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拜一下午,雷帶著寧寧外出散步,我和元嫂則留在家裡飛快地佈置出一個鮮花、氣球、綵帶的世界。
元嫂看我的眼神有著少許不自然,她大概以為我會詢問她什麼吧。但我什麼也沒說,表現得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唯一和往常有些不同的無非是身上的穿著。為了配合生日Party的氣氛,我不但挑了件顏色鮮紅的洋裝,還特地在頭上別了個嫩黃色的髮夾。
當時針指向七點的時候,外面響起一陣喇叭聲。
「他們回來了!」我連忙把Kitty貓藏在沙發背後,同時朝廚房喊道:「元嫂,蛋糕好了沒?」
「好了好了!時間剛剛好!」元嫂的聲音聽起來格外興奮,顯然這隻蛋糕費了她不少心思。
走進廚房,我取出早已準備好的十四根彩色蠟燭,小心翼翼地在蛋糕上叉好並點燃。
好漂亮……我出神地看著這只可愛得只有童話裡才會出現的粉紅色蛋糕,一顆心彷彿也隨著燭芯上十四簇小小的火苗跳動起來……
「哇!」寧寧驚喜的叫聲從客廳傳來,亦喚回我有些飄遠的神志。
朝元嫂點點頭,我們推著餐車慢慢走進客廳……
「Happy birthday to you! Happy birthday to you……」
我邊走邊唱生日歌,元嫂雖然不會唱,不過也盡力跟著我一起哼,一副很投入的樣子。餐車在寧寧前面停下,雷也打著拍子加入我們。他的目光從寧寧身上轉向我,微微一笑。這笑容的含義我懂,有感激,有釋懷,還有道不盡的深情……
「哇——好可愛的蛋糕!」寧寧開心地喊道,白皙的小臉被燭光染成柔和的玫瑰色,水靈的大眼睛裡閃著無限的歡喜。
我和雷相視而笑,一同說道:「寧寧,生日快樂!」
「謝謝爸爸!謝謝帆姐姐!謝謝元嫂!」寧寧清脆的聲音充滿了活力。
雷寵溺地把手覆蓋在寧寧柔順的長髮上,慈愛地說:「寧寧,十四歲了哦!」
「嗯!我又大一歲了!」
我一拍手,提醒大家:「快許願吧!蠟油滴到蛋糕上就不好了。」
「好!」寧寧用力點頭,十指緊緊交握在胸前,閉起眼睛……
好美的一幅畫……我陶醉地看著眼前的情景,眼角不由得濕了。
「呼——」的一聲,寧寧吹熄了蠟燭。
「好厲害!」我有點兒驚訝,沒想到她有力氣吹熄所有的蠟燭,可是她做到了。
寧寧突然撲進雷的懷裡:「爸爸,我好開心!」
「寧寧開心,爸爸也開心。」雷柔聲說道。
「看到嗎?我一口氣吹完蠟燭了耶!我的願望一定能實現的,對嗎?」寧寧仰起頭,一臉期待地看著雷。
「對,一定可以。」
我好奇地問:「寧寧許了什麼願?可以告訴我嗎?」
寧寧憋著小臉想了一會兒,喃喃道:「說出來可能就不靈了。」
※※※
「怎麼會呢?」我輕笑起來。「寧寧許的願,連天上的神仙都捨不得不答應呢!」
「真的?」
「當然是真的。」我蹲在她身旁,雙手支起下巴,笑瞇瞇地瞧著她認真思考的樣子,好可愛……
「那你也答應我,我的願望一定能實現哦!」
「好,帆姐姐答應你!」我鄭重其事地點頭,雖然心裡不是很明白自己的「答應」如何能保證她的心願。
「我的願望是……」寧寧的臉上突然飄起兩朵紅雲,襯得那柔嫩白皙的膚色愈發嬌俏可人。她彷彿害羞一樣把頭埋進雷懷裡。
我愈來愈好奇,不由自主地追問道:「到底是什麼啊?別再吊我胃口了好不好?」
「我……長大以後……要作爸爸的新娘!」
足足有一分鐘之久,唱機裡飄出的音樂是客廳裡唯一的聲音。
