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爺似是沒收到胡俐茵的祈禱,就在兩人言和的當天晚上,胡終雄難得的早歸,卻面色凝重的找來夜-和胡俐茵,三個人在客廳裡進行面談。
才在沙發上坐定,他便開門見山的說:「夜-,若你還想和茵茵在一起,就要脫離殺手的世界。」
稍早之前發生的事不知怎地傳到胡終雄耳裡,愛女心切的他特地排開所有事務,趕了回來。
胡俐茵咬著唇,有些忿忿不平,卻又同時隱含擔心。
「爸,你怎麼能出爾反爾,說話不算話!」之前他才答應讓他們在一起,怎麼這會又開出條件來?
她像只面對敵人的貓,渾身寒毛直豎,卻始終不敢將目光移向身旁的夜。
相處的這幾個月來,他們由互不關心到彼此在意,經歷了風風雨雨才有現在,一切對她就像是個夢。
她愛夜-,夜-也愛她,但至今她仍是不確定自己對於他的意義。
脫離殺手身份等於是要夜-捨棄以往的人生經歷,她害怕在爸爸的堅持逼迫下,夜-會放棄她……她好怕他會因為這樣而離去。
父女倆為此幾乎再次反目,而爭論的主角仍是繃著冷臉保持沉默。
拗不過女兒的倔強,胡終雄將炮口一轉,轉到從頭到尾沒開過口的夜-身上。
「你能確保不會再有這種事發生嗎?身為一個殺手,你能確定敵人不會以傷害茵茵來達到打擊你的目的?在四面楚歌的情況下,你能讓茵茵毫髮無傷的全身而退嗎?」
他之前考慮得不夠周全,那時他只是想著茵茵開心就好,但比起讓茵茵開心,更重要的是她的安全。
胡終雄一番話直戳夜-心中的隱憂。
近來他一直在想,雙手染滿血腥的他,會不會將她一同拖入地獄中?
過去的慘痛……他不想再來一次。
胡終雄垂下眼,雖然夜-沒說一句辯駁的話,但他知道夜-是喜歡他家丫頭的。
只是這樣還不夠,他年紀大了,早年的辛勤打拚雖造就了現在的勝景,卻也弄壞了身體,或許再過幾年他便無法照料茵茵,所以在那天來臨前,他必須找個可以信賴的人陪伴茵茵,這個人要堅強、穩重,而且還要有接管他一手創立的公司的能力。
「或許我的要求很過分,但我希望你能想想茵茵對你付出多少。」胡終雄語氣懇切,「她為你做了不少改變和犧牲,我不求你能做到這樣,但至少請你脫離殺手的身份,如果你真的愛她……你要知道,殺人者人必殺之啊!天理循環不息,總有一天你會敗在更強的人手上,屆時茵茵該怎麼辦?」
「爸……」明瞭父親的苦心,胡俐茵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她真的很感動,有個事事為她著想的父親,她真的很幸運……
「給我時間。」夜-只開口說了這句話。
不甚明確的一句話代表了些什麼?夜-是要胡家父女多給他時間考慮?還是另有其它的意義?
胡俐茵不清楚,胡終雄也不清楚,唯一知道的是這次談話已結束。
數天後的夜裡,胡俐茵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最後她索性坐起身,背靠著牆數起窗外的星星。
從那次談話後,她一直注意著夜-的舉動,猜測著他究竟會如何作決定,只是幾天下來,夜-一點動靜也沒,沒有走出胡家一步,也沒和鬼面有聯繫。
這代表他願意留下嗎?
唉,她好想問夜-,可是又覺得問了不妥。
不論是怎麼黑暗混亂,那也是他成長的世界,老爸的要求等於是要他捨棄過去,否定他曾經歷的一切,所以他會遲疑是一定的,如此重大的決定的確是需要時間考慮。
是啊,她知道,但知道歸知道,她還是好想要夜-為了她而留下。
她怕失去他!而且心中的不安一天比一天加深。
不知道夜-現在在做什麼?胡俐茵躡手躡腳偷偷跑到夜-房裡,見他盤腿坐在陽台外,仰首凝望星空。
「你在做什麼?」她好奇的問道。
夜-沒有回答,只是以溫柔眼神看著她。
大概又在想著老爸提的條件吧?胡俐茵自動自發坐進他懷裡,不再追問。
他是悶葫蘆,不想說的任她怎麼逼問,他也不會說。
兩人無言坐在陽台上看著夜空,突然夜-雙手一攬,將她用力抱滿懷。
「茵茵,我是真的愛你,相信我。」
「我當然相信你。」胡俐茵伸手輕撫他的面頰,滿足而幸福地笑了。
夜-低頭輕吻她的唇,動作充滿了柔情。
在熟悉的溫暖懷抱裡,胡俐茵安心地沉沉睡去,直到她進入夢鄉後,懷抱著她的人再次開口。
「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他邊說邊在她睡顏上印下無數個溫柔的吻,「時候到了,是該做個選擇的時候了……」
半睡半醒間,她似乎聽到了夜-的輕聲歎息。
隔天一早,胡俐茵悠悠轉醒,驚見昨夜的溫馨已不再,陪伴她一同迎接朝陽的,竟是虛空。
她撐起身子,迷濛淚眼看清了自己躺在夜-房裡,身上披覆著夜-的薄外套。
衣服上仍留有餘溫,空氣中仍飄著屬於他的味道,只是這一切也不能抹煞殘酷的事實──他已離她而去!
