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弄潮郎 第七章
    潮生伏案整理各府道遞呈上來的卷宗,陡然,發現一封壓在卷宗底下的信件。瞧信封上的筆跡,一手端嚴的楷書,應是大哥的來信吧。

    急急拆閱,果確是大哥所寄。潮生每讀完一字,心中的憂慮亦隨之遞減,終至閱畢,他輕吁口氣。

    放下信箋,不意望向灼灼燭光,他想起了芊茴,又想到大哥,不自覺又想起他名義上的妻子雲瑛。

    雲瑛的廂房並不似往常亮著淡淡暈光,因為昨兒個她同娘親、小夜三人上蟠香寺禮佛去了。她還是不太見他,與然生相處卻不然,甚至,府中浮動著一些流言,渲染關於雲瑛與然生的曖昧,而這些流言卻似乎沒半點避諱的入了他的耳,他無心對雲瑛興師問罪,又不願懷疑然生,可是心口總像塞團棉絮般,悶得酸,悶得澀,

    潮生推門而出,眼光迷茫的對上雲瑛所居的香藕齋。他沿著迴廊,踽踽慢步的走進香藕齋。香藕齋自撥子雲瑛後,他便少來,外堂還上過幾次,而這內院,卻不曾踏足。

    潮生猶豫再三,終是輕輕一推,踏入了雲瑛的居室。

    他點了盞燈,舉目環視房中迥異的擺設,不禁訝然。

    本來娘親預備的錦茵繡褥、華貴擺設,全都無用武之地!多寶奩上的諸多琥珀、琉璃、珊瑚配製的飾物,都換成了書卷,妝台上只見幾枝簡單的骨釵、玉簪隨意置放著。

    而牆上螺鈿精鏤的壁飾,換上一幅宋夏圭的「山水十二景」,他不禁倒抽口氣,仔細觀之,才發現是臨摹之作。畫末有一方小小朱印,烙著「佩瑤」二字。「牡丹富貴」給換上一幅娟媚若王獻之筆意的行書「歸去來兮辭」,文末則是以「落瑛」為款。

    再來就是一張青石書案,錯落著筆架子、書冊……等等。本來的官家富貴景像一掃而空。

    潮生掌燈,逾越畫屏,跨入雲瑛的居室內堂,不自禁的一屁股坐在雲瑛的床榻上,心思卻飄遠了。不知怎地,他突然著魔般的想著雲瑛的一切。

    頭一仰,他枕借屬於雲瑛的枕,淡淡細細的幽香,鑽入他的鼻息。

    他知曉這幽幽清香的氣息,是雲瑛寤寐所殘留的餘韻,他不想起身,不願復擁淒清的空氣。

    夜半,一陣冷風襲體,潮生起身欲關上窗門,不意發現好像有人在外。

    是誰?

    他不禁好奇,尋著攖萆息找去,意外的發現一個人——雲瑛?!

    他見她不知在燒什麼東西,開口詢問:

    「你在燒什麼?」

    雲瑛抬起臉,一雙眼深深的斂著,幽幽道來:

    「我在燒什麼對你而言也不重要,你問個什麼啊。」

    潮生一個箭步上前,突地攢緊她手。

    「你為什麼……不像你了?」

    「我不懂你說什麼,我就是我啊。」

    他不要她這般冷漠,好像他們只是陌路人般的生分。

    潮生急切的搶過剩餘未火化的一疊物事,這才看明白了。那是一箋箋的詩篇,彷彿遠古的絕響。

    「為什麼要燒這些?」

    雲瑛水靈美眸淡淡掃掠他一眼,扯抹輕笑。

    「為什麼?我也不知道。」

    潮生覺得她好空洞,那恍若不存的氣質,令他猛然想將她握在手中,才能確定她是否真切的立在面前。

    他探手欲持她纖纖素手,不料,她比他閃得更快。

    待他再抬眼看她,他們已分處小徑的這頭與那頭!

    「雲瑛,雲瑛,雲……」

    潮生猛地驚醒。是夢!他摀住唇,想起自己在醒來的瞬間口中喊的是誰的名。

    是……雲瑛。

    *  *  *  

    隆冬十二月,江南第一場雪翩翩翻飛。

    雲瑛怎麼都沒想到何以會弄得自己一身腥,彷彿與自身原先所冀求的漸行漸遠。她怎麼不明白橫亙在兩人之間的齟齬於時日消磨中有著改變,雖是那般的幽微,但是,它是存在的!