我雖然吃驚,更多的感覺是滑稽。寧寧?雷的新娘?她怎麼會有這種念頭?可是,她眼裡的認真震動了我……
首先開口的是雷。
「來,切蛋糕吧。」他從懷里拉起寧寧,幾步來到蛋糕跟前。
「爸爸!」寧寧突然大叫一聲,緊緊扭住雷的衣角。
「怎麼了?不想吃蛋糕麼?這可花了元嫂整整一個下午呢。」他輕聲哄道。
「爸爸,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寧寧所答非所問,小小的臉孔突熱血色盡失。
「怎麼會呢?爸爸最喜歡寧寧了。」
寧寧鬆了口氣,後角又泛起笑意。「那麼,爸爸會等寧寧長大了?」
不知為什麼,那抹純真依舊的笑顏在我看來竟有些可憐兮兮的味道。我的心揪痛了……
「寧寧,你聽爸爸說……」
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催動著我,我一步走上前去,衝口而出:「會的!」
寧寧把頭轉向我。「帆姐姐?」
我摸著她的小小的頭顱,輕輕說道:「寧寧的心願一定會實現的!帆姐姐相信寧寧將會是全世界最美的新娘!」
「孟帆,你這是……」雷還想說些什麼,卻被我用眼神制止。
「帆姐姐最好了!」寧寧「啾」的在我左頰親了一下,漾起甜甜的笑。
「好了,我們來切蛋糕?切好蛋糕才能看禮物哦!」
「嗯!我要開動了……」寧寧興高采烈地拿起餐刀,把圓圓的蛋糕分作四份。「玫瑰花環給爸爸……巧克力房子給帆姐姐……雪人是元嫂的……我要小丘比特!」
「謝謝寧寧!」我拿起自己那份,不客氣地咬了一大口。
「噗嗤」一聲,寧寧指著我的臉笑道:「帆姐姐,你的臉……嘻嘻……」
我伸手一抹,原來奶油糊了一嘴一瞼。
「寧寧也要來一大口!」我出其不意地拈起一塊奶油塗在寧寧的鼻子上。
「帆姐姐好壞!」寧寧不甘示弱地「反攻」。不出半分鐘,我們倆的臉上已沒有一處乾淨的地方了。
也不知道是誰開始的,我們又把目標轉向了雷和元嫂。好好的生日Party演變成一場「畫臉大賽」。看著雷缺乏表情的瞼上黑一塊白一塊的怪模樣,我笑得喘不過氣來,寧寧更是笑得腿軟,一屁股坐在地毯上不肯起來。
這一晚,客廳裡的笑聲不絕於耳。寧寧在笑,我在笑,元嫂也在笑……唯一默不作聲的是雷。雖然他臉上也掛著笑容,但始終沒有開懷地笑出聲來。
當寧寧一臉滿足地抱著我送的kitty貓沉入夢鄉後,雷把我拉進了書房。
「怎麼了?」我不大明白他眼底的陰鬱所為何事。
「你知不知道你在幹什麼?」
「你指的是……」
「為什麼要做那樣的保證?寧寧許那樣的願是一時孩子氣,你根本沒必要……」
「你這麼認為麼?」我睜大眼睛,不相信他真的看不出寧寧的方纔的異樣。一股壓抑不住的傷感和矛盾自心底湧起,我難過地搖了搖頭:「寧寧地是認真的啊!」
「那是你的錯覺……」
「絕對不是!」我的聲音大了起來。「寧寧她真的想當你的新娘!你注意到她的眼神嗎?那麼多期待,那麼多渴望……她是全心全意許下這個心願的啊!」
「這個願望是不可能實現的!」
「我知道……」
「知道你還那樣承諾她?」
「我就是忍不住嘛!你要我怎麼解釋才好?我不忍著她不安的樣子……」
「你以為我忍心嗎?我一宜把寧寧當成自己的女兒,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她像正常人一樣生活!但這不代表我可以給她一個虛假的承諾!」
