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兩點,甄璦笑睡得正好,突然被一陣急促尖銳的門鈴聲吵醒。「誰呀?」她辛苦地從溫暖的被窩中翻爬起來。
「誰呀?」她媽媽也穿好衣服,起來應門。
兩個人一起走到樓下,從鐵門的活動小孔中,她們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那是一位她們以前的老鄰居,姓楊,早些年對她們家很照顧的。
甄璦笑開了門,有禮貌地叫道:「楊伯伯。」她才一開門,就聞到他嗆鼻的酒味,她硬是壓下不悅的感覺。
「小璦,乖啊。」楊伯伯摸亂了甄璦笑的頭髮。
「楊伯伯有什麼事情嗎?」甄璦笑擠出了一張笑臉來。
「您請坐。」甄媽媽客氣地招呼楊伯伯坐下。
楊伯伯顛三倒四地晃到椅子坐下。「弟妹啊。」他開口叫著甄媽媽,一副他和她過世的丈夫是生死至交的態度。
「嗯。」甄媽媽倒了杯水給他。
「最近我的日子很難過,我是來請你幫忙的。」楊伯伯開口說明來意。
甄璦笑一聽,就知道他是要來借錢的,不,應該說是拿錢。他前前後後跟她們要錢,也不知道拿了多少,一毛也沒還。
甄媽媽有點為難地看著甄璦笑。
「楊伯伯,我們也是很想幫忙,只是最近景氣不好,花店的生意受到很大的影響,我怕我們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甄璦笑婉轉地拒絕。
聽地這麼一說,楊伯伯馬上拉下臉來。「你這小丫頭,怎麼這樣說話呢?你小時候楊伯伯我還抱過你呢,當年你爸和你媽來到這裡,什麼都沒有,是我好心收留了你們……」他又開始叨叨絮絮地說著以前對他們的恩情。
甄璦笑輕皺起眉頭。她當然不否認,他們曾經受過他的恩惠,但他不應該一直拿這點來勒索,更何況,他們這些年對他的回報,早就不欠他了。
被他這樣一說,甄媽媽有些愧疚。「楊大哥……」
甄璦笑暗自拉了她媽一把,扯了個笑。「楊伯伯,我媽媽心裡時常記著您對我們的好,也常提醒我,絕對不能忘了,只是現在生意真的不好。這樣吧,您等我一下。」
她從櫃檯裡拿了三千塊出來。「這是今天的收入,希望楊伯伯不要嫌棄。」
「這算什麼?!」楊伯伯的聲音馬上揚高。「三千塊就想打發我?你們當我是來跟你們乞討的嗎?」他這麼說的時候,啪地已把錢劫走。「算了,就當作我當年瞎了眼,才會幫你們。」拿了三千塊,他忿忿地走掉。
「璦笑,這樣好嗎?」看他惱怒地離開,甄媽媽不安地說。
「一定得這樣的。」甄璦笑走出去,關上鐵卷門,念道:「媽,雖然楊伯伯曾經幫過我們很多,可是這幾年他沉迷於賭博之中,越賭越凶、越欠越多,誰也幫不了他,連他家裡的人都已經把他趕出來了,我們還能幫上他什麼?而且楊伯伯根本把我們這裡當提款機,大半夜的,說要錢就來提款了。媽,你要堅持,絕對不能心軟。」
甄璦笑完全不知道她這麼說的時候,門外,一對紅了的眼睛,陰沉沉地發狠。
原來楊伯伯前腳出去,又覺得不甘心,後腳又踅了回來。沒想到站在門外,竟然聽到甄璦笑的說法。
哼哼,這兩個忘恩負義的母女等著,他會給她們教訓的。
甄璦笑窩回去睡覺,因為疲累,很快地就沉沉入睡。只不過她睡到一半的時候,忽然覺得又悶又熱,很不舒服。
她模模糊糊地起來,才發現有濃煙滾了進來。糟了!「媽!媽──咳、咳……」她不安地嚎叫,煙嗆得她難受,她的肺像是要燒了起來。
她趴臥在地上,尋找新鮮的空氣,摸黑到浴室中,弄了一條濕毛巾掩住口鼻。
這個時候,她聽到消防車的聲音,外頭一片喧鬧。她好慌,這麼多的聲音裡頭,她聽不到媽媽的聲音。
「媽!媽!」她害怕地叫著。
她想出去,一出去,火舌獰惡地竄燒了起來,她無路可逃,身上的水分都像是要被蒸發一樣,好熱、好痛。
怎麼辦?她會不會死在這裡?漫天的驚恐翻湧而上,和濃煙一樣,幾乎要把她淹沒。
她會死的!她極度恐懼地發現,她可能會死在熊熊的火海之中。
「咳!咳!」熏得人睜不開眼睛的濃煙滾滾撲來,她的意識逐漸薄弱癱瘓。
