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先穩定好、武裝好自己的人,是齊家。
「太快了!」林詩皓的氣還沒調過來,聲音明顯有些匆促。「我甚至還談不上真的認識你。」
「認識和交往是可以並行的兩件事。」齊家靠近她,伸手拍拍她的背幫她順過氣息。「你還好吧?」是挺擔心的語氣。
林詩皓不解地抬眼望他,腦筋轉了一圈才明白他在擔心什麼。「放心啦,我今天又沒吃奇異果。」
「你沒有對其它什麼東西過敏吧?」他的表情還是惶惶不安。
「絕對沒有。」林詩皓搖頭的時候,很想笑。
他的憂心和她的輕鬆在空氣中膠著了幾秒鐘。
笑聲在空氣中爆炸。
「感覺上那已經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林詩皓眨眨眼睛,像是想把自己和時空串連起來。
「事實上那是不到二十四小時前的事。」齊家溫柔地為她撥開散在額前的髮絲。「其實我們已經一起經歷了很多很多。」
「這是個好理由,但是還不夠。」林詩皓還是搖頭。
「那到底兩個人該相處到什麼程度才叫做「夠了」呢?」
「這……」準備不足,雄辯滔滔的律師也只能捶胸頓足;她在這方面的經驗還沒辦法招架齊家的猛攻。「至少彼此的瞭解要足夠吧?」
「你覺得我不夠瞭解你?」齊家挑起一邊的眉毛,狀似不甚贊同。
「不要拿你的專長來壓我,我沒有說你法律條文背得不夠就不錯了!」林詩皓背過身踱著方步,拿了一個可笑的理由來頂他。「我還不夠瞭解你。」她悶悶地吐出結論,瞪他。
「那就來瞭解我啊!」齊家為她展開雙臂。「只要你願意,我的身、心,我的人,都是你的。」
林詩皓沒想到他會是這種反應,癡呆地望著他三秒,像個木頭人一樣僵硬地旋轉過身。
鼻頭酸酸的,呼吸有點阻塞,眼眶熱熱的,像有什麼東西要掉出來……
「不要再逃開了!」齊家的臂彎從背後環抱住她。「不要再像昨晚那樣逃開了!」
林詩皓沒出聲。
「接受一個人對你的愛意,接受「我」真的是那麼困難的事嗎?」齊家的頭頂上她的。
她還是靜靜的。
「這不關時間的事,也不關什麼了不瞭解的事,當我遇見你的時候就知道「那就是你」了。你不需要改變什麼,你永遠都是你自己,只是我會陪著你、伴著你,全心全意、真心真意。就給我這麼一次機會,好嗎?」
沒聲音。
該不會又睡著了吧?齊家在懷裡把她轉過身來。
「詩皓?」
這廂紙巾捂著鼻子的佳人,睜著微泛血絲的雙眼,幽幽地抬起頭來。
「幹嘛?」口齒不清地回應著。
「你怎麼了?」
「太感動了不行嗎?」惡狠狠的語氣讓濃厚的鼻音削弱了許多。
齊家的唇角開始忍不住往上劃、再劃。「噢!」難掩心中激昂的喜悅。「那你慢慢感動好了,我陪你。」
林詩皓瞧了他一眼,邊擤鼻涕邊含含糊糊地吐出一句話來。
「什麼?」齊家沒聽懂。
「△@#*X……」
「可不可以再說一遍。」
「我說……」林詩皓終於擤完鼻涕,清清楚楚地抬眼望入他的眼眸,鏗鏘有力地重複了她自己的心意。「好!」
「好?」齊家還是反應不過來。
「好!」還加上重重的點頭來加強語氣。
「你是說……」齊家的眼睛迸出光芒,雙手不自覺地抓緊林詩皓的肩膀。「好?」
「嗯!」她帶著淺笑,更肯定地點頭。
齊家沒有再多言,迅雷不及掩耳地低下頭,給林詩皓一記情慾和長度都足堪打破紀錄的世紀熱吻。
她的雙手爬梳上他的頭,密密實實地貼緊兩人的身軀,用絕不輸給他的熱情回應著。
堆滿冰冷機器的剪接室裡瀰漫的氣息愈來愈煽情、火熱,在無人的夜間辦公樓層……
