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晨,雲瑛在侍女伺候下,完成梳洗。暮霞將雲瑛一頭青絲梳成個墮馬髻,幫她換上嫩黃雲綢對泠襯月白絲褂和曳地湘裙,腰際縛上以絹絲繫住的玉環。
暮霞看著清麗絕塵的雲瑛,腦海已浮現姑爺乍見小姐的錯愕神情了。嘻嘻,這應該是挺值得期待的。
透過妝鏡,雲瑛瞧暮霞面有喜色,轉過頭打量片刻,笑問:
「不對勁喔,看你一大早就笑得像只偷腥的貓,說說,你在想啥啊?」
「小姐,哪兒的事,可能是因為今兒個一起早便是個大晴天吧。」
「是嗎?」雲瑛笑著睨她,美眸閃爍,嘴角輕揚。
雲瑛眼光掃過仍緊閉的門扉,喚道:
「瑟兒,把門兒給我打開來。」
丫環們不解主子這話有何特別意思,只見雲瑛又自顧自的吃起來。
暮霞才想問小姐原因,雲瑛的聲音已出:
「暮霞,泡盞茶來。嗯,就雨前龍井吧。」
暮霞點首,轉身便要出房,又聽雲瑛說道:
「暮霞,沏上兩盞吧,光一盞是不夠的。」最後說的這句話倒是意味深長。
小姐這麼大的陣仗,如果她沒猜錯,這局是專為姑爺所設的吧。
暮霞待琴、瑟二人出去,這才開口問道:
「小姐,您要瑟兒開門是在等誰來嗎?」
雲瑛沒抬眼,只是涼涼的輕笑。
「除了他還會是誰,我這為人妻的自是要開門迎他大駕光臨。」
暮霞聞言,掩嘴一笑,不再多問,托盤欲出房取茶,一回身,只見一頎長身形的俊逸男子斜倚在門欄邊,眼神卻定在小姐身上——
暮霞上前一福。
「姑爺,暮霞向您請安。」
雲瑛聽得「姑爺」二字,猛地抬頭,眼眸恰好與程潮生撞個正著。
程潮生總算與自己名義上的妻子打上照面了——一個原該是自己嫂子的女子。
* * *
由窗欞透進刺眼的晨光,使一夜宿醉的潮生從雜夢中驚起。潮生強撐起身子,只覺喉嚨又渴又干,喚了聲:
「舞文,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舞文一聽主子叫喚,趕忙要小廝準備盥洗的東西,另外端茶遞與潮生。
潮生睜著貓帶睡意的睡眼問:「什麼時辰啦?」
「主子,現在已然是辰時三刻了。」
那不是應該與新婦同上霽晴院去晨省了嘛!想到此,原還殘留的幾絲睡意早給驅得一乾二淨了,潮生趕緊換上一件蜀錦白色儒衫,往重華軒前去。
* * *
潮生瞥了暮霞一眼,冷淡的回道:「不用多禮,你這就起來吧。」
暮霞離開後,廳堂只剩他們兩人,潮生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劃開僵局。
雲瑛輕輕一笑,首先打破沉默:「請坐。」
潮生沒想到她這麼落落大方,微微頷首,揀個位子坐下。
雲瑛沒看潮生,卻將眼眸調到門邊,命道:「暮霞,上茶。」
暮霞輕巧的為潮生呈上一盞馥郁香茶,又旋身退出。
潮生見她只是沉默。看來她是在等自己先說話了。潮生抬眼望向她,話到嘴邊,卻又說不出口了,就見雲瑛揭過蓋碗,輕吹幾口氣,卻沒急著喝茶,而是先汲取茶的幽香。她的舉措,彷彿像是將飲茶當作一件再重要不過的事。
雲瑛飲過一口後,才朝潮生溫柔一笑。
「您不喝嗎?」
原以為會是一張既惱又怨的容顏來迎接自己,沒想到這陸雲瑛的反應倒叫人意外。陸雲瑛沉靜、大方、端凝、淡然——就是她的淡然讓他覺得異樣!