「媽……」她的呼喊更趨微弱了。
好痛,好痛!睡夢中的甄璦笑感覺自己成了一顆火球,火從她的體內燃燒著,要將她燒滅成灰。
火光之中,她終於看到她媽媽。
「媽……」她困難地擠出呼喊,卻見她媽媽越走越遠,她驚呼:「不要!」
「你醒了!」
有人在和她說話,聲音有些熟悉。她定了定焦距,才認出是嚴家笙。
「老天,你已經昏迷一天了。」他從新聞中,看到她們家發生火災的消息,就推掉所有的事情,趕來陪著她。
雖然醫生一再告訴他,她很幸運,傷得不嚴重,但他還是擔心,怕她會就這樣醒不過來了。
她看見他鬆了一大口氣的表情。
「我媽呢?」她一開口,聲音有些嘶啞,胸口灼痛。
嚴家笙突然默不作聲,他的旁邊有一位警察,警察與嚴家笙對看著。
不祥的感覺漫了上來,甄璦笑再問:「我媽呢?」
嚴家笙緊抿著嘴,她問得他好心疼。當著她的面,他實在說不出來,她母親葬身火海的事情。
最後警察說道:「很遺憾,我們搶救不及。」
什麼叫「搶救不及」?!甄璦笑突然覺得一陣暈眩,她聽不懂這句話。
警察繼續說道:「根據現場遺留的痕跡,我們研判是有人縱火。請問你們之前是否與人發生爭執或是結怨……」
「什麼叫做搶救不及?」甄璦笑打斷他的話,迷茫地望著他。
「這……」警察看著她。
嚴家笙開口:「警官,她現在精神狀態還不穩定,請你改天再來問吧。」
「好吧。」警察看這情況也不忍心再問下去,只好答應先離開。
「什麼叫做搶救不及?」甄璦笑喃喃地問著嚴家笙。
嚴家笙的心口悶疼起來。看她的樣子,讓他好難過,他第一次冒出那種想殺人的感覺,好想殺了那個縱火毀了她家庭的兇手。
他在她的床邊坐下來,溫柔地說:「以後不管怎麼樣,我都會照顧你的,不會留下你一個人孤孤單單的。」
望著他那雙深邃溫柔的眼,她突然懂了,知道以後她就要一個人孤孤單單了。
她撲靠在他的肩頭,痛苦地乾嚎著。「好痛、好痛,我好痛。」
好痛,這種痛,是皮開肉綻的痛,是撕心裂肺的痛,可是她哭不出來。也許她的眼淚,早在那場火災中蒸發燒融干了。
連著幾天,甄璦笑都睡不好,下午睡到一半,她又咳了起來。「咳!咳!」因為輕微的吸入性嗆傷,所以她l咳的時候,都會咳出黑色濃濁的痰。
「還好吧?」剛好進來替她換藥的護士,好心地問著她。
「還好。」甄璦笑輕聲說。
她回答護士的話,有些漫不經心,目光不自覺地找尋著嚴家笙的身影。
這幾天,她對他的依賴,好像成為另外一個嚴重的後遺症。
她的個性開朗、大而化之,很多事都迷迷糊糊的,一直以來都依賴媽媽細心地照顧她的日常生活,母女倆相依為命。
現在媽媽死了,花藝坊沒了,她突然之間沒有了依靠,像是漂浮在茫茫大海中的人。
嚴家笙是她唯一的依靠,她只能緊抓著不敢放手。
半夜時,她發了噩夢醒來,要看他守在她身邊,要聽他輕聲地哄著她,她才能夠再度入睡。
他不但照顧她,還為她奔走母親的喪事。她知道自己成了他沉重的負擔,因為他的眼眶下都黑了一圈。
可是她還是賴著他,在他對她呵護的目光中,安心。
護士說道:「你男朋友特別要我們提醒你,冰箱裡頭有削好的水果,桌上有養生茶,想吃冷的、熱的都有。」
甄璦笑的臉微微地紅著,細聲地說:「他不是我男朋友。」
「真的嗎?」護士小姐誇張地喊著。「這裡好多護士好喜歡他耶!如果他不是你男朋友的話,我們可是要行動了,這可是關係著我們的幸福呦。你要說實話,他到底是不是你男朋友?」
護士輕手輕腳地幫她換藥。
甄璦笑受到二度灼傷,皮膚紅腫、起水泡,不只劇痛還會有灼熱感,每次換藥,都疼得教人受不了。
好在她運氣好,燒傷的面積不大,也不是最嚴重的灼傷,否則就要動員數個護士,快速替她換藥,才能避免失溫和感染。
見甄璦笑痛得擰眉,護士開玩笑地說:「相信我,我絕對不是因為嫉妒你有這麼好的男朋友,而有謀害你的意思。」
甄璦笑微微一笑。護士一再誤會嚴家笙是她的男朋友,她也不再否認了。
嚴家笙對她這樣的照顧,很難不讓人誤會。
甄璦笑第一次發現自己的虛榮心,她因為被誤認為是他的女朋友而竊喜著。她幻想著,嚴家笙是喜歡她的,所以才對她這樣好。