    立於一名曰「踏雪尋梅」的優雅庭閣前,雲瑛望著未大明的天際,怡然一笑,轉身入庭。她麻利的升個火,在煮水的同時,放烹茗的器具與揀選茶葉。

    此處位於一大片梅林中,放眼看去,似一片無盡處的梅林雪海!這幽境,早在昨兒個她便探查過了,至今仍難忘乍到此地的震懾——源於這滿山塢的清冷氣韻,及淡淡懸浮的蘊借寒香。

    眼光調寄庭外,梅枝閃爍耀目光采,天已透亮,只見晶亮霜雪覆於梅樹傲骨,一時之間,雲瑛心緒盈滿喜樂,因這白色一片的香雪海。

    躍出庭外,雲瑛隨手撿起地面的一枝梅枝,輕巧上躍,梅枝揮舞,拂下紛紛梅雪。枝頭沉雪彷彿落英翩然,形成一副瑞雪降臨的景致。

    她像個頑皮的孩子,捧著青花瓷甕接著降落梅梢的雪花。好一會兒,如願的收集滿滿一罐的晶瑩雪。

    她仔細將甕口實實密封,好為髑存。融梅上的沉雪經由封觸,歷年越久,越發甘美。

    南宋文人辛棄疾有詩云:細雪茶經煮香雪。所謂香雪云云,指的便是梅花上的積雪;再加上蟠香寺的梅塢,素有「香雪海」的美名,所以此處的沉雪自非他處可比擬。

    雲瑛合上眼睫,迎和颯寒疾風,領受這何其廣卻又何其渺小的天地。

    寬闊似迢迢無盡處的翰海,卻又微渺若三千世界的一角,涵容了一切——有山、有水、有人間、有……煙火情緣。

    雲瑛在雪地劃過一道漣漪,款擺如一片飄零花,獨舞宇宙之間。她恣意縱情的揮舞衫袖,捲起陣陣梅花拂雪亂,旋轉旋轉,強烈的暈眩,抽離了一切。

    她彷彿看見了另一個自己一顆不能規範軌跡的流星。

    去吧,去吧,再沒有牽繫,再沒有羈絆,只欲乘風而去。

    兩個箭步外的一株梅樹後,隱約可見一人影,一個玄色身形似生根般的文風不動。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氣,又巧合的與她獨處同個時空中,他不能自己的傾醉於她舉手投足間揮霍流洩的光華。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女,又非心熱情切的人間女兒,而是他未曾聞過的生命落款——清暢悠揚的迦陵綸音。

    雲瑛任性的以足為筆,圈繪出一朵又一朵娉婷菡萏,俯瞰自己的傑作,她笑了,笑得自在暢意、肆無忌憚。因陡然止步,一個不穩,她俯身醉臥雪地,以掌覆臉。好久沒那麼放鬆了!

    透過細細指縫,絲絲冬陽篩過梅影,揭開手,眼簾倒映著一張含笑的俊臉。

    「你在做什麼啊?雲姐,躺在冷冰冰的雪地上很有趣嗎?」

    雲瑛見是程然生,開心的怡然微笑。

    「幫個忙,扶我一把吧。」

    然生欣然從命,拉著她手一把站起。

    雲瑛拍了拍身上的雪,滿眼狐疑的瞅著他直瞧。

    「我說你這富貴閒人怎麼會在這兒?」

    「誰要我一回府便想同姐姐你挑燈夜話,不見你在府,那我自是一刻也待不住啦!這一處一處尋啊覓的,總算得見雲姐。」

    雲瑛一臉不信。「你啊,說話總喜歡多幾分虛頭。」

    「不假不假……我豈敢有假呢。」然生俊眸轉啊轉。

    「哦,是嗎?真若子期所說,你怎麼出現得真是時候啊?」

    「念及雲姐,興之所至,便步及此,想來是咱們心有靈犀。」

    「就不知道這擔心是否由衷?」雲瑛說來似笑非笑。

    然生爽朗一笑。「再真不過了!否則豈能讓我在這浩瀚的香雪海中找到你呢。」

    雲瑛唇邊一抹輕笑,秋波流慧的直瞅著然生,揶揄道:

    「你是尋了……可為什麼不爽快現身相見呢?偏生躲在一旁偷瞧。」

    「就怕擾了姐姐的好興致。」

    「哼,言不盡意,最壞的傢伙才這樣。」雲瑛睨他一眼,口角笑意難掩。

    然生深深一揖,語帶恭謹的道:

    「小弟只有恭敬不如從命嘍!」一面說,一面順著餘光,往身後兩箭步的一株梅樹偷覷,然生悶笑在心。就不信「他」置若罔聞!

    待再回神轉顧雲瑛,只見她正取過堡熟的水,意態自得的注水於壺中。她不輕忽每一個環節,但於謹慎外,還有分行雲流水的瀟灑。

    「你嘗嘗吧。」

    眼前多了一隻碧晃晃的茶杯,雲瑛微笑的看著他。

    「不用擔心,我的茶沒毒的。」

    然生接過茶杯。「真是受寵若驚,我今兒個真不知走的啥好運。」

    然生將杯子湊近鼻端,讓這馥郁茶香將他緩緩圈繞。光這茶香便叫人銷魂,更遑論啜飲後的滋味兒了。

    「比之暮霞呢?比之你那好二哥呢?」

    「我說嘛……若沒這麼樣靈巧人兒、這樣的靈巧心思、這樣的巧手,又這般恰到好處的火候,不能成就這樣攝人心魄的幽幽香韻。」

    他搖頭晃腦的一邊稱讚,一邊踱步來到雲瑛身畔,定定的直望向她,眼底是一片煦煦春風。

    「說得這般諂媚!古云:巧言令色,鮮矣仁。」雲瑛撇唇,水眸卻是盈盈笑意。

    兩人烹茶觀雪,言笑晏晏。颼颼寒慄冬風席捲而過,雲瑛瑟然一縮,然生看在眼底,忙卸下自己身上所覆的貂皮大氅,轉披掛在雲瑛肩頭。

    然生又不禁朝左後方偷瞄。就不知道「他」目睹這一幕情狀,會做如是想?

    雲瑛回過頸項,恰好與然生四目相對,從他帶笑的眼中看出些許玩味,不由好奇,微微一笑。「何時變得如此知情解意呢?這麼沒事獻慇勤。」

    然生拾起落在她肩頭的梅瓣,與雲瑛形成曖昧的姿態,揚抹輕笑。

    「就當是我喝茶的茶資吧。」

    雲瑛似笑非笑的側瞅他一眼,把玩著袍裘的帶子,涼涼的道:

    「得了,早知你心中看我是這麼刻薄哩!」

    然生笑嘻嘻的湊嘴覆耳:「可是大大的冤枉呢!」

    雲瑛趁勢轉手去擰他耳。「你這疲懶傢伙,還說我冤你呢!」

    然生雖吃痛,但是俊臉上猶是笑容滿面,就聽他討饒:

    「雲姐姐,你就饒了我吧!」

    這廂兩人若和煦暖陽,春意溶溶;那廂隱身梅樹後探看大半天的程潮生,卻是森冷著臉,冷肅的面孔有著強自壓抑的怒氣。

    只覺一陣陣酸澀在胸口翻騰,這會兒他總算明白為什麼府中下人會謠傳著關於「叔嫂曖昧」的流言了。這麼樣不避嫌、肆無忌憚的笑謔嬉鬧,怎能不讓流言甚囂塵上呢!

    一個是自己的妻,一個是自己的手足同胞,他不由想起曾經由寧生、芊茴和他三人主演的三角戲碼。難道這戲還會再重演一次?望著另一廂的兩人,他眼底彷彿重疊了影像。他是否仍是被淘汰的那位?

    潮生突覺吹上面頰的風,好冷!