雲瑛見他盯著自己直瞧,覺得奇怪。
「我該如何稱您呢?程大公子。」
看來她仍不清楚自己嫁的人不是大哥,也該讓她明白了。
「我不是程大公子,我行二,昨天與你拜天地的人是我,我是程府二少爺——程潮生。」潮生回氣持平,說得天經地義。
「原來如此。這好像與我所知有點出入,還望您為我解疑。」
「因為承襲織造的人是我,所以我當然得娶你。」潮生說得理所當然。
雲瑛垂眼片刻,悠然彎起水靈美眸,輕笑。
「是嗎?」
聽雲瑛沒有分毫怨懟的語氣,原本冷淡的口吻也軟下了,他歉然說道:
「昨晚我醉得厲害,怕打擾小姐安眠,才宿於我的院落,盼小姐莫怪。」
「我自然不會怪您,這是您體貼我,我還不至於不知好歹。」雲瑛又揚起她那一貫的溫和笑容。
潮生有點納悶她的態度。是不是官家小姐都是這麼忍氣吞聲、逆來順受?
「你真的沒有一點不悅的情緒嗎?你讓人覺得疑惑。」
雲瑛低垂眼眸,慢條斯理的吹著飄於茶水上的茶葉,噙朵笑。
「你認為我可以有絲毫的著惱嗎?喝茶吧。」
潮生凝視她。她很美,眉目如畫,難描難繪。但是美又如何,不過是皮囊表相。她再美都不是芊茴,不是自己念茲在茲的女子。
雲瑛一言斷了潮生的思緒,她說道:「是時候去向婆婆晨省了。」
兩人並肩同往霽晴院前去,途中,潮生忽想到一事應該告知雲瑛,但是卻不知她願不願幫自己圓謊。好一半晌,才若無其事的道:
「陸姑娘,程某有一事相求,希望你能答允。」
雲瑛微微一笑。
「你有話明說吧。」
「我們昨晚沒有同寢一事請暫且別讓我娘知曉,我是擔心她老人家為我的事擔憂上潮生知道這有些強人所難,可是若讓娘知道,會更麻煩!
「程二公子一片孝心,我怎會不答應呢。你放心,我不會多嘴多舌的。」雲瑛投以一抹會意的笑容。
這麼一來,未來的日子就算不能相處融洽,表面的相敬如賓應是沒有問題的。老天爺總算沒給他太大的難題,不是嗎?
「多謝你!」潮生這三字倒是說得真誠。他是真的感謝雲瑛能為他圓謊。
「沒什麼。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什麼?」潮生挑眉望向她仍掛在口角的輕笑。
「我們的關係既微妙又尷尬,這樣錯置的姻緣是否有苟存的必要?」
潮生硬是壓下一肚子的驚愕。她話中的含意是什麼?潮生眼光一瞬不瞬的緊瞅著雲瑛依舊平靜無波的笑顏。
雲瑛知道他的眼眸訴說的是不可置信的懷疑,不由低笑輕道:
「真奇怪,我只是說出事實,有必要這麼驚訝嗎!」
潮生沒聽清楚雲瑛咕咕噥噥的說些什麼,卻捕捉到她撇頭瞬間的輕笑,和眸光散發的一絲釋然。
潮生不解。這位與自己近在咫尺的女子究竟意欲為何?
而後的路程,只剩下沉默。
* * *
潮生夫妻恭恭敬敬的向宋雨容請安,雲瑛呈上一盞茶予程母——她的婆婆。
霽晴廳中另外還有一男一女。男子一身蜀錦青衫,手持摺扇,眉宇間有些神似程潮生,但是他形於外的神韻與程潮生卻是南轅北轍!他口角含笑,眉眼蘊借儒雅,讓人如沐春風。而那名女子一雙靈動大眼給人一種機伶的感覺,她容貌頗肖程母,甜美的笑容掛在俏美嬌容上,連雲瑛都不由大讚煞是動人!
