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畔,景色如畫,遊人如織。河上畫舫穿梭,絲竹悠揚,歡歌笑語隨風傳送。
謝寒萼一身男裝,背手而立。身後,站著書僮打扮的雲兒。
「小姐,咱們不如回去吧!如果叫老爺知道,雲兒可吃罪不起。」
「你怕什麼!」謝寒萼冷笑道,「咱們穿了男裝,誰會認得出呢!何況又不是第一次出來了。」
「可是人家還是怕嘛。」雲兒一臉的懼怯,左顧右盼低聲道,「這是秦淮河畔呀,萬一……萬一碰上壞人……」
謝寒萼揚起眉,冷哼道:「我今天就是要見識一下男人尋歡作樂的地方。」
「雲兒,你看見那艘畫舫上的花幟嗎?」
雲兒依言看向河上最大最華麗的畫舫:「好漂亮的花幟,不過雲兒只認得一個『雙』字。」
「花幟上寫的是『色藝無雙』四個字。好大的口氣,只不知畫舫的主人是否擔當得起?」
「那種女人能好到哪兒去呢!」雲兒一撇嘴,笑道,「咱們夫人才叫『色藝無雙』呢!」
「呸!」謝寒萼喝道,「你不怕夫人知道撕爛了你的嘴。」
雲兒一笑,滿不在乎地道:「夫人那樣好,是不會責怪奴婢的,更何況還有小姐你護著雲兒呢!」
謝寒萼哼了一聲,也不理她。逕自尋了個衣著還算樸素,瞧著又不太討厭的人問道:「兄台,請問那艘停在岸邊的花舫是哪一位姑娘的?」
那人看了一會兒,再笑嘻嘻地將寒萼瞧了個夠,才道:「小兄弟可是初游秦淮?那船花舫的主人可不是女人,而是秦淮河上有名的男人——溫鳳歧。」
「溫鳳歧!」雲兒擠上前,興奮地問,「可是那個很有名,據說比潘安、勝宋玉的溫鳳歧?」
「可不就是。」那人瞧了瞧雲兒,笑得暖昧,「我瞧兩位小兄弟也是粉雕玉琢的美人兒,何必去羨慕別人呢!」
雲兒頓時漲紅了臉,寒萼柳眉倒豎,冷哼一聲,拂袖轉身。
「小姐。」跟了幾步,雲兒終於怯生生地道:「咱們不去看那個溫鳳歧了?」
「有什麼好看的。」謝寒萼冷笑一聲,仍是滿臉怒氣,「只不過是個不像男人的男人罷了。看了倒污了我的眼。」
雲兒吐了吐舌,不敢言語。
謝寒萼皺眉看向喧鬧處。只見一個衣衫襤褸的半大小子正從人群中擠過來,雖然手腳還算靈活,卻顯得狼狽。在他身後不遠處,正有幾個彪形大漢猛追不捨:「臭小子!你等大爺們抓住了,可有你好瞧的了……」
「小姐,咱們回去吧!」雲兒擋在寒萼面前,生怕小姐又打抱不平,惹出事來。
輕輕推開雲兒,寒萼冷眼旁觀。
那半大小子此時已被抓住。幾個漢子圍起來拳打腳踢:「臭小子!你再跑啊!你有本事再跑給大爺們看看。」
那半大小子哀叫連連,周圍的人卻只圍著看熱鬧。
謝寒萼怒從心起,排開眾人,冷笑道:「幾位爺,圍起來打一個孩子算什麼本事。」
停了手,為首的大漢仔細打量謝寒萼,見她一身華服,舉止高雅,且不知什麼來頭,卻也不敢輕易得罪:「咱們幾個不過是奉了主子的命令,教訓這偷錢的小賊。公子何必為這麼個小賊出頭呢?」
小賊!謝寒萼一怔,低頭看那小子。見他發枯面黃,骨瘦如柴,不覺心中一酸:「我看他是餓急了才會偷你們主子的錢的……」
話音未落,已有一個清脆的聲音道:「便是他偷了你們的錢,也不該打死他吧!」
「一個小賊,打死活該!」大漢怒喝著,回過身卻怔住了。
謝寒萼抬起頭,只見一個白衣男子含笑對她點頭,眼睛不由自主地瞪大,才明白為何四周這麼靜……
他穿著一襲淡雅的白褥衫,腰間墜著蝶形玉-,行動時叮咚作響,甚是動聽;再看他的臉,嗄?這哪是個男人?就是女人也沒這般俊俏!黛眉朱唇,星目隆鼻,憂鬱的眼神,眉宇間溫柔俊雅的書卷氣,簡直就是舉世無雙的美男子!
