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劫二部曲 第五章
    長寧宮坐落王城最荒偏的西北隅,興建於軒轅二年,由於位置遠僻,少有人接近。

    王偶會親臨,約莫一年兩、三次,大多人都不曉得長寧宮裡,住著一位重量級人物。但要說十分重要,似乎也不是那麼重要,若實在是重要人物,又怎會發配到這麼荒偏的角落?

    「王駕到。」

    長寧宮外,很難得地響起這麼一句傳喊。

    正在銅鏡前梳發的,是年紀約莫四十出頭婦人,聽見外頭的傳喊,也不見有絲毫著急,緩緩在髻上又進簪子,似乎是特意讓來的人在大廳上候著,攬鏡自照好半刻,才像是滿意了。

    「主子,王已經在廳上等一刻鐘了。」身邊的奴婢,倒是著急地小聲催了。

    「混帳東西,到底我是你主子,還是外頭那雜種是你主子?!自個兒掌兩個嘴。」婦人渾身透著威嚴,清脆的兩聲巴掌響起,她冷冷地瞧了眼低頭的婢女,不甚滿意。「不夠用力,再掌!」

    也不知掌過幾個掌子,怕是一刻鐘又過去了,一直到她望見奴婢的嘴角泛出血絲,才說:

    「現在你應該能記住了,我才是主子。你最好也記住,外頭那個『天皇老子』,在我眼裡,充其量不過是個雜種。」她刻意說得大聲。

    奴婢疼得眼底淨是淚,卻也沒膽哭出聲,只得低著頭忍著疼,尾隨終於願意走出寢房的主子。

    「王萬歲。」含著淚的女婢,一見廳上坐著的高大男人,立刻跪安,說話聲有幾分哽咽。

    「起身。」軒轅棄沒看婦人一眼,倒是往女婢那兒多瞧了幾眼。

    「你過來。」他指著女婢說。

    走近的奴婢,惶惶低頭,什麼話也不敢說。軒轅棄卻起身,動手撐起奴婢的下巴。

    「母親,這到底是第幾個讓你凌虐的小丫頭?我都快算不清楚了。嘖嘖,瞧瞧這紅腫的小臉,你不心疼,我可心疼了。」他的態度是十成的表演,特意要演給那在椅子上,坐得不甚端莊的婦人瞧。

    「別喊我母親,你那張嘴不配喊我母親。我的丫頭,犯不著你來心疼,你連給我提鞋都不配!還想為我這裡的誰心疼?笑話!」

    婦人哼了一聲,掀了茶杯蓋,啜飲一口茶,一雙美眸看都不看人一眼。

    的確,雖說年過四十,但婦人仍保有當年的美麗,即便臉上有幾絲歲月留下的紋路,她的美麗仍在,讓見著她的人不難想像,二十幾年前的她,是如何傾人城國。

    軒轅棄轉了眼,目光落往婦人,不熱不冷地開口道:

    「我說母親,孩兒相信你絕不會傻得以為,我找你來這宮裡,是來享福的吧!既然你也心知肚明,你在這兒決計過不了清福日子,你這雙耳朵,自然是注定要受折磨的了。這聲母親,要不是你討厭極了,孩兒我也絕對喊不出口。」軒轅棄的聲音低沉,臉上有幾分訕笑。

    「你以為我怕你給的折磨嗎?哼,我壓根沒把你放在眼裡。我只恨,你三歲那年,我怎不乾脆一手掐死你!」

    「我說母親,你來宮裡也幾個年頭了,怎還擠不出一點感恩之情呢?實在叫我這個做兒子的好生失望。你怎不想想,我這個自三歲多就讓你趕出家門的兒子,非但沒記恨你,還千辛萬苦把你尋來,接進宮裡管吃管住的,衝著我被你趕出家門多年,還能記得有你這個娘,你總該多少感恩吧?」