「嗯……不行……」正當難分難捨之際,齊家硬生生將嘴唇從嬌艷欲滴的紅唇上拉開,貼著林詩皓的額頭喘息。「再這樣下去,我沒辦法保證自己會做出什麼事。」他閉上眼睛,喘出一大口氣。
林詩皓沒有反駁,兀自調整著呼吸……
「你的反應真激烈。」交融的氣息漸趨和緩,她對著他緊閉的雙眼說。
「彼此彼此。」齊家倏地睜開眼睛與林詩皓對視,嘴角掛著偷到了糖吃的傻笑。
眼波流轉,心心相印……
戀人交心的第一刻……
「你們在做什麼!」突兀的聲音硬生生介入他倆私密的空間。
是紀曜輝。
齊家和林詩皓分開一些距離,他仍是摟著她,兩人一起面對不速之客。
「是你?」紀曜輝原本沒有表情的臉,在看到林詩皓時迅速地閃過了一絲訝異。
「我?」林詩皓指著自己,不明所以地問著。「我認識你嗎?」不會記人果然是她的一大缺陷。
紀曜輝聳聳肩。「無所謂。」轉向齊家。「老大,放假的大好日子你跑到公司來幹嘛?」言下之意是「怎麼這麼不會選地方」。
「帶詩皓來看她的廣告處女秀。」齊家不疾不徐地答道。「你怎麼也來了?」
「我想找「如意喜餅」那支廣告的母帶,有個景不錯,下禮拜可能會用到。」
「後頭檔案室找找吧,剪接室裡只有最新的,那支廣告太久了。」齊家帶著林詩皓往門口走。「你慢慢找吧,我們要先走了。Bye!」
不等紀曜輝回答,他們兩人已經進了電梯。
「他到底是誰啊?」林詩皓聽了半天,還是不知道那個酷傢伙是何方神聖。
「你廣告生涯的第一個導演啊!」齊家看她搜索枯腸想挖出一丁點回憶的模樣,不禁失笑。「虧人家還暗戀過你耶!」
「我?」這一驚,非同小可。「真的假的?」
電梯到一樓,他們往停車場走。
「當然是真的,這可是小安走私給我的八卦,說曜輝自從拍了那支廣告就對你念念不忘,後來不知受了什麼刺激,就絕口不提了。」
一個模糊的印象閃進她腦海;一個莫名其妙捧著一大束花站在她家門口的人……
「呃……」林詩皓尷尬地苦笑著。「好像有這麼一回事。」
「記起來了吧?」
「嗯……你怎麼好像完全不在意的樣子?」這傢伙不是個敏感過頭的大醋缸嗎?
「我?跟這種小毛頭吃醋?」他的表情是「你把我看得太扁嘍」!
「說不定我就喜歡這種小毛頭。」
「好啊!那你告訴我他叫什麼名字?」
林詩皓瞬間被打敗,她的確是說不出來,趕緊轉移話題。「算了!我肚子餓了。」
「真巧!我也是耶!」齊家亂不正經地瞄了她一眼。
「誰跟你講這個!」林詩皓用力敲了一下他的頭。「我要吃飯啦!」
「好!是!遵命!」齊家一副小男人的模樣,乖乖地送她上車,護送女王覓食去也。
— — —
台北的雨,是那種挺容易教人心煩的雨。
纏綿不已、欲去還留,不乾脆、不俐落、不大不小,算是很不討喜的個性──這雨,有深閨大小姐的脾氣。
林詩皓歎口氣,拉下百葉窗,希望能擋掉一些煩人的濕氣。
趴回沙發,拾起翻了一半的小說想繼續下去,沒幾秒又索然無味地丟回地上。
無聊……
下雨天上哪兒都麻煩,連她最熱愛的「壓馬路」也會因為想到台北凹凸泥濘的街道,和擁擠的滴水傘陣而意興闌珊。看看表,中午才過去不到一個小時,剛剛餵下肚的水餃都還沒消化呢。林詩皓跳下沙發,一伸懶腰,決定把那件「嚴肅的事」找出來做。
擱在置物架上的公事包包已經蓋上一層薄薄的灰塵,想起每天拎著它同進同出的日子,好像也才是幾個禮拜前的事嘛……算了,「最近」發生的事太多,「上班」早就不知是何年何月的生活了。
不過,再過幾天,這樣的「生活」又將納入她生命的正軌,朝九晚五、汲汲營營……唉!真是挺無趣的!
