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弄潮郎 第八章
    臘月一過十五,年節的氣氛就益發濃厚,整個織造署幾乎人人難得閒,不過還是有例外,這例外當然就是有富貴閒人美稱的然生公子嘍。

    雲瑛因為身為主母,署中大小事都要她拿主意、打點,幾次讓她撞見然生在藻韻館宴請文士,她就不禁眼紅。

    都怪程潮生,不知道他是哪根筋不對了,居然認為她有持家長才,便一古腦的塞了一堆事給她打理。

    原本她也是米蟲一枚,哪像現在,好不容易得閒才能歇口氣喝茶。她不由自主又看向桌案上的帳冊、卷宗,歎了口氣。當家主母這位子真的這麼值得那麼多女子去爭嗎?

    不過想到程潮生,雲瑛就舒坦多了。畢竟自己不過統領內院中事,而那位有蘇杭織造頭銜的男子,要管的事可就多了——蘇州、杭州等地今年的進貢、鹽賦,以及打點各州道、藩台官員的摺子,他只苦於百隻有十二個時辰可用!

    很快,時間推移屆大年夜,程府大小齊聚,光看小廝、丫環們忙進忙出就眼花撩亂了。入夜之後,府第正堂大廳更為熱絡,這一頓年夜飯直吃到西時方休。

    大伙喫茶閒聊,就聽然生道:

    「明兒個便要起個大早上香祈恩,又逢年夜,咱們今晚玩個盡興如何?」

    「好好,小哥說得好極了!」程夜聞言樂壞了,直道好。

    「正好由娘、雲姐、小夜子、我四人湊上一桌抹牌通宵,可好?」然生頗有湊宋雨容的興味。

    宋雨容看大伙都樂著呢,也就含笑應允。

    雲瑛看了潮生一眼,微微一笑。

    「怎麼子期忘了算你一份?我不玩,你替我吧。」

    潮生來不及回答,程夜便湊來取笑:

    「呵呵,雲姐,二哥最不擅此道了。」

    潮生搖首輕笑,一手推了雲瑛向前些。

    「還是你玩吧。」

    雲瑛衝他嫣然一笑。

    「我若輸了采頭,你可得幫我墊上啊。」

    潮生看她滿臉的俏皮神采,又是一笑。

    「這個自然。」

    突然舞文匆匆忙忙的跑入,急切的忙向潮生通報,潮生神容一肅,轉身便起,雲瑛見狀,拉了拉他衣角,道:

    「怎麼了?」

    「突然有點事,不礙事的,我處理得當便來。」

    雲瑛解意笑顏,蕩漾在潮生眼眸底處,就聽她說道:

    「你忙便是,不過不要忘了子時要祭天。」

    潮生點首,一面接過暮霞為他遞上的袍裘,遂偕同舞文等使廝回倚廬去了。

    於是剩下四人理所當然的湊一台麻將,唏哩呼嚕的就玩了起來。

    這場牌一路打下來,一直玩到子時,一陣響天聽的爆竹聲起,四人不自禁的伸了個懶腰,總算牌局告終。

    雲瑛與程然生相視一笑。程夜樂翻了,便湊熱鬧的擠進。

    「小哥,多謝多謝!真是大發利市。」

    雲瑛輕捏了她的秀臉。「這利市全讓你討去嘍!」

    聞此言,小夜子自是得意的咯咯嬌笑。

    此時,署中所有的婢女、小廝、管家等等,全都成群排行的向主子們賀年,之後打發了利市錢,又燒了煙花,著實鬧烘烘了一會兒,宋雨容禁不住累,大伙才漸漸散去。

    雲瑛朝宋雨容又說了幾句,擺擺裙幅,便要準備回香藕齋。然生見狀,遂嘻嘻哈哈的道:「好姐姐,今晚我們大戰個幾局,你意下如何呢?」

    雲瑛笑而未答。程夜看小哥似乎要另辟戰場,再鬧上一晚,她趕緊上前挽著然生衣袖。「小哥,我也要上你那去玩!雲姐,好嘛!一塊去吧!」

    程夜一臉企盼的看著雲瑛,大眼眨巴眨巴的閃動著,滿臉的撒嬌。

    「明早還要起個透早呢!你今兒個也玩得累了,回去休息吧。」

    程夜嘟著小嘴,心下不是挺情願,可是雲瑛這樣溫柔解意,要人不聽從著實不易,她只好點頭答應。

    「改明兒個二哥帶你去逛街市,好嗎?」潮生安慰性的提出補償。

    程夜一聽,立刻綻出一朵甜笑。

    「二哥,你沒騙人?」

    潮生揉了揉她的發,寵愛的笑道:

    「我哪個時候說話不算話了。」

    「耶!太好了,我好久沒上街市逛街了!二哥,你真好。」說完,蹦蹦跳跳的像只小鹿,一面哼唱歌謠,回瀟嵐院去了。

    雲瑛把他的好脾性看在眼裡。他是真的對小夜好,呵護疼寵,生怕這惟一的小妹子有半點不悅。雲瑛不由笑得深了。

    潮生恰好回過頭,與雲瑛帶笑的目光一接,千言萬語俱化為一笑。

    *  *  *  

    回到香藕齋,雲瑛換上湖綠色襖子、翠綠儒裙。眼見外頭瑞雪翩翩,精神隨之一振,加上她素來愛雪,面對此景,豈能輕易錯失!

    手擎著一隻暖爐,便要推門而出。

    「小姐,天寒地凍,多添件袍子吧。」說著,已經將錦袍覆上了。

    雲瑛回眸一笑,騰出另一隻手握住暮霞。「一道去。」

    只見雪花一瓣瓣的倚落枝頭,一層一層的,像是棉絮,緊緊纏綿。

    猛地,有雙手輕放於雲瑛肩胛,她回過一看——是潮生。

    程潮生轉而與她對坐,溫言問道:

    「怎麼了?累了一天還不休息?」

    雲瑛見滿園子開得癲狂的梅花,不由輕吁:

    「我自小愛梅,就單純喜歡它素素雅雅的姿態,最羨林和靖妻梅子鶴的逍遙,我若能如他,終老一生亦不悔。」

    潮生的目光好柔、好柔,望向伊人窈窕倩影,溫柔吐屬:

    「那麼,我們的心境倒是不謀而合了。」

    雲瑛旋身,綻放一朵明燦笑靨,潮生又失神在她的笑容之下。好一晌,潮生見她呵手取暖,忍不住開口:

    「天氣寒冷,你怎麼只著這樣?暮霞——」

    暮霞一聽他叫喚,心中暗暗叫苦。他定又是有責怪了。

    「不干暮霞的事兒,我是主子,她當然得聽我的吩咐,別責備她。」

    雲瑛一句話輕輕鬆鬆的替暮霞解了危,她又搓了搓手。

    「我可是北方姑娘,自然不若南方女子畏寒,京師可比江南冷多嘍!」

    「說說你往年都是怎麼守歲的。」

    雲瑛支頤片刻,靈機一動,慧黠一笑。

    「如果你不嫌棄,上我那去吧。」

    潮生不太相信耳中所聞,他受寵若驚的疑問:

    「此話當真?!」

    雲瑛又是嬌美一笑,看他一副不置信的模樣,不禁好笑。

    「當然是真的。你不信我?」

    「沒有,萬萬沒有!」潮生又打揖,又是合掌。

    潮生滿滿的喜樂溢於言表,兩人一邊說笑,一邊走回香藕齋。

    推開門,雲瑛逕自跨進去,一時不見潮生身形,回頭一瞧,就見他直立門邊,一臉進退維谷的模樣,她微微一笑。

    「你在做什麼?我可不會吃了你!」

    「夜闌人靜,孤男寡女深宵獨處,恐怕於你的名聲有……」

    雲瑛聽傻了,沒一會兒,咯咯嬌笑。

    「你在說笑啊!你忘了,我可是府裡的二少奶。」

    潮生自撫額頭。「我真是……笨得可以。」

    「你坐下吧,我還懂得待客之道。」雲瑛話一說完,暮霞已為潮生與雲瑛遞上茶了。

    雲瑛見他猶有侷促,呵呵一笑。

    「聽小弟誇你善於品茗、煮茶,不知道我能否有幸品嚐?」

    潮生沒想到她居然會這麼說,不由怔了一怔。

    雲瑛以為自己唐突了,忙笑。

    「看來,我並不夠格喝你的茶了,你就當作我沒說吧。」

    潮生沒有這意思,他不想要她失望,唇角泛開一抹溫柔笑意,眉眼之間皆有喜色,笑道:「就怕野人獻曝,你會大失所望罷了。」

    「你太謙虛了。小妹這就秉心以待嘍。」語畢,於暮霞耳畔低聲吩咐。

    潮生見狀,打趣相詢:「你們在說些什麼?我可以知道嗎?」

    雲瑛揮退暮霞,轉身衝著他神秘一笑。不待他反應,又移步至紫籐架邊,珍而重之的取出一包裹密實的物事。潮生不解。什麼東西值得她這般小心!