    「呸!想我感激你,作夢!走著瞧吧,你得意不了多久的!老天會給……」

    「給我報應嗎?娘啊,這話你說得不膩,我聽得都厭了。幾年都過去了,你看見老天給我啥報應了嗎?放心,報應這東西,沒那麼容易臨到孩兒頭上。」

    「你--」她咬了咬牙,強迫自己嚥下這口氣。早晚!早晚,她會親手毀去他臉上的得意。

    軒轅棄見她氣悶得不成話,索性轉過頭,把注意力挪往站在一旁、方才受了委屈的奴婢,說:

    「小丫頭,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奴……婢名……雲兒,天上白雲兒的雲兒……」

    「雲兒,是個清逸的名,誰為你取的名?」

    「是我爹爹給的名……」

    「這麼好的名字,委屈你在這兒受苦了。今兒個讓你到承景宮,你可願意?當我這個雜種的妃子,總強過在這兒讓個瘋老婆子虐待得好,你說呢?」

    承景宮?那是配予貴妃的……她是在作夢嗎?雲兒的眸子頓時撐大了,不下銅鈴般大小。

    「看你這驚喜的模樣,我就當你是願意了。」他憐惜似地抹去雲兒嘴角的血絲,朝站在一旁的小太監揮手:

    「你領貴妃娘娘往承景宮,先找六個宮女讓娘娘使喚。還有,別忘了傳太醫診治娘娘臉上的傷,這麼白嫩的一張臉蛋,留下疤痕就難看了。好了,你們都下去。」

    「這種下等奴婢你都要?也對,雜種只能配下等人。這兩年,你從我這長寧宮接收的下等女人,還會少嗎?我想想,十來個有了吧。你何不省省心呢?索性把那些你想送來長寧宮的奴婢,直接收了去。」

    大廳上只剩軒轅棄,以及那名讓軒轅棄喚作母親的婦人,然而若非軒轅棄那聲稱喚,旁人實在要以為眼前兩個人是仇人不可,哪會曉得這兩人竟是母子!

    「我終於懂母親的意思了,你這麼討厭那些宮女的服侍,原來是要孩兒我去找幾個男人來服侍你,是嗎?你就這麼盼望多生出幾個跟孩兒一般的雜種。成!孩兒一向不是吝嗇的人!

    改明兒一早,孩兒就為你送十來個男人,補償這長寧宮前前後後,讓孩兒要走十來個奴婢的損失,如何?母親,我實在等不及想看看,這長寧宮住滿雜種的熱鬧景象了。希望你的肚子爭氣些,可別讓孩兒失望了。」軒轅棄冷笑,至她面前彎身,眼對眼地直望著她。

    「你……你給我滾!滾!」她終於克制不了,大喊。

    「要我滾?那母親可得先教教孩兒,怎麼個滾法?」

    「你……你……」一時間,婦人讓軒轅棄氣得竟找不出話說了!

    「原來母親也不知怎麼滾吶!這可稀奇了。這麼吧,就讓改明兒要送來長寧宮的十來個男人,教你在床炕上滾吧。哈哈哈……」軒轅棄大笑著,拂了拂衣袖,轉身走出長寧宮。

    沒人看見,軒轅棄張狂笑著的臉,透了絲淡淡蕭索。

    軒轅棄離開後,慕容漱芳踱回寢房,坐在銅鏡前,她重複著同樣動作,玉梳來回梳劃已染少許霜白的髮絲,她的眼穿過鏡子,看的不是鏡裡的她,是已然遙遠的過往……

    那年她芳華十五,是城裡頭有名的才女,上門求親的媒婆多不勝數,若非進香途中讓賊子奪了清白,現在的她,肯定兒女成群、肯定有個完滿的家。

    她恨!恨入骨髓……

    打胎藥對那雜種起不了作用,逼得她得生下他,她想過要死,可她爹不允;她想過孩子一生下,就親手掐死他,但她爹也不允,直說上蒼有好生之德……

    好生之德?蒼天若有德,怎會讓她遭受那痛不欲生的羞辱?失去清白那個晚上,那些醜陋畫面全變成鬼魅,追索著她,每夜都來糾纏……

    蒼天不仁!蒼天不仁!