No!No!No!怎麼會冒出這種想法呢?她可是樂在工作、成就非凡的最美麗的「認真女人」耶!放假放得骨頭都軟了,不振作振作不行了。
當機立斷,抽了面紙拂去灰塵,按開冰冷的銀灰扣,塞得半滿的公事包馬上恢復了正常運作。
預備好的文件是她隨時可以重新開始的工作。林詩皓隨便抽出一份卷宗打開,熟悉的法律文字馬上像程式一樣輸入她大腦,開始進入運作程序;訴訟進行到哪一階段?情勢偏向哪一方?掌握的有利證據還有哪些?適用於民法第幾篇第幾條?晚餐要和齊家去吃什麼……
晚餐要和齊家去吃什麼?!
怎麼會想到這裡來?
附近新開的一家川菜館看起來還不錯……
停!停!她現在在預習公事耶!回來!回來!
我喜歡五更腸旺的辣勁……
齊家應該也會喜歡吧?看他好像什麼都不挑……
就這麼決定了……
算了!
林詩皓把文件扔回桌上,二郎腿高高往上蹺,兩手舒舒服服地在胸前一抱。既然嘗到「思緒如脫韁野馬」般的感覺,要脫韁那就乾脆一次脫個夠吧!
雖說假期只剩最後幾天,至少這點胡思亂想的自由她還是有的。
齊家今天要去盯外景,大概會被淋成落湯雞吧。
林詩皓一點也沒察覺自己的臉上正泛起一種名為「傻笑」的稀有表情。
其實有個人在身邊喳呼、護駕,不管哪裡有個小病小痛都有人呵疼,心情不好也不怕找不到捶罵發洩一番的對象……日子的顏色好像一下子多了起來,絢麗得讓她總覺得快要睜不開眼。
要林詩皓說她已經適應了「情侶」這個字眼恐怕還是不可能的事,畢竟它的「適用期」至今也不過是幾天的事而已。
才幾天嗎?
怎麼她以前總以為要翻轉她簡單平凡的生活可能得到下輩子去了?
好無奈的想法……原來那種引以自豪的自由自在,是用來掩飾寂寞用的……
林詩皓從來不允許自己在任何一方面依賴任何一個人,包括情感。
這一次,是不是能稍稍放鬆一點自己的戒律?
倚賴齊家給她的溫暖和快樂?
會不會有一天……
「叮咚!」
一個挺不識相的電鈴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不會是推銷員什麼的吧?林詩皓納悶地晃到大門,透過門洞往外看……
「你怎麼會在這個時候回來?」才拉開門就被大熊式地抱個滿懷,她努力在齊家懷裡掙出一方空氣,抬頭說話。
「總監是個位高權重的職位。」齊家磨蹭著林詩皓的額頭。
「然後呢?」林詩皓聽不太懂。「你們公司倒啦?」
「烏鴉嘴!」他給她一記大爆栗,輕鬆地在客廳沙發上坐下來。「總監有放自己一下午假陪女朋友的權力。」
「你挑錯日子了。」林詩皓也倒上沙發,往他身邊靠,手往蓋著百葉窗的外頭指。「這種天氣蹺班,是給自己想睡午覺找借口啊?」
「虧你還自詡為台北通咧!」齊家摟著她,把玩著垂落在她肩上的髮絲。「一個小小的下雨天就把你給困住啦?」
「我是個很怕麻煩的台北通。」林詩皓是不可能給這種小小的激將法激起半點漣漪的。
「這樣啊?那就太可惜嘍!」齊家擺出一副無限惋惜的模樣。「我們就這樣排排坐、吃果果,四目相對地度過這個美好的下午吧。」
「不然你原本的計畫是什麼?」林詩皓斜眼瞄他。
「你不是說你怕麻煩嗎?」
「麻不麻煩由我決定,你說說看嘛。」
「真的?」齊家的口氣是「你有這麼勤勞嗎」?