是他了!就是他!溫鳳歧,除了他還會有誰?還有誰配稱「色藝無雙」呢?
謝寒萼挑起眉,她本來最討厭不男不女的人。可是,見了他,卻毫無厭惡感,有的只是驚艷。他確實有一種令人一見傾心的美麗。這種誘人遐思的美麗,是上蒼精心創造的,不論男女都會為之心醉神迷。
溫鳳歧笑著點頭,心中暗道:不知誰家少年,倒不像常見的紈褲子弟般令人厭惡作嘔,反覺得親切。
「為了幾個錢就鬧出人命,終究是不值。不如你放了這孩子,你主子的錢我加倍償還便是了。」
「好的好的。」大漢輕佻地笑著,心中暗道:難怪會稱什麼「色藝無雙」,像這樣的可人兒,玩上一回,死了也甘心呀!
看著那雙近乎貪婪的眼睛,溫鳳歧強壓下心頭怒火,喚過小廝取了銀子:「錢你收下,這孩子,你們也可以放了吧!」
「放!放!馬上就放。」大漢淫笑著伸出手。
溫鳳歧咬住唇,怒形於色,回首看了一眼瞪大眼睛的寒萼,更覺羞憤難當。隨手拋下一塊碎銀,他匆匆離去。
謝寒萼一怔,跟了幾步,待要開口喚他,卻終是沒有開口:「雲兒,我怎麼瞧著他不像那種人呢?」
「孌童嗎?街上人的人都那麼說。不過雲兒可不相信,那麼好心腸的人……」
謝寒萼皺眉,蹲下身去扶遍體鱗傷的孩子:「你怎麼樣?我送你去看大夫吧!」
「不要你管!」他一把推跌寒萼,自己卻痛得呲牙咧嘴道:「我再怎麼樣,也不用你這種公子哥虛情假意!」
「呸!」一口血水吐在地上,他抓起地上的銀子,一瘸一拐地走開。
「你?」謝寒萼訝然,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受到如此對待。
「小姐,你怎麼樣?」雲兒扶起寒萼,緊張地上看下看,「有沒有受傷嗄?」
謝寒萼皺起眉,滿心委屈:「雲兒,我做錯什麼事?他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雲兒避開她的目光,好一會兒,才喃喃道:「小姐,你不要怪他……在他心裡,你這樣的富家子弟就是造成他苦難的根源嗄!」
「我?!」
「或許,雲兒不該這樣說。但是老爺所供給你的衣食玩器,哪一樣不是百姓的血汗呢?」
謝寒萼不禁茫然不知所措。
「雲兒如果不是被賣到謝府為婢,何來不愁衣食。如今,只怕比他還不如,甚至說不定早已餓死街頭。」
「這就是大粱的中都?崇尚佛法的大梁帝國,天子腳下也會餓死人?!」謝寒萼震驚不已,初次瞭解她所處環境之外的疾苦。
「小姐,你總是說生在士族之家,失去了自由,很不快樂。可是您不知道,有多少人羨慕你的生活呢!」雲兒淒然低語,聲音裡透出一絲怨憤。
謝寒萼苦笑,喟歎道:「我現在才知道,原來有許多人的心比我苦很多……」
「心!」雲兒冷笑,「他們為了能夠活下去,勞碌奔波,累也累得半死,卻還是不得溫飽,哪來的力氣哪來的時間去管自己的心呢!」
謝寒萼歎息,只覺心頭像壓了塊大石般鬱悶難當……
夜已深沉,謝寒萼卻還未入睡。凝望天上閃亮的星辰,她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著雲兒的話。在這樣靜的夜,許多她從未考慮過的問題困擾著她。
自幼,她就厭惡周圍人們荒淫放蕩的生活,憎恨隱藏在華麗輝煌之後的陰暗污穢,可她從來都沒有考慮過生活圈之外的世界。對她而言,外面的世界一直是自由,快樂的,而今天,她第一次體會到外面世界的苦難。
雲兒沒有說錯,那個孩子也沒有錯,貴族宗室確是百姓痛苦的根源,他們荒淫奢侈的生活是加深百姓苦難的禍首。
她站起身,眺望宅院西面稀疏的燈光。
從她居住的紅樓可以清楚地看見父親住的「西安園」,那裡依然有燈光。稀疏的燈光雖然比星星近,卻令她覺得冰冷,反不如天上星辰來得溫和親切。
她那柔弱的繼母曾多次暗示她向父親道歉,求得原諒。可是她不!她永遠都不會向父親認錯,即使所有的人都在譴責她、逼迫她,但只要她認為自己是對的,她就永不低頭。