    她恨極了,恨極那個奪她清白、毀她一生的賊子,恨沒眼睛的老天爺竟讓她懷了賊人的孩子,更恨她爹強要她……生養那雜種!

    她被迫養了他三年,直到她爹病逝,她才終於能將那雜種扔出慕容家的大門!

    那雜種該餓死街頭的!他根本不該還活著,他該受報應的!他老子種下的罪孽該由他來贖才對。

    老天如果有眼睛,該讓軒轅棄餓死的!

    可老天爺不長眼睛,不但沒讓軒轅棄餓死,還讓他搶走大哥幾乎快拿下的天下!這天下,該是屬於她慕容家、屬於御兒的!當初大哥已攻下東南大半,大哥曾告訴她,三年內,天下就是慕容家的了。

    可是不長眼的老天,卻讓那雜種搶先整合了西北,逼得大哥讓出大半東南。

    沒關係!老天爺不長眼,一點兒也沒關係,她有眼睛,也有一雙手!

    既然餓不死那雜種,她很樂意用自己的一雙手,殺了那雜種!

    她樂意得很……

    一更天了。

    茉兒倚著窗,晚風冰冰涼涼的,摻和著些微茉莉香氣。

    時節已經是暮春了,這夜裡的風,仍是透著些涼寒。一直等著,過了一更天,她才想,今午軒轅棄在議事殿上,末了那句問話,成不了真了。

    上一回他也曾說過,十日後要她給個答案,為什麼三年多前要把命給他?最後、他沒來要答案。這回,他是不是也不會來了……

    真的不來,應是比較好吧!當他的妃子……怎麼成呢?

    茉兒幽幽低歎,伸手才要拉上窗扉,卻聽見外頭傳喊:「王駕到。」

    她趕緊拉上窗子,整了整衣飾,朝廳外走,寢殿大門瞬間讓人推開了,陸續進來的是端了十數道菜的五個宮女,轉眼間十多道菜、兩壺酒全擱上桌了。

    軒轅棄將下人全支使出去,找了張椅子,才坐下,便忙鯽酒,一口乾了。

    這麼接連喝了幾回,他才對站在一旁的茉兒說:

    「你要一直站著嗎?」問完,他一抬手,又要喝下一杯,卻讓茉兒拉住。

    「這樣喝,會傷身體。」

    軒轅棄因為這句話,怔愣了一刻之久。

    他怔怔望著眼前的杯,望著按在他手腕上那纖纖素手,只是這麼望著,竟荒唐地感覺自個兒眼眶,熱了幾分。

    「沒人為我……擋過酒。」他似是在自言自語,神情飄遠、恍惚。「你……為什麼不怕我?」他仍是喃喃著,望著那纖手、望著那杯,模樣實在不像是想問她什麼。

    「你還好嗎?」他反常模樣,茉兒看著,興起些微不安,這樣的軒轅棄,她從沒見過。

    「你為什麼一點兒也不怕我呢?」他仍是低喃著,但這會兒已將目光挪往茉兒,另一手也跟著穩穩地、緊緊地握住了茉兒停在他腕上的手,彷彿是怕眼前的她逃了。

    「我……我怕你,我一直都怕你。」

    「是嗎?你怕我嗎?怕什麼呢?你連死都不怕了,還怕什麼呢?還怕我能拿你如何呢?」他放開了茉兒,放下手裡緊握著的青玉杯,低下頭,望著自己滿是厚繭的一雙手,又低聲自語了起來:

    「我這雙手,殺了多少人,我都不記得了。除了殺人,我不曉得還能用什麼方武,教人害怕……除了用殺人的方式,拿到權勢、拿到天下,我不曉得還有什麼別的辦法……

    茉兒,你說我這雙手殺的人越多,恨我的、咒我的、想我死的人也越多,那麼你呢?我害過你性命,你也恨我、咒我,也想我死嗎?」

    他的聲音低啞,似乎有許多教人費解的痛苦。

    「你怎麼了?」她蹲下身,靠在他的膝前,仰著頭,想看清他的臉。

    「你恨我、咒我、想我死嗎?告訴我,你也想我死嗎?」他終於迎視她的目光,長滿繭的大掌無限輕柔地撫上她的頰。

    茉兒緩緩搖了頭,伸出手覆住他的大掌。

    「我一點都不恨你,更不想你死。你若死了,我會……我會……很難過、很難過。」

    「如果我死了,你會哭嗎?」

    「也許,會把眼睛都哭瞎了,也不一定。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她的語氣輕緩,像哄孩子般。

    「茉兒,你是個傻瓜!你怎麼這麼傻呢?傻得讓我忍不住生氣,又忍不住……心疼。你忘了我曾經害過你,你差點兒就被我害死了嗎?你竟然不恨我、不恨我……

    我要是死了,你還想為我哭瞎眼睛!你這傻子,不怕死的傻子!

    你有多少腦袋可以讓我砍?有幾條命可以給我呢?傻子、你真是個傻子吶!而我居然喜歡上你這麼一個傻子。

    來!今兒個夜裡,我決定陪你傻在一塊兒了。

    陪我喝酒,你今天晚上陪我喝個夠,沒喝醉,誰都不准上床。

    不准你不喝,你要是不喝,我就一刀把自己砍了,讓你一雙水盈盈的大眼睛哭瞎算了!我說我要砍了自己,是不是同你一樣,也成了傻子?別以為我在說笑,我認真的。喝酒!」

    他倏地坐直身,往另一隻空的杯,倒滿了酒,一把拎起屈身伏在他膝前的茉兒,讓她坐上靠他最近的椅子,才將斟滿酒的杯,塞進茉兒手心裡。

    「喝!要一口喝乾了。這酒,可是我特地要人釀的,有茉莉花瓣兒的味,喝起來,像你。」

    方才在軒轅棄眼底打轉的……那許多教人思索不來緣由的痛苦,彷彿輕煙般,轉瞬兒全散盡了,像不曾存在般。

    這世上,見過軒轅棄醉酒的人,不知有多少?茉兒想,大抵是一個兒都沒。

    要不,肯定會四處大聲嚷嚷--那個教人膽顫心涼的「王」,醉了酒便成了個鬧脾性的孩子,威嚴盡失不打緊,說起話來還天馬行空的,讓聽話的人摸不清真假。

    若說人一輩子總要徹頭徹尾醉上一回,搬弄這麼一次「酒後吐真言」,軒轅棄這回吐出的「真言」,也著實夠徹底了。

    但就是不知明兒清早酒醒後,他還認不認帳了?

    算不清宮女進進出出送了幾回酒,總之,桌上兩壺溫熱的酒一飲盡,他便刻不容緩朝外頭喊:

    「送酒。」

    坐陪的茉兒想攔也沒能攔成,每回才伸手,就讓軒轅棄一雙認真的眼神給制止住了。

    她發現軒轅棄那雙老冰冷著的眼,像是會說話似的,光是望著她,就像是出了聲在警告她--他是認真的,要不陪他喝得開心,他真會一刀砍了自個兒。

    「茉兒,你可知我何時要人釀這酒的?」

    他輕打了一聲酒嗝,一口就喝去半壺酒。

    茉兒沒留意他從哪時候起不用杯,直接以口就壺,豪飲了起來。看他說話的模樣,不難看出已醉了八成余。

    茉兒一小杯、一小杯喝得雖慢,但酒烈,她已有些不勝酒力了。

    多虧軒轅棄醉得忘了灌她酒,讓茉兒能每每在他豪飲一大口酒後,慢慢拿下他手裡的青玉壺,往杯裡倒點,也偷偷往地上倒了些……

    「什麼時候?」她輕聲問。

    這之前,軒轅棄這類問題問了不知凡幾,諸如:

    「你知不知園子裡栽了幾株茉莉?」

    「你知不知那件破布湊成的爛被子收在哪兒了?」

    「你知不知每回喝這酒時,我都想些什麼?」

    「你那件縫得丑不像話的爛被子,有茉莉的味道……我老睡不安穩,兩年前的一個晚上喝了酒,忽然想,如果酒喝起來也像茉莉,不曉得且比什麼滋味?會不會像擁著那件有茉莉味兒的被子那樣,喝幾口就能好睡?實在好奇,我就要人釀了一壇嘗嘗,沒料到,竟然好喝。」

    「外頭的人都傳,我被你這個聖女詛咒了。你說,是不是對我下了咒?」他盯著桌子,沒抬頭,似乎是沒想要得到什麼答案,自顧自地又說:

    「我覺得,我不是被你下了咒,是讓茉莉花的香氣下了咒,可這花香別人沾著,又不成,非得是你染著那花香,我聞著才能覺得舒服。茉兒,你能不能向我解釋,我對你究竟是哪種感覺?

    我從沒能安心在誰面前爛醉過,可今晚,我是決意在你面前,喝個爛醉了。我也從沒能在誰身邊,穩穩當當睡上一覺,可說來奇怪,在桃花源村那段日子,我抱著你,竟安安穩穩地睡過幾回飽足。唉,真是怪事一樁……」

    他先歎氣、繼而傻笑,一口氣又喝乾半壺酒。

    「還有一樁怪事,茉兒,你能不能告訴我,這壺裡的酒,怎會跑到地上撒野呢?唉,我沒法兒想通透啊……茉兒,我瞧著你像是在晃呢!你醉了嗎?

    我好似困了,眼睛都快睜不開了,今兒夜裡,我可以抱著你睡吧?我老睡不安穩、老聞不到茉莉味兒……」說罷,他竟伏在案桌上了。

    茉兒拿開他仍握在大掌裡的壺,低聲喚了喚:

    「我扶你床上睡,這樣睡會著涼。」

    「好,你扶我,要扶好,別讓我跌疼了……」他順從地抬起手臂,一揮便結結實實往茉兒纖薄的肩靠去,大半重量都挪給了她。

    茉兒吃力地將他架上床炕,替他卸下一雙靴子,拉上被子覆在他身上,想去收拾廳桌上的混亂,卻忽然讓軒轅棄使力拉緊了。

    「茉兒,我要是死了,這世上沒人會替我哭……不會有人像你這樣……我要是死了,有你願意為我哭瞎一雙美麗的眼睛,我這輩子,大概只能碰上你這麼一個肯打心底兒為我哭的傻子了……

    我從沒……像現在這樣,有種活得像個人的感覺,能安心醉個痛快、安心打算睡個飽足、安心有人肯為我……哭,這感覺真怪……怪透了的感覺。

    你怎麼……老在我面前晃呢?晃得我頭昏,我把你抱緊了,你就不晃了……」他使力一拉,茉兒剎那跌上他厚實的胸膛。

    「你這麼沒份量,彷彿我使個力,你就會碎了……你碎了,我怎麼辦?你碎了,就沒人肯為我哭了……」

    他喃喃低語,一雙臂膀箍緊了她,喃喃地,才過了一瞬,她聽見軒轅棄沉沉的呼息聲,他睡了。

    茉兒從不曉得,軒轅棄可以是個如此多言的人,許是他醉了吧。她只能如是想。

    只不過這個夜裡,那些由他像是醉了八成模樣吐出的問題,隨之而來的答案,讓茉兒感覺像踩上了雲端般,有些不真實的虛幻……

    她無法相信,這個醉了、多話的軒轅棄,是真實的。

    可他卻又如此真實地,在她眼前大口大口喝酒--這個軒轅棄,讓茉兒不由得揪緊了心,那是種酸酸澀澀的感覺。

    她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但她肯定,白日裡一定發生了某些事,才使得向來堅固得彷彿萬箭難摧的軒轅棄,在她面前洩露出裂縫,讓她今夜得以窺見一個有情緒的軒轅棄。

