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陶麗沒來上課。不但上午的講座沒來,下午的實驗課也沒出現。我只好替她請了病假,並答應教授三天內把假條補上。
下課後,我打電話到她家,可是鈴聲響了很久也沒人接聽。我只得放棄。
她會去哪兒呢?
本打算回家前去圖書館查些資料,現在也沒了心情。不如……我把視線投向工學院主樓的方向……去找他吧?
我對自己一笑。他會驚訝嗎?不在學校裡見他,是我自己定下的規則。當初還怪他送我來學校,如今自己倒起了犯規的念頭。人真是會變的,不是麼?
站在電梯裡,我想起那個叫文輝的大男孩兒。會想起他,完全是因為他不一般的靦腆和害羞,對他的長相到不怎麼記得了。
電梯停在六樓,刺眼的陽光隨著電梯門的打開爭先恐後地湧進來。好亮啊!原來電梯對面的玻璃牆是朝西的。上一次來時是中午,所以才沒留意到。
輕手輕腳地來到辦公室門口,我抬起手……猶豫了片刻又把手放下,取而代之的是把耳朵貼上門板……
過了好一會兒,裡面始終靜悄悄的,什麼動靜也沒有。
答案只有兩個,要麼雷不在,要麼他正在隨覺。
抱著碰運氣的心理,我輕輕旋轉門柄……門開了!
可是……寫字檯後並沒有雷的身影,沙發上也沒有。一句話,雷不在這兒。
我該不該進去呢?門沒鎖,證明他只是出去一會兒,說不定五分鐘不到就回來了。既然如此,我進去等他應該無妨吧?
走進房間,我隨手把門帶上,忍不住打量起這個地方。
這不是我第一次進來這間辦公室,但上一次並沒有好好觀察,我只注意到了一屋子單調的灰色和那張扶手可以當枕頭用的黑沙發。說真的,和雷的書房比起來,這裡實在太缺少生命的感覺了。
我繞到寫字檯後面。那裡有一張看起來蠻舒適的轉椅,我坐進去,轉了一圈,腳尖剛好碰著地面。那是適合雷的高度,相形之下,我的腿似乎太短了。
桌面上堆放著五、六個文件夾。開的開,合的合;有的裝滿了文件,有的裝了一半,有的才放了一兩頁。出於本能,我動手整理起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移開最後一個文件夾後,一張電腦磁碟片露了出來。
「這是什麼……」我自言自語,目光停留在白色的標籤上——NN's Profile。
NN……哪個科目的縮寫這麼奇怪?原子核和中子?(註:原子核與中子的英文分別是nucleus和neutron)
等等!N……N……莫非……莫非是……寧寧?
我的心怦怦跳著。
儘管只是個不著邊際的猜測,好奇心終於戰勝了理智。我把磁碟片插進電腦主機,摒住呼吸看著驅動器的指示燈一閃一滅。
不知為什麼,我希望這張磁碟真的和寧寧有關,又希望自己的猜測錯誤……
十幾秒的時間彷彿幾個小時那麼久,終於傳來「嘩——」的一聲,顯示屏亮了起來。
真的是寧寧……一張笑容可掬的娃娃臉出現屏幕上。照片旁寫著……
怎麼會這樣?太出人意料了……寧寧……寧寧怎麼不姓雷!?
我眨眨眼,「丁寧寧」三個字如假包換地擺在眼前。寧寧不姓雷……姓丁?為什麼?難道……寧寧是從母姓的?為什麼從來沒聽雷講過?
