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再到醫院去看秦阿姨時,慕塵的態度有了顯著的改變。
他很客氣,客氣到不像平日對我的態度,也很拘謹,我們之間像是升起了一道無形的牆,隔斷了所有的通道。
他不再開我玩笑,不再問我嫁他可好,不再「調戲」我,我心情不禁為之一鬆,但緊跟著的,卻是一種奇異的失落。
秦阿姨的精神很壞,我真擔心她是否還能撐得下去。就算撐得下去,還能撐多久?我全身一陣顫慄。
「江楓姊,你怎麼了?是不是冷氣太涼?」正在替秦阿姨整理臥具的陳嵐問我,這個女孩子不僅外貌可人,性情溫柔。還心細如髮。
「沒什麼。」
「這是慕塵的外套,你披一下?」她還是從櫥中取出一件外套。
「不用了。」我正預備推拒,卻不由「哈秋」一聲,打了個好大的噴嚏。
「你著涼了!」秦阿姨醒了過來,雖然她現在那麼疲倦,那麼難受,但她仍在微笑。
「沒有。」
「都打噴嚏了還沒有,」她搖搖頭,「小楓,聽話。」
我把外套披上了。慕塵默默地注視我,眼中有著特別的表情,很難知道他在想什麼,今晚他真的很不一樣。
「打針!」門被推開了,一名護士走了進來。陳嵐把床搖高,替秦阿姨捲起袖子。
「你不是做白天班嗎?怎麼還沒走?」進來的護士問陳嵐。
「當晚班的臨時有事來不了。」
「要不要我替你去特約站喊人?」
「不用了,我應付得過來。」陳嵐累了一天,仍是那般敏捷。年輕真好,她又年輕又快樂,似乎沒有一絲一毫的煩惱。
「今天晚上我待在這兒。」我這才明白若不是陳嵐留下來,根本沒有護士來照顧秦阿姨。
「你白天要上班,不能累壞了。」陳嵐笑笑搖頭。
「你熬夜,難道不累?」
「我習慣了,也許我天生就應該做護士的。」她高高興興地說,「你放心,我跟秦阿姨合得來,她也是最合作的病人,我一定會把她照顧得很好。」
「你今夜留在這兒,明天呢?累了一天一夜,白天還會有精神?」慕塵說話了。
「如果你不介意,我不會覺得累。」陳嵐衝著他笑得好甜。
我一下子明白了,原來陳嵐年紀小小心眼卻不小,她跟其他愛作夢的少女一樣愛上慕塵了,其實我早該看出她的傾慕之意。
我沒發現,只因為她太可愛,可愛到我沒注意到她其他的幻想。
我不知道慕塵發現了沒有,但他不是呆子,應該看得出來,也許,這種事他司空見慣,在他全球性的演奏裡,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迷戀著他,他根本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
在音樂世界的殿堂裡,他是最好的幾位中國人之一,但在其他方面他並不是。
他不懂人情世故,除了音樂外,他甚至沒有一般人的生活能力,他像孩子般的不愛負責任,不懂得如何珍惜、負責,最讓我看不顧眼的是他過了30歲還在玩模型飛機。
總之,他只有外表成熟,內心根本尚未成人。
陳嵐若是我的親妹妹,我會讓她明白。
我更會盡力保護她,不讓她嘗到不必要的苦果。
她如此年輕,世界必定寬闊。她又如此可愛,有資格去追求更好的。
沙慕塵這種人只會活在愛幻想的少女夢裡,永遠充當夢中情人。
他們在病房裡為著誰該留下陪秦阿姨爭執了一會兒,最後還是陳嵐獲勝。
她怎會不勝利?她是專業人員。
我和慕塵離開病房,在轉角處遇見了張大夫,他看起來心情很好。
「江楓,慕塵,等一等。」他叫住我們,「有空的話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自秦阿姨病後很難得看見他這麼高興,我跟慕塵對望了一眼,用他進了辦公室。
「我迫不及待要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他興奮地說,「我要替你們媽媽做一個硬脊外腔輸液系統。」
