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隊官兵個個垂頭喪氣的林列在官道兩旁,塵沙揚了他們一頭一臉的狼狽。
此刻夕陽已經西斜,涼風送爽,比起不久前的驕陽曝曬,情況實在好太多了。但是一整天這樣站下來,大家還是都顯得疲累困頓。
官道旁六角十里亭裡,或坐或站著幾位盛裝打扮的官員,瞧他們烏紗帽歪了、官服被汗溽濕的模樣看來,似乎在這小小的亭子裡待了不少時間。
上至刺史、縣令,下至縣丞、主簿,人人臉上都露出了不耐煩的神情。
「苟大人。」江州刺史不悅地開口,「你的消息會不會有錯?咱們在這耗了老半天,連個鬼影子都沒瞧見!」
「是呀!」白河縣令堆起滿臉的笑容,拉著自己的袖子幫刺史大人扇風。「都到這時候了還沒看到人,該不會是你弄錯了,白白辜負了咱們大人一片心意。」
職小言輕的苟縣丞連忙哈腰拱手作揖道:「是是……是下官的疏忽,卑職再命人去探。」
「不用了,咱們等得越久,才顯得誠意越足。」江州刺史揮揮手,捺下性子道。
朝廷一直都有傳言說將派御史台南巡,但是從來只聞樓梯響,不見人下來,各個奉派在外的官員對這事特別敏感,誰知道他是不是來查什麼貪官污吏的?
再說到他們江州前年水患,淹死了不少人,朝廷撥下來的賑災銀餉,各路官員都聞風來撈上一筆,將數目驚人的災銀,全數吃干抹淨,還作了假賬上報。
荀不正縣丞的親生閨女年前嫁給了中書侍郎做第十八個填房,雖然這個女婿年歲比他大、鬍鬚比他長、頂上又無毛,但他還是十分得意在朝中找到這個有力的靠山。
像這次御史台南巡的消息,就是他女婿派人來提醒的,他一得到消息,馬上搖著尾巴通知上司們,大家一起到十里亭準備替御史大人接風,順便拍拍馬屁,希望他能手下留情。
「聽說這個御史大人不過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子,能有什麼本事坐這個大位?」
「少年皇帝就愛用少年臣子,咱們這些老傢伙只有乾瞪眼的份。」白河縣令歎道。
「陳大人這話說得造次!」刺史不虧是刺史,馬上就端出上司的樣子。「皇上是天,咱們做臣子的豈能妄加議論?就是提到『皇上』這兩個字也要心存敬意。」說完還一臉崇拜、無限神往似的拱了拱手。
「大人英明,下官佩服!」苟不正連忙打蛇隨棍上,大抱馬腳,「國有大人這般棟樑,無怪乎如此興盛,真是皇上之幸,百姓之福呀!」
白河縣令暗悔失言,連忙補救道:「下官糊塗,幸得大人提醒,這才不至於誤人歧途,多謝大人提醒。」
幾頂高帽子和馬屁,拍得刺史服服帖帖的,他揮揮手猖狂大笑,「也沒什麼!幾位大人只要時時刻刻將皇上的金言、聖像銘記在心,也就是了。」
看著刺史大人得意揚揚的樣子,兩人心裡不免犯嘀咕,這傢伙未免太得意忘形了,明明連皇上的模樣都沒見過,還敢大言不慚地要他們將皇上的金言、聖像銘記在心?
不過這裡官位就數他最大,就算他說天下起了紅雨,做人家屬下的能不快點找把傘給大人遮雨嗎?