雲瑛朝他們微笑點頭示意。
清麗容顏妝點一朵淺淺笑靨——這是在長者面前應該表現的模樣,總要喜孜孜、和和樂樂的,拿捏準確「承歡膝下」的分寸。
宋雨容將目光調至新媳婦雲瑛身上,溫婉問道:
「昨晚睡得安穩嗎?」
「睡得極好,也吃得好。多謝婆婆的關心。」雲瑛笑得甜甜的。
「可想家不想?」宋雨容覺得和雲瑛挺投緣。她真是個討喜的孩子!
雲瑛笑回:「本是有點想,轉念思及這有娘的照料,也就沒那麼想了。」
宋雨容笑得開懷,慈藹笑言:
「這張小嘴真是會說話!過來,讓我瞧瞧。」
雲瑛上前,宋雨容握住雲瑛柔荑,笑道:
「你們瞧,這模樣、這格局真是讓人挑不出一點瑕疵,原先以為芊茴已是美極,現在才知道雲瑛還勝芊茴一籌呢!」
雲瑛忙謙笑道:「娘的盛讚,要雲瑛怎麼受得起。」
潮生自請安後便不發一語,冷眼瞧著雲瑛的一言一語、應對舉措。以一個官家小姐的標準來看,陸雲瑛的確很稱職,如娘說的一樣讓人挑不出一點瑕疵。但是,她的動機是什麼?
忽聞娘親拿她與芊茴比較,潮生幾乎要認為娘是故意說給自己聽的。沒錯,她是很美,可是卻比不上芊茴在自己心中的楚楚之姿。
潮生不得不客觀比較:陸雲瑛確實比芊茴還美,可是情感並不是單純只看皮相面容,最重要的是心。
大伙閒話家常後,其他三人先行退開,宋雨容示意要潮生留下,就連一旁伺候的婢子都還開來,偌大的廳堂只剩下母子二人。
宋雨容盯著潮生,一臉看不出情緒的平靜,沒急著導入正題,先是溫言:
「昨晚見你喝得多,可還睡得好嗎?」
潮生不信娘留下自己就是要說這些,但卻不願先表示疑慮,只得回道:
「多謝娘的關心。」
宋雨容輕歎口氣。
「潮兒,你覺得替大哥扛下這樁婚事很委屈,是嗎!」
「沒有。」潮生有點心虛,垂著臉沒與宋雨容對視。
「你真不委屈嗎?換作任何人,多多少少都有點不甘。你老實說,你昨晚夜宿哪?」
見潮生靜默不語,宋雨容歎道:
「今兒一早,香鈴兒悄悄對我說:『二少爺一夜沒到新房,卻是在倚廬一睡到天明。』潮生,你倒說說這是真或是假?」
「娘,下人之間傳這些小道消息最是不遺餘力,其中又有多少是可信的?」
「你不懂我的丫頭,但我卻清楚香丫頭最是不愛說長道短的!你不信我的丫頭也罷,你自己院落的小廝不是以少說廢話聞名嗎,怎麼,連你貼身使廝也胡說?」
宋雨容將潮生逼得辭鋒頓失,潮生有些詫異。
「娘,您怎連下人之言都這般確信不疑。」
「香鈴兒沒說謊,你昨晚沒與雲瑛行房,娘不會看錯!」
這回輪到潮生瞠目結舌了。娘是如何看出來的?
