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沃川令人防不勝防、無法招架。這樣一個幾乎一刻也坐不住的人居然能夠在每天放學後留到六點,並且連星期六星期天都用上——不間斷堅持了近一個月,就算說他要求補習是別有目的,他的韌性和耐力也夠她刮目相看的了。更何況,接觸下來之後,京闌知道他真的在學——出於他自身的某種動力;看似散漫的一個人,其實什麼事情都早巳規劃在胸。
她欣賞對自己人生負責認真的人,甚至對把握自己前途的人有著潛意識的敬慕,因此口頭上那句「不幫」,沒有實現一次便進了垃圾桶。
放學鈴聲匆匆響起時,她已準備好書本,雖是被動等待,卻是種默許;從來沒說等什麼,那毫不顧忌眼光走進的人影卻是一種無聲默契。
她那向來一下課跑得比兔子還快的同桌也收拾好了東西,只是坐在位子上,臉拉得老長。
「寫幾篇破爛文章有什麼了不起,以為自己是大師級人物了,幾斤幾兩也敢來教別人?」
京闌沒吭聲,轉了個向。
下一刻,她的書全部被掃到了地上。
「你別太過分。」
「我過分?」邵令曇冷笑,「究竟是你過分還是我過分?剛來時還死說什麼不知道,搶起別人男朋友來倒真是急,才過兩個月就投懷送抱,賤!」
京闌微微動怒了:「誰搶別人男朋友、投懷送抱,誰賤?你說清楚。」
「那請問你現在安安靜靜在這裡扮純情是等准?」
「等誰是我的事,你有眼睛老早看到了,不用冷嘲熱諷。」京闌說,「你兩個月來搗亂搗得也夠了,邵令曇,這次我跟你把話說清楚——你跟遲沃川是什麼關係我不知道,我也沒權管;但是我跟他絕對不是你想的那樣,你找麻煩找錯人了!」
「那你們算是什麼關係?」邵令曇咄咄逼人。
「是什麼關係都輪不到你來管,就算今天你是他女朋友也一樣。」男女朋友也是兩個獨立個體,可以互相滲透,卻不可以全面管制,邵令曇的蠻橫簡直像個小孩子,無理取鬧。
「呵,女朋友?女朋友算什麼,買飯打水洗衣服喊加油的?」邵令曇哼了聲,眼裡有絲惡意,朝著她壓低了嗓音,「他沒帶你去過他家吧?一百四十幾乎方米的公寓套房,他都是一個人住外面的,想做什麼根本沒人管。」
話中有著強烈的暗示。京闌猛地抬起跟:「那也是他的事,隨意評論別人的私生活很不道德。」
邵令曇笑得神秘:「那不單是他個人的私生活,也算是我的。」
一股冷流注進心靈深處。京闌只覺得有種很不舒服的感覺,好像毛毛蟲爬上了腳背,極力想甩開一但更後悔低頭去看。在未接觸人的心中,性是不可思議的東西,碰觸更是個恐懼與誘惑並存的禁忌。因為半知半解,所以把它想得很純,與愛情一體相連;而一旦像動物一樣,整件事情都會變得讓人感覺骯髒。
這麼想,可她不會那麼說。
「你們的事也沒必要向我報告。」她說。
「還有一件事情,我想你大概也不知道吧?」邵令曇加緊了打擊的力度。
京闌起身:「我沒興趣知道。」心裡的失望、難過攀升至喉嚨,有種破口大罵某人的衝動,積累起來的那點好感似乎也在逐漸流失中。
「是跟你有關的——遲沃川拿你在跟殷其雷、林-他們打賭。」
她震了一下,回頭卻是帶笑:「那讓他們去賭好了。」說著,收拾了地上桌上的書本,準備走。
「不等遲沃川了?」邵令曇暗含幾分得意。
「挑撥離間,你的把戲是哪本羅曼史小說裡學來的?太幼稚過時了——小姐!」她回以一擊,「而且你搞清楚,我沒在等他,你白忙一場了。」
