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毒 第六章
    夜色深沉,天地間萬籟無聲。

    荒僻的原野上,一輛黑色馬車快迅地行進著,駕車者一身白衫,相貌俊俏,正是齊異;而坐在車內的,自然是羅剎了,他臉上已重新戴回面紗。

    今晚好不容易能重回鬼門,他臉上卻沒有半絲喜色,儘管他在那兒生長了十多年,可是那裡……實在不是個會令人高興的地方……

    鬼門……充滿了仇恨、怨毒、痛苦與悲傷,能在那兒生活的只有鬼,不為人世間所接受的鬼……像他一樣的鬼……

    羅剎輕輕拉開車簾,見到遠方那座茂密的樹林後,臉色更沉了。其實他並不想回去,可又不能不回去,畢竟,鬼……只能生存在鬼門之中,那裡是他唯一的歸處。

    他悄悄歎息,「你停車吧,接下來我用走的就行了。」

    齊異依言停下馬車。

    羅剎下車後,低聲吩咐:「你在這兒等我。」

    若是以往,他絕不會讓駕車的車伕靠樹林這麼近,而是在兩里外便讓他們停車,直到望見他們離開,才自行走人樹林中。

    可是,今日替他駕車的不是旁人,而是齊異。

    他知道自己可以信賴齊異。或許是因為對齊異而言,他是不是鬼門的護法並不重要,鬼門的存在也不重要,他只對自己體內的毒有興趣,不會對鬼門造成傷害。

    「嗯。」齊異也不多問,神色帶著些許深思。

    並不是不好奇羅剎生長的鬼門是什麼模樣,可他很清楚羅剎行事低調,不喜歡多談自己的身世,所以也不便多問。

    羅剎挑眉輕問:「你不問我要你等多久?」

    「等多久都無所謂,只要能等到你便成了。」齊異直視著他,目光十分認真,「我等得到你吧?」

    他沉聲道:「嗯,我從不食言。記著,你絕不能靠近那座樹林,否則立刻會被鬼門的人發現……為了安全起兒,你就待在這兒等我。」

    若是稍有閃失,齊異鐵定會與鬼門產生衝突,這是他最擔心、也最不樂意見到的,所以才會再三可嚀。

    「我明白,我會在這兒等你,你安心進去吧。」齊異感受到他言語中的關懷之意,心小微微一動,陣陣暖流竄過。

    羅剎不再多言,轉身直往樹林而去,他腳步輕快、迅捷,猶知疾風閃電,瞬間便消失了蹤影。

    齊異怔怔望苦,神色悵然,若行所失,心中……空蕩蕩的,似乎少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

    這些日子羅剎都和他在一塊兒,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羅剎身上,將他當成了生活的重心。

    此刻,在這茫茫天地間,吹苦這冷冷的夜風,自己竟感到了寂寞……

    只因為,羅剎不在身旁……

    樹林中悄無聲響,連半聲蟲鳴也無,愈發顯得氣氛詭譎凝重。

    羅剎熟練地左拐右繞,快步走至樹林深處,那兒矗立著一棵高聳入雲的巨木。

    他伸出手,在巨木下方左右輕按數下,頃刻間,巨木內發出轟隆巨響,主幹從中間往左右分開,緩緩移出一道人口,大小僅能容一人進出。

    原來,此處正是進入鬼門的暗道之一,設計得極為高明、隱密,若非鬼門之鬼,根本不會知道機關開啟之法,更無法發覺這暗道所在。

    羅剎走人暗道後,入口立即關起,從外頭完全看不出任何痕跡。

    暗道長不見底,四周點著無數燈火,亮如白畫,卻是靜寂無聲,羅剎緩緩前進,步伐沉重。

    走到暗道盡頭,是一座偌大的廳堂,裡頭站著數名大漢,身形精壯,面無表情,一見到羅剎,便傾身行禮,隨即悄然無聲地退了下去。

    不多時,四名老者接連進入廳內,其中一名金袍老者急道:「羅剎,你怎麼這麼遲才回來?」

    另一名銀袍老者神色祥和,溫聲問著:「是不是路上遇上了什麼阻礙?你有沒有受傷哪?執行任務時還是得小心些。」

    褐袍老者笑瞇咪的,「不會的,三名護法中,就屬羅剎辦事最為小心謹慎,你們瞧他不是挺好的。」

    灰袍老者面容嚴酷,冷冷道:「下次回來可得快些,否則拖延太久,便是犯了門規,到時我一樣會治你的罪!」

    這幾名老者便是鬼門中金、銀、銅、鐵四位長老,他們在鬼門中的勢力極大,負責維持鬼門的門規。

    四位長老性格各異,說起話來卻老愛搶在一塊兒,誰也不讓誰。

    羅剎深吸了口氣,緩緩道:「羅剎明白,只是段家出重金捉拿刺客,為求謹慎,所以繞道而行,才會費了些時日,讓長老們擔心了。」他沒有說出真。若是讓長老們知道他這些日子都與齊異在一起,不只他會受罰,連齊異也會受到牽連。

