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立冬的眼裡充滿了淚水,似乎隨時都會掉下來的感覺。
她手中捧著一錠貨真價實的銀子。
那是她剛剛賣出一籠蜂蜜蛋黃竹葉餅的所得。
「三年了、三年了。」她喃喃的說著,「終於,賣出去了。」
她高興得想尖叫,想要翻觔斗,卻只是呆立著,讓喜悅的淚水滑下。
「我要將這珍貴的銀子留作紀念。」
拜程默所賜,她忙到沒有時間做糕餅,只能利用少得可憐的空檔,做出可憐兮兮的一籠。
也還好她堅持每天一定要做出一籠,否則剛剛那個客人就買不到了。
不過那個客人也真是可怕,整個人陰氣沉沉,滿臉的殺氣。
當他要掏銀子付餅錢時,她還以為他要拔刀殺她勒。
「鼕鼕?」趙春至剛從外面回來,看她站著哭,嚇了一大跳,「怎麼哭了?」
「春!」趙立冬衝上去抱住他,又哭又笑的,「我剛剛賣出一籠餅了,有人來跟我買餅了,你看這銀子!」
他也替她感到開心,「太好了,終於有個不怕死的來了,我打賭他一定是外地來的,所以不知道你的厲害。」
「對呀,是個高頭大馬,臉上有疤的陌生人。」不對呀,他剛剛說什麼?「春,你真過分,到底是不是真的在替我高興呀?」
「我當然是真心替你高興呀。」他摸摸她的頭,「真難為你每天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還能堅持自己的理想,我以你為榮。」
她臉一紅,「也沒什麼啦,是我自己喜歡做的事,就算沒睡覺也不要緊。」
看著她眼圈下的黑影,他有些心疼,「唉!那個程少爺也真是壞心,幹麼這麼整你呀?」
她哀怨的看著他,「春,是你給他這個機會的。」
要不是他逼她,她現在也不會落得白天照顧老鼠,晚上還要娛樂程默的慘狀。
「呃。」趙春至尷尬的一笑,「沒關係、沒關係,你就把這當訓練,熬過這一段時間之後……」
趙立冬接著問:「就怎麼樣?」
「就習慣了。」
「呿!還以為你要說什麼。」她哀怨的橫他一眼,「一點幫助都沒有,唉。」
他抱著她,笑著說:「好妹妹,其實往好處想,說不定程少爺對你這麼壞,是因為你很可愛呀,否則在隔壁幫傭的人那麼多,他幹麼只找你麻煩?」
想起來呀,說不定是喜歡她的陪伴,但不好意思承認呢。
她心裡莫名其妙的感到一陣騷動,似乎有點甜的感覺,但她馬上趕走那種奇怪的感覺。
她語帶諷刺的說:「當然是因為別人都沒有去偷看他洗澡。」
他瞪大眼睛,「那……難道你真的去偷看?」
好大膽的女中豪傑呀!他雖然愛跟男人調情,但從來沒有什麼不規矩的行為呢。
「當然不是真的,我怎麼可能會做那種事,你連我在說反話都聽不出來呀?」
真是的,在隔壁被程默氣個半死,回家還要被哥哥的遲鈍糟蹋,她真是命苦呀。
他拍拍胸脯,「我還以為你真那麼大膽呢。」
趙立冬沒好氣的說:「你想太多了。我是巴不得他離我越遠越好,再這樣被他玩下去,我一定會少年夭折的。我才十六歲,還不想被操死呢。」
趙春至同情的說:「對呀,至少得活到幫我把披肩弄到手。」
她一跺腳,用威脅的眼神看著他,「春!」
「我開玩笑的啦,傻瓜,如果你這麼苦惱的話,就讓我來想想辦法拯救你好了。」
「是喔、是喔。」她對他一點期望都沒有。
她只希望他別再扯後腿,讓她更淒慘就好,要靠他脫離苦海,她才不敢想呢。
「老闆。」
一個陰沉的聲音響起,把兄妹兩個嚇得差點跳起來,同時轉過身去。
剛剛買餅的黑衣人站在鋪子外,他身上那種陰鬱的氣質,讓整條街道在剎那間也跟著變暗。
「什、什麼事?」
畢竟是自己的客人嘛,雖然他似乎臉泛綠光,弄得四周陰風慘慘的,但看在他眼光不錯跟她買餅的份上,她也該盡責的招待。
「餅難吃。」他說得很慢,充滿殺氣的感覺。
而且說話的同時,手還伸到背後去,兄妹倆都注意到他背後背了一把長劍。
趙立冬退了一步,有點害怕的吞了口口水,「那、那真是抱歉,我會努力改進的。」
黑衣人沒說話,扯下背後的長劍,手朝站在他面前的她一揮。
她呆呆的站著,怎麼也沒想到她做的餅居然會難吃到人家要來殺她!