「秦阿姨。」我糾正他。在慕塵回來之前,他很清楚我是誰,但他現在被混淆了,難道他真以為我會嫁給慕塵?那未免太不可思議。
「對不起,我說錯了。」張大夫抱謙地說,「我先解釋一下什麼是「硬脊外腔輸液系統」,這是一種長期麻醉的注射系統,將病患在局部麻醉之下,把輸液系統裝設在腹部下,然後於皮下注射嗎啡,這種系統是經由導管進人硬脊膜外腔,不但方便而且安全,它的用量少於傳統肌肉注射的五分之一,所以病人血中的嗎啡濃度很低,不會抑制病人的清醒度。」
「對不起。」慕塵打斷了他,疑惑地問,「張伯伯,我想請教一下,為什麼我母親要裝置這種輸液系統?」
張大夫呆了呆,然後口答:「這是我和麻醉科一齊向院方爭取的,醫院終於答應了——」
「我的意思是我母親為什麼要用到這種系統?」慕塵又打斷了他。
「因為這種系統可以解除病人的疼痛,減輕家屬及醫護人員的負擔,而且可以連續使用數月甚至數年,許多病人可借此而不需要長期臥床,改善病人的生活品質。」
「你的意思是說我母親裝了這種系統就可以痊癒?」
「痊癒?」張大夫吃了一驚,「這不大可能吧?這頂多能替病人止痛,你要知道,疼痛對癌症末期的病人來說,是最殘酷又難以忍受的折磨。」
「末期癌症!你說我母親——得的是末期癌症!」慕塵跳了起來,整張臉變得慘白,「她不是開過刀了嗎?難道她——不會好了?」
的確沒有人告訴過他秦阿姨不會好了。但這又何須別人大鑼大鼓地告訴他,秦阿姨病得那麼重,他用腳趾頭想都想得到啊。
回去路上,慕塵很沉默。
我不希望他送我,但他太堅持,堅持到我都有點害怕。我真的好替他擔心會做出什麼失去理性的行為,但他沒有,他一路平安地把我送到星辰居的門口。
我下車時,他仍沒有說話,我進了屋,他還不走,我這時才覺得不對,一回頭,他趴在方向盤上。
「慕塵,慕塵!」我跑下台階去敲他的窗子,這才發現他在哭。
他抬起頭時,我見到他滿面淚痕。
他不是不知道秦阿姨的病,但他一直不肯承認,現在他不得不相信,當然痛苦。
我不能不管他,萬一他在悲痛中出了事,我無法對秦阿姨交待,良心也過不去。
「進來。」我拉開車門,拍拍他的肩。
「別管我。」他又趴下臉去,那哭泣的表情整個撼動了我的心弦,我相信這一生可能永遠也不會忘記這一瞬。
「我不管你誰管你?」我低聲吼,「進來我給你弄點兒吃的。」
他不理我,我歎了口氣,換做慕竹,他絕不會如此不近人情。
「好吧!隨便你。」我硬下心腸,走了開去,可是阿唐多事,她跑出來叫,少爺,醫院有電話來,請進來聽。」
是陳嵐打來的,她不知道跟慕塵說了什麼,但他只點了點頭,回答了幾聲:「嗯,嗯。」就掛上電話。
「秦阿姨她——」
「她很好,」慕塵懶洋洋地說,然後又預備離開。
「坐下。」我嚴厲地看著他,「今天晚上你就在星辰居過夜,哪裡也別去了。阿唐,你給少爺鋪床,我到廚房去做點夜宵。」
「我不餓。」他低聲拒絕,「我也吃不下。」
「多少也吃一點,這幾天,你瘦多了。」
他拾起臉看我,旋又低下,但眼中赤裸裸的光芒使我一陣震顫,哀傷使他不再隱瞞。
他這樣看我,那就是把我當嫂子看?真是豈有此理,但這個我不跟他計較,他——夠可憐的了。
我做好夜宵後,由阿唐端給他吃,我回自己房間睡覺。
當然沒法睡著,我惦念著秦阿姨,我應該堅持留下的,陳嵐再好,也只是個外人。
星辰居窗外的風響了一夜,我也發了一夜的呆。
第二天早晨下樓時,慕塵站在露台上,傻傻地不知道在想什麼,連背影都讓人感覺到他的哀傷。
「慕塵。」我放柔了聲音叫他。
他還在發呆。
我推開紗門,走到他身後,輕咳了一聲,他嚇了一大跳。
當我看見他的臉色時也吃了一驚,短短的一夜,他猶如伍子胥過昭關,雖然沒有鬚髮全白,卻衰老了好幾歲,雙眼發赤,容顏憔悴,唇邊冒出了不少胡茬,眸中完全失去了神采,原來這個黃金男孩也跟凡人一樣,禁不起世俗的打擊。