「這不是什麼虛假!這是……這是種愛的方式啊!」
想到寧寧沒有定數的未來,想到生活中有那麼多樂趣她還沒親身體會過,想到隱藏在那燦爛笑容背後的陰影,我難過得想哭。事實上,我真的哭了出來……
斷線的淚珠讓雷慌了手腳。
「你別誤會,我不是在凶你。」他把我輕輕留在懷裡。「只是,寧寧已經十四歲了,不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女孩。就算她現在不明白,遲早也會發現這個心願不過是虛夢一場。那時她會怎麼想?當她明白我們不過是在哄一個孩子的時候,你能保證她不傷心難過麼?更何況,我已經向你求婚……」
「現在別提好麼?」我伸手掩住他的嘴。「將來是將來,現在是現在。我們不是一直希望寧寧活得開心麼?我們難道不該給她承諾麼?不該給她夢想成真的希望麼?寧寧的將來沒有定數,所以才要把握現在啊!」
「也許……」
「不是也許,是一定要!我已經決定了!」我說得堅決,沒有一絲轉圜的餘地。
「你這麼說,好像寧寧比我還重要。」
「你們一樣重要。不同的是,寧寧沒有你健康。這點你比誰都清楚,你也不希望寧寧心裡有遺憾,對不對?」
「我當然清楚。」雷深深呼出一口氣,摟住我的手臂又收緊了些。「我只是害怕失去你。」
「怎麼會呢?你不會失去我的。因為……」我把頭抬起,望進他眼眸深處……「這裡是我的家啊!」
「沒錯,這裡是你的家!」雷為我的回答動容。「你、我、還有寧寧,我們是一家人!」
「你、我、還有寧寧……」我輕喃。一雙清澈靈動而充滿信任的眸子驀的自我腦海中浮起,耳畔也響起一連串「帆姐姐、帆姐姐」的清脆叫聲……胸口突然抽痛了一下,我不由得微微拉開和雷之間的距離。
「你怎麼了?」雷不解地問。
「我想……我們還是稍微保持一點兒距離的好。」我答得有些艱難。「雖然寧寧看不到,我還是有負罪的感覺。好像……好像我在欺騙她一樣……」
「你想太多了!」雷捉著我的肩頭,一臉的不可思議。
我搖頭道:「不怕一萬,只怕萬一。被寧寧看到始終是不太好……」推開他放在我肩頭的手,我感到他剎那間的僵硬。
「你的意思是,只要在這棟房子裡,我就要當你是陌生人一樣?」
「也不完全是陌生人……你就當我……當我是寧寧的家庭教師好麼?我一直都是這個身份的,不是麼?我的表現還對得起那份新水吧?」我故做輕快地說道,但看到雷難看的臉色後就知道自己說了個並不好笑的笑話。
「你以為我做得到麼?」他沉著臉,眼底眉梢湧動著蓄勢待發的暴風驟雨。
我吞了口口水。鎮定、鎮定……他不會把你怎樣的,再試試看,也許可以說服他……吧?
「我相信,你那麼愛寧寧,為了她,你做得到。」我低頭說道,不敢抬頭看他。
「回答一個問題。」
「呃?」
「我要你現在回答我一個問題!」
「哦,好,請問……」
「如果,寧寧的病好了。怎麼辦?」
「那是好事啊!什麼怎麼辦?」
「你給她的承諾怎麼辦?!如果有一天她好了,可以和正常人一樣生活,可以結婚生子了,你是不是也希望我履行承諾,娶她為妻?別躲開!」他粗魯地扳過我的下巴,強迫我正視他的眼睛。
我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但那一刻,這個問題像炸彈一樣真實地在我面前爆炸了。胸口像被突然挖了一個大洞,空蕩蕩的好難受……寧寧的笑顏和聲音交替在腦海裡沉浮,雷的臉孔又如此之近地擺在眼前。天啊,我該怎麼回答?怎麼回答才不會傷害到任何人?