父親是深知她性格的,因此即使他仍然憤怒,仍然不諒解,卻不曾來逼她。
謝寒萼苦笑,坐下身。她想像得出父親正在做什麼,不是晝夜狂歡就是飲酒作樂。典型的,標準的士族生活,荒淫而放蕩……
父親並不是一個好人!她深知這一點。
他自私、冷漠、奸詐、放蕩……他不是一個好男人,也不是一個好丈夫,甚至不是一個好父親。他的心似乎結著薄冰,雖然不是冷血無情,卻也沒有豐沛外溢的愛。
但是,謝寒萼知道父親是愛她的,與大她兩歲的雪蕊相比,她似乎得到父親更多的關注與寵愛。
小時候,雪蕊總是陪著母親做女紅,而她卻纏著父親,跟著他巡視果園田地。父親自傲的美髯只有她敢碰,只有她騎過父親的脖頸,像平常父女一樣放聲歡笑,是父親給了她快樂的童年。
但歲月使她成人。當她初次懂得悲傷、背叛、痛苦、憎惡……種種成人的痛苦令她失去歡樂,甚至失去了親熱地喊一聲「爹」的熱情。
她有了知識,有了思想,使她看清父親的另一張臉孔——隱藏在父愛之外的自私與無情、荒淫與貪婪。看得越清楚,她的心就越痛,她離父親越來越遠,甚至頂撞他、反抗他。父親卻甚少發怒,只是默默地看著她,甚至有些讚許,有些惋惜……
她記得父親曾經說過:她如果是個男孩,一定會是很好的謝家繼承人。她卻反駁:「男孩兒能做的事,我也一樣能做!」
她能做!至少,她遠比那些紈褲子弟更精明、更勇敢、更能幹。可是,羅裙絆住了她的腳,她被訓斥要永遠記住她是個女人。她真的很不甘心!
她永遠無法變成一個男人。但既然她是個女人,她就要活得更精彩。她要讓父親、讓所有的男人知道——女人並不是只能忍氣吞聲,懦弱無助地活著。至少,她絕不會那樣活著,她決不會讓別人來操縱她自己的命運!
一大清早,謝寒萼就帶著雲兒出了門。
她典當了所有值錢的東西,包括亡母留給她當嫁妝的首飾,那是她心愛的母親留給她最後的紀念。
可是,她仍然把它們典當了,雖然不捨,卻不後悔。她總是在想,她在天上的母親也一定會贊同她這樣做。她那溫柔的母親原就是最富愛心的人啊!
雲兒緊抱著包裹,萬分不捨:「小姐,你真的要把這些錢都捐到那個什麼仁堂去?」
「是『德仁堂』。」謝寒萼笑道,「我把錢捐到「德仁堂」,也算是做了一件積德的善事,而且還可以替爹、替自己、替我們謝家贖罪……
「贖什麼罪啊!」雲兒低聲咕噥,「施粥贈藥!哪有那麼好的事?我怎麼沒碰上呢!」
謝寒萼不禁笑道:「你沒碰上,可不代表沒有……這世上還是好人多。」
「好人?可別是騙錢的騙子!」
「不,」謝寒萼板起臉,「我相信這些捐來的善款一定會被用到正途上。只要有了錢,就不會再有餓死的人了,像那個孩子也不用再去偷別人的錢了。」
雲兒撇了撇嘴,如果她手裡有一盆水,她一定要讓頭腦發熱的小姐好好冷靜下來。可惜,她現在什麼都不能做,只能乖乖地跟著小姐。
謝寒萼笑笑,忽然停下腳步,傾耳聆聽。
她清清楚楚地聽見有歌聲傳來,豪邁而蒼涼……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謝寒萼知道那是北朝的民歌,反映的是北方的遊牧生活,草原景色,卻沒有想到會在南梁的中都建康聽到。
那豪邁而蒼涼的歌聲,就像深秋的狂風擾亂了她平靜的心緒,她不禁循聲找去。
歌聲從「金福酒樓」的二樓傳出,謝寒萼急步上了二樓,在眾多的客人中一眼就認出了那音調蒼涼的歌者。
那是個年輕的男子,魁梧的身材,威武的相貌,豪氣沖天,神采飛揚,卻隱約有歷經滄桑的淒涼與陰鬱。儘管如此,他仍是極具男子氣概的人。
謝寒萼愣愣地看著他,怦然心動。她告訴自己,這個人就是她等待多年的那個人。遊俠少年?熱血男兒?不管他是什麼人,都足以使她交託芳心。
她緩緩地走近,看著他抬起頭,向她微笑。謝寒萼不覺也笑起來。
他有一雙明亮的眼,溫暖而和善,一抹微藍,如深遠遼闊的海洋。微藍?她一怔,有些述感,他的眼眸竟是海藍的?!
