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羿樓VS.百里晴川 第二章
    走出教室。入秋之後,天氣涼得快,戶外隨時都刮著風。 

    百里晴川仔細扣上外套,祝羿樓的襯衫外頭卻只添了一件背心,雙手插在褲袋裡,髮絲迎著風,飄飛得更亂了。 

    「風大,怎麼不穿外套?」百里晴川蹙起眉,瞅著夥伴單薄的衣著。 

    「吃飯容易弄髒,麻煩。弄髒了送洗,更麻煩。」 

    「不會比著涼感冒更麻煩。」 

    「我沒那麼虛弱,不會感冒。」 

    百里晴川安安靜靜站在原地,雙手環胸,眼睛發出冷冷的光芒,定定盯著祝羿樓,一股不容妥協的壓迫感。 

    「好,好!」祝羿樓舉起雙手投降,從教室拎出一件純白外套,苦笑著。「這就穿上超級容易髒的外套,滿不滿意?」 

    「很滿意。」百里晴川微微一笑。他同意,這一套制服,穿在祝羿樓這般大剌剌的粗魯男生身上,是殘酷了些。 

    白襯衫是標準的普通樣式,還算好;鐵灰色長褲,甚至襯衫外搭的黑色皮質背心,也沒有什麼大問題;真正麻煩的地方在於,那條銀白色的領帶,以及純白的西裝式外套。 

    襯衫、外套及領帶,三者都是白,卻是三種不同色澤,白得各具特色。容易髒,且難以用市售成衣魚目混珠,一旦褪色或洗壞,只得再行訂製,昂貴又麻煩。 

    那又為什麼選擇如此麻煩的顏色?校方自有一番道理。 

    東門橋是深具歷史的名門男校,自創校至今,制服未曾稍變。用容易污損的白色來抑制青春期男學生的旺盛活動力,培養合於禮的舉止,造就優雅的紳士,是他們心裡打的如意算盤。 

    誰知造就出來的,竟只是可觀的乾洗費用。 

    「領口,沒有翻好。」百里晴川伸手指著歪七扭八擠在祝羿樓頸邊的襯衫衣領。 

    祝羿樓喔地答應一聲,隨便扯了幾下。 

    「不是那裡……唉,你又弄得更糟糕了。」百里晴川一面出聲指點,眉頭也隨之愈聚愈緊,卻始終維持距離,不親自動手幫忙。 

    祝羿樓後頭冷不防閃出一個人,三兩下幫他理好了衣領,嘻嘻一笑。「我說百里晴川,你既然要像老婆一樣管他,就該當個盡責的老婆,親自出手幫忙才對啊!」 

    「……當個盡責的什麼?」 

    那瘦長竹竿樣的唐突之人,是同班的李俊傑,他吐了吐舌頭。「沒什麼、沒什麼,我要吃午飯去了!」幾步逃開來,遠遠從樓梯底喊道:「你們也趕快來,晚了沒飯吃喔!」 

    祝羿樓滿臉高興的笑容,見百里晴川轉過頭來,雖是立即收起,還是沒逃過他的眼睛。 

    百里晴川挑眉道:「喜歡的話,以後都找李俊傑幫你啊。」 

    「什麼?我才不是高興他幫我的忙。」 

    「那你高興什麼?」 

    「我、我很高興可以吃午飯!快走吧,我可餓到不行了。」 

    

    從三樓一路往下走,一樓樓梯口,一名全套整齊服裝的學生就站在那兒,背脊貼靠著樓梯扶手,對純白的外套鐵定不妙。 

    聽見樓梯聲響,不覺站直了身子,抬頭,看見祝羿樓和百里晴川,頓時雙頰生光,流露出一股難言的興奮神采。原來是韓文棋。 

    「是你。怎麼在這裡發呆?不吃午飯嗎?」祝羿樓爽朗地笑著,伸掌往對方窄瘦的肩頭一拍。百里晴川不由得蹙眉,深怕那件雪白的外套上頭會出現可怕的黑手印。 

    衣服的主人卻是一點兒也不介意,不僅臉龐燦亮,還略略轉紅。「我是想,說不定可以遇見學長,所以……」說著,臉頰的紅色更深了。 

    可真是……女孩子一般的可愛啊!祝羿樓和百里晴川不約而同這麼想著。祝羿樓溫柔地笑了起來,搭住韓文棋肩膀的那隻大手,順勢移到頭頂上,摸小動物般輕輕拍了拍。 

    百里晴川再次感受到複雜的情緒在心底翻攪。但他非常努力,幾乎是耗盡他全副的精神力量,維持著表面的平靜無波。嫉妒的嘴臉是醜惡的,他寧死也不願讓人察覺到自己和嫉妒有任何的關聯性。 

    韓文棋是個嬌小的男孩子,矮了祝羿樓近二十公分,距離百里晴川也有十五公分遠。他夾在兩人當中,一道往餐廳走去,遠看彷彿是個小孩子。 

    他的神色也像個孩子,興高采烈,滔滔談著昨天的比賽。不用說,全是讚美祝羿樓的話。 

    當事人深受感動。「學弟從頭到尾都有看啊!不像某個複姓百里的傢伙,只隨便看了兩眼,好無情。」 

    「咦?只看了兩眼……」不可能的,他注意過,比賽進行時,百里學長明明一直在場觀看。 

    「無關緊要的事不必再提。」百里晴川舉起手,阻止他繼續講下去。 

    為什麼?就如同莫名其妙扯謊說沒有看一樣,他一點也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毫無理由的彆扭,才是真正的彆扭吧? 