我的心突然漏跳一拍。寧寧的媽媽……
這個彷彿不存在的人物,雷沒提過,我也沒問,只在心裡做了若干揣測。往好處猜是人的天性,我亦如此。也許,她和雷離婚了;更有可能,她已經去世了。幾番天真的假想過後,我便刻意將這個問題迴避,不敢,也不用觸碰這個禁忌。
我從來沒有像此刻這麼不安過。
這個人,她是存在的。即使將來不再出現,也不能抹煞她曾經存在過的事實。而且……她真的不在這個世界上了麼?誰能保證地不再出現?誰能阻止……誰又有權阻止她的出現?恐怕只有雷才知道答案……
甩甩頭,我強迫自己不去想這個問題,把注意力重新調回屏幕。
身高、體重、血型……除了這些基本資料外,還有大量日常生活片段的文字記錄和圖片,比記日記還要詳盡許多。
看著這一頁頁的資料,看著寧寧從嬰兒到孩童,從孩童到少女的照片,我竟有種親身參與她成長的錯覺——寧寧呀呀學語,寧寧學走路,寧寧學識字,寧寧學唱歌,……寧寧進幼稚園,上小學……寧寧第一次被老師表揚,第一次考試得滿分,第一次郊遊,第一次參加朗誦比賽,第一次上台領獎,第一次開生日Party,第一次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陌生的名詞出現在寧寧十二歲的資料裡——摩爾尼綜合症。
我有個不樣的預感。我想起雷說過的話——寧寧身體不好……莫非,他指的就是這個……摩爾尼綜合症?
我好像在什麼雜誌上讀過這個名稱,究竟是哪裡呢……
就在我冥思苦想的時候,門開了。
「你怎麼來了?」雷走進來,有點兒驚訝地問。
「呃……我……」
如果我不是那麼慌亂,如果我順手關上電腦,如果我能隨便編個理由……我想,雷根本不會發現我動過寧寧的資料。至少當時不會……但是,當我想起這些「如果」的時候,雷已經在我跟前了。
「你在幹什麼?」他的目光掃向電腦屏幕,又轉向我握著滑鼠的右手,最後落在我的臉上……一張只能用「心虛「來形容的臉。
我不敢看他。不是懼怕他的怒氣,而是覺得自己像個被當場逮住的小偷,恨不得立刻消失在他罩下的陰影裡。
「你看過了?」他的聲音不帶起伏,在我聽來像極了暴風雨前的寧靜。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麼?好像解釋不通……我乾脆閉上嘴,乖乖地等他發落。
「坐下吧。」他說。
「我……我站著就好。」我下意識把脊背挺直。
「怎麼了?你以為自己是準備上刑場的革命烈士麼?」
差不了多少……我心想,但終究沒敢說出來。
「你最好還是坐下。因為我將要說一個不算短的故事。」
說故事?我疑惑地望向他的臉,驚訝地發現那上面真的一點兒怒意也沒有。
「你不生氣嗎?我沒經你同意就看了磁碟片……」
「那個遲早要告訴你的。」他拍拍沙發,「現在願意坐過來了麼?」
「好!」我的心雀躍起來,只為他那句「遲早要告訴你「。
他閉著眼睛靠在沙發上,眼底沉澱著濃濃的倦意。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就在我幾乎以為他要睡著的時候,他開口道:「寧寧不是我的孩子。」
我雖然張大了眼睛,但心裡並沒有想像中那麼震驚,腦海裡一閃而過的念頭居然是——難怪寧寧不姓雷……
「寧寧是……我一個朋友的女兒。該怎麼說呢……她有些像你那個朋友——個單純得過了頭的人。她抱著寧寧來找我的時候,寧寧才剛滿月。」
「她現在在哪兒?」我問。
「她現在……我也不知道……」
我察覺了他的言辭閃爍,也察覺到他提起「她」的時候,眉宇間聚攏起某種類似煎熬的東西……她究竟是誰?他們又是什麼關係?僅僅是朋友?