「娘,既然您已得知真相,兒子便不再相瞞。只是,兒子不懂為什麼娘能一眼便知道我們昨晚沒有行房?」
宋雨容微微一笑。
「雲瑛那體態、眉目神韻,表現的都是少女的嬌態,雖然她盤了發、開了臉,但是卻騙不了明眼人的。」
宋雨客放柔了臉,勸慰道:
「潮生,你這樣待一個姑娘家,你要人家情何以堪呢?」
潮生兀自不發一語,宋雨容接著道:
「雲瑛好歹也是我們程家名媒正娶的媳婦兒,她有什麼罪要受你冷落的委屈呢?雲瑛的品格、模樣可沒比芊茴遜色啊!」
潮生驚愕得說不出話來,反是宋雨容先開了口:
「潮生,這頂替寧生娶妻的事是你自願扛下來的,是你讓寧生走的是不是?他連芊茴也一起帶走?」
他已經知道是誰告知娘親了!潮生思緒才轉到此,宋雨容的話已在耳邊響起:
「然生把事情說予我知道了。」
潮生並不意外然生的推論與實情差個八九不離十,但是然生又向娘親說了些什麼嗎?否則,娘為什麼要老扯上芊茴呢?
「小弟還有說些什麼嗎?」潮生問得有點遲疑。
宋雨呷一口茶之後,才道:
「然生只提一點——他說,你其實也喜歡芊茴,是嗎?」
然生怎麼看出來的?他是如何得知自己對芊茴的情意有別於一般?他一直都將這份情感處理得低調、幽微,然生那小子是怎麼知道的?
況且,這事要說也輪不到那小子說吧!要坦承、要明言,也該是由自己的口說出。想到這,潮生不禁低咒:
「真是個多嘴多舌的傢伙!」
宋雨容問道:
「然生說的可是真的?」
潮生轉身背對宋雨容,眼光望向窗外的八月景致,從容說道:
「我是喜歡芊茴,但是僅止於兄妹情誼,沒有別的遐思,我與大哥交換條件只是不願意我多年的心血最後反落得為人作嫁。為什麼爹在最後的選擇中放棄的人是我?我的能力並不比大哥遜色啊!」
宋雨容聞言,喟歎:
「這樣的官宦人家還不如小門小戶,雖是寒素些,卻也和樂安寧。」
潮生不願娘親真的對自己有所誤解,忙道:
「我並非真的與大哥爭啊!別人不懂我,您還不懂麼!若不是大哥有意退讓,我怎麼也爭不過他的。娘,我們並不是兄弟板牆,您說得太嚴重了。」
宋雨容當然清楚潮生的性子。這或許不算爭權奪利,但兩兄弟為繼位一事談條件,聽了總讓人難受。
「怎麼說都是娶進門的人了,不能讓人平白無故擔了虛名,你知道嗎?」
潮生只好點首。
「這兒子理會得。」
潮生見宋雨容頗有倦容,便先退下了。退下前,不忘吩咐香鈴兒好生伺候。
宋雨容望著潮生行去的背影,暗歎:
「這幾個孩子,究竟哪個令我最牽心?」
* * *
雲瑛前腳才進房,沒想到後腳便來了位訪客。
雲瑛望向在門畔來回踱步的程家小姐,要暮霞前去相請。
「夜小姐,別猶豫啦!我家小姐不會吃了您。小姐要我請您進去喝杯茶,坐坐也成。」暮霞一臉笑意的轉達著雲瑛的話。
程夜臉上一紅,有些羞赧的笑。
「這便麻煩姐姐帶路了。」
暮霞連忙笑著糾正:
「夜小姐也算得是我的主子,暮霞怎麼受得起這姐姐一稱,夜小姐,您就喚我暮霞吧。」一面說,已將程夜引入廳堂了。
「我瞧你在外頭磨磨蹭蹭好些時候,若是要進來便進來,哪來這麼多虛禮俗套!」雲瑛接過暮霞端上的茶,親自替程夜倒一杯香茗,兩人隔著裊裊茶煙對坐著。
程夜沒急著喝茶,卻先開口說明來意:
「嫂子不會怪我太唐突些了吧?也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和嫂子有說不出的投緣,所以就眼巴巴的上嫂子這來說說話,嫂子別介意。」