「雷……別逼我……」我好容易才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
「有那麼困難麼?」他的聲音突然變得輕柔而飄忽。「我只要一個答案。是?或不是?乖,回答我。是?或不是?」
溫柔的語氣配合炙烈而銳利的眼神,這種重疊的感覺只有兩個字能形容——可怕。但,我知道自己不能就這麼退縮,也無處可退。我只有挺起胸膛,迎向他的逼視。
「有必要回答這個問題麼?有必要現在回答麼?我已經很累了,我想……」
「你不用想!什麼也別想!回答我的問題!現在就回答我!」所有的溫柔都不見了,他發狂似的搖搖我的肩膀,眼底渙散著危險的氣息。
我的預感沒錯,平靜也可以是山雨欲來的前兆,火山終於爆發了。
「是是是!我說是!滿意了吧?」我大叫一聲,同時用力推開他,有一多半是因為恐懼。這個樣子的雷不是我熟悉的,那陌生的眼神更讓我從心底感到害怕……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次!」他又一次捉緊我,彷彿不敢相信那個回答真的出自我口中。
「我說『是』!是不是的『是』!如果寧寧好了,如果她的心願依然是嫁給你,那麼她當然是你的新娘!這是我們答應她的!」
「夠了!」他厲聲打斷我。「前一分鐘你還口口聲聲說我們是一家人,現在卻泰然自若地說我可以娶別人?你要我怎麼相信你?你要我怎麼相信一個如此反覆無常的人?!」
「我沒有反覆無常,只是不想傷害寧寧!你理智一點……」
「別又把你那該死的理智拿出來當擋箭牌!你不願傷害寧寧,就寧願傷害我?你顧及給寧寧的承諾,那你給我的承諾又如何?夠了!不用解釋了!」他不給我說話的機會,大聲對我吼道:「不管你說什麼我都不會接受!聽到嗎?我、不、接、受!」
面對他毫無道理可言的專斷,我也動氣了,不禁大聲吼回他:「我向來就是這麼理智的一個人!不僅如此,我還有一卡車的缺點沒讓你發現,你不喜歡現在後悔還來得及!我從來沒承諾你什麼!沒有你我照樣可以活得很好,說不定比現在更好!」
沉默的氣息在偌大的空間裡瀰漫。
我清楚聽到自己的喘息和心跳,大腦缺氧而混燉不堪。說實話,我有些後悔了。
為什麼這麼沉不住氣呢?為什麼不經大腦就冒出這些話呢?為什麼把話說得這麼絕呢?我不是這個意思……一點兒這個意思都沒有啊!
雷失去溫度的手緩緩從我肩頭鬆開,僵直地垂落在身體兩側。
「你出去,讓我冷靜一下。」
望著他突然湧上倦意的臉孔,我很想走過去,很想說些什麼來彌補自己的失言,但雙腳好像粘在了地板上,怎麼也動不了。嘴張了又張,卻發不出聲音。
「你還站在那兒幹嗎?我說你可以走了!」雷再次下逐客令,口氣不善。
他在用表象的暴躁掩飾內傷……如果我真的令他受了內傷的話。但是,我終於還是把脊背挺直,面無表情地走出書房,「對不起」三個字和著悔意吞回肚裡。
我知道,我不肯道歉,是為了所謂的「自尊」。這種東西看不見,摸不著,卻深植於每個人的內心深處,是與生俱來的。
我不是沒被大聲呵斥過,以前打假期工的時候不知被老闆罵過多少回,我都咬咬牙忍下了。但這次不同,我無法接受雷用這種態度對我,因為他是我深愛的人,亦是最應該瞭解我心事的人。
我究竟是為了什麼才要和他保持距離?還不是為了寧寧?他為什麼不懂呢?他以為我喜歡和他分開嗎?以為我這樣很好受嗎?我也不想啊!可是為了寧寧,我忍痛做了這個決定。他該支持我,體諒我,而不是滿口責難!