「她為什麼離開?」
雷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而是繼續說起自己的故事:「當時,我雖然還是個正在念高中的毛頭小子,但是我有父母留下的房子和遺產,加上元嫂的幫忙,總算安頓了他們母女兩個。」
「我能不能問個問題?」
他頷首表示同意。
「當時你在念高中?」
「沒錯。」
「那『她』多大?」
「十九。』」
「那不是和陶麗差不多……」
「陶麗?」
「就是我那個好朋友。」我簡短地解釋。「這麼說來,她當時也是大學生?」 一』—」」』」』——」「一
「是的,但她被勒令退學了。」
「因為寧寧?」
「我想是的。她當時選的是女子大學,校規很嚴。」 雷沉默了片刻,才繼續道:「她在我家住了大半年。每天除了照顧寧寧,就是一個人悶在房間裡。我曾經試著問過她寧寧父親的事,但她什麼也不肯說……就在寧寧十個月大的時候,她失蹤了。」
「失蹤!?」我失聲叫出來後才發覺到自己的失態,連忙用手掩住嘴巴。
「也不完全算是失蹤,因為她有留下一封短信。」雷的臉上浮起一抹近乎嘲弄的笑,不知是在嘲笑『她』,還是問笑自己。「她在信裡感謝我對她的照顧,對她的不辭而別感到抱歉,同時希望我替她照顧寧寧一段日子。」
「她有沒有說她去哪兒了?」
「沒有。起初我也以為她只是想四處走走,等心情好了就會回來,於是一面準備高考,一面照顧寧寧,一面等她回來。誰知道,這一等就是十三年……」
他的聲音裡揉和著很多不同的情緒。儘管我分不太清楚,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他失望。十三年來,他一定時時盼著她回來,但她沒有……
「可是,你還有寧寧啊……寧寧那麼可愛……」我輕輕握起他的手。雖然不知道這種安慰的是否有用,我還是嘗試著做了。我不希望看到雷這麼難受……
「寧寧……」他機械地重複著這個名字,眼裡光芒盡失。
「雷,你怎麼了?」我猜不透那黯淡的眼神代表什麼。
「你不是看到了麼?」
「看到什麼?」
「寧寧的病歷。」
「病歷?」強烈的不安籠上心頭,我幾步衝回電腦前,注意到最後一個還沒打開的壓縮文件。
握著滑鼠,我的手在發抖,點擊了好幾次才把文件打開。「摩爾尼綜合症」這個名字又一次出現在屏幕上……
「摩爾尼綜合症,血液病的一種。
主要症狀:血細胞壞死,血小板大幅度降低。
患者必須靠定期輸血、藥物注射和充足的休息維持身體狀況的穩定。
病症突發率73%。
凡病情惡化者至多在死亡前持續昏迷72小時。
全世界目前尚無成功治癒的病例……」
假的……開玩笑……是開玩笑吧?
我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但是,雷沉痛的眼神說明了一切……這是真的。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寧寧只有十三歲啊!生命才剛開始,怎麼可以得不治之症?
看著我的不知所措,雷來到我身後,兩隻手放在我肩上,彷彿在給我力量。兩個人裡總要有一個是冷靜的。
「別太悲觀。」他肯定地說,彷彿也在說服自己。」這一年來,寧寧很穩定。只要她能堅持下去,那73%就等於0,是毫無意義的。」
「真的?」我仍有些不確定。
「是的,她會活下去。」雷握緊我的肩膀。「我們會看著她好好活下去!」
「我們?」
「對,我們。」雷扳過我的身子,神情嚴肅地牽起我的左手……「願意和我在一起麼?」
「我們……我們不是已經在一起了麼?」
「不,我在向你求婚。」
「雷!」我吃驚地喊。
我實在無法形容那一刻的感覺。像什麼呢……震驚?無措?激動?惶然?畏縮?受寵若驚?驚喜交集?忐忑不安?……好像什麼都有一點兒,又好像什麼都不是。
※※※
有那麼一刻的衝動,我幾乎要點頭了,但雷適時阻止了我。
「不用急著回答,仔細想過再告訴我答案。」他的聲音出奇的冷靜。「我不希望你覺得我在逼你,所以我願意等。但在那之前,你始終是寧寧的家庭教師。答應我,不論發生了什麼,你都不會離開,你會一直在我身旁,在我和寧寧身旁。」
望著他的眼睛,我讀出了真實的渴望和期待。我還猶豫什麼呢?