「妹子這麼說,倒顯得生分了!你喚我雲瑛便是,我們可是平輩呢!」
程夜連忙搖首。
「這可不成,我看就喚雲姐,行還是不行呢?」
雲瑛抿嘴一笑,沒辦法。
「便照你說的吧。還不知小妹子怎麼稱呼?」
「我是在晚上子時生的,所以爹為我取名程夜。娘與哥哥們不是喚我小夜便是夜兒,嗯,不對,三哥還叫我小夜子。」程夜眨著大眼說,那模樣很是天真。
這樣的姑娘注定是讓人捧在掌心呵疼的,因為,她少了一般官家千金的世故與虛偽。
看著程夜心無城府的開懷笑容,雲瑛不由做如是想。
「小夜子,好可愛喲,我也可以這麼叫你嗎!」雲瑛故意捉弄她。
程夜支著小腦袋瓜子,似乎是在考慮要或是不要。
「好吧!雲姐比小哥好多了。何況,我喜歡雲姐喚我小夜子的模樣。」
「真的嗎?為什麼呢?」雲瑛低笑,打量眼前這個小姑娘。她真的很可愛,讓人不疼愛她也難。
程夜還沒回話,倒先插入第三個聲音:
「小夜,怎麼不回瀟嵐院?」
一聽這不冷不熱的溫和聲音,程夜不用回頭也知道說話的人定是二哥。
程夜開心的回身拉扯潮生衣袖,張著小嘴歡然道:
「二哥,我才剛剛來,屁股沒坐熱呢,你就要趕我走!」
程潮生摟著她笑道:
「我有事同你嫂嫂說,你能不能將你的雲姐借我一會兒?」
程夜抬眼,賊兮兮的笑道:「二哥同我吃味呀!」
潮生笑斥:「胡鬧!不怕你雲姐姐笑你?」
「才不會呢!雲姐姐要笑也是笑你,我又不是與小妹子爭風吃醋的丈夫。」程夜一說完,連忙跳開,嘻笑間,人已躲到門扉處,回頭佯裝個鬼臉。
潮生看著小妹遠去的背影,唇角還掛著一絲寵愛的笑意。雲瑛沒說話,卻將潮生流洩在眉眼的溫柔看在眼裡,雖然他的對象不是自己。
潮生回過神,不意與雲瑛眸光相觸。潮生有些不好意思。
「小夜那丫頭讓我們慣壞了。看來她很喜歡你。」
「我挺喜歡她的,有股機伶勁,又可愛,讓人無法對她生氣。」雲瑛微笑的說道。
潮生第一次覺得她的笑容讓人有種無比心安的感覺。她的笑容中,沒有夾雜太多的情緒,而她帶笑的眸子,彷彿一泓秋水,幽深澄澈,很難用言語說明白……
雲瑛逕自坐回自己原先的位置,輕啜了口茶,隨興笑道:
「看來,你已經想好要給我一個合理的答案了。」
「你這麼重視我怎麼待你嗎?」潮生輕哼。小妹一走,她又是一臉不甚在意的瀟灑模樣。潮生瞧她這副樣子,橫了一眼,坐離她遠遠的。
雲瑛卻視而不見,逕自招了招手,廳堂很快的多一人。
雲瑛朝潮生笑問:
「你想用點什麼?我讓暮霞去張羅。」
潮生有點不自在的瞟她一眼。她不回答自己的話,卻管起自己想吃什麼!
「隨意,你看著辦吧。」
雲瑛低聲吩咐了暮霞幾句,又道:「我喝雨腳花茶,你呢?」
潮生有些不耐。
「一樣就好了。為什麼不回答我的問題?」
「呃,什麼問題?」雲瑛說完,打了個呵欠。
潮生真的覺得眼前這個女人讓他不知道如何應付。
潮生沒好氣的睨她一眼,冷著臉說道:
「我是說你這麼『重視』我怎麼處置你嗎?」
雲瑛格格嬌笑,把玩飾在腰際的王佩,笑道,
「這是當然的,您可是我的丈夫。人說在家從父,出嫁從夫,賤妾自是將您的每字每句當作聖旨來看,相公認為有哪不合宜嗎?」
她在挖苦他,潮生一向不易動怒的性子卻輕易的讓雲瑛挑起一絲火氣。
「你不用說得這麼委曲求全,」
雲瑛偷覷他仍是冷著的一張臉。這場錯置的姻緣,會畫上一個怎麼樣的落款呢?