夜-已離去一個月,胡家的生活秩序也亂了一個月。
自那晚起,傷心欲絕的胡俐茵大病一場,整個人瘦了一大圈,神色也憔悴許多,讓胡終雄看了好生心疼。
都是他的錯,若不是他逼迫夜-作決定,夜-也不會捨棄茵茵,她也不會那麼難過……都是他的錯!
「茵茵,今天感覺如何?」如同以往的早晨,胡終雄藏起悲傷走進房間探視他的寶貝女兒。
「很好。」胡俐茵盡可能笑得燦爛,不願讓父親難過。
茵茵,他的寶貝……再也忍不住內心苛責,胡終雄歉然道:「都是爸爸不好,爸對不起你……」
「爸,你別這麼說。」老爸的想法並沒有錯,他是為了她好才會逼著夜-脫離殺手圈,因為老爸不想她身陷險境。
胡俐茵伸掌覆在父親的手上,微微笑著道:「今天會發生這樣的事,只代表了夜-對我的情沒有想像的深。」
當雙方認知不同、付出程度不同時,問題很容易發生,父親的條件只不過是讓潛藏的炸彈提前引爆罷了。
「趁早斷了情絲,對我來說也好,我還有美好的人生和未來,一段失敗的戀情算不了什麼的。」心痛歸心痛,待痛過後她便能開始嶄新的人生。
這是期待,是自我期許,或許會成功,或許會失敗,但她得走過造一段,為了她自己,也為身旁擔心她、深愛她的人。
胡終雄歎著氣離開女兒的房間。
他情願她恨他怪他怨他,這些日子來,她沒表現出一絲憎恨,不埋怨上天,不忿忿地咒罵夜-,也從不怪他。沒有歇斯底里的叫喊,也沒有歡笑哭泣……突如其來的巨大衝擊讓她昏了思緒,如今的她像是失了心的木頭娃娃,只是有生命卻無情緒反應的活人偶。
她或許以為是自己早已習慣被夜-拋棄,所以才會哭不出來,但其實是她悲傷過度,痛到忘了該怎麼流淚。
「早知如此,我就不會提出那樣的要求……」他悔恨的低語。
當初要是沒有逼著夜-作決定,夜-就不會離開,茵茵也不會如此神傷……雖然那時他認為茵茵的安全遠比她的快樂重要,但現在看到像行屍走肉般的寶貝女兒,他卻後悔了。
他願意以自己剩餘的壽命和所有的家產換來時間倒流,他會尋找一個能兼顧茵茵快樂與安全的方法,而不是逼著夜-斬斷過去。
然而他深知世上最不可能換取到的東西,便是時間,究竟要怎麼做才能讓女兒恢復昔日活潑的模樣?誰能告訴他?
或許是聽見了他誠摯的呼喚,當天夜裡,上帝為他派出了天使。
微風輕拂,吹動了天上的雲朵,遮蓋住夜空中半圓形的白玉盤,讓大地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光華隱去的瞬間,一道身影出現在胡家的庭院裡,沒有預警的,像是平空出現般。
他無聲無息地由庭院進入位於二樓的胡俐茵房裡。
是天使吧,若是天使,必定有翅膀,又哪會將這點高度放在眼裡呢。
佇立在窗前,他緩緩向床邊移動,黑色的衣服和黑幕彷彿融為一體。
「我回來了。」飽含思念的話語出自天使之口……咦,怎麼天使竟是夜-?!
閉眼假寐的胡俐茵聽見他的聲音,但她不敢也不願睜開眼,她好害怕這一切又是幻覺,是她過度思念下的自我欺騙。
「茵茵,是我,睜開眼睛吧。」夜-坐在消瘦許多的嬌軀旁,在她頰邊印下相思之吻。
「不、不要!」她仍是閉緊眼,激動地搖頭。
她不要再承受滿懷期待後的失望,不想再嘗到從雲端掉入泥沼的滋味,她受夠了摔痛後一個人獨自療傷。
「睜開眼看看我。」夜-心疼的拭去她眼角溢出的滾燙熱淚,將她整個人抱在懷裡,讓她聆聽他有力穩定的心跳聲。「不是幻影,是我,我真的回來了。」-
那間,胡俐茵死守著的堅持瓦解了,她痛哭失聲,在模糊的視線中看見了日夜想念的人。
「你……你……」哽咽啜泣好一會兒,她才稍微恢復平靜。「你不是不要我了?怎麼又回來了?」可憐兮兮的語氣中有著明確的責備之意。
「不要你?」夜-詫異萬分,他何時說過這樣的話?