「沒等?」邵令曇笑,「等就是等,喜歡就是喜歡。你知道我幹嗎一開始就那麼討厭你——因為你這種人太做作虛偽了,你根本不配讓別人來喜歡。」
「反正找也沒想讓你喜歡。」異樣複雜的心虛,她拎起書包便走,「配不配喜歡也是別人的事。」
「還有——」她轉頭一瞥,「我本來沒那個意思的,搞不好被你一刺激就接受了——反正有沒有搶都會被你罵。就算我搶你男朋友又怎麼樣?只要他真心喜歡,你嫉妒罵死我也沒有辦法。」
邵令曇臉色鐵青:「那你是承認了?」
「我承認什麼?」她笑得刻毒,「要我承認的前提條件是,遲沃川先承認你是他女朋友。」
邵令曇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在京闌走出教室門的那一瞬,她埋首在臂間,自尊心的破損和戀愛的幻滅讓不輕易流淌的眼淚奪眶而出。其實一開始就明白自己在一廂情願,但是沉溺就是沉溺了,好像水往東流的自然規律,怎麼也無法停止付出。男生面前,她表現出適度比例的灑脫和體貼;女生面前,她將一切歸咎於大姐頭面子的那份虛榮。但事實上,她願意被那樣的愛情束縛,願意把在乎都展露在別人的面前。
幾個平常要好的女生見狀圍了過來。
「令曇,沒事吧,」
她好一會兒才停止抽泣,抬起臉用手隨便一擦:「她算什麼東西能讓我有事?」
一女生看著她紅紅的兔子眼說:「大家想想辦法,再去教訓她一頓怎麼樣?」
「可是——」另外一個女生遲疑著,「男生裡面好像放過話了。你們知道我那口是校紀檢部的。本來在卡她的,現在見到她早上都放行了。」
「男生是男生的事。小笑,你重色輕友!」頓時成為眾矢之的。
「我又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遲沃川也很過分呢,昨晚今曇去找他,他怎麼說的……」
「是啊,都怪京闌……」
「吵死了!」邵令曇不耐煩地大叫一聲,四周頓時靜了下來,「臭男生跟京闌讓他們去死!我不會再去幹那種丟臉的事了,我邵令曇又不是沒人要!」
哭過便是決定將以往一切拋諸腦後,人生內容裡又不是只有感情一項;人家都已經明白著拒絕了,再纏下去也沒什麼意思,她邵令曇豈是悲怨的人?只是,驕傲讓她沒那麼容易嚥下那口氣。她惡狠狠地轉向小笑:「以後見到京闌,能怎麼整就怎麼整,有事找來擔;男生那一窩也都不是好東西,你那口也是遲沃川的狗黨,今天下午你就紿我寫絕交書去!」
小笑哀叫——
——***※***——
沉靜過後的教室一片喧鬧,是夏日望風過水面的波瀾。
這樣的年紀裡,痛苦是善於被遺忘的,受傷的口子在時間冶療下也會變成模糊的疤痕。久久後的回憶裡,當有同樣的風過,水面蕩漾開來波紋將重疊成以前的平靜,那不是老時的歡樂,也會是年少的感歎。
年少時有情動。
開始自欺地不信這世上有超出人控制能力之外的感覺,直到遭受近似滅頂的災難時,才明白自己的心態。因為認真了,所以開始在乎,開始變得理智有了短暫缺失。就像明明知道邵令曇話裡帶著別樣的目的,明明知道有些話是不可信,明明知道過往的事不能追究、無法更改……她卻忍不住要震驚、要難過、要莫名其妙地生氣。