這就是為官之道呀。
就在幾位大人閒聊之時,兩個身影慢慢地出現在路的那一頭。
一名騎著驢子的書生帶著一名小廝模樣的少年,大搖大擺地走在官道上。
「喂!幹什麼的?」官兵喝道:「還不讓路!」
這窮酸書生居然敢大咧咧地走在官道中間,這可是要讓御史大人過的坦途耶!平民就得識相一點,乖乖的從路旁避過。
「大膽!」那名小廝挺身斥道。
「不要緊。」雷臨歧微微一笑,「這位官爺,這路不就是給人走的,你硬不許人家走,豈不是太過蠻橫?」
「蠻橫又怎麼樣!今日御史大人駕臨金陵,別說是你這個窮酸,就是皇帝老子也得讓一邊去!」官兵邊說還惡狠狠的揮手趕人。
「喔?」他的眉頭輕輕地攏在一起,「到了江州我才知道御史比皇上大。」
他看了官兵一眼,注意到角亭裡的三名官員,眼裡精光一閃,隨即又恢復笑臉,回頭對小廝道:「那咱們就讓一讓吧。」
「是。」小廝牽起了韁繩,將驢子給往路旁一帶。
「等等!」此時一名書生打扮的肥胖中年人,邁著步子氣喘吁吁地從角亭裡奔了過來。
「你們是打北邊來的?」他眼裡閃著輕蔑的光芒,上下不斷地打量著主僕兩人。
小廝有些惱怒地說:「是又怎麼樣?」
「有沒有遇上什麼隊伍或是大官的轎子?」中年人語氣不善,相當的不客氣。
雷臨歧笑道:「這位大人,你們在等誰?看樣子好像很慎重,是不是什麼不得了的大人物?」
胖子聽他叫聲大人,臉色登時和緩下來,他充其量只不過是名窮秀才,平時在縣令手下跑腿辦事,何時當過大人來著?人家這麼一叫,馬上讓他得意非凡,笑嘻嘻地道:「還有誰能讓刺史大人乾等?當然是朝廷派來的御史大人呀!」
「喔?」雷臨歧恍然大悟地說:「原來是這樣呀!大人們的消息還真靈通,看樣子是要幫御史大人接風洗塵,是不是?」
「那當然。好了!廢話少說,到底有沒有看見?」
「阿樂,你看見了沒?」他折扇輕搖,低頭詢問那名小廝,「還不趕快告訴人家。」
阿樂點點頭接口道:「剛剛在清風鎮看見的應該就是了吧?錯不了的,那麼龐大的隊伍一定是御史大人的。」
「怎麼不早說!」胖子瞪了他一眼,連忙轉身跑回去,「來啦!大人們,有消息啦!」
阿樂衝著他的背影罵了一句,「有眼無珠!真正的御史大人在這呢!」
「好啦!咱們走,後面的就交給余抒懷去傷腦筋了。」
果然跟他想的一樣,御史台南巡的事屬機密,但還是走漏了風聲,給江州這些大小官員們有了防備,但他也不是省油的燈,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皇上給他一年的假返家探親,卻又另外交代兩件事,第一件就是查前年水患賑災銀兩的去向;第二件便是尋找失蹤的臨海郡主。
與尋找毫無線索的臨海郡主相比,徹查江州一幫貪官污吏的事情,變得相當簡單,試問人海茫茫,他要到哪裡去找一個素未謀面的郡主?
「少爺,咱們也有兩年沒回家了,老夫人一定很高興。」阿樂興奮道。
沒錯,江州是雷臨歧的故鄉,他三番兩次想將家眷接到長安定居,但是他固執的娘親卻不肯,理由很簡單,她嫌麻煩。
「這次是回來辦事的。」
「皇上也說啦!給你放一年的假,要你安心的辦辦這些貪官。」難道主子不打算回家嗎?那怎麼可以,他可是很想念他的秋菊妹妹呢!
「回去之後不許提起這事。」他嚴肅的提醒道:「就當作我是回來休息的。」
「知道了。」阿樂一聽他這麼說,開心的應了一聲。
太好了,終於可以回家嘍!