    *  *  *  

    然生嘴角揚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悠涼笑道:

    「你總算出來了,我還以為你打算就這麼耗上一輩子的時間傻站著。」

    在雲瑛離開後,他終於走出梅樹,冷冷的瞪視正悠然品茗的然生。

    「哼,照你說來,你是早知道我隱匿在一旁嘍?」

    然生兀自緩緩吹散一盅茶香,但笑不語。

    潮生悶聲不響的落坐於適才雲瑛所坐的位置上,看著然生漫不經心的模樣,心下一陣無名火上湧,冷笑道:

    「你自個兒不修邊幅、罔顧人言,誰也懶得搭理你,可你不用硬是拖累你嫂嫂。」

    然生沒料到他這回少了一大番的拐彎抹角,倒像個炮杖,見人就轟。

    然生仍是垂眼品茗,直待一杯飲盡,才慢條斯理的回答:

    「有什麼不對嗎?」

    潮生看他一臉漫不在乎,一股怒意往腦門直衝,猛地站起,俯視依舊文風不動的然生,再耐不住氣。「她是你的二嫂子。」

    然生抬眼與潮生四目相對,呵呵一笑。「原來雲姐還是我的二嫂子啊。」

    潮生寒著俊容,冷肅的輕哼:「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雲姐就是雲姐,我只當她是我的知己、我的雲姐。」

    潮生看他說得理直氣壯,一股氣來,怒不可遏的獐手打掉然生手中茶杯。

    「你怎麼能說得這麼理所當然?!她是我用八人大轎名媒正娶的妻子,你聽明白了嗎!你憑藉著什麼,竟能張狂輕放到這等地步!只要我沒下一紙休書,她到死也只能是我的妻,你的二嫂。」

    然生不怒反笑,悠悠輕扣石案,涼涼一笑。

    「哦?從啥時開始,我的好二哥把雲姐視為妻子?」

    潮生渾似雷極,定定的不知適才自個兒到底說了些什麼。他多久沒有像現在這麼不經心的流露出自己的情緒轉折?多久了……

    他望向然生若幽潭般深沉的眼瞳,隨即束斂心神,又換上一臉靜定的神氣,換了個為人兄長的口吻:

    「你明年的春闈將近,還是多撥點心思,好好考個功名為是。」

    然生看不過潮生這麼彆扭悶氣的脾氣,好不容易總算看到點人味,沒一會兒他又擺起兄長架子。他揚一抹嘲弄,淡笑。「你真以為我在乎?」

    潮生除視著然生說話的神情,如迷離、若氤氳,彷彿清煙。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遂轉而注意桌案上陳放的茶具,順手注滿茗壺,極為嫻雅的沖泡一壺雋永。

    然生旋而步出雪堂之外,望著滿塢的梅花,輕歎:

    「上天從未待你有虧,只是讓你自己給誤了。」

    潮生握杯的手險些驚滑,他力撫心下驚駭。然生一語,刺得他心口恍若針灸。

    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兒似抽紗般,一圈一圈纏縛著他,再不能掙逃!

    *  *  *  

    西院廂房中,雲瑛坐看另外三人裡裡外外不得閒。暮霞掌燈將內室照得一片明亮;琴兒端著水盆往她走來;瑟兒則因琴兒入室的瞬間,一陣寒風襲骨,忙著直呵手。

    雲瑛移步妝鏡前,將安插在自己發上無幾的飾物一一取下,手上取來一把牙梳,她梳起自己一頭細緻的青絲。

    暮霞稱職的至雲瑛身畔接過牙梳,繼續梳著主子那如流泉的髮絲。

    「小姐,今天一早,你又一人獨自尋幽訪勝了。」

    雲瑛聽她相詢,漫不經心的答道:

    「放心,這沒人會責你,不是嗎?況且,你們不是一向習慣了嗎?」

    雲瑛在琴兒的伺候下,脫鞋褪襪,光著纖細足踝,享受著溫暖水澤緩緩浸沒的愜意。她微微仰起頸子,換個舒適的姿態,才悠悠啟唇:

    「我採集雪水或露水的時辰偏早,往往天未大明,我便得起身,不叫起你們,實是捨不得你們太過勞累啊。」

    取了條碎花方巾,暮霞簡單的替雲瑛纏好滿頭青絲,一面答道:

    「暮霞又何嘗不知道主子體恤咱們,可是……畢竟小姐您現下的身份不同了,您可是當家主母,您也得多注意到自個兒的……」

    「你聽見了什麼?」這口吻有難言的薄怒。

    暮霞正猶豫著要怎麼開口,雲瑛已轉神,看著自己洗得乾淨的腳丫子。暖和和的,真是舒服!