京闌慢慢走過走廊,抬頭看去,西邊天空霞光染透,夕陽已有了沉沒之兆,暖暖紅紅的光如水流溢週身。在想好之前,她的雙腳已經有了自己的意志,停駐在四班教室之前。透過窗,她凝視著;這是她第一次主動來找遲沃川。
裡面正趴在桌上忙碌的人被同學拍了拍肩膀,示意注意外面。
他轉頭看來,臉上有一瞬的驚喜,隨即跟旁邊的人說了幾句話,跑出教室來。
她向後退了一步,站定。
「到門口了幹嗎呆站著,還要我出來迎接啊?」
「放學已經快半個小時了。」她舉起手腕上的表,「你下午沒過來補課,是不是以後都不要來了?」
他怔了怔:「我下午輪到值日掃機房和實驗樓,沒跟你說過嗎?」
「沒有。」她答。
「那是我忘了,抱歉。」他馬上就笑了,好像每天都有特別開心的事情,「只是你也要對我說一聲抱歉;我都清楚記得你值日和上課作息時間,你對我卻什麼也不知道,一點都不關心。」
「我幹嗎要關心你?」她冷冷地拋給他一句。
「補習老師關心學生不應該嗎?我正在整東西,很快就好,你要不要等我一下?」
「我有什麼義務要等你?」她仍舊像是吃了炸彈一樣。
他審視她半晌,才道:「氣我放你鴿子也不必氣成這樣吧?誰又得罪你了,要不要說出來我替你去報仇?」
「就是你得罪我。」
「我?」他好笑,「得罪你什麼就直說好了,別這麼陰陽怪氣行不行?」
她抬頭瞪著他,沒說話。
他也笑不下去了,皺著眉:「到底怎麼了?」
「沒事。」想想也覺得自己莫名其妙。聽到那些話竟有質問他的衝動,任憑感情驅策來了,話卻在心口醞釀成怒氣和酸意。她算是他什麼人,有什麼權利去知道他的以往「光榮事跡」?
「京闌!」他喊住掉頭要走的她,「你心裡又有什麼不痛快了,有什麼話不可以說出來的?我以為我們算是朋友了!」
朋友?她並不為這個名詞欣慰多少,受傷的感覺越發在喉嚨間翻騰得難受:「我沒事,你就當我前面突然發神經好了。」
「說女生的心事像海底針,這句話真的一點沒錯,要我是孫悟空就好了,可以到海底把繡花針撈上來。」他走到她面前,突兀地感歎了一句,「有事不說出來,誰知道你在想什麼,我真是當出氣筒當得冤枉。」
她心中一動,那種不舒服的感覺奇跡似的在他的一句話下消淡了,話語裡的防範也撤了下來:「對不起。」
「沒關係。」他表情認真地冒出一段話,「我知道你有情緒不穩.心理調節功能障礙的毛病,所以對你這種突發的症狀也有些摸透了,不過現階段還正在適應當中。到底是我去適應好還是你改正好,你看著辦;我個人以為還是你冶療一下比較妥當,因此『對不起』三個字還不如你把原先心裡想說的話說出來有效。」
「什麼?」她呆了呆。繞了半天圈子,原來他還是在追問她心情不好的原因。可是——他說已經算是朋友,這樣的原因她又怎麼有臉說出來?朋友便是一個疆界,尤其男女異性的那種,越過了界就是不可收拾的混亂和尷尬。而目前——她並不想失去這麼個「朋友」,原因竟是自己也懵懂的留戀。
「沒聽懂嗎?我還以為你會笑。」他似是受到打擊後地自憐。
她動了動嘴角,想笑,不知道什麼東西牽住了輕鬆,沉沉地:「你真是噦嗦得跟唐僧有得比,無聊,不跟你廢話,我要走了,以後有事先告訴我一聲吧。」
「等一下。」他拉住她,好像怕她就這麼走掉,頭轉向窗內喊,「林-,我先走了,幫我把書包扔出來,謝了!」
林-挑挑眉,比了個手勢,三下兩下整好,重磅炸彈包直線飛行而來——
遲沃川接得分毫不差,一種由來已久的默契。
京闌突然覺得羨慕。