我理智?該死的理智?理智有錯麼?雖然我也後悔說了過分的話,但不代表我承認錯在自己。是的,我沒有錯,我是為了寧寧……
躺在床上,我輾轉反側,一遍又一遍的告訴自己,說服自己,一直折騰到後半夜才筋疲力盡地沉沉睡去……
※※※
第二天早上,我比平時醒得遲了些,抓起兩片麵包就跑出家門。因為我突然記起,今天是陪陶麗去醫院的日子。
我們約好在診所附近的巴士站碰面,我趕到時,陶麗已經在那兒等我了。
「不好意思,我睡遲了。」我擦著額上的汗水,連聲道歉。
陶麗笑笑表示不介意:「是我早到了十分鐘。」
「現在就進去嗎?」
「其實我和醫生約的十點……」她遲疑了一下。
我看看表,發現時間還綽綽有餘,於是建議先在附近找個地方坐一坐。
「反正進去也是等著,還要聞消毒藥水的味道,不如到對面的Coffee坐會兒吧?」
「好啊。」陶麗彷彿鬆了口氣的樣子。我雖然覺得奇怪,倒也沒去多想。
「我請客哦!」我笑著拍拍鼓鼓囊囊的錢包,拉起她的胳膊朝那個醒目的招牌走去。
小小的Coffee裡飄著濃郁的咖啡和乳酪香。由於剛過九點檔的上班高峰時間,店裡的客人並不多,因此,當陶麗和我推門而入的時候,供我們選擇的空檯子很多。
「你想坐哪兒?」我徵求她的意見。
「靠窗吧,裡面太暗了。」她邊說邊走向靠窗並朝向馬路的一張檯子。
其實裡面不會很暗。法國式吊燈將並不寬敞的空間鋪染上柔和的色調,相比之下,這幾個外面的位置反而顯得過於明亮而刺目。
坐下來後,她把頭輕輕倚在落地玻璃窗上,視線漫無目的地追隨著窗外的往來人流。長髮遮住了她一大半臉孔,卻並未把她的緊張和無助完全藏起。
我想,我不可能完全瞭解她此刻的感受。畢竟,我從未經歷過她如今面對的局面。但,不安是一定的,畏縮也是一定的,她偽裝得再從容也是一樣。
我不知該說些什麼,唯一能做的就是輕輕在她手上握了一下。希望這麼做多少能給她些力量。
「你的手好冰!」我驚叫道,連忙把自己的熱咖啡推過去,拉過她的手覆在上面。
「孟帆……我……我有點兒怕……」
「別怕,我不是陪著你麼?」我給她一個鼓勵的微笑。「一旦決定的事,就不能退縮了。」
「我知道。可是……」一層霧氣蒙上她的眼睛。
「怎麼了?出了什麼事?」我緊張地問。陶麗的樣子不大對勁兒,我不安起來。
「昨晚我做噩夢,我聽見好多好多嬰兒在哭!那些哭聲好可憐,我好想抱抱他們。可是,當我碰到他們的時候……」她突然緊緊抱住肩膀,身體不住地顫抖起來。「血……我手上全是血……」
我慌了,用力搖著她的胳膊。「陶麗,你醒醒!你別嚇我!」
「我真沒用……明明已經決定了……說好不後悔的……可是我……」
眼淚一滴滴垂落在她玫瑰色的洋裝上,留下一片深色的痕跡。
「別哭了,會沒事的……」我輕聲哄著她,心裡五味陳雜。拿掉孩子,究竟是對是錯?我困惑了……
哭了好一會兒,陶麗掏出面紙把眼淚擦乾。「時間快到了吧?」地問,聲音有些沙啞。
我看表答道:「還有一刻鐘。」
「……走吧。」她緩緩站起身來。
我不由自主地拉住她。「其實,你還可以再考慮……」
「不必了。」她輕輕搖頭。「考慮就是猶豫,我不會改變已經決定的事。你不是也說過嗎?決定了,就不能退縮。」
「你確定真的沒事?」我還是不放心,卻想不出更好的理由說服她。
「嗯。」
「可是剛才你哭得……」
「我已經哭完了不是麼?我想……我會慢慢好起來的。」
說這句話的時候,異樣的光芒在她眼裡躍動。我知道她的不安,她的矛盾,她的掙扎,但更佩服她的決心和勇氣。除了給她支持,我還能做什麼呢?