    瑟兒準備了新襪,正要為雲瑛著上,她擺了擺手。

    「不了,不就在廂房裡,我才不要壞了現下舒坦無飾的感覺。」

    又復轉向暮霞,淡淡的輕鬆一笑。

    「以後不再叫你為難就是了。」

    雲瑛秀足一伸,趿著一雙繡花拖鞋,悠悠然的於桌案前哼起小曲。

    「叩叩——」

    雲瑛以手指著門的方向。「去瞧瞧誰來了。」

    瑟兒停下添柴火的動作,纖纖身形一閃,便繞過屏風,來到外室,一面咕噥:

    「會是誰呢?會是夜小姐嗎?」

    一開門,就與來人四目相對,瑟兒駭得沒能反應,嚥了嚥口水,才結結巴巴的行禮。「是姑爺……這您請坐,瑟兒馬上去請小姐。」

    瑟兒一溜煙的鑽回內室,才要開口,雲瑛便壓低聲音取笑:

    「看你躁成這模樣,你別說我也知道是誰了。真是不識趣,嘖!」

    雲瑛掛上一張溫婉賢良的笑顏,由內室往外步出,微笑道:

    「原來是二爺,什麼風把您吹到這來啦?」

    潮生有一絲彆扭。「我們之間不用這般生疏吧。」

    雲瑛勾勒一朵柔柔笑意,朝他一福。

    「妾身這廂有禮,不知相公深夜造訪,所為何事?」

    潮生見她態度,在在都強調了他們之間是多麼的陌生,可是——她是他的妻!

    潮生伸出手,含笑扶起雲瑛,溫言笑語:

    「這些繁文褥節我們就免了吧,我們是夫妻,不是陌路,嗯?」

    雲瑛瞇起水靈美眸,詭異的直瞟著他。他是什麼意思?

    潮生不待她理出個頭緒,便早一步先發制人。

    「雲瑛娘子,我們說說體己話,犯不著要暮霞她們陪著罰站吧。」

    雲瑛沒來得及開口,潮生又一陣搶白,笑道:「暮霞,你們下去吧。」

    雲瑛心下叫苦,斜櫬他一眼,正準備要開口留人,怎知程潮生適時從懷中取出一包物事,引開了她的注意。

    「聽娘與小夜說起,你擅於茶道,我今天上你這,特為你帶了特別的東西。」

    就見他將一油紙包推到自己面前,雲瑛瞧他難得心熱如此,也不好報以刁難或下逐客令了,只能眼巴巴的見著婢女們魚貫而出。她及時丟了個眼神給暮霞,見暮霞點了點頭,她才稍安,轉過神來與潮生周旋。

    「嗯,二爺未免言過其實了,我的丫頭暮霞才真是此道高手。」

    潮生只是微微一笑,好像沒多大的好奇,反倒笑問:

    「你不好奇嗎?不想看看是什麼嗎?」

    雲瑛言不及意的扯抹淡笑,笑問:

    「瞧你獻寶似的,就別叫我瞎猜了。」

    「打開看看不就知道了嗎?自己看可比由我口中聽聞更令人歡喜。」

    看他興致這麼好,雲瑛不好給他沒臉,只得順著他的話頭接下: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嘍。」便接過油包,小心的打開包裝。

    一股淡淡的香氣漫開來,這香味雲瑛再熟不過。是茶香?!

    「是茶?我有說錯嗎?」

    潮生點了點首。「猜猜是什麼茶種?」

    取一小撮放在掌心,仔細端詳,好半晌過去,才不甚肯定的問道:

    「照著茶葉的脈絡,和采收時的葉狀,會是武夷巖茶之一的大紅袍嗎?」

    潮生溫柔一笑。

    「你倒真說對了,此乃是所謂茶中狀元——大紅袍。」

    雲瑛陶醉於大紅袍的特有香味中,讚道:

    「更是馥郁清遠,香氣冠絕,憑這攝人心脾的香氣,就沒白擔了茶中狀元的美譽。」

    沒一會兒,雲瑛想到啥似的,滿臉懷疑。

    「這大紅袍可是貢茶,一般百姓喝不著的,你從哪弄來的?」

    潮生莫測高深的深深一笑。「佛曰……不可說。」

    雲瑛美目一轉,淡笑。「那麼,既是如此,我不能受。」

    潮生不料她的反應是眼下這般,反倒不知怎麼下台了。

    卻聽雲瑛揚起清脆笑聲。

    「我都忘了,你可是蘇杭織造呢!這貢品都由你上輸,所以你便順手牽『茶』了。」

    潮生因她一言輕鬆揭過,溫柔一笑。「你真聰明。」

    雲瑛平白無故得他贈以好茶,心情好得不得了,便有了同他說笑的興味,抿嘴笑語:「看你平日一副正經、謙謙君子模樣,竟也會做這雞鳴狗盜的事!」

    潮生愣了愣,沒想到雲瑛淺淺一笑,另有一番系人心處,他有一刻的恍惚。什麼蜚短流長,什麼心結芥蒂,都讓他忘在門外的漫天風雪中。

    潮生見雲瑛一臉寶愛的模樣,湊興問道:

    「要不,現在就嘗個鮮?」

    雲瑛輕搖螓首,一臉不捨。

    「不好、不好,這茶難得,改日我再找個名目,邀大夥一塊品味品味。」

    說著,一面重新將茶葉用油紙包好,旋過身,珍而重之的將它放置架上。

    雲瑛有些不經心,閒聲笑問:「你呢,怎麼想上我這?」

    潮生微微苦笑。

    「一定得有事,我才能上你這嗎?難道,我們不能像尋常熟識聊聊嗎?」

    雲瑛轉而捻了一勺素馨,沒一會兒,升起裊裊香煙,她回首淡淡笑道:

    「我們有過約法三章,只在外人面前做個樣子,不對嗎?」

    「可這約定中並沒有說我不能上你這吧。」

    雲瑛坐回籐椅,美眸直晃晃的緊盯著他,但笑不語。

    在等她開口的同時,他甫一低頭,不意見著雲瑛那僅跟拖鞋的纖足,他意外的發現——她是天足!

    她可是侍郎之女,就算是庶出,又怎麼可能……

    雲瑛瞧他一瞬不瞬的盯著自己的腳看個沒完,便盈盈站起,朝他佯怒:

    「怎麼?沒看過天足嗎?」

    潮生見狀,心慌意亂的解釋道:

    「我沒有這個意思。小夜她也是天足啊,怎麼會怪,一點也不怪。」

    雲瑛雖知道這樣很壞,可她還是忍俊不住,「噗」的一聲,哈哈大笑。笑了一陣,緩了緩情緒,才啟齒:「你這麼解釋不怕越描越黑嗎!」

    潮生讓她兩極的情緒轉變給弄糊塗了,呆愣愣的不知道該說啥。

    「你的表情渾似你沒見過大腳婆,很稀奇嗎?」雲瑛似笑非笑的直瞅著他。

    她向他走來,俯首與他相對,勾朵刁難笑容,不以為然的道:

    「也難怪了,男人都喜歡三寸金蓮,不是還時興玩蓮、賞蓮的玩意兒嗎?」

    潮生沒有與她反唇相譏。她不以為然的笑顏,惻惻的牽引他的心思。是要多少的時間,她才磨得出這般的性子?「我不是這樣的人,至少,對你我不會。」

    潮生的神情叫雲瑛不禁一怔。太溫柔了,這不像他應該對她的神情。

    「你這人還算不太壞。」語畢,淡淡一笑。

    「原來你一直當我是惡質紈 啊。」

    雲瑛呵呵笑道:「我沒說,你別自個兒露了餡。」

    聞言,潮生不由哈哈大笑,心情大好。轉而,私心所繫,是之於雲瑛更多的事。他們對彼此太陌生了,他不要……「你是官家出生的小姐,怎麼會沒纏足呢?更何況你在京中還頗有名呢,這又是為什麼?」潮生本想不著痕跡的發問,不意關心則亂,竟沒有修飾就脫口而出。