雲瑛輕輕一笑,閒閒的道:
「一點也不,相公才是真委屈。」
潮生冷笑。
「娘子倒真體貼我!」
雲瑛瞧著他的眼神,不知道怎地,她聯想到古時女子望夫的幽怨意態。這要幽、要怨好像也輪不到他嘛!
雲瑛忙垂頭,忍住笑。
「多謝相公的稱讚,賤妾真是受寵若驚了!」還好她及時低首,否則溢滿笑意的雙眸可是會洩底的。
潮生挑不出她一點錯。雖她遣詞、語調都是謙卑、體恤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潮生就是覺得她在挑釁!
潮生不願再花時間在言語上爭鋒,於是逸了聲輕哼,撇開眸子不願瞧她。
「小姐,姑爺,暮霞為您準備些細點。」暮霞張羅著。
「我上你這,主要是為告知你一件事——」潮生回復一貫淡漠的口吻。
雲瑛輕笑,不以為然的道:
「你就先用餐吧。相公若要訓誡,也不急在這一時三刻。」
這女人有將人惹火的本事,先前的溫婉、識大體,都是裝假的。
「你倒氣定神閒,難不成你早算準我所言定是你樂見的結果嗎?」潮生說這話的口吻不再冷冰冰的,他唇角微揚,笑意中有一抹輕嘲。
雲瑛只是笑,突將手絹往上一拋,等它落回掌中。
「程二爺,我樂不樂見不是癥結所在,重點在你——你若真要做,什麼我樂不樂見之類的都不會是你考量的範圍。既是如此,我何苦庸人自擾呢?」
潮生瞇起眼。她的態度太……太令人費解。他直盯著她坦然的美眸,仍舊一無所解。
雲瑛看他無意暫停,只得開口笑譫:
「您就先用餐吧,還是您怕我的婢女在食物中下毒?」
潮生冷哼一聲,總算暫時鳴金收兵。他心頭暗惱:遑論這女人是個什麼樣的人,但她是個牙尖嘴利、自以為是的傢伙確是事實!
雲瑛將暮霞呈上的茶親自遞到他面前,欠身微笑。
「程二公子,別繃著一張臉,這些食物可沒得罪您。小妹以茶水代酒,向您賠禮,您大人大量,還會計較我的一時心直口快嗎?」
她又恢復成大家閨秀的模樣,這樣一來,若他還是擺個架子,倒顯得自己器量狹小了。
潮生聽她謙稱小妹,有了刁難的心緒,於是輕扯嘴角,嘲笑道:
「陸姑娘自稱小妹,程某可沒這種福氣!再說,我也不當你是妹子。」
雲瑛打趣笑問:
「那您當我是什麼?」
程潮生詭異的凝視雲瑛。她這話是什麼意思?
雲瑛說完便直想咬斷自己的舌頭。要是他誤會,那可就完全背離自己原本的計劃。雲瑛神色一轉,輕描淡寫的移轉話題:
「我不在您耳根子邊喳喳呼呼。」
見她留下這話,人轉身就要離開,潮生喊住她:
「陸姑娘上哪去?」
雲瑛真覺得程潮生有點莫名其妙。他不是從見到她起便看不順眼麼,這會兒她稱了他的心,讓他耳目清淨,他又不滿意了。
雲瑛朝他一笑。
「我只是在門前小院透個氣。」
雲瑛沒再多語,跨越門檻,迎面來的是秋涼颯風。算算時日,再不到一月,便輪到姐姐雲瑤出閣,人言女子出嫁為于歸,但是自己卻哪都不是歸根處,
她——陸雲瑛只是大廟不收、小廟不留的孤魂野鬼。不過也罷,沒了牽絆,倒也逍遙自在。
潮生望著雲瑛削瘦的身形任由秋風吹拂,不覺她嬌弱婀娜,反而有一種臨風瀟灑之感,仿如一個完全成長的女子。
潮生喃喃道:「陸雲瑛……」他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女子,看她,有如霧裡看花,怎麼也看不清楚。
雲瑛旋身與他相對,潮生讓她猛地回頭的輕笑,衝撞得有些不自在,趕忙低首端起蓋碗,湊嘴就飲。他還是頭一回喝茶這麼糟蹋的!