最可怕的是,她發現,她會想要獨佔嚴家笙,不希望有人來搶他,所以她讓這曖昧的流言持續,就讓她們認為她是他的女朋友吧。
護士幫甄璦笑換好了藥。「好了。」
「請問?」一個男人敲門進來。
甄璦笑認出他來,那是從事房屋仲介的黃先生。
黃先生一看到她,露出了笑容。「甄小姐,你果然在這裡。」
「你朋友啊?」護士小姐說。「那你們聊,我先走了。」
黃先生對離開的護士一笑。「謝謝。」
他走了進來,把一盒水果放在桌上。「對不起,之前我怕你的情緒不好,所以一直不敢來打擾你。伯母的事情,我真的覺得很難過。」說著他的眼眶就這麼紅了。
看他眼眶泛紅,甄璦笑的心口悶揪成一團,鼻子冒出水氣,她強忍著想哭的衝動。「謝謝你來看我。」因他表現出來的同情和哀傷,她已經把他當作是朋友了。
看她的態度比以前友善許多,黃先生說道:「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地方,你再告訴我,我一定盡心幫你的。」
「咳!咳!」可能是因為內心的激動,甄璦笑又咳了起來。
「喝點溫水吧。」黃先生拿了一杯水給她。
「謝謝。」甄璦笑接過水杯。
「不客氣。」黃先生繼續說道:「我想,你可能再也不想回到傷心地了,我這邊可以幫你盡速處理花藝坊的土地問題。雖然說事故地通常不容易脫手,但是我會想辦法在最短的時間內解決,讓你有筆錢可以……」
聽他說著,甄璦笑的臉沉了下來。不等他說完,她就把水往他臉上潑去。
「啊──」猝然被潑了一臉的水,他呆呆傻傻地愣住。
甄璦笑低吼:「出去!咳、咳……」
她咳得很厲害,臉色又難看,黃先生嚇了一跳。「那我下次再來拜訪好了。」
他倉促地離開,險些撞到正要進來的嚴家笙。
嚴家笙瞧了他一眼,看甄璦笑咳得厲害,眉頭緊皺。「怎麼了?」
「沒事。」甄璦笑吞了一口口水。「我以為他是好心來看我,沒想到他是來勸我賣掉土地的。雖然我母親被燒死在那裡,但那也是我父母留給我唯一的紀念,我怎麼可能賣掉?他還告訴我事故地不好脫手,他以為這是施恩給我嗎?」
聽她這麼說,嚴家笙突然有些心虛,他的看法和那個sales的看法相去不遠。
他喜歡她,卻也無法完全瞭解那個地方對她的意義。
他暗自慶幸,他從不曾提過這件事情,知道她討厭賣房子的人,他懂得避開這個話題。
她看著他,不明白他的眼神為什麼突然有些閃爍。
甄璦笑輕輕勾了勾嘴唇。「我還以為他和你一樣是個好人。」
「我?!」她這麼一說,他更心虛了,立刻轉了個話題。「對了,有件事情,我不知道該不該跟你說。」
「什麼事?」她問。
「縱火的嫌犯已經自首了,你……想知道他是誰嗎?」
甄璦笑的心跳快了,她的雙手不自覺地握在一起。
嚴家笙沒說出是誰,只說:「他說,他很後悔,他沒有想過要致人於死的。你……要去看他嗎?」
甄璦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那個人姓楊,與我們是舊識,對不對?」她的胸口好痛,光是這麼說的時候,她就覺得呼吸困難了。
他溫柔地說:「我知道叫你去看他,是件很殘忍的事情。但是我想,那可以為這整件事情畫下句點。」
他看得出來她很堅強,所以這些日子以來,她沒有歇斯底里地狂哭,但是他也看得出來她的傷痛其實是毫無止盡的。
「我現在承受不起這些。」她搖頭。
「我明白。」他微微一笑。
「謝謝。」她感激他對她這樣體貼。
「你可不可以別再跟我說謝謝了,你至少跟我說過一百次了。」他故意裝作不耐煩。
她抬頭瞅他,兩個人眼神交流,她的心口怦地跳快。
她一直以為他是她所攀靠的浮木,但是這一刻,她才猛然發現,他是另外一泓湖水,不知不覺中將她包圍。
他的眼裡,浮出溫柔的笑意。「你要慢慢習慣才行喔,因為我還會繼續對你很好很好。」
這是第一次,他在眼神和語氣中透露出那近似情人的曖昧。
那樣的寵護和呵疼,讓她微醺。她的雙頰酡紅,對他萌生的,不只是謝意,還有說不出口的愛意哪!