「你是誰?」她癡癡地,著了魔似地問,幾乎嚇壞了雲兒。
那人卻微笑,淡淡地道:「宇文浩。」
「宇文浩?」她低聲重複,綻出微笑,「這個名字很好,我喜歡!」
「小……小……」雲兒瞪大眼,幾乎暈了過去。小姐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大庭廣眾之下說喜歡一個陌生男子的名字!別人會怎麼想?老爺會怎麼想?她還要不要嫁人啊?
宇文浩皺起眉,不甚瞭解。這男裝少女要做什麼?是啊——女孩!雖說南人大多生得眉清目秀,他一路也見多了那些男生女相的梁朝人,但這她和他們不同,他只看一眼就知道她是一個女孩子。
可……不是說南朗的姑娘都很害羞膽小嗎?怎麼她竟敢露出這樣火熱的目光?
「你的眼睛是藍色的。」她低語,引他側目,卻並未看到預料中的驚惶恐懼。
「像海一樣,」她笑起來,「至少和我想像中的海一樣,淡然、冷漠,卻蘊藏著狂野熱情;海般幽遠的眸光,有詭譎下的平和,無情下的溫柔……」
宇文浩揚起眉,笑起來,卻讓人感覺不出一絲暖意:「你如果要吟詩的話,可找錯了人。在下一介武夫,可聽不懂這些文縐縐酸溜溜的話。」
謝寒萼笑了起來,眼中閃動興奮的光芒:「『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借問誰家子,幽並遊俠兒。』你的白馬呢?寶劍呢?」
「在下並非遊俠劍客,何來白馬寶劍。」
「我不信。」謝寒萼熱切地望著他的眼,「我知道你一定是。」
「在下……」宇文浩不耐地拾起頭,卻望進她深幽的黑眸,剎那間失神。
「謝公子!」一個沙啞的聲音插入其中。謝寒萼抬起頭,認出是酒樓老闆金福。
「金老闆。」謝寒萼不禁笑起來。雖然與金福並非深交,卻相當欣賞他的豪爽與坦誠。
「數月不見,沒想到謝公子倒還記得我這麼個大俗人。」有點發福的金福瞇著帶笑的眼,有些討好地道:「小人給二位公子引見一下吧,這位是建康名士謝寒公子。這位宇文公子可是個大貴人了!他是西魏的使者,也是宇大將軍的愛侄。」
「宇文泰?」謝寒萼有些意外。雖然她身處南朝,也知道北朝西魏的實際掌權者就是宇文泰,其龐大的權勢就連魏帝都要仰其鼻息,服順聽命。
宇文浩淡淡一笑:「在下不過是村野莽夫,哪是什麼大貴人!倒是謝公子,能識芳駕,在下真是三生有幸。」
謝寒萼面上一紅,看看他含笑的眼眸,領悟他已識破她的偽裝。
「謝公子今天是要到……」金福打著哈哈,適時地化解了她的尷尬。
「我們要去『德仁堂』。」謝寒萼笑著,心裡大生感激,完全沒去看一直使眼色的雲兒。
宇文浩淡淡道:『你去德仁堂做什麼?」
謝寒萼一笑,坦然面對他。他知道她是個女子又怎樣?反正他遲早都要知道的。
「我籌到一些錢,想要捐到德仁堂去。」
宇文浩默默地看她,臉上古怪的神情讓寒萼捉摸不透。
「時候不早了,少爺!」雲兒皺眉扯她的衣袖。謝寒萼凝視他的眼,粲然一笑,「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是嗎?宇文浩笑笑,卻不說話,只默默地看她悠然離去。