    「餐廳到啦!」祝羿樓裝腔作勢一咳,目光輕輕掃向他的好朋友。「電燈泡總可以閃了吧?」 

    「電燈泡?」 

    百里晴川慢慢彎起唇角,勾出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怎麼這麼說,我從來不覺得你是電燈泡。」他拉起韓文棋的右手,放到自己的左臂彎裡。「難得和可愛的學弟吃飯,你想跟就跟來吧。」 

    話說完,百里晴川牽起來不及反應的小學弟踏進餐廳,留下黑風大王茫茫然呆在原地。 

    

    餐廳,人聲鼎沸。 

    寬敞的空間裡,整齊羅列著一排又一排的長形餐桌;三百張以上的折疊餐椅以非常微妙的狀態散置在餐桌四周,大部分都有人正使用著。櫃檯開放了六個取餐區,拚命消化著源源不絕湧現的飢餓學生群。 

    遠遠地,李俊傑高高舉起手,朝祝羿樓等人用力揮舞。百里晴川一手護著隨時可能淹沒在人群裡的嬌小學弟,向著那只揮動的手臂排開一條道路走了過去。 

    韓文棋緊張地勾著百里睛川的手臂。他已經快搞不清楚是擁擠的人潮可怕,還是和百里學長貼得這麼近比較驚心動魄。 

    李俊傑揮動的手臂在百里晴川抵達目的地時放了下來,同班的張政豪對面坐著,身旁空著好幾個位子。看著勾在百里晴川手臂上的學弟,兩個人都是一臉錯愕的表情。 

    李俊傑是個長舌聒噪的傢伙,一等百里晴川就座,話匣子劈哩啪啦打了開來。「這是什麼錯綜複雜的關係?完全看不懂哇!百里晴川,你也被黑風大王傳染了怪癖嗎?」 

    「閉嘴!你們這些菜市場來的!」伴著餐盤重重落下的響聲,祝羿樓瞪著濃眉大眼,用力拉開椅子,坐在李俊傑左手邊、百里晴川的對面。 

    李俊傑不甘示弱地回嘴:「我們只是地下超市的可憐小角色,來自一樓精品街的嫉妒真叫人招架不住啊。」 

    ……這是一種不吵鬧就渾身不痛快的朋友模式。 

    李俊傑認為自己過於普遍的名字是他人生的一大遺憾,祝羿樓卻對什麼俊傑啦政豪啦之類,正常普通、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名字,充滿又妒又羨的心情。 

    兩人唯一相同的見解,就是覺得對方實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喔,今天的菜色不錯。」祝羿樓往右手邊一探頭,伸筷一夾,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態勢,張口吃掉了李俊傑盤裡的炸雞塊。 

    「死土匪,你幹什麼!」李俊傑大怒。 

    祝羿樓哈哈大笑。「這是賠禮的青椒,不要客氣,全部拿去吧!」抄起不受歡迎的綠色蔬菜,一古腦兒傾倒到對方盤裡。 

    李俊傑的臉霎時綠成青椒色,立刻予以反擊。「那紅蘿蔔和豆芽菜就拜託您了!」 

    「唔哇……我最討厭的豆芽菜!」祝羿樓揪著自己的頭髮,哇哇大叫:「可惡!看我怎麼回敬你!」 

    雙方便這麼你來我往,打起了食物大戰。桌面霎時間筷影交錯,飯菜齊飛,好幾塊青椒蘿蔔不慎錯失目標,飛進了對面張政豪的紅豆湯裡,幾滴暗紅色湯汁濺上手背,數厘米之差險些毀了他的白色制服。 

    張政豪額上爆出青筋,揮拳往桌面一砸,怒吼道:「你們兩個是小孩子嗎?統統給我住手!」 

    靠著張政豪這一吼之威,愚蠢的爭戰終於告一段落。放眼一片狼藉的桌面,兩人的餐盤裡都積了一堆自己不愛吃的食物。 

    「這種食物大戰,學弟從幼稚園畢業之後應該就沒見過了吧?」 

    「嗯。」韓文棋徹底看呆了,無意識點著頭,之後才發覺自己附和了百里學長的風涼話,登時面紅耳赤,幸好祝學長正專心做食物分類,沒有察覺。 

    等他分類完成,百里晴川把自己的餐盤往前一推,接收了所有被拋棄的食物。   

    李俊傑馬上表示抗議:「犯規!百里晴川,你偏袒得太明顯了!」 

    「不然呢?」百里晴川取下眼鏡,掏出紙巾,擦去鏡片上只有一厘米的灰塵;沒有鏡片遮擋的瞳仁,閃著銳利逼人的光芒,直射向開口抗議的李俊傑。 

    李俊傑蜷縮起身子,誇張地抖了抖: 