「走吧,」他拽著她,「幫我補了那麼多天的課,我總得表示表示對你老人家的尊敬和感謝,說吧,想吃什麼,我請客。」
「不用了,我回去吃飯.我媽在家等找。」
「別客氣,給你敲詐機會。」玩笑似的話裡沒有接受拒絕的意念,「陪你媽吃飯哪天都可以,今天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啊。」
「你——都不用回家陪你爸媽?」她試探性地問,想起邵令曇那句「他一個人住在外面」,有點忐忑自己的用心。
「他們忙,住得又遠,找也樂得自由,想做什麼都可以隨心所欲。」
包括——帶女生回家嗎?話哽在喉間,她沒問出來:「是嗎?一個人住不會很冷清?跟父母感情不會疏遠掉?」
「還好,一個人也有很多事可以做。說到底,跟父母親再怎麼有密切血緣,人還是個體,還得自己活自己的,無聊嘛,有朋友,林瞽還常常帶著一大幫人來,找家早是他們樂隊的集會小本營了,」
「樂隊?」又一個吃驚,「他不是還是高中生嗎?」
「誰規定高中生不能玩這個?」
「我以為高中生高考壓力很重的。」
「那也只是一方面。」他笑了笑,「高考又不是惟一途徑,知道自己想做什麼最重要。不適合這種教育方式的人硬要逼自己去適合,教訓會很慘痛。」
「說得好像你已經經歷過一樣。」
「怎麼沒經歷過?中考慘敗啊。」他說得直露,「你以為我是怎麼進『十一中』的?要不是老頭捐幢大樓,學校敢冒風險收鬼?」
「你還有點自知之明。」
「所以嘍,期末就到了;我想就算不高考了,語言這種技能性的東西學一點也不壞,檔案也該會留得好看一點。」
「你不高考了?」她怔住了。
「可能吧,還要想想。」他似乎不是很願意多說,「幹嗎,你的表情好震驚,是不是開始擔心我以後要沿街乞討討到你家門口然後死賴著不走?」
她失笑:「我會拿拖把把你打走。」
「這麼沒同情心?」
「四肢健全、頭腦沒病的人當乞丐不值得人家同情。」她一本正經地說,「再說,好歹當過你一個月的補課老師,沒教導好我也沒臉。」
「瞧在你這麼盡心教導的份上,這一次我說什麼也要請你。」話題轉著又回到了起點,「別說不好意思了,要吃什麼?」
她搖搖頭。
「搖頭是什麼意思?」他從包裡掏出手機,按到她手裡,「怕你媽在等,先打個電話回家說一聲好了。」
她捏著手機半天沒動。
「不會連自己家的電話號碼也忘了吧?」他笑說了一句,拿過開始按號碼,「你不打我幫你打。」
「我又沒同意,你怎麼可以這樣?」她搶過。
「那拜託老師同學,你表示一下怎麼樣,不說話我怎麼知道你什麼意思。」
他還是笑,「風蕭蕭兮易水寒,京闌一去兮不復還;又不是讓你去刺殺秦始皇,用得著那麼慎重考慮?」她忍不住笑,收斂下來才問:「是你說吃什麼都可以?」
他想想:「荷包裡銀兩不足,就把我壓在那裡洗盤子好了。」
「我想吃人肉,行不行?」
他眨眨眼:「真的?假的?」
「真的,因為我沒吃過,很想試試。」
「阿彌陀佛,罪過!」他喊了一聲,開始伸手踢腳,「不是有話說我不入地獄、淮人地獄;現在還沒流行起吃人肉的風潮,為了成全你的心願,我只好犧牲一下自己的肉體了……你要涼拌、清蒸、紅燒、油燜、鹽醃還是火烤?」說著頭便探了過來。
她接不上話了,瞧著離自己不到半分米的臉孔,心跳的聲響可以掩過地球上萬物的喧鬧。
她自問——怎麼了?