「說啦說啦!」林詩皓開始耍賴掐他。
「好啦!好,你不要搔我癢。」齊家邊躲邊笑。「有沒有在下雨天逛過動物園?」
「動物園?!」林詩皓停下手上的動作。
「對啊!而且是下雨天去。」齊家順過氣來接話。
「我大概有四、五年沒去過動物園了。」林詩皓有點猶疑。
「那好啊,我們今天就去,我介紹我朋友讓你認識。」
「你有朋友在動物園?」林詩皓的眼睛開始發亮。
「對啊,我也好久沒去探望他了。怎麼樣?想不想認識他?」
「想!」林詩皓拚命點頭。
「那你還在猶豫什麼?」
— — —
「是你先說要去動物園的!」
「是你自己好奇我才說的啊!」
電梯門還沒開,兩個吵吵鬧鬧的聲音已經傳遍整層樓,伴隨著步出電梯的是兩個從頭濕到腳,還努力在針鋒相對的男女。
「我就跟你說下雨天很麻煩不要出門嘛!」林詩皓一邊撥著濕黏黏的頭髮,一邊繞著正在開門的齊家哇哇叫。
「你說麻不麻煩由你決定,要去也是你說好的啊。」齊家推開大門,對兩個人腳下一路從門外延伸進來的水漬皺眉。
「你說的好像下雨天逛動物園一點都不麻煩的樣子,我怎麼知道這麼麻煩?」林詩皓拉拉黏在身上的襯衫,喳呼著跟進浴室。
「我只是說我要去看朋友嘛。」齊家抓了兩條乾毛巾從浴室出來。「你自己愛跟的。」
「結果你朋友根本不出來──連大象都知道下雨天不要出來淋雨,我最喜歡的長頸鹿也都不理我……」
齊家把毛巾兜頭罩下,封住這個聒噪女人的嘴。
像擦小狗那樣用力地、徹頭徹尾地把她一頭滴著水的頭髮擦乾。
「我覺得河馬很可愛。」好不容易從毛巾中探出頭來,林詩皓突然冒出這一句,睜大眼睛滴溜溜地看著齊家。
「看你跟它們還滿能溝通的。」他拿起另一條毛巾開始擦自己,不置可否地看林詩皓。
「我不知道你會打香腸耶!」她的表情變成一臉的崇拜。
「小時候野過的小孩子不都會?」齊家聳聳肩。
林詩皓靜下來,似笑非笑的眸光掃過齊家。
「幹嘛?」他被看得不自在,扯著毛巾的手停在半空中。
林詩皓的唇角慢慢往上彎,眼神還是沒有移開。
「笑什麼?」齊家呆呆地跟著傻笑。
「好玩。」林詩皓的頭點了兩下。
「什麼好玩?」齊家的濃眉向中心靠近了一秒鐘。
「很好玩。」林詩皓點頭更用力、更多下。
齊家眉峰聚攏的時間更長一點,還是決定自己的智商追不上她思考的速度。「到底是什麼東西啊?」
「下雨天逛動物園啊!」林詩皓雙手攀上齊家的頸後。「很好玩。」微笑變成了不折不扣的燦爛笑容,她給了他一個小小的Surprise。
林詩皓吻了齊家。
雖然是突如其來,雖然是她第一次主動,雖然只是雙唇相碰的生澀接觸……那反應還是如燎原之火,迅雷不及掩耳地焚遍濕冷一身的兩人。
齊家的熱情在瞬間被撩撥到最高點,反客為主地攻城掠地,唇舌的挑逗侵襲之外,全身上下任何敏感的位置已然自動參與了反應,以最原始的本能表現人類最深切的慾望,室內的溫度燃燒、攀升、沸騰……
「哈啾!」
小小的一聲噴嚏破除了所有魔障。
林詩皓錯愕加迷濛的雙眼,有些不解地望著別過頭去努力想抑制「噴嚏狂潮」的齊家。
第一聲代表有人在想你,第二聲表示某個地方有人在罵你,而第三聲,以及以後所有的數字的意義則是──
齊家確定,他,感冒了。
一邊想停下往外狂衝的鼻涕口水,一邊用無辜無奈的眼神向林詩皓示意,他心裡則在長長地歎著氣……
他們兩個實在該一起去檢查一下。
每次好不容易有的親密時光都會被噴嚏破壞,搞不好他們彼此才是對方的過敏原。
「哈啾!」
……唉……
— — —
在齊家被兩個男護士合力拖進注射室還不忘回頭給她哀怨的一瞪之後,林詩皓吁了口氣,從候診室的椅子上站起來,往熟悉的電梯間逛去。等齊家挨完針到領藥至少還有十幾分鐘,她才不要坐在那裡聽那個討厭打針的傢伙碎碎念到耳朵長瘡;放他自個兒吃草去,姑娘她還有更有意義的事可以做。
要不是把他騙上車直接開到醫院,那個昨晚燒到四十度半到天亮的齊家還當真打死不看醫生,硬是堅持「你抱抱我就好了嘛!」的小孩子論調。
林詩皓的唇角泛起一股毫不自覺的笑意。這個平常盯她盯得比她老爸還緊的「成熟」男人,到這種時候啊……彆扭得跟什麼似的!