「汪!汪!」
幾頭兇猛的獵犬正流著口水,目露凶光,惡狠狠地狂吠著,牽著它們跑的是幾名衣飾華貴,油頭粉面的公子哥。
他們哈哈大笑,追逐著等了好些天的目標——一名瘦弱的青衣少女。
那少女跛著一隻左腿,跑得相當狼狽,手裡緊緊抓著一個竹籃,還不時回頭看著緊迫不捨的惡犬和惡人。
「你跑呀!醜八怪,你跑得了嗎?」
「哈哈哈!張兄,我賭十兩銀子,我的大將軍會先咬到她。」
「賭了!我的常勝將軍上次可是差點就咬到她!」
從他們的對話當中,似乎放狗咬這名少女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雷臨歧和阿樂往西邊走來,隱約聽見了幾聲急吠,行到近處才看見七八頭身高齒利的獵犬在主人的斥喝、催促之下,追咬著一名跛腳少女。
「太過分了!」雷臨歧右手在驢背上一拍,身子輕輕騰起,在半空中轉個圈子便落到少女身前。
「少爺,小心點。」阿樂擔心地喊著,一向怕狗的他根本不敢過去,只能遠遠的觀望。
一看見來了個陌生人,似乎要幫青衣少女出頭,眾人不免覺得有些掃興,紛紛喊了起來,「幹什麼的?沒你的事,還不快滾!」
獵犬被主人拉著,張牙舞爪的發威,露出了冷森森的長牙,神態相當兇猛嚇人,似乎隨時要撲上來似的。
「跟你沒關係,快走開!」青衣少女反常的往前一跨站到他身前,聲音相當的清脆,卻帶了一些輕蔑和不滿。
似乎他的拔刀相助,礙著她什麼一樣。
「你說什麼?我想幫你呀!」難道他們只是在玩耍而已嗎?可是看那群人的神態卻又不像。
「不需要。」
「聽到沒有!這醜八怪不要你救,還不快滾!」
「要當英雄,也得救美人呀!這醜八怪敢惹我們,咬死她,唉唷……」突地,其中一個公子捂著額頭大叫,「這死丫頭暗算我!」
一個東西落到了地上,是個紙鎮。
原來是青衣少女惱他出言不遜,手伸進竹籃裡摸了個硬物出來就對他扔了過去。「放狗咬我?我先扔死你!」
「給我咬死她!」對方直跳腳,揉著被砸疼的額角,氣急敗壞地說。
青衣少女轉身又跑,惡犬汪汪的叫著,眾人又罵又叫地追了上去。
「住手!」雷臨歧見少女跛一隻腳,怎麼都跑不過敏捷的獵犬,眼看就要被惡犬撲上咬住,當即縱身從群犬頭上飛過,回身一掌擊在一頭追得較近的獵犬頭上。
獵犬哀鳴幾聲,翻了幾個跟頭,昏了過去。
「我的大將軍哪!」主人心疼的連忙蹲下去察看。
「又是你!別多管閒事行不行?」青衣少女憤怒地說:「走開!」
「若不是我幫忙,你早就被它咬住了。」這女的有病!她喜歡被狗咬嗎?
「誰要你幫忙?」她用力地推他,「滾開!不關你的事!」
雷臨歧無法置信地看著她,他熱心助人,居然被說成是好管閒事?這還有天理嗎?要不是看她弱小可憐又跛了一隻腳,他才懶得出手管閒事。
他瞪了她一眼,這才看清她的容貌。嘖,難怪他們要左一個醜八怪、右一個醜八怪地叫她,這姑娘的確是其貌不揚,或者說其貌不揚還太抬舉她,應該說是醜死了。
只見她歪嘴斜眼,右眼大左眼小,鼻子還皺在一起,臉色稍嫌蠟黃,好像一年到頭都沒吃飽似的。瞧她像有十七八歲,但是身材瘦弱、雙肩如削,倒是個十五六歲的模樣。
「看什麼看!」青衣少女又斥了一句,似乎對他詫異的眼光感到相當的生氣。
她一說完,轉身又奔了出去。
「英雄,人家不領情哪!哈哈哈!快追,今天非把這死丫頭的另一隻腳也咬瘸不可!」
三四個人又引著獵犬追了上去。
雷臨歧被那少女搶白了一頓,也覺得很沒趣,本想放手不管,但是又可憐她一個弱女子被人家如此欺凌,想不多管閒事良心都不允許,於是也追了上去。
青衣少女雖然跛了一隻腳,但跑得也不慢,一下子就跑到了崖邊,再也無路可跑。
「沒路了吧!」眾人嘿嘿的笑著,一步步的逼近。
「你們也沒路了。」青衣少女驀地一笑,牽著一根繩子跟他們揮了揮手。
說時遲那時快,樹上一大張黑壓壓的網子當頭罩了下來,眾人大吃一驚,陡然之間足底一空,身子直向地底陷落,驚叫聲此起彼落,剎那間全部摔得眼冒金星、天旋地轉,連人帶狗都是人事不知。
當然,也包括了雷臨歧。
青衣少女屏住呼吸,因為她在陷阱裡放了大量的迷藥,這才能在眾人摔落之後,將他們全部迷暈。
好一會後,她探頭向陷阱裡張望,只見人狗跌成一團,個個不省人事。
「剛剛叫你別多管閒事的。」她有點歉疚地看著暈過去的雷臨歧。
這人倒是個好人,可惜笨了點,她已經三番兩次提醒他,她並不需要幫忙還硬要湊過來多管閒事,算他倒霉。
笑了笑,她將手裡的竹籃放在地上,掀開上面的藍布,拿出一把鋒利的小刀。
此時,阿樂已經牽著驢子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少爺……你……你……你想做什麼?」
這女的拿著刀子想幹嘛?還有怎麼全部的人都摔在洞裡,一動也不動,該不會是死了吧?