「我答應你。」
他緊緊擁住我。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
「雷,寧寧後個星期生日對不對?」我忽然想起。
「是啊,十四歲生日。」雷有些感慨地說。
「我們給她開個party吧?」
「可是…」
「不必請外人,一個小小的party就好,寧寧會喜歡的。」我知道他在顧慮寧寧的身體。「只要別太累就可以了,不是麼?」
雷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點頭:「聽你的。」
「謝謝!」我環住他的腰,把頭枕在他胸前。「我好希望寧寧快樂……」
他揉弄著我的頭髮,覆在我耳畔低語:「這是我們共同的心願。」
我眼睛濕了,心裡漲滿了最真的感動。
這一刻,我是滿足的。不管將來發生什麼,至少還有一點聯繫著我們,一個共同的心願……
※※※
一個星期很快就過去了。
這期間,我只見過陶麗一次,就是她把病假單交給我的時候。她哪兒也不想去,我只得又陪她來到了茶屋。
「你沒睡好?」我問。其實根本用不著回答,那兩個明顯的黑眼圈已經說明了一切。
「吃過午餐了麼?」我又問。當時已是下午三點多,但我99% 肯定她還空著肚子。見她一聲不吭地呆坐在那兒,我只好自作主張地幫她叫了兩塊cheese蛋糕。
「我吃不下。」她總算開口了,邊說邊推開面前的碟子。
「吃不下也要吃!」我又把碟子推回去,板起臉命令道。「我不許你拿身體開玩笑!」
她緊緊咬住下唇,眼睛盯著桌面上的一點:「我……」
一時間,我以為她又要哭了,但她接下來的話卻令我停下了掏面紙的動作。
「我……打算拿掉。」她的聲音很輕,卻沒有猶疑。
「拿掉?」為了確定自己沒會錯意,我連忙又問:「是拿掉孩子麼?」
「是。」
「你決定了?」
「決定了。」她突然抓起勺子,一口接一口地把蛋糕送進嘴裡。
我把她強裝的堅強看在眼裡,一切安慰的話都在喉嚨梗住了。這種時候,她需要的是安靜,而不是安慰……
一滴透明的液體跌落在蛋糕上……又一滴……她仍是不停地吃,拚命地吃,像在發洩……蛋糕吃完了,她趴在桌上放聲大哭。
我沒阻止她。
幾道好奇的視線投向我們這一桌,但在我冷冷的瞪視下都乖乖縮了回去。
大約過了五分鐘左右,陶麗抹抹眼睛直起腰來。
「好了!恭喜我吧!」她勉強扯出一絲笑容。
「恭喜你什麼?」
「我把他甩了!」她把散落在臉上的長髮攏到耳後,我注意到她光潔的耳垂。
「你的耳環……」
「扔了。」她淡淡地說。「凡他送的東西,我都扔了。」
「陶麗……」我想安慰她幾句,卻被她揮手打斷。
「別為我擔心。」她把手疊上我的,給了我一個微笑。「我不會再哭了,這次已經哭完了一生的份量。從今以後,我還是我,不過是個全新的我。」
望著她重新煥發出生命的臉龐,我感到由衷的驚喜和欣慰。這是我認識的陶麗麼?
「手術什麼時候?」
「下週二。」
「我陪你去。」
「不用了……」
「讓我陪你!」我不容她拒絕。
「……嗯」
我笑了。
雖然有痛苦的代價,但她真的成長了。
※※※
這個週末,我到車站附近的超市採購了整個下午,總算買齊了生日party需要的東西。
星期一就是寧寧的生日。為了製造一個驚喜,所有的準備工作都是背地裡進行的。因此,當我回到雷宅的時候,特地先朝花園和客廳看了一眼,確定寧寧不在後才把大包小包的食物和裝飾品從側門「偷渡」進廚房。
看到我進來,元嫂連忙停下手頭的工作,幫著我把東西歸類放好。
「元嫂,寧寧呢?」我邊拆包裝邊問。
「小姐剛吃了碗蓮子羹,現在睡下了。」
「那就讓她多睡會兒吧,反正離晚餐還有些時間。」我從購物袋裡掏出兩盒軟包裝飲料,向元嫂解釋道:「這是最新的高維他命飲品,據說對增強抵抗力很有用,什麼樣的鮮果口味都有,寧寧應該會喜歡。」
元嫂笑呵呵地接過。「孟老師,你對小姐真好。」
「是寧寧討人喜歡。」我微微一笑。雖然沉重的感覺仍在,我還是盡量顯出輕鬆的模樣。想讓寧寧開心,自己必須先開心起來才行。
「唉……」元嫂突然歎了口氣。「不知道小姐還能過幾次這樣的生日……」
「元嫂!?」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難道她也曉得寧寧的病?可是雷告訴過我,元嫂和寧寧都不知道的……