進電梯按了頂樓,林詩皓很習慣地接受電梯裡其他人怪異的目光。這家位於郊區的私立醫院,以高科技精密先進設備和企業化管理的醫療品質聞名,但是最為人所知的,還是另辟於頂樓,佔滿一整層樓的精神病人復健區。
而台灣人的社會,至今仍認為家有精神病人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所以……
步出電梯,林詩皓沒能立即適應樓層佈局的變動,稍稍花了點時間才辨認出她想找的病房方向,直直走去。
林詩皓一直定期拜訪這家醫院的精神科復健病房,已經至少有八年的時間;而她拜訪的對象,是個再怎麼牽連都算不上有任何關係、任何交集的人。
第一次拜訪這裡,是她大三學期中;為了完成一篇關於醫事法糾紛的報告,林詩皓選擇了醫療行為最模糊的精神科。當時她搜集到的資料中,有一樁被開業學長視作「錯綜複雜、無人敢接」的案子:一個未婚懷孕的少女意外流產,婦產科醫生處理不當導致大量失血,昏迷近半年,少女在植物人病房中甦醒,卻成了不哭不笑不講話的自閉症患者,家屬追究責任卻扯出少女繼父亂倫及精神科病房用藥不當,加上原先就有明顯過失的婦產科醫師。若非重金禮聘,沒有任何律師願意去-這趟渾水。
據說,少女的各方親人都等著對高額的賠償分一杯羹。
據說,少女的父母對控告的方式各持己見,相持不下。
據說,少女的繼父另聘更有名強勢的律師為自己脫罪。
據說……
但是林詩皓在高度警戒的病房中第一次見到張婉綾的時候,一點也不敢相信這是曾經遭受過這麼多折騰、被這麼多紛擾環伺,而且還在繼續下去的小女孩。
沒有任何人能夠打擾她吧?林詩皓想。
病房門口的守衛在聊天,護士拉了她的手要打針,媒體記者圍著一個醫生在病房外問東問西,拿著相機對她拍照……而那個不滿十八歲的小女孩,蒼白、略瘦但不見病容的她,只是很專注、很用力地看著窗台上啄食的小鳥。
林詩皓在她身邊輕輕地坐下,看著和她相同的景物。
守衛換了班,護士撤下了注射盤,醫生走了、記者散了,連小鳥也不知去向。一方亮藍的天空逐漸暗淡……林詩皓在張婉綾的病房裡坐了整整一下午。
黃昏的時候,小女孩回過頭來,給了她淡淡的一瞥。
報告花了半個學期完成了,糾纏不清的官司拖了很久──但還是有審判終結的一天,位高權重的繼父、著名的婦產科權威、久恃要職的精神科病房主任,丟官的丟官、下獄的下獄,好像「正義」這種東西也會偶爾在社會中閃現的例子似的……守衛撤走了,病房主任換了人,小病房裡的寂靜益發突顯著;不變的,是林詩皓這個會不定期造訪、病人自己可能都不一定認識的訪客。
八年的時間一晃眼就過去了。「非親非故」的林詩皓,一開始只是覺得她們倆很像而已。
走廊岔成兩條,她正愁不知道往哪個方向,一個認得臉的護士路過,打招呼順便也替林詩皓解了圍。
看來這兩個月精神科大大翻修改裝過一遍,她竟然會在走得熟透的樓層中迷路。
林詩皓覺得,自己能體會張婉綾隔開在人群之外、世事之外,那種安全和自在的感覺。
撇開原因和際遇的不同,她和她都算是喜歡孤獨的人,只是程度上的不同罷了。
每每在繁雜的俗務和人事糾葛之中,林詩皓就會不自覺地想到困在自己世界裡的張婉綾;在那樣的經歷之後,如果是她,也會作出那樣的選擇吧?