「小姐呀!難道你沒有聽說過『財不可露白』這句話嗎?」才一下樓,雲兒就不滿地嬌嗔。
謝寒萼笑而不語,只靜靜地仁立,聽樓上傳來的蒼涼歌聲。
「隴頭流水,流離山下。念吾一身,飄然曠野。朝發欣城,暮宿隴頭。寒不能語,捲舌入喉。隴頭流水,鳴聲嗚咽。遙望秦川,心肝斷絕。」
「小姐呀!」雲兒跺腳道,「你到底有沒有聽到人家說的?」抬頭看看,她嘟嘴道,「這麼難聽的歌有什麼好聽的嘛!」
「遙望秦川,心肝斷絕。」謝寒萼低吟,有一抹憂色,「如果我遠離故鄉,也必會『鳴聲嗚咽,心肝斷絕』。」
「男兒欲作建,結伴不須多。鷂子經天飛,群雀兩向波。」她低吟,以為他聽不到的,歌聲卻戛然而止。
宇文浩默默無語,他想不到她居然會用一首《企喻歌》回應他。她想必明瞭他的思鄉情結吧!即使那裡有他太多的悲哀、痛苦,但仍是他的故土……她當他是勇猛的健兒,是高飛的蒼鷹,可他是嗎?他不是!他只是一個蒼涼的歌者、一個漂泊的浪子、一個惆悵的過客……他的滿腔熱血、他的正義感、他的同情心早已在炎涼世態中化為烏有。
他低歎,再次想起她看他的眼神——
她說他藍色的眼眸很美,像大海……可就是這一雙藍色的眼,使他備受歧視、冷落。
他不在乎自己的眼是藍色的,也不在乎自己體內流著西域胡人的血液。可是,他的父親在乎,他的兄弟在乎,他的家族在乎!他的藍眸時刻在提醒他們:他的體內有胡人的血液。
雜種!他們這樣叫他的。
即使他已努力使自己變得強大,即使他已成為叔父最信任、最倚仗的手下,卻仍無法改變親人對他的態度。或許,他永遠無法改變……
謝寒萼抬頭仰望,抿唇而笑。雖然他並未回應,她卻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意已如春雨點滴落在他心。這種感覺真好。
她微笑著,突聽身後雲兒尖叫。她還未回頭,就被人大力撞到在地,頓覺頭暈眼花,腰酸背痛;還未弄清楚怎麼回事,就看見一個灰衣大漢從身邊竄了出去,然後是雲兒的尖叫:「搶劫了!救命了!」
搶劫!她慌亂地爬起來,茫然地看著漠視週遭一切的人們。
雲兒尖叫:「求你們幫幫忙!抓小偷啊!」
謝寒萼咬咬唇,扯住尖叫的雲兒:「算了!靠他們還不如靠自己呢!」
「小姐……」雲兒低聲呻吟,「小姐,就憑我們兩個是抓不到那個小偷的。」說罷卻不得不緊隨其後……
謝寒萼氣喘吁吁,香汗淋漓,雖然她遠比一般的貴族紈褲子弟還要健康,但這樣緊迫一個亡命逃跑的漢子還真是吃不消。要不是一股強悍的意志力支撐著她,她還真要暈倒了呢!
「小姐!」雲兒喘著氣,認命地跟著謝寒萼跑進小巷,「小……」她畏怯地收聲,害怕地看著前面拿刀子的灰衣漢子。
老天爺!怎麼搞的?好死不死居然追進了死胡同。這下子真糟了,那偷兒還不狗急跳牆!萬一,萬一傷了小姐可怎麼辦?
雲兒悲哀地想,早已欲哭無淚。
謝寒萼鎮定地看著面前神情兇惡的男子,不發一言。她其實是很害怕的,但她並不慌張。因為那漢子看起來比她還害怕,連拿刀的手都在發抖。既然都有人嚇得發抖了,她又何必也做出害怕的樣子呢?