「走吧。」
※※※
手術室外,我和陶麗緊張地坐在長椅上。前一個手術出了點兒意外,因而時間延遲了。我們唯有惴惴不安地等待。
就在這時,樓道盡頭響起一陣雜亂的腳步聲。
我循聲望去,愕然看見由遠而近的兩個身影。跑在前面的是學倫,後面的……竟然是康健鴻?他們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一眨眼的功夫,兩個人已來到我們跟前。
陶麗和我同樣驚愕,當她的目光落在氣喘吁吁地康健鴻身上時,臉上只剩下茫然。
我把詢問的視線投向學倫。「大哥,你們……」
「過來再說。」學倫一把拉起我,朝旁邊走去。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康健鴻要和陶麗單獨說幾句話。
「他來幹嗎?」我問學倫,眼睛卻始終不肯離開那雙身影。由於本身對康健鴻印象不佳,投向他的目光更是夾雜著不是一星半點的敵意。
「來道歉。」學倫的回答簡單而乾脆。
我撇撇嘴,語氣有些不屑:「現在道歉不嫌遲了麼?早幹嗎了?」
「我倒不覺得遲。孩子還在,不是麼?」
我瞪大眼睛轉向他:「你的意思是……」
「他要孩子。」
「可他曾對我說……」
「他還愛著陶麗。」
「你憑什麼這麼肯定?」我突然想起先前忽略的問題。「你們又是怎麼找來的?陶麗打算墮胎的事除了我沒第三個人知道!」
「電話。」
「什麼?」
「陶麗昨天半夜打電話給他。」
「她告訴他了?他該高興才對。孩子沒了,他得償所願……」
「孟帆,你這麼說有欠公平。」學倫臉上寫著不滿。「這是他們兩個的感情問題,我們外人少插手為妙。」
我雖然也感覺到自己異於往常的偏激和尖銳,但仍固執地堅持:「我沒插手,我只是看不慣他的不負責任。即使現在改了主意也不見得是心甘情願。」
「你以為是我勸的?」
「難道不是麼?」我對這點深信不疑。不然為什麼他們兩個一同出現在這裡?而且,以他的口才,想勸服一個人改變初衷並不是什麼難事。
「你又先人為主了。」學倫搖了搖頭,緩緩解釋道:「事實上,他今天早上五點不到就把我吵醒,又逼著我幫他翻黃頁上登記的醫院,一家接著一家地撥電話,直到半小時前才查到陶麗的名字和手術時間。這已經是第七十三家!」
「有這麼多醫院麼?」
「市區當然沒有,但加上郊區就有了。他不敢有絲毫遺漏。」
我不禁愕然,再看向康健鴻時,有了新的感觸和猜測。難道,他對陶麗的感情是真的?我誤會他了?
「遇到這麼突然的事情,任誰都會不知所措的。我們不該因他一時糊塗說出的話就從此全盤否決他這個人吧?人都有弱點,不到緊要關頭不會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麼。我們也不例外,只是還沒碰到合適的考驗。」
又來了……典型老大哥式的論調。唇角不自覺上揚,我知道自己被說服是遲早的事……
就在這時,一名中年護士從裡面走出來,面無表情地念著手裡的登記卡:「下一個,九號,陶小姐。」
所有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陶麗身上。
許久,她不動,也不言語,就那麼直直地看著面前的人。
雖然沒聽到他對她說了些什麼,但我看得出,她已經在考慮了。她並不像她自己以為的那麼堅定,所以她猶豫,因為他的出現。
「你是陶小姐嗎?」護士滿臉不耐地走上前去,卻被康健鴻以保護者的姿態擋在中間。大概懾於他散發出的氣勢,她只得停下腳步繼續道:「手術時間到了,陶小姐。」言外之意,請動作快一點兒,時間不等人……
「阿健……你愛我麼?」盈盈淚光在她睫毛上閃動。
「我愛你。」他鄭重宣誓,將她的手緊緊握起。「我愛你的哭,愛你的笑,愛你的開朗,你的純真,你的任性,愛你靈動中的細膩,愛你不羈中的溫柔,我愛你的所有所有……當然也愛我們的孩子。讓我們……一起來愛這個孩子,好麼?」他期待著她的回答。
「為什麼……為什麼你不早點兒告訴我呢?」淚水早已滑下,沾濕了胸前的衣襟。她倒進他懷裡。
「對不起,原諒我……我該早點兒想通的。」輕拍她微微顫抖的後背,他低喃:「別哭了,對身體不好,對寶寶更不好……幸好我趕上了,不是麼?」
「可是……可是我把你送的耳環扔了,手鏈也扔了……好可惜……」她委屈地抽噎,像只小貓似的吸了吸鼻子。
我不禁失笑。能說出這樣的話,證明她已經恢復「正常」,不用再為她擔心了。
康健鴻也鬆了口氣,神情頓由緊張轉為柔和。他撫弄著她的秀髮說:「那些不重要。我們今後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我們會共同擁有很多東西……不,我們共同擁有一切!」
看著他們契合的身影,我臉上有了真正的笑意。其實這樣也不錯,王子和公主冰釋前嫌,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多圓滿的結局!原來現實生活裡也可以有美麗的童話……
感覺上,彷彿是了許久的心終於穩穩落地,我由衷為他們高興。而且……即將當上乾媽的感覺是很不錯的!