「先生以為我不知道,可大夫換了好幾個,拖拖拉拉快一年,每次不是吃藥打針就是輸血,我就是再笨也猜得出來是怎麼回事。」元嫂搖了搖頭。「小姐可憐,先生更可持。自打小姐生病以來就從來沒睡安穩過。我走的路多,見的人也不少,像先生這麼好的人還沒遇過第二個。」
她突然在我的手上輕拍了兩下。
「孟老師,我是個直腸子的人,想到什麼說什麼,你可別怪我唐突了。」
「怎麼會呢?您有什麼話儘管說。」
「那我就說啦。」元嫂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我,目光裡確是笑意。我被看得有點兒不好意思起來。她終於開口道:「孟老師,雷先生這麼好的人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第二個,我覺得你們很般配。」
「元嫂……」我的險熱了起來。雖然沒有鏡子來照照看;但我敢打賭一定比番茄好不了多少。
看出我的窘迫,元嫂慈祥地笑了:「孟老師,不瞞你說,我在雷家待了二十幾年,早就把他當作半個兒子來照顧。雖然他凡事喜歡獨斷專行,可我知道他心裡也苦得很。男人也是人,有血有肉,不是鐵打的。是人就要有個伴兒才好……其實,孟老師第一天住進來,我就知道先生找對人了。你長得實在很像……」
見她突然把話打住,我不禁奇怪地問:「我長得像誰?」
「沒有沒有……」元嫂面色尷尬地搖手。「我的意思是,孟老師長得像……像薔薇花一樣漂亮,心地又善良,對誰都那麼體貼……自從你住進來以後,先生變了好多……」
就在這時,門鈴響了。元嫂匆匆跑去應門。
我有種奇怪的感覺,元嫂對我隱瞞了什麼。在這個家裡。還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麼?隱隱約約,我知道這和雷有關,但……僅此而已。
不想了不想了。我甩甩頭,對自己的疑神疑鬼感到好笑。在雷那般誠懇的告白之後,我還有什麼理由懷疑他?雖然,和他交往的時間還很短,「結婚」一詞的出現也太過倉猝了些,但是,人的眼睛是不會說謊的。我相信他……也相信自己……
一低頭,我發現地上還擺著買給寧寧的禮物——半人高的Kitty貓,吹氣的那種。
得找個地方藏起來,星期一之前被寧寧發現就不好了。想來想去,我覺得還是車庫裡的雜物間比較保險,因為寧寧是從來不到車庫去的。打定主意後,我抱起Kitty貓走出側門。
來到車庫門前,我愣了一下。
那兒除了雷的寶馬外,還有輛陌生的白色跑車。地上的輪胎印猶新,顯然才開進來不久。這麼說,剛才按門鈴的就是這部車的主人嘍?是來找雷的吧?我曾見過大學裡的教授來拜訪他,不過……如此拉風的路車倒是頭一次看到!
Kitty貓很快就藏好了。在一堆厚帆布的掩護下,絕對萬無一失!
我自信滿滿地走回廚房,腳步也不由得輕快起來,差點兒和元嫂撞個滿懷。
「元嫂,端茶給客人啊?」我問,目光被托盤上的茶杯吸引住了。
在雷家住的時間不短,卻從沒見過這麼別緻的茶杯……晶瑩剔透的玲瓏瓷,雕成荷葉狀的杯口,描金點翠的花紋……怎麼看都不像普通用來招待客人的東西,若說是工藝品到還有幾分可信度。看來訪客來頭不小呢……
「呃……是啊……」元嫂臉上現出幾分尷尬。
「來的是誰啊?找雷先生麼?我是不是該迴避一下?」我考慮到某些不便之處。若是讓人知道雷和女大學生同住在一個屋簷下,即便我們之間再清白不過,某種叫做「流言蜚語「的東西也不會輕易放過我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我把自己藏起來。上次某教授來訪的時候我就躲在房間裡一下午沒出來,以書本自娛。悶是悶了點兒,不過總比讓人誤會好得多。
「是啊是啊,孟老師還是迴避的好。」元嫂突然鬆了口氣的表情令我有一瞬間的疑惑。
我突然又想到一個問題:「要是客人留下用晚餐……」
「我給你送到房裡去。」元嫂搶著說道。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她似乎巴不得我快點兒離開……
為什麼呢?元嫂平時不是這個樣子的。難道是今天的客人特殊?