    雲瑛雙手撐著椅緣,悠悠的晃著秀足,甜淨一笑。

    「我的身份不夠,一個沒娘的庶出女兒,哪能奢求我爹多注意我呢;再說那堆姨娘們誰搭理我纏不纏足,所以,就是你現在所看的啦!」

    潮生聯想到她備受漠視的過往,對她憐意更甚,溫言:「你不怨嗎?」

    「才不呢,見她們每個在纏腳時都叫得驚天動地,而後不能跑、不能跳,這樣活著多痛苦;再者,她們取笑,我便回嘔她們幾句,她們縱要上前追打我,也因小腳沒法跑,只能看著我皮皮的笑,大概只能嘔得內傷吧。」

    說到最後,她的表情有著捉弄人時的賊倭兮兮,潮生讓她頑皮的模樣給逗笑了。他沒想到她的心竟可這麼寬闊,無怨無暝,反觀自己,連她的一分豁達都沒有,他只是固執的作繭自縛!

    這回輪到雲瑛打量他了。程潮生好像不太一樣了,他眉眼流洩出無奈……不知道為什麼,雲瑛就是懂得。

    一聲呵欠喚回潮生的思潮,他看到雲瑛掩嘴的動作。

    潮生些略歉意的笑道:

    「瞧我一開話匣子,便嘮嘮叨叨的沒完,都忘了時間早晚了,誤你休息。那麼,嗯……沒事我就不留了。」

    「你怎麼沒留在織造署?兩個當家作主的人都消失無蹤,下人不是樂瘋了。」

    他神色一僵,強笑。「我是擔心你們三個婦道人家,這才會撥冗來探。」

    「那你大可放心,子期今一早便來了,他會同我和娘及小夜子一塊回府。你沒借口推諉署中大小事了,還是早些回去吧。」雲瑛清淺笑意掛在清麗嬌顏上。

    她的笑顏落在潮生眼底、心頭,卻成另一種解讀——又來了,又是相同的情景,他又讓人甩在一邊,他只能是點綴、是陪榜……依舊什麼都不是。從小他的能幹、他的懂事、他的自立,就只換來爹娘的「放心」;然生當他是值得信賴的兄長,小夜亦然;芊茴敬他、重他,當他像哥哥一樣,可是就是沒有人真的好好看過他,真的投注心思在他身上,他也要關懷、體貼……也要愛——一個用心愛他的人!

    雲瑛呢?這個他名義上的妻子呢?他們只能是這樣子嗎?

    雲瑛沒注意潮生的沉默,兀自吹拂茶面上的浮葉。

    一波波的輕漪,將他推向無盡處……

    這些念頭如電的閃過他的心,他裝作若無其事。

    「你是在下逐客令嗎?」

    雲瑛抬頭看他,唇畔有一朵優雅笑意。

    「沒有,我怎麼敢呢,說明白些,你不要兩頭忙、兩邊跑,一根蠟燭兩頭燒,你身子可會吃不消。」

    潮生錯愕的睇視著雲瑛滿面的溫婉笑容,他幾乎不相信這真是出於她口。

    「你是關心我嗎?」

    看潮生一臉不置信,雲瑛懷疑是否自己還不夠誠懇。

    他慢步踽踽走到門邊,回首相詢:

    「嗯……雲瑛,我還可以再同你聊聊嗎?我是說待你回織造署之後。」

    雲瑛教他劈頭一問弄得發怔,愣了會兒,隨即笑道:

    「這個自然是——好的,只要你別再給我沒臉或對我冷嘲熱諷。」

    潮生聞言,一個箭步上前,欣喜的直笑,忘情的握住雲瑛雙手。

    「我不會的,不會這樣對你的。」

    雲瑛又讓他突如其來的舉措弄得傻眼。「什麼?」

    潮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趕忙放開她手,強作鎮定的旋身往門口行去。

    他一直快步的走,直到出了西廂,才緩下步伐。本來去找雲瑛的原由是什麼,都不重要了!最初是因為她與小弟的事,可是一見她面,這些話沒一字說得出口。他心臆間滿是雲瑛的笑、雲瑛的面容、雲瑛的話,和所有她的一切。

    冷風撲過,他卻絲毫不覺得冷,嘴角逸了一抹他自己也沒發現的笑容。

    霎時,他不禁悚然而驚。

    「這就是我的心嗎!我……喜歡她……」

    終於,這些時日的疑惑得解,他聆聽到自己心底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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