護妹心切的趙春至立刻哭了,「大俠,千萬不要殺她呀!她做的餅是很難吃,可是她不是故意的,我賠十倍的銀子給你,你千萬別殺她呀!」
但是那柄劍只是在她面前一揮,而且還是帶著劍鞘的。
她看著他手一翻,拿著劍由下往上的在背後摩擦著。
她的腿差點軟掉。原來人家只是要拿個長一點的東西到背後抓癢呀!
差點把她嚇死了。
「蜂蜜揉麵團。」
黑衣人說完便轉過身,兄妹倆面面相覷,看著他消失在轉彎處。
「怎麼回事?」趙春至不解的問。
「好像是來給我建議的。」
他大概覺得揉進麵團會比豪爽的淋在餅上好吃吧,這真是個聰明的想法,怎麼她從來沒想過呀?
「嚇死人了,我還以為他是地獄來的黑無常呢。」
趙立冬興奮的說:「他的意見太好了,我馬上去試。」
見她興致勃勃的往後面的工作室沖,趙春至連忙道:「鼕鼕,別做啦!先去睡一下,不然你半夜又要被挖起來了。」
「我睡不著了啦!」
從這一天開始,那個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的黑衣人,天天來跟她買餅。
過沒多久又會面無表情的出現,給她改進的建議。
不過因為他不大愛說話,每次簡短的一句都讓她猜上好幾次,對了他就會點頭。
有了這個固定的客人,趙立冬的糕餅是越做越起勁了。
趙立冬在打瞌睡,但她打瞌睡前做的事情卻沒停下來。
此時出家人正不滿的看著它水盆裡的水滿得到處都是,但她手裡的陶壺並沒有停止注水。
水,開始蔓延,彎彎曲曲的像條小河。
程默盯著她看,唇角的曲線往上揚,露出了一抹憐惜的笑容。
看樣子,他是真的把她累翻了。
可是呀可是,他對於自己的行為一點都不感到抱歉。
誰讓她是如此有趣而充滿驚喜,讓他跟她在一起的每一分一秒都高潮不斷,樂趣連連。
如果回京之後,他不再有機會逗弄小包子,那該怎麼辦?
他實在不應該習慣她的。
但現在都已經這樣,她只好負起責任了。
程默沒有叫她,就這樣看著她打瞌睡的可愛模樣,安安靜靜的跟她同處一室。
直到她手裡的陶壺,砰的一聲在地上摔了個粉碎,才把她驚醒。
她猛然跳起來,「打雷了、打雷了!」
但很快的,她注意到外面的陽光正灑在程默身上,他臉上帶著一種奇怪的表情,正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她。
她只好尷尬的說:「呃、呃外面天氣真好呀。」
慘了,她居然在他的監督下睡著了,這個惡魔一定很不爽,不知道會想出什麼手段來折磨她?
「是呀,很暖和的天氣。」他微微一笑,「要是我也能夠睡個舒服的午覺一定很棒。」
「我、我就是睡著了。」趙立冬心一橫,「不然你想怎麼樣?」
罷了,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她倒寧願痛痛快快的頂撞,也不要戰戰兢兢的掩飾。
他假作驚訝的說:「我不想怎麼樣。難道你以為我會因為你工作時打瞌睡而處罰你嗎?」
不會對她怎麼樣?那幹麼還強調她工作時打瞌睡?
趙立冬頭一甩,不馴的看著他,「不是我以為,而是你一定會,畢竟你這人……」
「怎麼不說完?」他追問著,「我很想知道你對我的看法。」
「很陰險又很小心眼啦。」
她在說出這句話之前,就已經做好了準備,絕對能承受他任何言語的攻擊和刺激。
程默看了看她,意外的沒有發脾氣。
「只能說很遺憾,你太言過其實了。我相信其他人不會同意你的看法。」
「對,因為全合歡鎮的人只剩下我的眼睛是雪亮的。」
別人沒吃過他的虧,當然都覺得他是大好人啦!
「喔,是這樣呀。」他一臉恍然大悟的模樣,「非常好的特質,你繼續保持吧。」
他的反應讓趙立冬很迷惑。他似乎不怎麼生氣她對他的攻擊耶,到底是吃錯了什麼藥呀?