「你在這裡站了一夜?」
他似乎聽不懂我說什麼,還沒從一夜的風露中回過神來。
「坐下。」我按著他,把他按到露台的籐椅上,「你這樣做對誰都沒有好處,白白糟蹋身體,秦阿姨知道會心痛的。」
「你不懂。」
「我不懂什麼?」 我冷笑一聲,「我在秦阿姨身邊的時間比你久得多。」
「對不起。」
「我不是指責你,何須見怪。」
「我很小——就沒了父親。」一他低低地說,雙眼凝視著自己絞在一起的手指。如果我是他的經紀人,我會盡力保護他,絕不讓任何樂迷見到他此刻的脆弱。
「我知道,慕竹告訴過我。」
「他還說了什麼?」他懷疑地抬起頭來。
「他說你父親在你幼時最疼你,你的音樂細胞也得自他的遺傳,他原本有希望成為當代的著名音樂家,但他卻一直沒有成名,反而潦倒終生。」
「你對我家的歷史很瞭解嘛!」他刺了我一句。
「那大概因為我也跟這歷史沾上了一點邊。」
「你本來應該不止沾上一點邊,而是寫在這個歷史裡。」他的唇邊浮起一絲笑容,酸酸的,苦苦的。
「我本來應當是你的嫂嫂。」
「父親去了,慕竹也去了,現在,輪到了媽媽——」他的臉孔一陣痙攣,喃喃自語,「只剩下了我……」
「是的,只剩下了你,你還不振作!」我嚴厲的口氣使他吃驚。
「你如果每天晚上都站在露台上,不用一個禮拜,你也會垮。」
「你呢?」他苦惱地望著我,「難道你每夜都能安眠?我不相信。你自己看看身上的衣服,最少大上兩號不止。」
「這是好久以前的衣服。」我嘴硬。
「我不信哥哥去時你會胖過現在。」
「至少,我熬過來了,我沒有垮,沒有倒。我活得很好,很有尊嚴,沒有為你過世的哥哥帶來一絲恥辱。」
「你太累了!」他毫不容情地批評,「你究竟是一個人活,還是兩個人活?」
「這是什麼意思?」
「你那麼努力,哥哥也有份,是嗎?你為什麼不能單純一點地活著,而不是為了去榮耀誰。」
「那是我的事,不用你管。」
「是你先來管我的。」他苦笑,「江楓,你很不公平。你的年紀甚至不比我大。」
「我不是欺負你年幼,只是提醒你,每個人遇到了打擊都會哀傷、痛苦、抱怨,但人生有許多責任,人生也很長,並不是繼續哀傷下去就能完事。」
「我明白了。」他恍然大悟的樣子,「你一直討厭我,是因為你覺得我根本不負責任。在你心目中,誰最懂得責任之道?我哥哥?不!我哥哥已去,你沒有權利拿我跟他比。」
「我們今天的說話到此為止。」我霍然起立。
「別走。」他一把拉住我,懇求地說,「江楓,你仔細看看我,我並不差。」
我摔掉他的手。
他是個孝子,一心希望娶到我討秦阿姨歡心,但這也未免太過分了。
我衝下石階,到地下室把車開了出去,我要告訴秦阿姨,慕塵再這樣胡攪瞎纏下去,我會瘋掉。
到了醫院,病房中一個人都沒有,護理站說早上五點,秦阿姨就被推去做檢查了。」
「檢查什麼?」我問。
「她的主治醫師要幫她裝一種新的輸液系統,裝置之前,得做完善的檢查,你如果有事最好先走,那個檢查時間很長,大概會做到中午。」
我一直等到了八點半,還不見人回來,又進不去檢查室,只有怏怏地回公司。
我永遠也想不到的是,我跟秦阿姨之間的愛比母女還深,竟還見不到秦阿姨最後一面。
所有人的努力都自費了,中午時,我接到了張大夫的電話,他教我立刻趕往醫院,秦阿姨已在彌留狀態。
我趕到時,秦阿姨在五分鐘前逝世了。
我震驚地看著工人把白布蓋住了秦阿姨的臉,我瘋狂地去阻止他們,攻擊所有妨礙我的人。
「你們不能把她帶走,不能——」我嘶叫著,那如受傷小獸的叫聲在空中響,但我已失去所有的意識,再也不能自已。
模糊中,有一雙強而有力的手自後頭緊緊抱住我,我仍然在拳打腳踢;這樣的悲哀,我不能接受,「把秦阿姨還給我,你們這些庸醫,笨蛋……」我狂呼著。
