括無所不知的記者。

    但他們非但無所不知,還無所不至。

    喪禮當天,記者們又出現了,但幸好他們對於亡者還存相當的敬意,只站在遠處,以望遠鏡頭捕捉所需要的畫面。

    在慕塵回來的這段日子中,再遲鈍的人也能發現他的轉變。這天早上他來敲我的門時,我驚奇地看著他的黑西裝、白襯衫。

    他的面容上依然有著哀傷,但英姿勃發的氣質是怎麼也掩不住的。

    「嗨!」他輕聲對我說,「準備好了嗎?」

    我點點頭。

    「謝謝你,江楓。」他的語意誠摯。

    「謝什麼?」我突然害羞起來,不敢看他。

    「謝謝你為沙家所做的一切。」

    「我並沒做什麼!」

    「你做的每一件事對我都有特別的意義。」

    聽他這樣說我很高興。

    但當我領悟到他在對我做什麼時,我呆住了。他的上身往前傾,雙手捧住我的下-,柔軟的嘴唇輕輕地吻了我。

    放開我!我的心中叫,但整個人卻有如化石一般動彈不得。

    「別這樣看我,我會覺得有罪。」他的手撫摸著我的長髮,那麼地溫柔.好似撫摸著的,是一個夢。

    我不能回答他,也不能思想,仍是發呆,過了一會兒,才發現淚珠沿頰而落。

    「你哭了?對不起,是我冒犯了你……」他慌了手腳,急忙替我拭淚。

    我很難為情自己怎麼還像個小女孩,仍會為感情無比的悸動,仍會為一個溫柔的吻痕、一個可愛的手勢落淚。

    我握住他那只替我拭淚的手。

    阿唐就在這時侯來敲門,催我們下去。

    喪禮的儀式很簡單,但是很隆重。

    谷風新村的居民差不多全來了,他們都認得秦阿姨。秦阿姨也是第一個離開這世外桃源的人。儀式進行時,不少人紅了眼睛。

    我沒有哭,慕塵也沒有。

    天空那麼藍,太陽那麼好,如果秦阿姨活著,她一定為這樣美的天氣欣喜。她喜歡一切美好的事物,包括好天氣、好朋友、好的食物……

    牧師在為她念《聖經》時,我望著天空,不知為何,竟然覺得一陣暈眩。

    等到喪禮結束,人都散去時,我發現梁光宇也來了;站在最後一排。

    他來做什麼?來告訴我,我是他失散多年的女兒?真可笑。我想起前幾天他在醫院的失態就皺眉頭。

    他自己倒是一點也不難為情,還對我微笑致意。

    當陳嵐和另幾位從山下來為秦阿姨送行的朋友到星辰居時,梁光宇也進來了。

    我沒有邀請他,但他既然來了,也不能推他出去,只有把他當客人。

    他沒有和大家坐在一起談淪秦阿姨的生平,而是自己一個人推開玻璃門,站在露台上,態度從容,自然,就像這是他的家一樣。

    阿唐端了小點心去招呼他,他很客氣地吃了一塊。

    然後我從窗裡看見張大夫的車上山來了。

    「張伯伯。」我迎了出去。

    他的形容憔悴,不再像從前那個生氣勃勃的名醫。他也老了,我心中一陣惻然,我還一直以為他會永遠年輕,卻不料他也像個平凡人步入他生命的最後一段路程。

    「對不起,我沒有來參加葬禮。」他顫巍巍的握住我的手。

    「我明白。」我當然能夠明白他為何顫抖,他愛了秦阿姨一輩子,秦阿姨也矜持了一生,直到逝世都沒有接納他。秦阿姨去時,他也病倒了,他的愛太深,情太切,恐怕一生都無法復原。

    「我很抱歉。」他咬住唇,大太陽下,他竟在流冷汗,我發現他的臉色壞極了。

    秦阿姨去世時很平靜,他不需要抱歉什麼,不論是站在醫生還是在朋友的立場,他都盡力了。

    「張伯伯,請進來坐。」我把這個可憐的老人扶進屋。

    我原以為梁光字就要在露台上站一輩子,但他在張大夫進屋時,竟快步趨前。

    「張醫生。」梁光字神色興奮如遇故人。

    「你是——」張大夫視茫茫,根本想不起他是誰。

    「梁光宇,還記得我嗎?」梁光宇不知為何如此激動,「我是梁素美的先生。」

    「梁素美?」

    「我們以前住你隔壁。」

    「小梁!」張大夫這才想起來,跟他握手,「你好嗎?」

    一個60歲的老財閥被稱做「小梁」,我真不知以梁光宇目前的身份地位該怎麼對付這種場面,但他卻一點也不以為忤。

    「還好。」

    「你太太呢?她好嗎?」張大夫這一病已經病糊塗了,他到現在還沒發現未發跡前的小梁和目前的梁光宇有何不同。

    「她——去世了。」梁光宇歎了一口氣。

    「怎麼會——」張大夫張口結舌。坐在一邊追悼秦阿姨生平的人們被這對老友的乍然相逢吸引了,全停止談話。

    「我聽你的勸告,帶素美去日本謀發展,一晃眼都快30年了。」

    「對了!在你們走之前,我還幫素美接生過一個孩子,是女兒,你們後來有幾個孩子?」

    「沒有了,就這麼一個女兒。」

    「這次跟你一起回來了嗎?還是留在日本?」

    「她一直待在台灣。」梁光宇深深吸了一口氣,「還好她沒跟著我們。」

    「這是什麼意思?」張大夫謹慎地問,我發現當他有件事可做時,比呆呆地思念秦阿姨時要好。

    「我們托養的人待她很好,讓她受了高等教育,她目前擁有一份好工作。如果當時我們帶她去了日本,她根本不可能得到這些,那時侯我們自顧不暇,更談不上栽培她,讓她受教育了。」