趙立冬微歪著頭打量著他,明顯的表現出很困惑的樣子。
「怎麼?覺得我今天很不一樣嗎?」
「有一點。」
這一定是風雨前的平靜,絕對不會錯的,等一下他就會露出真面目了。
她絕對不能一時鬆懈,而把自己弄得更慘。
「啊,那一定是天氣的關係。」程默轉頭看著外面的暖陽,「我們出去走走吧。」
「我們?我跟你?出去走走?」這下她是真的真的非常驚訝。
他說話的口氣好像她們是多年老友,因為春光明媚而相約到郊外踏青的感覺。
「你要站在那邊張大嘴巴到太陽下山,還是要把握時間出去看看?」
說完,他從椅子上站起來。
她的眼睛霎時瞪得更大,嘴巴張得更大,「你、你你你你……」
咦!他不是下半身癱瘓,怎麼可以這麼俐落的站起來?
看見她驚訝的表情,程默忍不住一笑,「不管你聽見別人說我的腳怎麼了,那都不是事實。」
「看、看得出來。」她盯著他的腳,意外的發現他是如此的高挑。
「小包子,過來。」
她帶著震驚的表情走上前,他將一手放在她肩上,讓她支撐他一半的重量。
現在趙立冬也看出來了,他的確是有一隻腳不方便,但絕對不是癱瘓。
「我只是摔斷了一條腿,如此而已。」他當然知道大家私底下怎麼猜測的,關於他是癱子的那一段,他從來不想去解釋。
畢竟沒有必要嘛!
「那你幹麼每天把屁股黏在椅子上,弄得大家都小心翼翼的?」
「因為我懶呀。而且因為我喜歡坐在椅子上,大伙就認定我是個無法行動的癱子?」他的回答理所當然。
「這是非常自然的推斷嘛!畢竟大家都看見你是倚靠椅子在行動的呀!」
「所以啦,教你一個道理,很多事情就算親眼看見了,也不一定是你所想的那樣。」他笑了笑,「不過我也真的很久沒走路了,麻煩你啦。」
不知道為什麼,趙立冬突然覺得一陣害羞,他就這樣靠在她身上,一點也不覺得該避男女之嫌,好像靠在她身上很自然,很天經地義似的。
「不、不客氣。」好奇怪喔,當他態度友善,說話客氣的時候,實在是個很好的人呢。
可惜他並不常常這樣,只有吃錯藥的時候才會比較像個正常人。
「不過我恐怕沒辦法走久,你也撐不了我多久。」他笑著說:「走水道怎麼樣,我想看看這裡,你會划船嗎?」
「當然會呀,不過你怎麼會想看看這裡,又沒什麼好看的。」不過就是一個尋常的小鎮,沒什麼特別的風光或名勝。
說真的,除了公認的美女趙春至是小鎮之光之外,其他的是乏善可陳。
「沒什麼好看的?用不著這麼謙虛吧!即使是最平凡的地方,都一定有可觀之處。」
趙立冬好像有一點點的瞭解,抬眼看他。說實在的,他去當太監實在太可惜了。
為了她不大明白的理由,她開始痛恨起發明太監這種工作的人了。
陽光在粼粼的水波上反射出金色光芒。
趙立冬搖著槳,駛著一葉扁舟,載著程默穿梭在錯綜複雜的水道裡。
春天的合歡鎮,沉醉在一片桃紅柳綠中,美麗得像一幅畫。
「早上和傍晚的時候這裡會比較熱鬧。」
她站在船尾搖著槳,纖細的女性曲線隨著她的動作而微微搖擺,姿勢雖然稱不上優美,但卻也動人。
春風吹起她的衣帶和長髮,一時間讓他微微閃神,恍如臨波之仙。
他從來沒有注意到她的發並不是純然的黑,而是黑中偏紅,在陽光下更加的明顯了。
「為什麼?」
「因為早上的時候大家都會出來載貨、做生意,河道上會擠滿大大小小的船隻。傍晚的時候大娘們會出來搗衣洗菜,順便講講八卦,其他時間這裡就比較沒那麼多人,尤其是這個時候,大家都在睡午覺,沒人要出來。」
「那不是更好?這條河是暫時是你跟我的了。」
他這句隨口說的話,又讓趙立冬感到些微的尷尬。
她趕緊隨便說句話來掩飾自己的不好意思,「啊,那是三生石,你一定沒看過那麼奇怪的石頭。」
他順著她的眼光看去,就看見了她口中的三生石。
它的形狀像個圓盒,大小像張臥床,石頭的一端有七、八個像杯口般大小的隆起,每個隆起上又有大小不一的圓洞,而且洞洞相連。
他遠遠看去,依稀看見洞裡似乎都放著東西,但相隔甚遠,看不大清楚。
「洞裡頭是什麼東西?」
她噗哧一笑,「喔,那個呀,是胭脂盒啦。」
他訝然的說:「胭脂盒?」
「是呀,人家不是說三生石上緣定前生嗎?所以鎮上的姑娘們將胭脂盒放在那,希望石頭能保佑她們找到今生的如意郎君。」
他突然有些好奇,立刻坦言相詢,「你呢?也放了?」
「我當然沒有。」她有點扭捏的說:「不過我陪春放過就是了。」
「那你為什麼不放?難道你不相信這麼美麗的傳說嗎?」