然後眼前一暗,我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我醒來時,已是第二天下午。陳嵐守在我床邊,還有一個陌生人。
我害怕地望著他們。
陳嵐再也忍不住,「哇」地一聲哭了,緊緊抱住了我。
一時之間,我的腦際又湧起了可怕的記憶,昨日的情況有如排山倒海。
天啊!天啊!我頭疼欲裂。
「小楓,振作點。」一雙大手抓住了我,我本能地推開他。
「我是梁光宇,你不記得我了嗎?」
我瞪著他。
「不要抓住我!」我煩躁地叫,「我要去看秦阿姨,走開!」
「醫生說你不能去,你現在太虛弱,要好好靜養。」梁光宇的大手教我動彈不得。
陳嵐也幫他。」江楓姊,你病了,真的,你病得不輕,是肺炎。」
「胡說!我好好的怎會是肺炎?」
「你這些天不吃不睡,病菌本來就潛伏了很長的時間,一旦受到了大刺激,就崩潰了。」
「你們不能這樣把我關在床上,我不甘心!」我大叫,但氣力用竭,不由自主又倒向床去。
「江楓姊,你要振作,不然秦阿姨就真的沒人管了。」陳嵐說得傷心,眼圈整個紅了。
「慕塵呢?慕塵呢?他也不管嗎?」我的脾氣壞得驚人。
「他也病了,病得比你還重。」
「什麼病?」
「他精神上受了刺激,到現在還不能平復。噓,小聲點,他在你隔壁病房,任何一點聲音都會使他不安。」
「我要起來,秦阿姨的事沒人管。」我掙扎著。
「放心,張大夫把一切都料理妥當了,秦阿姨暫時放在太平間,放多久都沒關係。」
「她不喜歡人多,她一直愛清靜。」我痛哭了起來,完全不能控制。這些年來,我什麼都往肚子裡忍,已經忍無可忍了。
「你要早點好起來,才能接她出去,對不對?」陳嵐哽咽地勸我,自己一邊說也一邊眼淚汪汪。
我病了好一陣子,有時清醒,有時沉睡,但清醒的時間不太長,但只要一醒,我就想哭。我比較喜歡昏睡。
朦朧中,我總覺得自己又回到了星辰居,慕竹和秦阿姨都在,我們歡聚一堂,過著最快樂的生活。
我開始怕醒來,但畢竟還是醒了。
再能換上住院前的衣裳站在地上時,我發現自己真是瘦脫了型。
我變得很難看,但又有仟麼好在乎的?再好看也沒人可以看了。
梁光宇來接我出院。
這些日子,他天天都來,陳嵐告訴我,他一來就待在那邊的椅子上,坐好幾個鐘頭。
陳嵐還說,有幾次我在情況很糟時,她還見到他默默地流淚。
「他到底是誰?」她奇怪地問。
我也覺得莫名其妙,梁光宇不過是高爾夫球場的業主。我們之間最大的關係只不過是處理球場的工程,最接近的一次是搭他便車。
他憑什麼為我流淚?
「我們走吧!」梁光宇一進門就說。
「去哪裡?」我對他的舉止莫名其妙.
「你的特別護土沒告訴你,我要送你回去?」
「我的出院手續還沒有辦好。」我在等護理站的結帳。我昨天就通知她們我要出院,單子早該送來了。
「我的秘書巳經去辦了。」
「梁先生,並非我不知好歹,但我們非親非故,你替我辦出院手續,又來接我出院,如果站在我的立場上,你是不是也會覺得詫異?」
「我不會。」他鎮定地用一種奇異的神情看我。
我被他充滿感情的眼光看得發毛。
「梁先生,我希望你能夠解釋清楚。」我現在真的已經夠麻煩了,由於這場病,我在公司請假過多,年終考績已經完了,同事告訴我,再不回去,老闆在考慮找人接替我。這些倒楣事我可以去想辦法擺平,但如果弄出些什麼蜚短流長出來,就不太好了。
「解釋我這些日子的作為?」
「我實在不能明白。」我歎了口氣,「梁先生,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因為——」他欲言又止。
「有什麼不能說的嗎?」我愈來愈疑心,經驗告訴我,一個喪偶的鰥夫,不論是年輕還是年老,當他們對異性有非非之想時,那個人可得要小心一點。
「也許你會認為可笑,也許你不能相信,但請你記住一件事,我是以我的人格來說這句話——江楓,我是你的父親。」
父親。
我怕梁光宇是發瘋了!