    「你也會有讓長老擔心的時候?這倒奇了。」    一陣銀鈴般的嬌笑聲自簾幕後傳來,人雖未至,笑聲已先到。

    一名身著青衫的美麗女子緩步踏入廳內,她雙眉彎彎,生得一雙含媚杏眼,俏面帶笑,兩頰有著迷人的深深酒渦,別有一番嫵媚風情。

    羅剎彎身行禮,「羅剎拜見鬼王。」

    原來令武林中人敬如神、畏如魔的鬼門鬼王,竟是個年約二十的嬌俏女子,若是傳了出去,只怕沒人會相信。

    鬼王微笑,「辛苦你了,到現在段家仍不知道是誰殺了段英武,如今武林中出現不少傳言,當然也有提到鬼門,不過全是些沒有根據的消息,我鬼門依然保持著神秘,武林中人也仍對鬼門畏懼不已,這樣就夠了。」

    她對著四名長老笑逆:「長老們,別老這麼愛教訓人,羅剎辛辛苦苦完成了任務,應該給他些鼓勵才是,還不快將那『好消息』說給他聽。」

    「鬼王的意思是?」羅剎有些心驚,他對鬼王的性情知之甚深,別看她表面上笑意盈盈,其實一肚子鬼主意。

    銅長老大笑,「羅剎,我們已經決定在你和夜叉當中挑出一人,作為鬼王的未來夫婿,這可是天大的殊榮呢。」

    羅剎又是一驚,背上冷汗涔涔,可儘管心中驚疑不定,臉上卻不敢流露出半分心思,勉強笑道:「是,銅長老說得是,這的確屬下的殊榮。」

    「說得好。」鬼王噗哧一笑,杏眸閃過一抹詭意。「你和夜叉都是鬼門中一等一的人才,年少英俊不說,武功也好,頭腦又聰明,能與你們其中—人結為夫妻,我好開心哪。」

    她這番話讓四位長老聽得是眉開眼笑,連性情冷酷的鐵長老也露出笑意,只有羅剎面色蒼白,背上的冷汗愈流愈急。

    只可惜,長老們開心不到片刻,鬼王話鋒立轉,輕歎道:「不過,我體質過於冷寒,還不適合成親生子,所以親事得再延後。而且,你和夜叉都那麼優秀,讓我好難抉擇,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呢。」

    「當然是選夜叉!」

    「當然是選羅剎!」

    金長老與銀長老同時搶道,可屬意的人選卻恰恰相反。也難怪他們意見相左,因為金長老是夜叉的師父,而羅剎卻是銀長老的愛徒,兩位長老難免心存偏私,想為自個兒的徒弟美言幾句。

    兩老一柔、一剛,早已互相看不順眼,如今更是火上加油,立時吵了起來。

    「你那夜叉有什麼好!當年犯了門規,居然帶了個天殺的丫頭在身旁,如今那丫頭生得亭亭玉立,兩人又成天混在一塊兒,誰知道在搞些什麼引我鬼門可是一夫一妻制,鬼王夫婿可得對鬼王忠貞不二,你那夜叉第一個就不合格!」

    「你說什麼!我們夜叉好得很,他和那丫頭是師徒關係,才沒有什麼曖昧!倒是你那羅剎才古怪,一個男人生得那麼美做什麼,渾身又都是毒,若是不小心毒害了鬼王,你來負責嗎?」

    兩人吵得不可開交,另外兩老則杵在一旁看好戲,誰也不願-這淌渾水。

    羅剎靜立一旁,在聽到金長老指責的話語時,隱於面紗下的唇勾出一抹苦笑。

    金長老說得對,他根本不可能有成家立業的一日,自己身上懷的劇毒根本讓人無法接近,而他也不奢求有人能相伴一世,只盼能住鬼門中靜靜了卻殘生……

    「你們兩老說得都對。」鬼王微微一笑,看似溫和,實則詭邪。「正因為他倆各有優缺點,真的教我好難選擇。我看,再多給我—些時間,讓我仔細想想好了。」

    時間愈多愈好,只要有時間,她就能完成自己策劃多年的計畫,到時,誰都無法再控制她!