趙立冬看著他,像是在考慮該不該說,總覺得今天她似乎已經說了太多關於自己平日不對人言的事了。
但或許是他那坦率的眼、迷人的微笑,和令人愉快的友善,所以她開口了。
「我相信。我相信天地間的情緣生死不滅,不管是前世、今世、來世,只要一往情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不管記得或不記得,三生石總會讓人安慰舊精魂還在,相約的可能是親人、是朋友,是知己也或許是愛人。
「但不知道為什麼,大家總將這個緣,想成了世間的癡愛,可我並不這麼覺得。」
程默看著她,突然拍拍手,「我替三生石謝你,它若有知也會謝你替他吐冤。」
她臉一紅,「我隨便亂說的,你要是當真,那就是在嘲笑我。」
他笑笑,「你知道我從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取笑你的機會。」
雖然這麼說,但是趙立冬卻很清楚的知道,他不會笑她,甚至她有一種感覺,覺得他真的懂得她在說什麼。
那個午後,寧靜的春風,一葉扁舟悠悠的蕩在河面上,兩個人的心就在談天說地之中緩慢的靠近。
她非常高興,知道她要脫離那種半夜被挖起來的日子,要脫離被他氣得半死的生活了。
他們會是朋友,無話不談的好朋友,或許是三生石上的知己。
風亦然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為那優雅的甜香深深的著迷。
「你好香,你知道嗎?」
「是牡丹香露。」趙春至露齒一笑,輕輕搖著他薰了香的小扇子,「我只灑牡丹香露。」
「也只有花中之王,才配得上國色天香的你。」
他執起他的手,在那柔嫩的手背上印上一吻。
對於他的讚美,趙春至很高興,但非常習慣接受讚美的他,可不會因此昏頭而忘了約會的目的。
「不說這個了,到底你能不能幫鼕鼕嘛!」他垂下睫毛,有些擔憂的說:「程少爺太壞了,根本是故意在欺負鼕鼕。」
感覺到他輕靠在自己的肩上,風亦然樂得魂都要飛了,「沒錯,他的確是故意的。」
「怎麼有人這麼壞?你一定要幫幫鼕鼕,不然地會給他折磨死的。」
面對美人的軟言相求,他渾身飄飄然的,「不會的啦,我瞭解程默,他是在逗著她玩而已,說折磨太嚴重了。」
他好不容易才幫程默弄到這個玩物,徹底的讓他把注意力轉走,專心的欺負趙立冬,才讓他有很多時間跟美人約會。
他幹麼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玩?那也玩得太超過了吧!鼕鼕今天居然掃地掃到站著睡著了欸。」
累成那樣實在很可憐呢。
「是喔,那你一定很心疼。」
「對呀。」趙春至把手放在胸前,輕聲的說:「疼得我的心都揪在一起了。」
「要不要我給你揉揉?」
他笑著推他一把,「說正經的,別鬧了,你到底有沒有辦法幫鼕鼕呀?」
「老實說,沒辦法。鼕鼕對程默而言,就像一個新玩具,還很新鮮,等過一陣子他自然就會失去興趣。」
「玩具?他把我們家鼕鼕當玩具呀,怎麼這麼過分。」
這下他可有很好的理由把他的寵物當披肩,而且完全不會良心不安了。
「不過說也奇怪。」風亦然語帶不解的說:「依他的個性,應該三天就會覺得無聊了,他這次對鼕鼕的興趣持續這麼久,我也挺驚訝的。」
這實在不大像程默的作風呢。
在京城的時候,他也不大愛跟女人打交道,趙立冬一定有某些特別的地方,讓他覺得好玩,而願意花時間去玩她。
「這有什麼好驚訝的呀,他看我家鼕鼕好欺負嘛!」
風亦然笑著說:「別傻啦!你家鼕鼕難欺負得很,她要是好掌握,程默才沒興趣呢。」
趙春至小嘴一嘟,「說來說去,你就是沒辦法就對了。」
怎麼能讓美人失望呢?「程默最怕的就是無聊了,要讓他停止找鼕鼕麻煩也很容易,只要找事情讓他保持忙碌就好了。」
趙春至高興的一笑,「這樣呀,我馬上去告訴鼕鼕。」
「別急呀,我的獎賞呢。」
他輕輕一笑,眼波流轉,在他頰邊親了一下,「謝謝你了。」
風亦然樂不可支,「不客氣,希望還有很多這種機會為你服務。」
講幾句話就賺一個香吻,實在是太划算了。
這樣一來,他更加不想幫趙立冬逃脫程默的魔掌了。
他才不想失去讓小春春找他幫忙的機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