我謹慎地看著他,生怕他會作出什麼不利於我的行動。如果陳嵐在就好了,至少她幫得上忙,但現在房間裡只有我一個人,誰會來幫我?
梁光宇對我的反應似是意料之中,他從容不迫,鎮靜地很。
「我不相信你的話,梁先生。」我說。
「我也不信。」一個人站在門口,手扶門框是沙慕塵,我一驚,幾天不見,他怎麼憔悴如斯?秦阿姨的逝世給了他太大的打擊,他消瘦、虛弱,像是變了一個人。
「慕塵。」我哽咽地扶住他。
他看著我,微微對我一笑,眼中有淒傷,也有柔情。
這一時間,我再也不討厭他了,我忽然明白了「相濡以沫」的道理。沙家的人已經不多了,我們原就應該相敬相親,我以前太驕傲、太無知……
「你還好吧?」沙慕塵問我。
「好。」我嗚咽著,如果不是梁光字在場,我一定投入他的懷中,我從沒對人如此依戀過。
「既然好,怎麼哭呢?」他的聲音好柔好柔,我的心神一震,不由抬起頭看他,彷彿間,似乎又看到了慕竹,我趕緊閉上了眼睛。慕竹早已去了,我又何必欺騙自己,那是不對的,可悲的是我卻自欺多時。
「慕塵,我看到你,太高興了,忍不住——」
他拍了拍我,雖然以前我一直覺得他年紀太輕,但此時此刻,悲喜交集間,我竟覺得他足以保護我。
梁光宇重重咳了一聲,我們同時望著他。
「梁先生,你請吧,你弄錯了。」我歎了口氣,一切都夠混亂的了,還有個梁光宇在其中夾纏不清,豈不可笑。
「我沒有錯。」他搖搖頭,「江楓,你本來的名字叫梁楓,是我的女兒,你的母親叫梁素美。你是山東人。」
我應該拿身份證給他看,我父名江寧,母親李玉雲,籍貫河南省,跟姓梁的毫無瓜葛,也不是山東人。但我不準備這麼做,因為他根本是胡說八道,何必去證明什麼。
「我認識江寧20年,真沒想到他會做出這種事。」梁光宇凝視著我,在很多方面,他是個了不起的人。能夠白手起家,成為受人尊敬的企業家,沒料到他思女成疾,竟胡亂認親。
「我父親沒有做什麼!」我不悅地道。
「他帶走了我的女兒。」
「請不要誣攀別人,更何況他已經死了,無論你說什麼,他都無法證明。」我冷冷地看他一眼,這個人不但發瘋,還很無理。
「如果我有證據可以證明呢?」
「真沒想到你會隨身帶著證明。」我更冷冷地說。
他果然還隨身帶著他所謂的證據。
他掏出一個錦袋,袋中慎重地藏著一張破破爛爛的紙;我不想接,但他硬塞進我手中,我打開來,那是張出生證明。
「你果然有個叫梁楓的女兒。」我還給他,難怪他會找上我,我和他女兒名字相同。
「為什麼不看看她的出生年月日。」
「跟我同月同日,很巧。」
「你的呢?你可有出生紙?」
「並不是每個人都會在醫院出生的。」我不耐煩極了,他攪和得還不夠?
「若是在家中出生,助產士也可以開證明,你父母給你看過嗎?」
「如果沒有,怎麼能夠報戶口?」
「沒有出生紙,偽造一份也可以。」
「梁先生,你太過分。「我實在夠生氣,他胡言亂語不要緊,竟敢誣指我父母偷小孩、偽造文書,真是豈有此理。
「這件事情遲早會水落石出。」
「那最好不過。」
「江楓姊!」田蜜進來了,「你的特別護士告訴我你今天早上出院,我特地請假趕來,還好你沒走。」當她看到梁光宇時,嚇了一跳,「啊!梁先生……你在這裡!你為什麼在這裡?」
這是她的一大缺點,正常還好,一緊張就會手足無措,風度欠佳。
「我只是剛好在這裡。」梁光宇跟她笑了笑。
「我還以為你回日本去了。」
「我本來早就該走了,但我上禮拜才發現我已達成我的心願——」他兩手插在褲袋中,眼中充滿光輝,模樣實在不像個老人。
「什麼心願?」
「我找到我的女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