我走過去拍了拍依然搞不清狀況的護士:「把這個手術取消吧,她不必進去了。」
「真不懂你們年輕人!莫名其妙……」護士邊抱怨邊翻動登記卡上的名單,大聲念道:「下一個,十號,陸女士!陸女士在嗎?」
學倫一扯我的衣袖,低聲說道:「我們該走了。」
「那他們……」我用眼神指了指依然擁在一起,而且好像永遠也不會分開的那一雙身影。
「讓他們『繼續』吧,我們悄悄離開。」學倫說著朝我一擠眼睛,皮態畢露,身為大哥應有的形象和威嚴盡失。
「你真是的……」我言不由衷地抱怨,認命地陪著他躡手躡腳地走出醫院。
五分鐘後,我第二次走進馬路對面那間Coffee,不由自主地坐回了原先那張檯子。
學倫招來服務生。
「一杯曼特寧,一杯卡布奇諾。」
「好的,請稍等。」
服務生做好記錄後離去。
我饒有興味地瞧著他,挑眉問道:「你又知道該幫我點什麼?」
「我猜的。」他的笑容比窗外的陽光更明亮。「根據你現在的心情。」
「我現在什麼心情?」
「輕飄飄,熱滾滾,就像卡布奇諾裡的泡泡。」
我失笑。「沒聽過這種形容!」輕飄飄……熱滾滾……貼切倒是不假。大哥還真有一套!
「佩服我就說出來嘛,光在心裡想我又聽不到!」
我搖頭,知道是眼睛洩露了心中所想,已經習慣了。「既然你已經知道,我又何必說出來?心裡明白不就得了。」
「那能不能把我不明白的告訴我?」
我心裡一動,隱約覺得他似乎意有所指,還來不及琢磨那弦外之音意味著什麼,咖啡來了,我的思路亦就此中斷。
「對了大哥,康健鴻有沒有告訴你他的打算?」
「暫時還沒有,他說要和陶麗商量後再做決定。」
「陶麗大概需要休學,不過這個學期讀完應該問題不大。」
「那要看她自己了。以她的個性,說不定喜歡天天膩在家裡逗孩於玩兒。」
「有這個可能……」想到她從高中開始就一直堅信不疑的人生觀——生活是享受,學習不好受,考試難消受,最怕人變瘦……我已能勾勒出一幅色彩鮮明、玩具滿地的「母子同樂圖」。課本?筆記?到廢品收購站去找吧。
「你在傻笑什麼?」學倫伸出五指在我眼前晃動。「有什麼好玩的事也不和大哥分享,真無情啊……」
「沒有沒有,我只是猜想陶麗可能趁此機會乾脆不再念下去了。你知道她向來討厭唸書,當初進工程系也完全是跟著我填的志願。其實她最想做的事是開一家屬於自己的茶室,我也覺得她挺有老闆娘的氣質和外形。」
「當老闆娘需要氣質和外形麼?」
「當然!不但需要,而且重要。除了能吸引回頭客,更可以借此打響知名度,因為喜歡光顧茶室的通常不是結伴而來的學生就是放工後的白領階級,而這兩個族群正是最好的免費宣傳。一箭N雕,多好。」
「你好像很有心得嘛……」
「陪她喝出來的。」我一舉咖啡杯,擺了個「承讓」的架式。
學倫也學著我的樣子照做了一遍,外帶一個鏗鏘有力的「請」字,毫不含糊。
「大哥,你屬鏡子的啊?」我失聲笑道,費力擺出的姿勢在笑聲中消於無形。
「鏡子?世上哪兒有我這麼帥的鏡子?」他將身體微側,兩縷散發隨意垂落在額前,左手插進褲袋,右手的麼指和食指呈直角托起下巴。「如何?」
「好…」
「好帥是吧?」
我搖頭。「好……」
「好迷人對不對?」
我又搖頭。「好……」
「好有型總可以了吧?」
我還是搖頭,左手蓋上發疼的肚皮,右手則扶著桌角不讓自己倒下。
「好……好怪異哦!哈哈哈哈……」在肚裡憋久了的爆笑終於徹底釋放。
「我是你大哥耶!給點兒面子行不行?」