「程二公子,你要說什麼?現在吃飽喝足啦,可以說了嗎?」雲瑛強忍住惱意。這傢伙真不配喝這等好茶,簡直像是牛嚼牡丹——暴殄天物。
潮生再看她,只見她人已經端坐在臨窗的月牙凳上。他來這一趟不就是要同她將話說清楚麼,既打定主意,就別再拖泥帶水,反正總是要說的。
「我這就開門見山的說了你應該有點感覺,我對你並無好感,我也不想娶你。」
意外嗎?一點也不。雲瑛笑得無辜。
「我可沒拿刀架著你,逼迫你娶我吧。」
潮生苦笑點頭。
「你是沒逼我,不過你爹卻在逼我程家。」
雲瑛很沒同情心的哈哈大笑。
「真的?」
「你知不知道你就像個燙手山芋?你居然還有興致嘻皮笑臉!」潮生無法臆測她的言行。真不懂她腦袋裝些什麼。
雲瑛挑眉,口角揚起一抹不以為然的弧度,輕笑。
「你是在怪我嗎?從頭到尾我都沒逼你,我不是逼你的人,你搞清楚!」
潮生聽她說得沒心少肺,翻了個白眼送她。
「我是為你的名節與你那侍郎老子的聲譽才會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
雲瑛收笑,狀似漫不經心的幽幽說道:
「其實,我只是你的一個絆腳石,要踢開我也不是沒方法。」
潮生揚起俊眉,眼光中有著不可置信的神氣。
「哦?怎麼?」
雲瑛微微一笑,渾沒將他的不悅放在心上。才覺得有點渴,暮霞早貼心的為她遞上茶盅。她吃了口茶,對美婢暮霞讚賞道:
「你今兒個用的茶葉比之前好,水的溫度也控制得宜,若以後我們流落市井,還能靠這點本事餬口飯吃。我這小姐得靠你這小丫頭啦,你別撇下我不管!」說到最後,雲瑛將俏臉埋在暮霞的襟袖中。
暮霞看她微動的肩頭,知道小姐又在利用她了。
暮霞猜的沒錯,雲瑛確是在偷笑。這傢伙應該聽明白她所指為何了吧。
潮生納悶。她最後說的那句話是在暗示什麼嗎?
「你不要同我打太極,你有計策說了便是。」
雲瑛再抬起秀臉時,早束斂自己神色。聽他提問並不意外,因為這正中她下懷。揮退暮霞後,雲瑛才啟唇娓娓道來!
「我知道自己沒有成為程府二少奶的資格,也不願耽誤公子,所以,我已經為往後餘生做好打算,您不用掛懷。婦有七出:對父母不孝、無生子嗣、淫穢放蕩、善妒、身患病疾、多嘴饞言、竊取偷盜,你可以用隨便任何一條罪名趕我出門,我不會怪你、怨你。」
潮生瞠目結舌,不相信陸雲瑛真的打著這種主意。
他沉下臉,良久,說出他的答案:「我不休妻。」沒有一點躊躇,說得天經地義。
潮生堅決的凝望雲瑛,又重複一次,這回的口吻有著不容反對的威儀。
「我不休妻,你聽清楚了嗎?」
雲瑛錯愕的瞪著他,直覺他的神情有異。那決絕的模樣,彷彿宣誓,這太可笑了,他不是祝她如毒瘤嗎?為什麼不願放手?
雲瑛閒適的神態隱褪。
「你這又是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