「做什麼?」她笑得臉孔更加扭曲了,「我在做好事,送他們『上路』,阿彌陀佛!」
阿樂發著抖,大喊道:「殺人啦!殺人啦……」
「侍書,你跑哪去了?一整天都沒見到人。」墨雨一見到青衣少女悄悄的溜進園子來,站在廊上就揚聲喊。
「噓!小聲一點!」侍書奔了過去,「你怕別人不知道我溜出去啦!」
「又裝這怪臉!你去嚇唬誰了?」她捏著她的臉,「好好的臉孔,偏偏裝得這麼醜怪!」
她明明是個嬌俏可愛的小姑娘,偏偏就愛打扮成這副歪眼斜嘴的模樣到處去嚇人,看到別人或嫌棄、或驚訝、或同情的表情,她就覺得很好玩。
「我替你出氣去啦!這陣子你出門不用擔心張公子那幫人了。」
墨雨模樣長得好,每次上街就會招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煩,像被調戲、吃豆腐,張公子那群人根本是無法無天。
侍書已經忍無可忍,才會花了好幾天的時間設陷阱,教訓那群仗了狗勢的大壞人。
「你別跟他們鬥,忍一忍就算了,反正咱們不常出門,別理他們就好了。」墨雨的個性比較怕事,老是抱著息事寧人的態。
「那怎麼可以!那些人就是欠管教,既然他們的爹娘沒空,反正我很閒,就替他們教訓這些王八蛋!」他們都是仗著家裡有錢,在鎮上耀武揚威的,不是欺負老人、小孩,就是調戲婦女,更過分的是還養了幾條惡犬,任狗群不是咬販子就是咬乞丐,不然就是咬她這個易了容的醜八怪。
若不給他們一點顏色瞧瞧,那怎麼可以?只是往後她得更小心,她猜那群人一定會找上門來興師問罪,她打算到時候就給他們來個抵死不認。
「好啦!別管那群人了。」墨雨拉著她道:「老夫人找你呢。」
「八成沒好事。」她一張臉馬上垮了下來,「一定又是要我寫信。」
三天一封家書,那遠在京城、遲遲不回來的少爺看得不煩,她這個代筆的人都覺得好累。
「嫌太輕鬆呀!」她用手指頭輕輕戳了一下她的頭,「別仗著老夫人寵你,你就沒上沒下的沒規矩,奴才就是奴才,主子待你好一點是運氣,你可別把自己當小姐。」
侍書挽住了她的胳膊,撒嬌似地說:「老夫人是寵我。好姐姐,那你疼不疼我?」
「你把臉洗乾淨,把自己打理得漂漂亮亮的,任誰看見了都疼你。」墨雨拿出手絹擦了擦她塗得黃兮兮的臉,帶著三分責備、七分寵溺的神態說著。
她微翹起嘴,「那才不是真的疼,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每個人都來討好你,我才不希罕呢!」
「唷,原來侍書姑娘不愛人家討好呀!」她取笑道:「趕明兒請老夫人給你許個笨嘴笨舌的傻小子,保證他不會說好聽的來惹你生氣。」
「許給你啦!」她笑罵著,「好端端的,幹嘛又說這件事。」
「誰叫我們侍書姑娘人緣好,家裡幾個小廝搶著想娶,要不是老夫人捨不得,現在都不知道該叫你劉大嫂還是陳大嫂嘍。」
侍書賣入雷府將近兩年,本來一直在廚房做粗使的丫環,有一次廚娘燙了手做不得菜,於是她便幫忙打理廚房,還張羅起老夫人的食膳。她絕妙的手藝讓老夫人讚不絕口,馬上把她叫來看一看,之後又發現她識字更覺得難得,於是把她調到身邊服侍。
她才來不到兩年的時間,雷府上至雷老夫人下至看門的小廝個個都喜歡她,因為她聰明伶俐,幾乎什麼事都難不倒,又樂於助人,因此跟大家相處得極好。
她們一邊說一邊走,一下子就來到了廂房外,幾個婢女七嘴八舌地迎了上來。「侍書,你可回來了,老夫人急著找你呢!」
「還有,陳大小姐也來過,坐了一會就走了,我看她八成又要描花樣子。」
墨雨拉著她笑道:「她今天可成了大忙人啦!」
「慢一點,我又跑不掉。」
侍書被簇擁著才進了門,雷老夫人的聲音就從內室裡響了起來。「侍書回來了嗎?」
「回來啦!」
「老夫人。」墨雨走到她身邊去,輕笑道:「人我是給您逮回來了,您要怎麼謝我?」
雷老夫人長得福福態態的,一臉的慈祥,「謝你一頓好打!這麼晚才來,我可急的。」她手裡拿著一封信函,對著侍書道:「快來,看看少爺寫了些什麼。」
侍書接過了信函,尷尬的笑了幾聲,這個少爺聽說在京裡做大官,忙到沒有時間回家,就連寫封信的時間都沒有,每次都來紙短情長這一套,一張紙上只有寥寥數字,看得她火大的不得了。
她拆開了信,一看還是跟往常一樣,就是孩兒一切安好,勿念這幾個鬼字。
只會勿念、勿念的,他到底知不知道「勿念」這兩個字有寫跟沒寫一樣?