「行……行……你要多少?半尺夠不夠?」我繼續笑著,停不下來,也不想停下來。真是久違了,這種因笑而生的舒暢、開懷和盡興。
「好了,笑夠了吧?就算不給大哥面子,留點兒面子總可以吧?別忘了我們可是在公共場所。」
我這才試圖控制自己的笑聲,端起咖啡杯就喝,卻又忍不住笑了出來,一口咖啡噴得到處都是,慘不忍睹……
「Oh no!我的夾克!」學倫閃躲不及,嶄新的夾克亦成了咖啡下的犧牲品。「這是名牌貨用!雖然是仿冒的,可是……」
「是你轉了兩條街才買到的?」
「你怎麼知道?」
「拜託大哥,這套說辭你已經用過二十幾回了,來點創意好不好?對了,有沒有紙巾?」
「哪兒有女生不帶紙巾出門的?」
「我是例外,行不行?你到底有沒有?」
只見他兩隻手在衣袋裡掏了掏,褲袋裡也掏了掏……
「沒有。你等會兒,我去幫你要。」不等我表態,他已經離開座位朝櫃檯去了。
真是有大哥的樣子,連這點小事都往身上攬。視線追隨著他的背影,我笑著搖了搖頭。
「用這個吧。」一把女聲憑空從身後響起,潔白修長的素手握著一包紙巾撞進我視野中。
「謝謝……」我直覺的以為是女侍應生,因此毫不猶豫的接過,開始擦拭桌面上的狼藉。擦了一會兒才發覺身後的人似乎沒有離去的打算。
基於禮貌,我從座位上起身,決定當面再謝過這個好心人
「……是你?」我張著嘴愣在當場。
「我們又見面了,孟小姐。」丁蘋微笑著伸出右手。
我也惟有禮貌的伸手和她相握,同時喃喃道:「是呵,好巧。」除此以外,我不曉得還能說些什麼。
「不請我坐下麼?」她問,美麗的臉上笑意始終如一。
「哦,抱歉,請坐。」我慌忙說道。
「孟小姐,今天見到我,你似乎沒有上一次那麼自然。」
「是麼?」我強迫嘴角扯出一絲微笑,因為心裡實在一點兒想笑的感覺都沒有。
為什麼讓我在這個時候遇見她呢?我根本一點兒心理準備都沒有。當她是弗尼托爾斯的設計總監?還是寧寧的母親?或者……和雷有過一段過去的人?而我……我又是誰呢?我該以什麼身份面對她?
就在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學倫的聲音適時拯救了我。
「孟帆你瞧,我拿來這麼多紙巾,夠你用的了……你朋友?」他指著丁蘋問。
「就算是吧……對了,你不是要送我回學校麼?再不走趕不及第一堂課了……」我扯住他的夾克站起來,讓自己在說謊時盡量自然些:「對不起丁小姐,我們真的趕時間……」
「那真遺憾,」丁蘋的神情依然平和,語氣亦不帶半點懷疑。「我很欣賞你的才華,本想和你好好聊一聊,看來今天是沒這個機會了。」
「真的很抱歉……」面對她的自若,我反而侷促起來,一心只想快點離開這個地方。
就在我拖著學倫推開玻璃拉門時,丁蘋叫住了我。
「孟小姐——」她緩步走到我們跟前,審視的目光從我身上移向學倫。「男朋友?」
學倫沒應聲,只從側面瞅著我。
「沒錯,我男朋友。」我連忙圈住學倫的胳膊,彷彿只要這樣別人就會相信我所說的。
「明天中午十二點,我在這裡等你。」
「可是……」
「希望孟小姐賞臉。」她的神情很堅持。
猶豫片刻,我終於點頭。一半是找不到拒絕的理由,另一半則是好奇。不僅是對她想見我的初衷好奇,對她這個人,我也想多瞭解一點。是好奇,純粹好奇罷了。至於心情,我還有一晚上的時間來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