「怎麼了?」
「怎麼呆掉了?」話語似乎急於打破那層迷障,他的凝視時的認真也消失在兩泓笑謔的眼眸深潭裡。
她突然笑開,酒窩裡有日光衝破雲層的眩惑:「有沒有去過防疫站檢查?我怕口蹄疫瘋牛病啊。」
「拐彎罵我?」他全然無視因性別差異產生的碰觸禁忌,伸長臂一把勒住了她的脖子。身高的優勢讓她怎麼掙扎也徒勞。
「你想勒死我然後省下那筆請客費?咳,咳——我呼吸不過來了——」笑意被擠在胸口,滿滿的,彷彿要脹破身體湧出來。什麼都不去多想,自在的感覺,無負擔的打鬧,沒有性別的國界,原來快樂的感覺覓是那麼容易、簡單。
「罵過我,待遇就要下降一級了。反正你這麼瘦,應該很好餵養,一碗過橋米線就可以打發了。」他拽著她往前拖。
她還在咳嗽:「混蛋——放手,你掐那麼用力幹嗎?」
「很難過嗎?我跟其雷他們打鬧慣了,沒想到你這麼不經勒。」他終於鬆開了臂,手放了下去。
她微微掀開淡米色襯衫的豎領,脖子上紅紅的勒痕可見:「看到沒?」
他呆了下,突然促挾地笑了起來。
「笑什麼?」她狐疑地看著,口氣凶悍,不知怎麼的,他那眼光讓她莫明地臉紅,氣勢就是壯不起來,「你笑什麼?」
「笑你神經短路。」他還在哈哈,拍她一下,「走吧,太陽下山,我都餓死了。」
「米線不行。」她討價還價,「起碼是勝德路那家的招牌海鮮面。」
「好啊。」他答得爽快,樓下去的話卻讓她發狂,「我本來還想請吃批薩的,兩項比較一下,還是海鮮面替我省錢。」
奸詐的人。
她低頭笑,走到半路,風吹亂下已經有些長長的頭髮,遮住眼睛,她伸手去撩.卻猛地一震——
她的手,竟然不知什麼時候跟遲沃川的握在了一起。
血脈裡的搏動紊亂。他彷彿感應到了什麼氣息,眼光依然停留在前方,溫暖厚實的手卻緊了緊。她試著抽出手,卻沒有成功。
人流裡,他拉著她上了公車,車內挨挨擠擠,他的身體卻自然成了防護的屏障,將她安置在雙臂一方天地裡。車的停轉讓人群一陣搖蕩,她卻只是一頭撞在了他的懷裡。上來的人越往後擠,兩人中的空間也越見狹隘,靠近……靠近……那樣沉厚溫暖的氣息,令人沉溺,她不知不覺半合上了眼,耳邊是車上播放的歌迴旋。
微笑似陽光照進蛛網角落
漂洗時間沉積的一窗塵埃
本不信真實主角會是你我
宿命寂寞花朵卻在午夜消悄綻開
音符躍動葉脈墜落笑的淚
世上故事都映照我的情懷
將無聲言語收藏到相擁裡
你的指撥動琴弦喚醒我心靈等待
春花顏色間睛光的爛漫
夏雨激狂後彩虹的夢幻
我們流連笑看歲月生命的精彩
為著一樣不變的原因呼吸簡單
秋夜黑暗中星空的璀璨
冬風寒天裡火光的溫暖
默契地將飛揚的羽翼收斂起來
不約而同地靜守四季相知相愛
聽著聽著,發覺遲沃川的聲音和入了其中。
「是首新歌吧,以前都沒聽過。」她問。
他答:「不是新歌,只是默默無聞的歌手唱的默默無聞的歌,沒聽過也不稀奇——這首歌,他本來就沒打算要錄到唱片裡的。」
「你好像很知道?」
「很巧,冷柏的聲音,我一聽就聽出來了——是林-他們樂隊的主音吉它手;寫詞的,是他女朋友。」
「很好聽。」尤其在正有著這樣心境的時候,旋律會讓人快樂到流眼淚,「你會唱?」
「你不會想叫我唱給你聽吧?」他的胸腔輕微地震動,笑,「我五音不全,跑調得可以讓睡在地下的死人都爬起來,你確定你有那個勇氣忍受?」
她也笑:「聽得出來啊。」
他不滿了:「我謙虛你就當我真的是破鑼嗓?」
「我捧也不是附和也不是,那你說我該怎麼辦?」她抬頭,眼中滿滿的笑意!
他微微低下了頭:「下星期天考完試這學期就算結束了,你那天晚上有沒有事情?」
「你幹嗎?」為什麼聽著覺得話裡有約會的意味?