看著老夫人一臉期待的樣子,侍書在心底暗歎了聲,清了清喉嚨,「我要念嘍。」
「快!」
於是她便開始對著一張只有寥寥數字的紙,滔滔不絕的鬼扯,光是關心和問候老夫人的話就提起了不下七八次,再謅些生活週遭發生的趣事讓老夫人樂得呵呵笑,直說了半個時辰才打住。
雷老夫人意猶未盡地說:「臨兒有沒有提到上次那位周姑娘?她現在好不好?」
「周姑娘?」侍書眼珠轉了幾轉,「喔,那個周姑娘呀……」上次她隨口胡掰了雷臨歧的一件義行,就是替一名楚楚可憐的姑娘平反了一件冤獄。
她佯裝努力地看了半天,這才嘿嘿笑了兩聲,「少爺沒說呢。」有說才奇怪!他一定不知道因為他的「平反」,拯救了一個被冤枉的無辜女子,全雷家可是把他當成青天大老爺呢!
「唉。」雷老夫人歎了口氣,「我還指望他跟那位姑娘日久生情,能有個好結果。」
「老夫人。」墨雨安慰道:「那怎麼成?前陣子少爺不是為情所困,說喜歡上一名娼樓女子,正想辦法要娶她進門。」
「我也說啦,我不反對。」她煩惱地說:「只要對方是個好姑娘,出身都不是問題。侍書,你有沒有寫清楚?你少爺是不是以為我不同意,所以才遲遲沒有下文?」
「啊?有呀!我有寫呀。」有沒有人看出來她快心虛死了?她其實也不是故意要瞎編那些子虛烏有的事的,都只因為老夫人相當擔心少爺的婚事,每次囑咐她寫信最末一定要問一句,何時才要成親,帶新娘子回家一趟。
大概少爺也被問煩了吧,字裡行間寫得也不甚客氣,頗有叫老夫人別多管閒事的味道。就是那封信惹到了侍書,她想老夫人是愛子心切,每次少爺一來信她就好高興,可是少爺完全不能體會老夫人的心情,他那短短的家書總讓老夫人落淚、難過,覺得兒子不要娘了,連他過得好不好都不讓她知道。
從那次之後,她就開始「說書的」生涯,每每哄得老夫人笑呵呵的,重拾往日的精神和歡樂。當然,老夫人要她寫信給少爺時,她從以前的她說什麼寫什麼,變成了老夫人和家裡的近況報告,有時候火氣一來,還會替老夫人教訓兒子,把他罵一頓她才能安心入睡,因此寄去京城的家書,有越來越厚的趨勢。
「其實也不用傷腦筋,侍書呀,記得跟少爺寫信的時候問一下,他什麼時候才要成親。」一想起這事,雷老夫人眼角頓時閃起淚光,「我都老了,不知道在死之前能不能看見我的孫子。」
墨雨見她突然傷心、感歎,連忙拿了絹子替她抹眼淚。「老夫人,快別難過了。」
「臨兒到現在還不肯成親,我死了都不知道怎麼跟雷家的祖宗交代。」
侍書心裡罵了幾句不孝子,臉上卻堆滿了笑容,「呀!老夫人,這裡這裡,您看……」她把信湊到她面前,「少爺說啦……」
「你這丫頭!明知道我不識字還這樣急我!少爺說了什麼?」她充滿期待的問。
「我一時太高興,反倒忘了。」她笑道:「少爺要成親了呢!」
「真的?」雷老夫人驚訝得猛然起身,墨雨連忙扶著她。
「真的。」管他的,先掰再說!老夫人一難過就不吃東西,一不吃東西就會生病,她不要老夫人為了那個不孝子生病。
「阿彌陀佛!真給我盼到這一天了。」雷老夫人喜悅的眼淚流下兩頰,激動得雙手合十,「老天保佑!菩薩保佑!列祖列宗保佑!」
「真是太好了!」大家一聽都興高采烈的,嘰嘰喳喳的討論著少爺的新娘子會是那個周姑娘還是賣笑的姑娘?他什麼時候會回來?婚禮總要在家裡辦吧?