「對啊!」想到這,她不禁又紅了眼眶。「那天晚上你不是說了……」
那天夜裡夜-明白表達感情的反常舉動,加上她半睡半醒的聽見夜-說選擇的時候到了,還聽到他說抱歉,第二天一早起來便不見他的蹤影,於是她很自然地把夜-對她說的話,當成是離別前的真情告白。
夜-的表情只能用無奈加上目瞪口呆來形容。那晚他的道歉,是為了那回將她捲入危險中,而他說的那番話是貨真價實的真情告白,怎麼她會聽成是道別呢?
口拙的夜-想解釋卻想不出適當的話,隨口亂謅又怕她會錯意,苦惱了一會兒,末了他歎了口氣。
「茵茵。」他扳正她的身軀,萬分慎重的開口,「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再離開你。」這次離開她是不得已,絕不會再有下次了。
胡俐茵先是盈滿了感動,但維持不到三秒鐘,立刻轉化為滿腔的好奇和懷疑。
「那你這些日子是跑哪去啦?」也不捎個訊息,害她以為真的被拋棄,哭得唏哩嘩啦的,想到她就有氣。
夜-輕撫著她的發,「我去了一趟鬼面那兒,處理掉夜-的身份。」
若他仍繼績在黑暗世界裡打滾,總有一天危機會波及到茵茵。
他已犯下兩次致命的過失,以為自己夠強,足以保護照亮他生命的火光,跟著又將茵茵扯入危機之中,雖然最後她安然無恙,但他不想再讓她涉險。
經過慎重的考慮,他決定要脫離這個不是殺人就是被殺的世界,為此,他特地走一趟紐西蘭,希望鬼面能協助他徹底與過去一刀兩斷。
天,她好感動!他為了她、為了兩人的未來,真的徹底切斷過去。
胡俐茵眼眶裡盈滿淚水,但夜-接著說的話卻讓她傻眼──
「我會照著你父親的希望,學習接管他的公司。」
為啥是接那句話?怎麼……怎麼不是娶她為妻,然後兩人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胡俐茵之所以不瞭解情況,是因為她沒聽出父親話中的真正含意──他不單單是要夜-脫離危險的圈子,還要夜-代替他接掌公司的營運。
嗯,不過由夜-接手老爸的公司其實也不錯,至少不必擔心那些繁重的公事會落在她肩上……話說回來,她一次也沒扛過那些責任,因為老爸從沒要她做。
等夜-接掌老爸的公司後,老爸就會退休在家享清福吧,就不必成天忙這忙那,不必忙跑飯局、喝酒應酬,就能在家裡陪她了。
這樣真是太好了!雙手合掌,她開心的感謝上帝。
像在作夢一樣,美好的事一件接著一件,先是夜-回到她身邊,接著從小到大甚少有空閒陪伴她的老爸,以後也能和她一起在家裡蹺著二郎腿,不必煩惱公司的營運和大小瑣碎雜事,把一切都丟給新接手的負責人去煩惱。
以後就讓夜-坐鎮公司,禮拜一到禮拜五從早上九點忙到晚上九點,三不五時去參加應酬,禮拜六、禮拜天則是忙著趕場跑宴會……沒錯,這真是太好。
等等,不對吧!胡俐茵後知後覺發現情況不對勁。
老爸不忙,改換夜-忙;老爸有時間陪她,改換夜-沒時間陪她……惡夢,這是悲慘的惡夢呀!哇!她不要這樣啦!
「夜-,你不要當老爸的接班人啦,很辛苦的!」她急急說道,想要改變他的決定。
「只要能給你過好日子,再辛苦也值得。」夜-牽起她的小手,在她細嫩掌心上輕輕印上一個吻,如此深情蜜意,讓她差點昏眩。
天啊,她快不行了……不可以,要是現在昏倒,以後的日子可就難過了。
「不管,我不准你去老爸的公司幫忙!」胡俐茵發表任性言論,掄起粉拳,猛捶軟軟床面,卻不是在發洩怒氣,而是正奮力與夜-的魅力抵抗。
「你別去好不好,夜-?」真的要比較,她倒情願老爸去忙,由夜-陪她。
夜-只是微微扯動線條冷硬的唇,揚起此生從未曾有過的弧度。
啊,他笑了……胡俐茵驚愕得嘴巴大張,差點掉了下巴。
好神奇,明明就是從南極萬年不化的冰山裡蹦出來的冷然酷臉,只不過是薄唇兩側揚起幾不可見的弧角,感覺卻是相差十萬八千里,她好像感受到熱情的夏威夷的暖風正吹拂著她的發、她的肌膚,也吹皺她的心湖。
「夜-……」
「別叫我夜-,我已經不是夜-了。」伸指輕撫她粉嫩色澤的唇瓣,他已將罪惡的過去連同那個名字一同丟棄了。
「不然我要叫你什麼?」她呆呆反問,表情可愛。
「叫我……」貼在她耳旁,他說出埋在心底近三十年的名字,那個生了他、卻又遺棄他的女人給的名字。
曾經他將那個名字視為禁忌,打死不對他人提及,因為那個名字帶給他的只有無盡的孤獨,但現在不同了,他不再是孤獨一人。
他已有家人,有他衷心想要守護一生的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