「林-他們的樂隊那天是成立四週年紀念日,在『熒惑』通宵狂歡,有現場版的好音樂聽,你有沒有興趣?」
她想了想:「好、」也權當是慶賀這樣的高二結束的典禮吧。
「麵館到了,這一站下吧。」她擠著擠出了他的勢力範圍,跳出了車外。
「京闌!」他喊。
走出幾步的她回身望來,夕陽剛剛在背後的建築群中隱沒,暗影投下,而她那姿態,卻彷彿是夏日風裡搖曳的虞美人,本身便是光芒。
——***※***——
各自為著自己的事忙碌了十幾天,在走廊過道上遇見便是笑容的交換。幾次放學後或自習課間的片刻相聚,話語不匆匆,多了無言凝望的曖昧,這時同行的殷其雷他們便先是起哄一番,然後悄悄地避走。
心裡明白,只是少了一分說破的確定,他跟她之間所謂的「友情」早已經變質,或許說,從一開始就只是那樣借口下的交往。
這樣的神知,也是一種小小的快樂,可以到每晚關了燈之後,收藏到心口,像個秘密,在黑暗的被毯間細細回味、輕輕竊笑。
遲沃川抄給了她一份他的課程作息表格。表格反面竟然有他的電話,手機號碼以及生日星座……角落上畫了個擠眉弄跟的蠟筆小新——有著同樣粗黑的眉毛,看得她一晚笑翻在床上不能入睡,覺得自己像個神經病。
第二天,她從抽屜裡翻出那只從沒用過的諾基亞,在家裡附近的電信局買了手機號碼和充值卡。在寫字檯前猶豫了半天,終於給他傳了一條消息,發佈了自己開始使用手機的通知。這樣的通訊工具,本來對她而言是可有可無的——他不可能會知道,那是為他。
那晚躺下,她始終不敢關機,盯著枕邊藍色螢光的小屏幕,沒有睡意。
那麼長久的幾個小時,她只是數著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直到震動打破了靜寂。
剛剛手機充電。
他發來的短消息說。
明天下午先去「熒惑」佈置,你去不去?
他又發了一條。
她回:去,幾點?
五點,大概要佈置到六點。他們的音樂會八點半開始,十點半結束,考試完我來找你,說定了,明天見。
彷彿看到了他一個字根一個拼音地按下鍵的動作。
明天見。明天就是高二的最後一天,也是新的一天一夜。
她心滿意足地按下關閉按扭,藍光閃火間,黑暗裡有一朵微笑開在她的嘴角。
——***※***——
「熒惑」。
推著異常精緻的旋轉門,人也彷彿走人暈眩的時間迷宮。
「其實不是迷宮,每條路部通向羅馬,老闆拿來嚇顧客,男生拿來騙女生的。」遲沃川領著京闌七轉八轉,窄窄的過道,充滿了原木松香。
「你幹嗎不騙我?」她打量著頭頂上的裝飾。
他嬉笑:「知道我有多誠實坦白了吧?」
「王婆賣瓜。」她笑著罵。
並不長的一段過道,彷彿人生枝權的縮影。水氣迎面撲來時,她聽到了鳥的嗚叫和鳥翅的撲響。岩石構築的內部讓人以為到了原始環境中,左前方拱洞旁竟是一條幾丈高的人工瀑布。
「好陰森恐怖啊!」她說。
他一下笑了出來:「不是吧?人家都說好有情調,你真是沒欣賞眼光;見到老闆這麼說,你好被趕出去了,這可是人家的得意之作。」
「我比較喜歡溫馨型的佈置,這個太異類了點。」她說實話。
「人家也靠這個異類招攬生意,別跟我說你是第一次到這種地方。」
她望著他:「是又怎麼樣?」
他也沒表露出驚訝,只是笑著說了聲:「乖寶寶?」並沒有諷刺的意思。
再進去,是一個相當大的酒吧。組合的桌椅、寬敞的舞台、佈置了大半的場地……三三兩兩的人進進出出,看到了的,與遲沃川互相打著招呼,似乎早巳熟識。
一個女生邊收著一串拉花邊倒退了過來,黑色的高領背心,深紅碎花的長裙,個子不高,背影看卻有說不出的纖細婉約。
「王亦!」遲沃川喊?