林詩皓沒有精神科的專業,也從不過問張婉綾的治療狀況。一個人決定了如此這般的繼續生命,官司裡的賠償給付足夠她在這裡得到妥善的照顧到老到死,那麼,林詩皓選擇瞭解和尊重她。
偶爾會來看她、陪她,是因為林詩皓知道,孤獨和寂寞往往只是一線之隔;選擇了孤獨的人,常常也是寂寞的。
她不知道張婉綾懂不懂、認不認得她,她陪她、她陪她,反正是兩個寂寞的人互相作伴。
熟悉的病房號碼在望,林詩皓的腳步雀躍了起來,要見老朋友的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婉綾,我來……」
踏進病房的一剎那,林詩皓急急收住了話尾,被眼前的景象卡住了思考的路徑。
正要將張婉綾從病床上抱到輪椅的人,聞聲回過頭來望向門口──
「齊家?!」林詩皓脫口而出。
「你怎麼會到這裡來?」他也是驚愕。
呆掉的兩人,面面相覷。
— — —
「婉綾是你妹妹?!」
還好現在空中花園裡只有齊家、林詩皓和張婉綾,都是自己人,否則她這一聲雞貓子鬼叫,包準招來「旁人」的白眼。
「這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你犯不著這麼大驚小怪。」齊家的聲音裡沒什麼溫度。
「為什麼我從來沒在這兒碰見過你?」如果,你真的是她哥哥的話。一直以來,除了官司鬧得正凶的那一陣子,她以為張婉綾的訪客是少得可憐的。
「別忘了這也是我第一次遇見你,我從來也不知道有你這號人物的存在。」
他說話的方式,就和他話裡的意思一樣;張婉綾的哥哥第一次遇見一個素不相識的訪客。好像他齊家從來也不認識林詩皓。
她不想要有受傷的感覺,但是,這真的很難。
「我認識婉綾快八年了。」林詩皓決定換個交談的方向。「偶爾會到這兒來陪陪她。」
知道他們的家庭很複雜,她不問這對兄妹為什麼姓名迥異。張婉綾受苦和官司夾纏的時候齊家在哪裡,林詩皓也不敢問。
「那麼她的來歷和前因後果你都很清楚嘍?」
林詩皓無聲地點點頭。
「你一定在奇怪,當年婉綾受盡折磨的時候,我這個哥哥人在哪裡,對不對?」
林詩皓看著他,只是無言。
「我也很奇怪。」他的語氣淒然中有一股很難忽略的諷刺。
「為什麼?」林詩皓注意到,認識齊家至今,這是第一次他對她講話沒有笑意、沒有表情。
「如果我不是那麼頑劣不堪地讓我母親直接放棄,如果我多關心一點我母親交往的對象,如果我不是那麼執意追求我那狗屁的自我人生,如果妹妹每一次的電話我再多追問幾句……只要我至少做對一件事,至少當那麼一次婉綾的好哥哥,那麼妹妹不用受那些苦,不用在這裡虛擲她所有的青春和生命。」
他一拳擊上水泥花壇,林詩皓顫了一下。好痛!
「齊家……我……」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想說什麼?同情我?說你能瞭解?說這一切都不是我的錯?」齊家抹了一把臉,像是戴上一層寒霜的面具。「省省吧!這些話我已經聽得夠多了,然後你們會拍拍我的肩,從此在看我之前貼上「罪人」的標籤,對吧?」
「我從來沒這麼想過!」林詩皓為自己辯白,納悶他怎麼會有這麼無稽的想像。
「那我倒是想知道,你一個沒有半點關係的人,竟然探視婉綾八年,圖的是什麼?你的感想又是什麼?」
「我……」該說什麼?寂寞的人陪寂寞的人這種話,是說給自己的心聽的。
「不是同情?不是可憐?」齊家的口氣咄咄逼人。「我就不信你不曾在心裡臆測過、怒罵過婉綾身邊不負責任的親友們,像我這個哥哥!」
「你不要給我亂按罪名好不好?」縱使她法律條文背得再熟,也辯不過他這個心理學的專業啊!
「算了,讓我靜一靜。」齊家推動張婉綾的輪椅,一旋身,往室內走。
林詩皓就這樣嗔目結舌地看著他迅速消失在門後的背影,說不出半句話來。
搞什麼?是他先生起那古里古怪的氣,講些明明沒道理,又反駁不了的話攻擊她的耶!
該靜一靜的人是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