    這一夜,軒轅棄在她面前,難得地笑了幾回。

    雖然大多是些短促的笑,但總歸是貨真價實的笑了,不是那些他慣露出的冷笑、狂笑,而是真實打心坎底兒露出的笑。

    她看著,便著迷了,此刻竟也忘了他究竟為何而笑。

    念著、念著,茉兒忘廣想收拾廳前的混亂。

    她安安穩穩伏在軒轅棄的臂膀裡,聽著他沉沉的呼吐,隨著醉意來襲,她也跟著沉沉睡去了。

    這夜,兩人果真都喝醉了。

    長寧宮裡,三人圍圓桌而坐。

    「他似乎看中那個林茉兒,今晚在寢殿喝醉了。」髮色半白的男人,沉吟,捻長鬍子,像在盤算什麼。

    「醉了?!」長寧宮的主人低呼,語氣像是反問、又像驚歎,仍然美麗的眸子轉了轉,也是盤算神情。「這可稀奇了,他居然敢喝醉?他一向不信任何人、從不喝醉,就怕給人機會……你確定他喝醉了?」

    「嗯。送酒進去的宮女說得肯定,還說他醉得偶爾發笑,纏著要林茉兒抱。」

    一旁從頭至尾沒開口的男人,這會兒臉色閃過微許不自然,似乎有幾分慍怒。

    「發笑?他笑是什麼了不得的鮮事嗎?今午他上我這兒撒野,不也笑得特是張狂?」女人不以為然,哼聲由鼻息嗆出。

    「不是那種笑,宮女說他笑得極舒心自然,你見過他那樣笑過嗎?別說你,我敢肯定,這宮裡上上下下,沒人見過他那樣笑!」

    「姑姑,我們到底在等什麼?為什麼不現在下手?」一直沒開口的人,對「笑」這話題,十分不耐煩,終於開口。

    「耐心點,要下手也得等我們人都齊了、部署也齊了。否則光是殺他一條賤命,夠嗎?你要是想坐上前朝那把龍椅,就給我捺住性子。光是殺了他,卻服不了整個京都的禁衛軍,你一樣坐不上前朝大椅。現下,朝廷上上下下,我們的人固然佔去大半,但效忠軒轅棄的,也是大有人在。

    上回你莽撞行事,誤中替身鑾駕,幸虧沒讓人瞧見你的臉。那回教訓沒讓你學乖嗎?御兒,想要取回屬於你的天下,不是只有殺了軒轅棄一個人那麼容易,你要多點耐性。」

    「姑姑……」他似乎想辯解什麼。

    「別再說了。耐性點,最遲中秋前起事。御兒,你要記住,這是你唯一的機會了,錯失了這一回,你便再與天下無緣。

    這回倘若不幸失敗,軒轅棄必定要大開殺戒,不會再有像現在這般大好時機出現,懂嗎?起事前,不要輕舉妄動,記住姑姑的話。」

    「姑姑……他終究是你的兒子,你……真下得了手?」

    「兒子?!我給他起名棄,便是要他明白,他生來注定是個連父母都棄絕的人,他根本不該存在!打胎藥殺不掉他,我讓他活著已經是施捨他了。沒想到,他竟搶走大哥已經到手的大半天下,他不配得到天下!他不是我兒子,我沒有兒子!」

    她激憤,聲音明顯高昂。那段歷史像刀斧銳利,又一回砍疼了她。

    一室沉靜延續了許久,三個圍桌而坐的人,都沒了動靜。

    然後,是她移動了身子,離開案桌,像是再難忍耐那沉靜般,往寢室走,背著兩個仍坐著的男人,丟了逐客令。

    「你們該回去了,出去留神些,別讓人瞧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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