    「這是什麼?」

    潮生一瞧,頓了一頓。「大紅袍?」

    雲瑛彎起水靈美眸,噗哧一笑。

    「傻子,這可是你送我的呢!」

    他沒聽錯吧!她竟會將他的贈與包裹得這般密實,她還留著?!

    「你沒喝嗎?」他不能言語。會是這樣嗎?她捨不得……

    雲瑛吐了吐舌,語帶不捨:

    「我哪捨得啊!總想找個名目好一嘗茶中狀元的滋味兒,卻又捨不得……所以才會留到現在嘛!」

    潮生讓她一番話給攪得心波蕩漾,他沒想到她是如此珍視他的贈與。

    心下柔情忽動,「傻丫頭,怎麼現在又捨得了?」

    「你既是茶中高手,當然要有好茶,才能相得益彰。」

    雲瑛讓在一邊,就看潮生不輕忽每一個動作、細節,專注且仔細,彷彿正進行一個莊嚴的儀式。

    雲瑛取過香爐,微笑的焚起一壇裊裊幽香。

    潮生為她放只杯子於桌前,雲瑛望著通體碧綠的杯子。這是一種少見的色澤,晶瑩溫潤,流轉光華,最為別緻處就是杯體竟有若扇貝般的螺旋紋路!

    「哪一個窯燒製?」

    潮生含笑為她注上一杯碧翠幽深。「景德。」

    雲瑛掬捧杯子於掌心,就著燭光,鄰鄰水漾澄清明晃的閃動著,她呷飲一口,久久不語。

    半晌過去,她眨了眨眼,甜蜜笑道:「你等一會兒。」說完,起身穿過屏風簾攏,人往內堂走去。

    潮生有點莫名其妙的叫她丟在外頭,只得瀏覽壁上字畫。另一廂,雲瑛正捧著筆墨紙硯,興高采烈的走出來,一出來便看見他正聚精會神的觀看自己所臨的字帖,她放下手中物,輕輕悄悄的走至他身後,冷不防的「嚇」一聲:

    「哇!你做什麼看得這麼專心?這破爛字,哪值得看得你雙眼發直。」

    潮生溫柔一笑。

    「哪來的不好。這筆意綿綿,顯然是對獻之的字臨摹甚久,我覺得寫得挺好,又兼之多一分娟媚秀逸。」

    雲瑛扣著檀木桌緣,咯咯嬌笑。

    「我都忘了,程二爺擅丹青書畫,豈僅是行家,更是大名鼎鼎的江東才子呢!」

    雲瑛逕自落座,掬起茶杯於掌中,垂眼細啜。良久,她才輕輕一個吐屬:

    「真不愧是茶中狀元……難怪,這般佳茗,貴為貢茶,的確名實相符。」

    雲瑛微微一笑。「我們來玩個遊戲,以這為賭資。」雲瑛注滿一壺清雋,意有所指的比了比茶。

    「輪流出對子,對不出下聯的一方為輸,勝者,便得飲這貢茶一杯,如何?」

    潮生了悟,微笑。「原來如此!在下求之不得。」

    雲瑛掩嘴一笑,人轉而移步桌案,研起墨來。

    「現下由你開始。」

    雲瑛狡黠又嫵媚的笑顏,潮生看在眼裡,記在心裡,不由動情,頓時升起想將她擁入懷中的想望。

    凝筆思索片刻,宣紙上出現一橫端麗的歐陽詢體:

    「上旬上,中旬中,朔日望日。」

    雲瑛不加思慮,立時回了下聯:

    「五月五,九月九,端午重陽。」

    雲瑛嬌美一笑,秀眉一揚。「怎麼?如何?」

    潮生叫她激起不服之心,手翦於後背,悠悠吟哦:

    「石獅子頭底焚香爐,幾時得了?」

    「泥判官手拿生死簿,何日勾消?」雲瑛清亮的嗓音在他話一說完,及時接上。

    潮生幾乎要不相信她捷才若此。他不甘示弱,較量之心更熾,又出一聯以對:

    「天作棋盤星作子,誰人能下?」

    雲瑛水眸一轉,胸中又有了應對,朗聲吟詠:

    「地為琵琶路為弦,哪個可彈?」

    一來一往,兩人實力於伯仲之間,著實難分高下。對了數十對後,又輪到雲瑛出對,就見她成竹在胸的大筆一揮,紙上儼然一行清俊,此上聯為:

    「二帝王,三王爭,五霸七雄丑末爾,漢祖唐宗可算一時名角,其餘拜將封侯,無非肩旗打傘跑龍套。」

    雲瑛寫畢,復又回眸看他,見他一臉深思,遂一臉嬌笑。

    「輪到你了。」

    雲瑛優雅入座,拿起蓋碗茶,低眉輕啜。一雙腳蹺起,晃晃悠悠的等著潮生寫下聯。

    一盞茶的時間已過,潮生猶未對出一語半字,就見他眉間越發緊蹙。

    潮生起身,朝雲瑛有禮一揖。「還請賜教。」

    雲瑛抿嘴一笑,得意道:「這回你可心服口服了?」

    「豈只心服口服,簡直是甘拜下風。」

    說著,一臉必恭必敬,弄得雲瑛笑得花枝亂顫。「好,這就教你一個乖,可聽好嘍——」

    清清嗓,她一步一吟:

    「四書白,六書吟,諸子百家雜曲也,李白杜甫能唱幾句亂彈,此外咬文嚼字——」打住,不再續言。

    她回覷一臉專注的潮生,清靈美眸閃動狡儈靈光。

    潮生見狀,心下緊了一緊。她又在打什麼鬼主意?

    就聽耳畔揚起她清亮的聲音:「不過沿街乞討耍猴兒!」

    潮生這才懂得雲瑛為何一臉的戲謔,原來她拐著彎損他!

    他撫掌大笑,對她十分佩服。

    「好,極好,此聯彈天論地、氣貫長虹,是為上上之作,看來,我這點微末本領,亦不過『沿街乞討耍猴兒』。」潮生借她的話,自我調侃。

    說完,一臉誠惶誠恐的呈上一盅貢茶遞給雲瑛。

    「還請多多指教,日後再不敢魯班門前弄大斧。」

    雲瑛接過茶,乍見潮生一臉滑稽的表情,「噗」一聲大笑出聲,笑得上氣難接下氣。

    因笑得太過激動,手中所握的茶杯亦隨之溢出茶水,灑得裙幅儘是。

    潮生望著雲瑛多變的神情。她聰慧又傻氣,在在吸引他的心緒。雲瑛雖美,卻非絕色,最讓人牽心的是她那一份獨特的韻致。看她笑,很難不被迷惑。

    一壺茶已近無味,時辰已過四更,雲瑛沒有倦意的伸個懶腰站起,推開窗帷,雙手環胸看著漫天飛雪,她逸了抹安適笑意。

    「能安安穩穩、平靜自得的憑窗觀雪,上天真是偏疼了。」

    潮生不禁一怔。「何出此言呢?」

    雲瑛目光輕掃過他,眼神悠遠。

    「雖張首輔執牛耳推行新政已行之有年,比之前朝,四海歸趨承平,不過……」

    「你這話我們私下說說還可,若傳了出去,可是會惹禍上身的。」

    雲瑛輕輕一笑,斷了他的驚惶。

    「這我自是明白,我可是在京師長大的,豈有不知。」一笑之後,復又歎回氣。「皇上親政在即,不知道張首輔一手推行的新政可有辦法延續?」

    對這,潮生倒沒雲瑛的憂心,微笑解語:

    「皇上對張首輔甚為敬重呢!本朝也就只有一個『張少師』而已。再說,皇上興許有心圖志,再創一個萬曆之治亦非不能。」

    雲瑛嗤笑。潮生此言未免太過粉飾太平。

    「是嗎?先不論當今聖上,自英宗以降,土木堡兵敗,遺笑蒙古;武宗自行封賞會己為大將軍,或留下幾幕與李鳳姐的風流戲文;世宗呢,他愛的不是黃袍,而是道袍。大明之疾,早根深柢固,就一人之力,如何力挽狂瀾?」

    說完,皺眉取笑:

    「再說,我這是香藕齋,而非金鑾殿,你又何必與我如此遮遮掩掩呢!難不成你對我有疑?」

    雲瑛神態半為取笑,半為狎語,弄得潮生俊臉微微潮紅,忙辯解: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別胡猜。」

    潮生一時動念,突覺以她的才學、敏慧,若為男兒身,入朝拜相亦當得。

    雲瑛見他不發一語,一雙纖纖素手在他眼前輕擺。

    「怎麼?你又在算計什麼啦?」

    潮生沒有預警的猛地攫住她手,歎道:

    「你何其可惜身為女子,卻又何其幸運身為女兒身!」

    雲瑛不著痕跡的掙開他手,一臉疑惑的瞅著他。

    「此話怎講?」

    他忽想到上回京城的巧遇,不由笑言:

    「你不是一向聰敏機變、能謀能斷嗎?所以,從前在你母家,表面主事雖是令姐,但是真正理事、運籌的人是你。」雲瑛聞言,不禁一怔。他居然將她的過去查得如此清楚。笑容轉為似笑非笑。

    「原來如此,我還覺得奇怪哩,怎麼回來後不太一樣。你知道些什麼?」

    潮生呵呵一笑。「我進京見到一個人。」

    「是誰?」

    「翰林院的總編修陸有美。」潮生漾著笑,溫柔的望向雲瑛眼瞳。

    雲瑛微微一呆,轉而訝異笑問:「你見過我大哥?」

    潮生飲盡一杯茶,笑語:

    「我們可謂不打不相識啊!」隨之原原本本的將與陸風恆相識、爭執、言和等諸多轉折說予雲瑛知曉。

    「你們倆真是……我大哥有意捉弄,你卻有心裝糊塗。」

    雲瑛唇畔綻放一朵清絕、美絕的笑靨,潮生望在眼裡,醉得不能自己。

    一時動情,將雲瑛纖手住唇畔一偎,雲瑛卻讓他突如其來的舉措給驚擾了,忙欲抽回手,但這次卻沒能如願。

    雲瑛急著劃開這般曖昧的情境,腦海一閃,便問:

    「你還沒回答我呢。」

    潮生一時不能反應,愣住。「什麼?」

    雲瑛頑皮一笑。

    「想賴呀,你還沒說我為什麼有幸身為女兒身呢。」

    潮生又為她沏上一壺香茶,再斟上一盞,淡淡一笑。

    「身為男子,最大的前途便是入朝仕宦,但是,這宦海卻總讓深陷其中的人身難由己!」

    雲瑛聽得他這一席話,先前累積的疑惑全都如雨後春筍般紛紛鑽出,她忽地想到什麼,眼中閃動慧黠,彈指輕盈一笑。

    「騙我,言不由衷!」

    潮生失笑。「是真的。」

    雲瑛蕩起悠涼笑聲。「呵呵,這也是你自找的,早知如此,你又何必當初呢?」

    潮生讓她突如其來的一語給弄糊塗,不懂她又要說什麼了。

    「此話怎講,但說無妨。」

    雲瑛若有所指的一笑。「是真的無妨嗎?」

    潮生不解。雲瑛長身而立,側瞅著他,似笑非笑的道:

    「這不就是你所想要的結果——能夠於朝廊間得意弄潮。」

    他實在不懂她這話背後藏著什麼,達深深一揖。

    「小可這廂有禮了,還望賜教。」

    雲瑛微笑不語,卻轉而拈起筆,懸腕揮舞——

    李代桃僵易東床,蕭史臨風自遠揚,矯龍猶聘秦弄玉,簫止聲斷戲紅妝。

    四句詩落在潮生眼瞳,他沒想到她仍對代娶之事耿耿於懷。

    潮生腦中閃過然生那一雙洞悉世事的眼眸,陡然問道:

    「是然生嗎?他說了些什麼?」

    雲瑛見他突然色變,心底有了幾分譜,便順著他的話頭:

    「是的,他都告訴我了。」

    潮生的記憶一下子全都鮮明瞭,他想起最初他是多麼的不願意接受雲瑛,多麼的掙扎,近乎無奈的接受她的于歸。

    而這一切的背後,源自他對另一個女子——現在已成為他嫂子的芊茴——的成全。

    不知道由何時開始,一直盤據心中的芊茴形影,不知不覺的淡了色彩,取而代之的是眼前清言淺笑的女多嬌。

    潮生苦笑。「你是信我多些,還是信小弟多些?」

    雲瑛甜甜一笑。「誰說的對,我就信誰。」

    他不知道要如何說。不論再怎麼解釋,都只是虛假的粉飾而已。現在的他不想承認他與她之間橫亙一段極其諷刺的緣起,那曾讓他避之惟恐不及……

    潮生征愣定神於雲瑛如秋水的眼瞳,眼瞳盡處,有深得化不開的愁、苦、歉疚……還有愛?