「我現在就上樓去嗎?會不會被客人撞見?」我小心地問。
「不會,客人和先生在書房……」
我心裡一動。元嫂曾經說過,雷不輕易讓人進書房,除非是很親近或很重要的人。那麼,今天的客人是哪一種?很親近還是很重要?
我能感覺到,強壓在心頭的好奇正蠢蠢欲動起來……
「孟老師,我要端茶過去了,你快些回房哦……」元嫂不放心地叮囑我。
「嗯,我這就回去。」我應道,但心裡已有了另一番打算。
走進房間,我故意沒把房門關嚴。因為我的房間比較靠近樓梯的緣故,倘若房門大開整個客廳都可以一覽無餘,如今雖然只留一條縫,若想看個大概也不成問題。
如果「神秘訪客」從雷的書房出來,一定會出現在我的視野之內。我戴上隨身聽的耳機,邊聽音樂邊目不轉睛地盯著外面,心臟「怦怦」跳得厲害,不只因為好奇和緊張,還有很大比例的興奮。頭一次做這種事,也不曉得叫不叫「偷窺」……
五分鐘過去了……十分鐘過去了……我打了個阿欠。原來偷窺也不是什麼輕鬆的差事,眼睛不能眨,身體不能動,悶都悶死了。
就在我昏昏欲睡的時俟,樓下傳來開門的聲音。出來了!我立時振奮起來,眼睛重新對上門縫……
雷走進客廳。他今天穿著淺灰色的休閒服,很有種居家男人的味道。在他之後出現的,是一個穿白色套裝的女人。她緊跟在雷身後朝門口走去,我只能看到一個窈窕的背影。
就在雷伸手去開門的時俟,她突然上前拉住他的手肘,彷彿有些激動地說了些什麼。我連忙拔掉耳機,只聽見雷壓住怒氣的聲音:「不行!」
我暗自後悔沒早些把隨身聽關掉。
「鈞霆…」
雷轉身揮開她的手。「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可是…」
「沒有可是!」
「鈞霆,我求求你……」她的聲音充滿了懇求,隱約還有一絲硬咽。我不由得同情起她來。雷一旦決定的事情,很少有人能讓他改變主意。
「你求我?你拿什麼身份來求我?你還有資格求我麼?」雷冷冷的聲音讓人脊背生寒。
「我……我知道我沒資格,我對不起你……但當初如果不那麼做,我真的會崩潰的。我只剩下一個軀殼,只有離開,我才能重新把生命找回來……」
我愣了一下。他們對話的內容……好奇怪。而且,這把聲音好像在哪兒聽過……
「鈞霆,」她急切地說,「我沒有忘記過你,我們還可以從新來過……如果你真的為寧寧好,就讓我見見她,難道這一點點母親的權利我也沒有麼……」
「噹啷」一聲,我的隨身聽掉在了地上。
樓下的兩人一同轉向聲音的來源處……我忙把門撞攏。
「咚」一聲之後,我渾身乏力地坐在地上,後背緊貼著堅硬的門板,彷彿那是唯一的支撐。
是她!在門合攏的一瞬間,我看到了。那張美麗的、記憶猶新的、只要見過一次就永遠不會忘記的臉龐——丁蘋……
這就是答案了。為什麼「四次元透明空間」的設計會出現在雷的書房裡,為什麼雷向學校請假也要出席弗尼托爾斯的展銷會,還有……為什麼我第一次見到她時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因為她姓丁!因為她和寧寧是那麼的相像!那雙一模一樣的眼睛……
真的是她麼?寧寧失蹤十三年的母親?一個事業成功的女強人?