    我希望他指那個人不是我。

    「如果可能,我想見見她。」我相信張大夫說的是客氣話,他此時不可能有心思去看誰。

    「你巳經見到了。」

    「你帶她一道來了?」

    「她一直就在這裡。」梁光宇用一種充滿感情的聲音說。

    我希望梁光宇能夠停止這種無聊的認親行動,他總不能看到每一個跟梁楓一樣大的女孩子,就趨前大叫:「我的女兒!」                  

    但他似乎認了真,連張大夫都跟他站在同一陣線上,這一點令我相當難過。

    張大夫說:「小楓,你長得真像素美,你跟你母親年輕時一模一樣。」

    他甚至給我看梁素美年輕時的照片。我很驚訝她是一個美女,她有雙明眸、漂亮的鼻子、瓜子臉,但那跟我有什麼相干?

    我不是美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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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我去上班時,田蜜緊張兮兮地問我:「大家都說你發財了,你真的是梁光宇的女兒嗎?」

    我怎麼會是?不論梁素美是個女傭,抑或旅日僑領的夫人,都與我無瓜葛。

    可是田蜜不肯相信:「做梁光宇的女兒有什麼不好?反正你的雙親都已經去世,沒有人會因此責怪你。」

    「責怪我什麼?」我對她的大膽十分詫異。

    她的臉紅了:「楓姊,並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做富人。」

    我告訴她,這類的談話到此為止,我不想再聽,否則她最好到別的辦公室去工作。

    田蜜一下子呆住了,我從未對她如此嚴厲,她滿面通紅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低著頭工作,一整天都不敢主動和我交談。

    我也變成了公司中的特殊分子,無論我走到哪個角落,原先的竊竊私語立刻停止,化成一片空白。

    他們都在討論我即將成為龐大財產的繼承人的事?如果最後他們發現我只是個被梁光字誤認的冒牌貨,我該怎麼辦?

    我因此而沮喪不巳,沒想到這時最支持我的,反而是張飛龍。

    他對這種現象忿忿不平,也對梁光宇很不能諒解。

    「他憑什麼一口咬定你是他女兒,使你如此難堪?」

    「我不知道。」我猛喝咖啡提神,最近又接了一個示範社區的規劃,其中的庭園有兩千多坪(一坪合3.3057平方米),除了草坪、花圃,還要做運動設施、兒童遊樂器具。整個設計使人忙得暈頭轉向。

    「你有什麼打算沒有?」

    「打算?」我茫然地抬起頭看他,我前天才回辦公室,但一回來便進人戰鬥,連進人狀況的時間都沒有,就得鼓足了力氣來打這場仗。

    張飛龍對我的答覆不滿意,在地毯上走來走去,走得人心慌。

    「有了。」他忽然叫。

    其實我很不希望他在這兒窮攪和,他根本幫不上忙。就算他有再大的能耐,也不敢去梁光宇面前替我打抱不平,更何況這種事根本扯不清。

    「你還有什麼親戚沒有?」他問。

    「沒有。」我父親母親在1949年時隨國軍渡海來台,能保命巳是萬幸,哪有什麼三親六戚一道來?

    「連一個伯伯、叔叔、舅媽、阿姨都沒有?」他在敘親屬篇。

    「沒有。」我歎了口氣,也許慕塵說得對,無論梁光宇說什麼,不去搭理他就算了,他有通天的富貴,也沒法子拿我怎麼樣。

    「你父親工作的地方,總有幾個長官、朋友吧?」

    我搖搖頭。

    說也奇怪,從我懂事起,我們就不斷在搬家,從這裡搬到那裡,從南部搬到北部,父親也老在換工作,我有時不禁要懷疑,我們到底是因為他換了工作而搬家,還是因為要搬家他才換工作。

    在印象中,他也沒什麼朋友,而且從不把外人往家裡帶。在我考上大學那年,有個小時候的鄰居看見了榜單,從電話簿上找到父親的名字,打了電話來向我恭喜,父親突然告訴他,沒有江楓這個人。

    他似乎很孤僻,而且孤僻到不近情理的地步。

    我曾問過他為什麼沒有朋友,是不喜歡嗎?他回答,不是不喜歡朋友,而是知音難尋,與其濫交狐朋狗友,受到連累,不如潔身自好。

    我當時覺得他回答得很牽強,難道以他的眼光來看,這世界上連一個好人都沒有?

    但我不敢反駁父親,他疼我、愛我超過別人的父母,我豈能夠忤逆不孝。我也是打心底的尊敬他,希望將來能夠孝順他,真可惜……

    「你母親那一方面呢?」恍惚間,張飛龍又問。

    「她——很早便過世了。」

    「對不起。」

    「不要緊。」

    我們又陷人沉默。我希望他能趕快離開,我還有一大堆工作要趕。

    「楓姊,你的電話。」田蜜走過來。

    是慕塵,他約我中午去律師事務所,秦阿姨的遺產已經清理出來了,要我一起去聽遺囑。

    「我走不開。」我告訴他忙極了,工作堆積如山就是從現在趕到年底也趕不完。

    「你一定要來。」他很堅持,「我母親把星辰居留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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