那女生回過頭來,驚鴻一瞥或許不過如此。齊腰的長髮如水流轉,那張並不特別出色的清秀臉孔意外地令人印象深刻——不該說是女生,應是女人。
滄桑年歲未描寫上額,成熟嫻定卻靜澱在蒼褐的眼。不美麗,週身的氣質也絲毫不張揚尖銳,靠近時,自然便有親切由心生起。
王亦,令星月無輝。
「你才來?冷柏他們等你很久了。」
「京闌。」遲沃川介紹。
她笑,白皙近乎透明的面孔,細細紋路從鼻側沿到唇角:「女朋友?」
「女的朋友。」遲沃川看向京闌說,「王亦,那首歌詞就是她填的。」
京闌與王亦互相招呼了聲。
遲沃川問:「冷柏人呢?」
「在台後面接線吧,他們好像在說燈光沒凋好。」
「我去看看。」遲沃川拍了拍京闌的肩叮囑,「既然來了,你也要好好勞動,我把你交給這裡的大姐頭,跟著人家好好做事,別砸了我的牌子。」
說完便跑了。
於是,京闌便跟著王亦一起掛拉花選氣球噴彩漆。
女生要幹的事情也實在不多,沒半個鐘頭就完工。王亦拿了兩罐可樂回來,兩人坐在小圓桌旁聊天。
京闌這才知道,樂隊名叫「射手星座」,因為四個成員全部是射手座的!只有主唱林-是高中生,其他三個,包括頭頭冷柏,都是大學三年級:冷柏和丁惟照是讀信管的,海闊是念廣告的。
令她意外的是,王亦是早冷柏兩年畢業的學姐,足足大了他四歲。
或許,在純粹愛情的宣言裡,沒有任何標準,年齡差距和社會經驗都會變成虛無的零。
王亦有她說不出的心事。
冷柏也有他曾經的掙扎。
就像填寫的那首《相愛》,從塵埃的洗淨到靈魂花朵的綻開,必然有他們走過四季歲月的足跡。同一頻率的呼吸,看似簡單,卻容不得一點默契的偏差,零點零一秒的靈犀遲到,失誤便是咫尺天涯。
直到快七點,舞台的電線音響以及燈光設備才搞定,遲沃川與一群男生滿頭大汗地從下面的工作室鑽出來。
「搞這種設備電器的東西,還是小川行,惟照先前簡直在瞎弄嘛。」其中一個一身黑的抱怨,是海闊。
「冷柏,我們先上去試試效果吧。」林-走在後面,跟最後出來的說。
那個男生抬頭看來,很「白馬」的一張臉,很「黑馬」的氣質。眼神與王亦相觸,是笑。
「王亦,綵帶買了沒有?」海闊問。
王亦「啊」了一聲:「其雷不是說他來的時候會順便帶來嗎?」
海闊笑:「阿白,你哪次見殷其雷記得這種事情?那小子一見街上的美女,祖宗十八代都會忘光。」
「這樣啊,那我現在去買好了。」她站起身。
「海闊最欺軟怕硬,王亦有人撐腰,他也敢惹?」遲沃川插嘴。
「你別去下。」冷柏朝著乇亦說,「已經跑了一下午,讓別人去跑,大不了不用綵帶。」
丁惟照海闊他們四人怪笑起哄,叫得最響的是遲沃川。
冷柏捉著他的後領,推了一把:「臭小子,你去買。」
遲沃川說:「體恤冷老大一片憐香惜玉之心,小的領命;可否請老大賜同行者一名,以解路途寂寞?」
王亦也笑了:「叫京闌陪你去好了?」
一出去走就是幾條街,兩家禮品店裡的歡樂綵帶搜刮一空。
七點多的天空已經暗下,城市夏夜燈的華妝初上。從天橋上看,路燈揮出遊離的幻彩,半邊天照亮;車陣的燈光連成排,從天的那一頭一直延伸淹沒在另一個盡頭,火龍流動,繁華的氣息愈重。
因為是埋所當然的存在,從來沒想過這麼貼近地去感觸過夜的迷離。
一個挎著籃子的小女孩大著膽子靠了上來。
「哥哥,買朵玫瑰花給女朋友吧。」