雷是知道的……他一定早就知道了!為什麼不告訴我真相?想到他有所隱瞞的「故事」,我的心痛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一陣逐漸迫近的腳步聲。是雷!他上來了……我忙伸手把門從裡面栓上。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做,只知道自己無法思考,無法冷靜,亦無法抗拒這種下意識的反應。我不能見他,至少現在不行
腳步聲停在門前。短暫的沉默後,雷輕輕敲了敲門。
「孟帆?你在麼?」
在又如何?我苦笑。
他停止了敲門,卻用平靜而篤定的聲音繼續說道:「我知道你在的。如果你不想聽我的解釋,就在門上敲一下,我立刻離開。」
我飛快抬起右手,向後拍去。但是,在接觸到門板前的一剎那,我猶豫了,手……進退兩難地定格在半空。就……聽聽他的解釋吧……我把眼睛閉起,又一次讓門板支撐起全身的重量。
「你不敲,就代表願意聽我的解釋了?不回答也不要緊,我知道你在聽。」
雖然隔著一道門,我仍能想像出他篤定的眼神。還有什麼不在他掌握之中的麼?
「我並沒有欺騙你,只是隱瞞了一些內情。有些事,我覺得不說出來比較好,因為我怕你誤會。相信我,我沒有惡意,我只是不想失去你。」
我依然默不作聲。
「沒錯,丁蘋就是寧寧的母親。我也是不久前在弗尼托爾斯的展銷會上見到她後才確定這一點。因為,她以前的名字是丁柔,丁蘋是她出走後改的名字。」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期待我的反應,但我唯一的反應就是沉默。不是不願開口,而是即使開口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他只得繼續道:「我不知道她會來找我,更沒想到她還想見寧寧。我從來沒原諒過她生下寧寧,卻又放棄寧寧這種既不負責又自私的行為,我不會把寧寧交給她的。」
「為什麼呢……」我低喃。
寧寧的母親出現了……她從來就不曾消失過,也沒有忘記寧寧,不是嗎?
「孟帆?你在說什麼嗎?」雷的聲音透過門板傳進我的耳朵。「你想說什麼,就大聲說出來,或者把門打開,好好聽我解釋。」
「我在聽。」我勉強提高音量,卻無法讓語氣恢復活力。
「你不想出來,我不勉強你,但晚飯一定要吃,我叫元嫂給你送來。」
說完這句話後,門外便沒了動靜。
他大概下樓去了……我鬆了口氣。同樣是把自己鎖在房裡,有沒有他站在門外的感覺竟是那麼不同。我不曉得自己在逃避什麼。他麼?他不打我,不罵我,我為什麼要逃?那麼,我是害怕面對真相了?因為丁蘋的出現?是了,是她的那句「我沒有忘記你,我們可以從新來過」,是他眼中那抹煎熬的痛苦,是他們共同擁有的一段過去……這才是我真正怕的。
從來沒有很認真地想過我到底有多愛他。對我而言,愛就是愛了。因為愛,所以會惦記,會思念,會回味……但這一刻我卻明白,愛也可以很苦的。心底那種慢慢撕裂開的疼痛,蔓延至指尖的恐懼,滲透每個毛孔的孤獨……如果我不愛他,或是愛他少一點,這種痛苦是不是也可以少些?
遲了,因為我已經愛上了他。
把頭埋進膝蓋,我抱緊自己,卻仍忍不住微微顫抖。空蕩蕩的房間突然安靜得可怕,好冷……不……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再一個人!
不知哪兒來的力量,我猛地跳起來,拉開門朝外衝去……
碰!
我還搞不清是怎麼回事,已被面前的不明物體撞得眼冒金星,又在強大的反彈下跌坐在地板上……
好痛……我摸著幾乎扁掉的鼻子,一股熱流衝上眼眶……
「你還好吧?」
一定是撞暈了,我怎麼會聽到雷的聲音?他不是走了嗎?