「快!」雷老夫人開心得不得了,「叫高總管來,咱們家要辦喜事了!」
「呵……」侍書陪著乾笑了幾聲,少爺呀……希望你今年紅鸞星動,真的要辦喜事才好!
「少爺,頭還痛嗎?」阿樂擔心的問著。
「頭怎麼會痛?是這裡痛!丟臉丟光了。」雷臨歧比了比自己的臉,有點懊悔。
怎麼會栽了個這麼大的跟頭,他的面子都丟光了,自尊心也嚴重受創,難怪人家叫他別多管閒事,原來是一片好意。
「還好沒事。」阿樂拍了拍胸口,「那丫頭拿了一把刀出來,我還以為她要殺人哪!可把我給嚇壞了!」
原來她只是將那一夥壞人的頭髮給剃了,還拿香幫他們燒了疤,說要他們改過向善、重新做人。
「那丫頭居然這麼鬼靈精怪,我倒是看走眼了。」原來她可是準備周全,專門要引那群人到她設的陷阱裡去,他差一點點就壞了她的事。
「還好少爺你沒事。」阿樂還是心有餘悸,「那姑娘將他們全綁了,跟狗關在一個大籠子裡,說要叫人來看呢!」
「長得奇怪,做的事也奇怪。」他搖了搖頭,受創的男性尊嚴還沒恢復過來。
不過她倒是很有膽識,為了引那群人中計,不惜用自己做餌,她難道不怕還沒成功就失敗嗎?
這樣的人不是蠢到家,就是聰明得嚇人。
算了,不想了,不管她是蠢是聰明,都跟他沒關係。
「少爺,咱們快到家了。」阿樂難掩興奮地說:「我先去通知大伙。」秋菊妹妹……他終於能見到她了!
「不用了,回來就回來,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不過是回自己的家,犯不著勞師動眾的,這也是他不事先通知娘親的原因。
他可不希望大伙為了他忙進忙出的,讓娘親每天等日子,甚至到鎮外去迎接他,這都不好。他瞭解他的娘親,她什麼都好就是會鑽牛角尖、胡思亂想。
因此,雖然明知她會掛心,但他的家書都只用來報平安,其它的絕口不提,免得娘為了他的事吃睡不安。
他知道娘不識字,每次寫信給他都要高總管代筆,但這一年多來卻明顯不是高總管寫的。信上那娟秀整齊的筆跡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女子之手,還有字裡行間的語氣也少了恭敬和小心,她甚至敢教訓他。
不知道是他親娘的意思還是她自作主張,但不可否認的是,他滿喜歡她代筆寫出來的東西。
該怎麼說?生動?對,就是生動。她描述一件事可以寫整整一頁,像小六子為了救一隻上了屋頂下不來的小貓而摔斷了腿,但小貓被他一嚇卻自己跳了下來,安然無恙。
阿福和阿錄在他親娘作主之下,熱熱鬧鬧的娶了秋雙和秋思,可兩新郎倌卻喝醉了酒差點走錯新房。
還有高總管去鄉下收租,摔了一跤壓壞了人家的雞捨,租沒收成還賠了一筆銀子,這些事他都看得津津有味。
他雖然人在京城,但對家裡的事卻因此瞭若指掌,包括他親娘是瘦是胖、是喜是怒,最近又喜歡上了什麼新玩意,迷上了哪出戲,喜歡吃些什麼,愛到哪裡去上香,他統統一清二楚。
他想,他該好好謝謝某個人了。
「老夫人一定很高興,少爺終於回家啦!」
離家越近,腳步越快,遠遠的他們就看見獸頭大門的石階上坐了幾名小廝,一看見他們走近,紛紛站了起來。
然後是一陣驚天動地的歡呼聲。
「少爺!少爺回來啦!」
一聲比一聲還要急迫的呼喊聲,遠遠的傳進深宅大院,霎時一陣歡天喜地在院子裡繚繞著,「少爺回來了。」
雷家的春天,雖然來得慢了點,但終究還是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