謝寒萼一想清楚,居然笑了起來:「看你的樣子似乎是第一次做這種事吧?你別緊張……我並不想把你送官查辦,只要你把銀子還給我。我就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你看怎麼樣?」
男人喘著粗氣,一雙混濁的眼充滿血絲,嘶聲道:「你們這些闊公子錦衣玉食,華宅美女,要什麼有什麼!丟這麼點銀子算什麼?幹嗎這麼死命的追我?吃飽了撐的!」
謝寒萼不禁怔住了。她可還沒聽過搶錢的犯人被抓住比苦主還凶的事呢!
歎了口氣,她努力保持風度:「有兩件事你說錯了。第一,這包裡不是一點兒銀子,而是三百五十一兩銀子;第二,這些銀子我是打算捐到『德仁堂』做善事的。所以,你必須把銀子還給我。」
「呸!」男人啐了一口,不屑一顧,「你這樣的公子哥我見多了,塞了點銀子,打著做善事的招牌,盡幹些令人作嘔的無恥勾當。」
「喂!你胡說八道什麼?!」雲兒從主人身後探出頭,怒斥道,「我們小……小公子才不是你說的那種人呢!」
男人撇撇嘴,不屑地道:「我管他是什麼樣的人呢!反正你們要做善事,這銀子就捐給我了。」
「你說什麼?」雲兒氣紅了臉,也顧不得害怕了,「這些銀子足夠一個十口之家舒舒服服的過好幾年呢!哪兒能無緣無故地給你這個大壞蛋呀!」
男人挑起眉,面容猙獰,一雙血紅的眼幾乎要滴出血來:「你們既然不識相,可就不要怨老子狠心了!」
「你要做什麼?」謝寒萼警惕起來。
看著男人拿著刀子衝過來,她慌亂躲避,卻被腳下的石頭絆倒。
「完了完了!這下可得受傷了!」她在心裡哀歎著。
突然,一顆石子飛來,打落了男人手上的刀。而她,則倒在一個溫暖而寬闊的胸膛裡。
她眨著眼,逆光看宇文浩的臉。陽光從他身後投射下來,他彷彿是披著金甲的天神——威猛而神氣。
她恍惚一笑,竟覺這溫暖的懷抱是她已期待千年、追尋千年的歸屬,不真實的感覺像一場遙遠夢境的開始。
在這一瞬間,她已忘了雲兒,忘了剛才的危險,忘了那逃跑的男人,甚至忘了一切的煩惱與憂愁,洋溢在心中的只是一種溫暖的,柔柔的溫情。
她微笑,首次展露少女特有的柔媚,如同牡丹舒展第一瓣的美麗,令人怦然心動。
她笑,低語:「我要嫁給你。」感覺到他身子明顯的僵硬,她笑得更嬌媚,更艷麗,「怎麼?我把你這大將軍嚇傻了?」
宇文浩凝視她,剛硬的面龐沒有一絲表情:「你想要我娶你?」
「不是。」謝寒萼笑著,自然地勾住他的脖子,很喜歡他溫暖的懷抱。
他聳聳肩,因她親暱的動作而有一絲不自在:「娶或嫁還不都是一回事。」
她笑,舒適地靠著他的肩膀。既然已認定了他,她就絕不會做嬌羞之態,任何親暱、溫情在別人眼裡或許是駭世驚俗,有傷風化,但在她心裡,一切都是順其自然,理所當然。
「我要嫁你。」她專注地凝望他的服,低聲卻嚴肅,「不管你願不願意娶我,我都要嫁給你。」
宇文浩回望她的眼,很難解釋自己內心的震動。
她是他所見過的最大膽的女子——一切的道德禮教對她而言似乎都不重要,只是固執地堅持己見。
她真的要嫁他,是單純的說笑還是浪漫少女一時的衝動?
他分辨不出,也沒有辦法分辨,只因他已心亂如麻。
他沉默地拉開她的手,輕輕地放下她,然後,沉著臉一言不發地走開。
謝寒萼看著他慢慢變冷的眼眸,心頭的熱情漸漸冷卻。在他轉身離去的一剎那,她的心一陣刺痛,彷彿美夢破滅,從幸福的雲端跌落痛苦的深淵。
為什麼?為什麼這樣冷漠地離開?是她不值得嗎?還是他已有了意中人?
她心亂如麻地猜想著,情竇初開的少女芳心墜入情愛的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