就在我抬起頭的同時,我的腳離開了地面,身體也離開了,眼睛對上一雙再熟悉不過的黑眸。
「雷?」真的是他……
「怎麼這麼不小心?一出來就往我身上撞?」穩穩地托著我,他舉步朝樓下走去,邊走邊問:「撞疼了沒有?」
看著他神色自若的側臉,我一句話也說不出,眼淚倒決堤一樣湧了出來。
「別哭……鼻子很疼嗎?」他柔聲問。
我點點頭,又排命搖頭。
「到底撞到哪兒了?告訴我,我幫你揉。」
我指了指心口,雙手緊緊環住他的脖子。
「你……你要勒死我了……」雷發出窒息一樣的聲音。
我連忙把手鬆開,卻在下一秒聽到他的輕笑。
「小笨蛋,這麼容易騙……」
羞氣攻心,我握起拳頭使足力氣朝他身上打去……
他絲毫沒有躲閃的打算,反而抱著我在客廳的沙發上坐定「打吧,讓你打個夠。等氣消了,再靜下心來聽我解釋。」
我賭氣把臉扭向一旁,不說話也不看他。
「原來你也是有脾氣的。」他突然說道。
我一言不發地盯著茶几上的煙灰缸。
「這是個好現象……」
我挑眉,不曉得他何出此言。有脾氣是好現象?這是哪門子真理?
「這讓你看起來比較像個正常人。」
莫名其妙!我哪裡不正常了?
彷彿聽到我心裡的聲音,他接著說道:「你太經常表現出理性的一面,要不是我觸覺敏銳,我可能會以為你是缺乏感增的。」
「抗議!」我生氣地轉過身,「感情不外露和缺乏感情不能劃等號!」
「你終於肯說話了。這是否表示你現在已足夠冷靜面對我也願意接受我的解釋了?」
我一皺眉,胸口又隱隱作痛起來。「你還要解釋什麼呢?還有什麼好解釋呢?一切都再清楚不過……」
「不對!」他大聲打斷我。「你什麼也不知道。你不過聽到我和她的幾句對話,就認定我罪無可赦?你太天真,也大自以為是了!」
「你……」委屈的感覺在心裡翻騰。到底是誰的錯?為什麼我一定要坐在這裡聽他大聲數落我的不是?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好過分』,對不對?其實你根本不必開口,你心裡想的東西全寫在臉上。」
「你豈止過分,你簡直……簡直……」我想找一個更惡毒的字演來形容他,卻因詞窮而接不下去。
「我承認這一次錯在我,但不是你想的那樣。」
「你又知道?」我輕哼一聲,對他的武斷已見怪不怪。
「你以為丁蘋是來與我再續前緣的,對不對?」
我一呆,沒想到他會說得這麼直接。「難道……不是麼!」
「不是。」
如此簡單的回答當然不足以吹散我心頭的疑雲,我追問道:「『我沒有忘記過你,我們可以從新來過』,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別告訴我這是你們特有的問候方式。」
「這是她想見寧寧的借口。」
「就這樣?」
「就這樣。」
「真的?」
「真的。」
我沉默了。我該相信他麼?心底一個聲音在說:「相信他吧,相信他說的都是真的,相信他不會欺騙你……他不是最恨人不說真話麼?他一定不會傷害你的。相信他,至少……至少你會好過一些……」
思及此,我抬起頭迎視他的目光:「告訴我,你們有沒有『過去』?」
「你指什麼樣的過去?」
我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清清楚楚問了出來:「你……有沒有愛過她?」
「如果我說沒有,你相信麼?」他反問道。
不知是不是心裡的不安影響了我一向準確的判斷力,我始終看不清他幽深的眼眸後究竟藏著些什麼。彷彿有一層薄霧擋在中間,我可以依稀看到某些東西,卻又不敢肯定。
天啊!我到底該不該相信他?
「告訴我,你相不相信?」角色掉換了,現在輪到他咄咄逼人地追問我。
我放棄了掙扎,幽幽歎了口氣:「給我一個可以相信你的理由吧……」
驀的,我的肩頭被扳轉過來,兩片溫熱的唇封住了我的。
沒有以往的霸道和強硬,他用無盡的溫柔在我唇齒間探索,將綿綿的情意傳達……
好久……好久……
「這理由夠了麼?」
我眼裡閃著淚光,輕輕點了點頭。
這一次,我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