經過將近兩個星期的調養,甄璦笑的傷口癒合得差不多了。
那天,嚴家笙去看她,一進病房,他便興沖沖地脫掉外套。「璦笑,我變個魔術給你看。」
「魔術?!」甄璦笑眉頭微皺。她對這個並沒有興趣,不過看他興致高昂的樣子,她也不好潑他冷水,勉強地扯了一個笑。「什麼魔術?」
他拿出一副撲克牌,取出五張後,展開來給她看。「一、二、三、四、五,你隨便記一張牌的花色和數字。」
「喔。」甄璦笑記了一張紅心五。
嚴家笙把五張牌放進上衣的口袋中。「現在你要努力地想著那個花色和數字。」
雖然知道魔術只是障眼法,但是甄璦笑還是照他的話做。
他有模有樣地「感應」著。「我知道是哪一張牌了。」
他再從口袋中,拿出四張牌放回原先的牌堆中,最後他信心滿滿地拿出口袋裡的最後一張牌。「你心裡想的,就是這張牌對不對?」不是故意的,不過他扔下牌的動作非常的帥氣。
甄璦笑一看,一張黑桃六。
她噗哧地笑了出來。「錯了啦!」她很期待他會拿出對的牌,沒想到,他竟然弄錯。
「錯了?!」他先是一愣,後來也笑了出來。「我很想念這個笑聲。」
聽他這麼說,她往他臉上一看。
他揚開了笑。「我還以為要跳草裙舞,才能逗你笑的。不要忘了你的名字,璦笑,那是你媽媽對你的期待和祝福。」
在他的笑容中,她突然瞭解了他的用心。他的魔術表演這樣笨拙,看來,他對魔術一定也沒有興趣,這麼做只是想博得她一笑而已。感動瞬間漫了開來,她覺得鼻眼酸濕,有點想哭。
「怎麼辦?我想看的其實是肚皮舞耶!」她調皮地一笑。
「肚皮舞?!」他故意皺眉。「這可能有點為難,我的身材實在太好了。」
「呿!」她白了他一眼,她原本還想笑他兩句的,不過他的手機突然響起。
「你等我一下。」他到外面去接電話。
這通電話講得有些久,她不耐煩地下床,眼睛瞄到他外套上的皮夾時,她的心跳突然一快。
嚴家笙雖然對她很好,但他總是不大提自己的事情。有時候,她問起他的工作或是什麼的時候,他都會顧左右而言他。
她很好奇,他是做什麼的?他都認識些什麼人?為什麼他都不肯讓她知道?他好像是喜歡她的,但是為什麼他要對她隱瞞這麼多呢?
她看著他的皮夾,那裡面會有很多她想知道的訊息。她的心跳越來越快,快得幾乎要將胸腔擠爆。
不能看、不能看,甄璦笑的心裡真的是這樣想的。
她的眼睛往門外看,門關著,嚴家笙還沒進來。
她的手快速地抽出他的皮夾。
她緊張地發抖,卻忍不住翻動皮夾。
一張名片上面寫著──「泰安房屋董事長嚴家笙」。
她愣了一愣,心臟幾乎麻痺。
他對她這樣的好,原來是有目的,是有預謀的。他和那個姓黃的沒什麼不一樣,他想要的,應該還是她家的土地吧!
她想著他種種不可理解的行為,赫然發現這樣的解釋竟然如此合理。
為什麼他要做得這樣漂亮,讓她以為他喜歡她?為什麼他要做得這樣漂亮,讓她喜歡上他!
她的心口疼了起來。咚地,一滴眼淚從她的頰邊滾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