    雲瑛的心,惻惻酸處。她覺得自己是懂的,不需言語……

    潮生撇開臉,刻意說得輕鬆:

    「你真的想聽?」

    雲瑛有一刻的猶豫,好一會兒,重重的點首,以堅定的口吻答道:

    「你沒忘記吧,你還欠我一個答案。」

    「呵呵,其實說穿了,不值一哂,還不就權勢二字。我自忖才能比大哥有過之而無不及,誰不想承爵封侯,此乃身為一個男子應該努力的方向。」潮生說話神態挑達,直逼雲瑛。

    雲瑛輕淺一笑,定眸直瞅他,潮生忙別開臉,不想看她。

    「看著我,你為什麼不敢看我?」臉龐依舊帶笑,卻有不容逃避的氣勢。

    潮生神情恍惚。「你應該明白……權勢的誘人。」

    雲瑛一臉不以為然,嬌笑曼吟:「你騙人。」

    潮生仰臉哼哈悶笑,反駁道:

    「咦,這可是你想聽的呢,我說了,你倒怪起我來了。」

    雲瑛睨他一眼,淡笑。

    「你說話有如放屁。你難道沒有發現自己很矛盾嗎?之前還在與我說你仕宦廟廊的苦處,這一會兒,又說起你是貪戀權力,你說,你要我相信你的哪一個說法?」

    潮生一時啞口無言。怎地每回較勁總落在下風?

    雲瑛揚起菱唇,輕輕一笑。

    「子期也說你是因為私心才有代娶一事,可我就覺怪,卻又說不到哪點,現在我明白了。你說,有人會大咧咧的將自己的私心公諸於世嗎?傻子不說自己傻,若真有貪求的人,會真將自己的貪說明白嗎?只是,你的。私心。恰恰貼合人性,遂無人懷疑,就算覺得怪,一時也反駁不了你,你真是聰明。」

    潮生嘿嘿乾笑,借此來掩飾讓人識破的窘困。

    雲瑛沒理會潮生,她溫柔的道:「你不要再逞強了。」

    潮生的笑凝在唇畔,化為一道詭異的弧線,他只覺便要無所遁形了。她的清亮水眸,彷彿一泓潭,盛載柔情似水,他所有的失意、落寞、淒楚,都一一投射在潭心盡處,沒有波瀾,她只是涵容——涵容他的一切。

    陡然,雲瑛冷不防的讓潮生擁入懷中,雲瑛被他突如其來的舉措給駭得發怔。他的臉很熱,好像也要煨熱她的;他的指,似要嵌進她體內,一切彷彿再無轉圈。

    雲瑛不自禁的往後退,直至背抵桌沿,再無可退。

    「嗯,這個……子湘,你可以放手嗎?」雲瑛略為艱澀的開口。

    雲瑛急欲掙脫,潮生反將她摟得更緊。

    「雲瑛,就這樣,一下就好。」

    雲瑛為難似的,欲言又止的道:

    「我們有過約法三章的,你忘了嗎?」

    潮生聞言,一時情怯,手迅速退離雲瑛腰間。

    雲瑛遞一杯茶予他,微微一笑。

    「我又沒怪責你,只是,不要忘了你應允我的事。」

    潮生不解的望著近在眼前的女子,他幾乎要懷疑,她可有七情六慾。

    為什麼在他已經完全傾心之後,橫亙在兩人之間的距離仍是這般難以跨越?她何以每每要提醒他那該死的「約法三章」?

    五更鑼鼓聲響,雲瑛推開門,笑道:

    「天就要亮了。」

    潮生低首不語,望著階上凝結的冰珠子,心頭轉過一句:

    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他與她的情分,恰似將要消融的珠淚,讓他恐懼。

    對於促膝可及的雲瑛,潮生升起一股更強烈的企求,只是他該如何跨越這由他親自設下的天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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