    「我好怕喔!」腦袋一轉,換了目標。「學弟,你跟這麼可怕的傢伙勾勾搭搭,勇氣不小哇!哪一班的?叫什麼名字?是不是感到活著太厭煩?」 

    「我、我嗎?」突如其來的詢問,韓文棋嚇了一跳。「我本來是找祝學長……」 

    「所以跟百里晴川一起是出於無奈?」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擔心地偷瞄百里晴川,可光從對方平板的臉部神情,什麼也看不出來。 

    「菜市場的,你不要欺負學弟。」黑風大王忍不住跳出來濟弱扶傾。 

    「欺負學弟的是百里晴川。」 

    「晴川沒那麼無聊。」 

    「是嗎?他就算不無聊,也常常欺負人。」 

    「別這樣,兩位學長……別、別因為我鬥嘴,沒有人欺負我。」 

    李俊傑噗哈哈哈地大笑。「唉呀,學弟在發抖嘍!」 

    韓文棋尷尬極了,小臉蛋脹得通紅,儘管百里晴川靜靜吃飯的姿態沒有絲毫改變,一顆心還是跳得忐忑失序,深怕得罪了學長。 

    張政豪木然開了口:「聽說今天放學後要召開代聯會議?」 

    「嗯,大概是想討論百年校慶的規畫活動。」百里晴川接著回話,兩人硬生生岔開話題,還想鬧的也只能識相閉嘴。 

    話說百年校慶,該名義已被使用了大半年,什麼活動都要安上個百年二字,骨子裡其實是每年都有的例行公事。 

    算算日子,差不多是時候輪到園遊會的相關活動登場了。園遊會前一天的慶祝活動,依傳統,每年均交由國中部擔任。 

    「我懷疑,國中部的笨蛋們提得出什麼好企畫。」自己就有兩個麻煩弟弟在國中部的祝羿樓,因此對全體國中部學生充滿了偏見。 

    李俊傑插口道:「最好別再像去年一樣,搞什麼舞會!到底誰會喜歡跳舞?」   

    他這句話是故意要找祝羿樓的麻煩,不料當事人走了神,不但沒察覺到,還一手托著下巴,遙遙望著桌對面,悠悠歎了口氣。「就是啊,去年真的是很無趣。」 

    為什麼跳舞總是一男一女?平常跟自己的女性搭檔早跳得夠了,難得一年一度的慶祝活動,還得應付別的女孩子?他的願望很簡單,他只想……只想…… 

    「……學長、學長。」 

    「什麼事?」祝羿樓神色帶著三分茫然,轉過頭接觸到韓文棋可愛的笑容,一時不明白對方嘴巴一張一合,說了些什麼。 

    「我只是好奇,想知道學長為什麼選擇讀東門橋呢?」韓文棋睜著兩隻大眼睛,一眨一眨注視著他崇拜的學長。「因為剛剛提起了跳舞,昨晚又見識到學長那麼棒的舞蹈,可是東門橋不是舞蹈名校,甚至連相關的社團都沒有,對學長而言,我覺得十分可惜。」 

    為什麼選擇這所學校?祝羿樓的腦海裡,一張寂寞的小臉浮現,那是他珍藏六年以上的記憶。他還可以聽見,甫脫離童音的柔嫩嗓音在耳邊迴響—— 

    ——天要黑了,我不回家不行了。 

    ——為什麼?我不喜歡你回去,你也不喜歡回家,為什麼不能留下來? 

    ——小臉蛋左右搖動著—— 

    ——不要走,不要走嘛。 

    為了我留下來,什麼理由都好,留在我的身邊好不好? 

    「我選擇東門橋,是因為……」 

    祝羿樓偏過視線,看著斜對座那張和制服兩色一樣皎白的臉龐,那本是一張很小的臉蛋,寂寞染在眼瞳裡,隨著時光流逝,稍稍褪了顏色,卻始終沒有完全消失。 

    對方抬起視線,一觸及到他的目光,立刻又垂下視線,輕輕移開。 

    每次都這樣……為什麼晴川可以那麼沉靜淡然?不管他招惹多少學弟,動作、言談多麼親暱,永遠都引不起他想要的反應。祝羿樓在心裡悄悄歎了口氣,壓下失望的情緒,重新朝著還在等待答案的學弟綻開笑容。 

    「因為,只有在這裡,才能認識學弟你啊。」 

    陽光一般的笑容,魅力十足。韓文棋呆了一呆,臉蛋因為受寵若驚而變得一片火紅。他咧開嘴,一朵甜得教人牙疼的燦爛笑靨。 

    百里晴川只是專注地吃他的午飯。在他的記憶裡,有一張興高采烈的臉—— 

    ——我找到一間很棒的學校喔!所有的學生都一定要住校,你再也不用天天回家。而且我們還可以住同一間宿舍,每天都可以住在一起,每天喔! 

    ——又不一定分配在同一間。 

    ——當然是同一間! 

    ——那個人緊緊握住他的手——當然是的。 

    什麼理由都好,請留在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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