記沃川先是條件反射地看了看周圍:「你跟我說?」
「怎麼賣?」京闌問。
「五塊兩朵。」女孩子乖巧地答,「姐姐,買一朵吧。」
京闌掏出錢買了兩朵。
女孩子卻亦步亦趨,不肯離去。
遲沃川突然轉身說:「你籃子裡還有多少玫瑰花,都賣給我吧。」
京闌看著那個籃子,裡面少說還有三四十朵,五塊錢兩朵——浪費金錢。
「玫瑰花謝得快。」她提醒。
她才不要捧著這麼多花回去,會被王亦他們笑死的。
「什麼花都會謝的,我就當做好事。」遲沃川買下花,女孩子興高采烈地跑掉了。
「白癡。」京闌輕罵了一句,心裡已經在想著等會兒收了花要怎麼說。
玫瑰花是情人的花,他送了不就是種表白嗎?她如果說聲謝謝會不會太奇怪?但是不說謝謝她又該說什麼?他會不會趁機說那三個字?她該不該這樣沒矜持地回應他?
她心又跳得厲害了,胡思亂想裡看了他一眼,他卻半天沒動靜。
她咬著唇正在疑惑間,他忽然停下了腳步。
他對過來的眼睛閃亮得可疑。
「你——想說什麼?」她的心臟快負荷不了這樣的緊張了。
「我想說——你等等。」捧著一大把火紅的花轉身便走進旁邊的一所燈火通明的基督教堂。
她頓時不能理解了:「遲沃川,你幹什麼去?」
他回頭笑得絕對無辜:「獻花啊。」
咯登!一塊大石頭當中砸了下來,讓她暈頭轉向。
原來前面的少女情懷竟是自作多情、美夢一場。呆呆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燈火裡,她越想越丟臉,越想越好笑:「遲沃川,你去死!」
「幹嗎叫我去死,我現在還不想上天堂啊。」他不知什麼時候跑了回來,「星期天晚上,裡面正在做禮拜,要不要進去看看?」
「不要。」她僵著,深覺面子的失落。
「你好像不高興。」他不死不活地來撩撥著虎鬚,「剛剛還是好好的,怎麼了?」
「我沒不高興。」她甩頭就走、
「真的?」他追了上去,「口是心非。」
「亂講。」她回頭假做了個笑,心口的氣憤卻像啤酒泡沫在翻冒。
「你是不是以為我那柬玫瑰花是買給你的?」
她惱羞成怒地站定:「那麼俗氣的花誰會喜歡,你白送我也不要。」
他停在她身旁,一下子靜默了,瞅著她漲紅的面孔:「你怎麼那麼死要面子的?承認了又不會是地球末日。」
手自身後伸出來了,遞到她面前的竟是一枝含苞的玫瑰。
她呆呆盯著花半晌,心情起落得太快,一下子不能夠適應這樣的轉變。
「喂,傻了?」他把花塞在她手中,振振有辭的,「你看,剛好湊成二朵,很有誠意;要是一大把的話,倒顯得很濫情。」
她低下頭忍不住偷偷地笑。
「不生氣了?」他促挾,「剛剛誰還說白給部不要?」
「混蛋!」她舉起三枝花一把打了過去、
他機靈地逃閃,喊著:「那是特地搶出來的三枝,打壞了就沒了!」
笑聲在流動的燈光裡散逸,映進她眼裡,也是那樣的夢幻,卻有了夏夜的溫度,突然唐末無名氏的一詞在心波動盪開:
牡丹含露真珠顆,美人折向庭前過。
含笑問檀郎:花強妾貌強?
檀郎故相惱,須道花枝好。
一向發嬌嗔,碎捻花打人。
不同的背景年代,卻同是有情者相似的小小意趣,前塵往事的延續。
不是愛情的定義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