    鬼王這番話,讓金長老與銀長老瞬間安靜下來。

    鐵長老皺眉道:「可你早已年滿二十,按門規是該成親了……」

    「可我的身子尚未準備好,而夫婿人選也未確定,婚事當然得延,難不成要找同時嫁給兩個人嗎?」鬼王巧笑嫣然,話卻說得極為犀利,讓長老們啞口無言,難以反駁。

    羅剎望著鬼王那從容不迫的笑容,心下瞭然,明白鬼王與自己一樣並不想成親,所以才會藉故推托。

    如此看來,他也用不著擔心了。

    他緊繃的心猛然放鬆,掠過一絲釋然與欣喜,就在同時,他腦中瞬間閃過一張俊俏秀雅的面孔,不是別人,正是齊異那與他朝夕-對、日益熟稔的面孔。

    是了,並不是沒有人能陪著他,這些日子裡,齊異不是一直陪著自己嗎?而且,和齊異在一起時,他覺得很自在……

    一想到齊異,他的心便隱隱約約地緊縮起來,並不難受,也不是痛苦,而是某種奇異而難以形容的甜蜜。

    他從沒有過這種感覺,如今,竟對一個比自己小上數歲、而且還是同性的人產生這種異樣的感受。

    他究竟是怎麼了?

    不管齊異穿起女裝有多好看,也不管齊異對他有多好,兩人終究是不可能的,他……不能、也不該對齊異動心……

    羅剎走出樹林時,天色已亮,白茫茫的晨霧仍未敵去,霧氣染得他的衣衫微濕,卻絲毫感受不到半點冷意,因為他心中只想著一件事——

    他想見齊異,好想、好想,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如此想見齊異,只知道這樣的心情愈來愈無法克制。

    「你回來了!」守候已久的齊異一見到他,喜形於色。

    「讓你久等了,我們走吧。」他深望著齊異,心緒複雜,縱使心中行千言萬語,卻無法言明。

    此時,他很慶幸自己戴著面紗,不會讓齊異瞧見他尷尬的神色。

    他什麼都不能多說,更不能表現出這份驚世駭俗的特殊情感,因為,齊異不僅對他無心,更與他同為男性,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接受他的,何況,他身為鬼門之鬼,早與情愛絕緣,加上他身懷劇毒,根本無法與任何人在—起……

    這份感情,打從一開始就不該存在。

    「嗯。」齊異不知他心思百轉干回,只一心歡喜著他依約回來。

    等他坐人馬車內,齊異一扯韁繩,馬兒便嘶鳴揚蹄,迅速前行。

    一路上,羅剎絕口不提在鬼門中發生了何事,齊異也不開口詢問,兩人靜靜地上路,再次回到谷中。

    直到進入木屋內,羅剎才開門:「我有新的任務。」

    齊異神色不變,問道:「有時限嗎?」

    「三個月內要完成。」羅剎眉目低斂,語氣緩和,卻藏著某種壓抑的情感。

    他不知道自己在緊張些什麼,可能……是他害怕齊異會發現自己亟欲隱藏的情意——一份永遠不容於世俗的情意,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是—份永遠不會為齊異所接受的情意。

    「地點呢?」齊異雖注意到他的異樣,卻以為那是由於他剛從鬼門回來的緣故。

    「京城。」

    「那你打算什麼時候出發?」

    羅剎凝視苦他平靜的面容,深思地問道:「你不問我去京城效什麼?是不是去執行殺人的任務?」

    「我一向不干涉與自己無關的事,而且,我們不是說好了嗎?你執行任務時,我是不能干涉的。」齊異說得理所當然,毫無遲疑。

    其實,他不是不好奇,而是約定就是約定,不能違背。若是多問,怕又會惹得羅剎不悅,那是他最不願意見到的結果……

    「果然是這樣……你始終只想著我體內的毒……」羅剎的話聲轉低,近似自言自語,又像是無奈歎息。齊異對他的興趣,果然只在於研究他身上的毒。

    齊異沒聽清楚他究竟在說些什麼,問道:「什麼?」

    他搖搖頭,「沒什麼。我們明天便出發,行嗎?」

    「可以。」齊異想了想,又擔心地問:「對了,你這次的任務需不需要我幫忙?要是需要,你儘管開口,我一定幫你。」

    羅剎沉默了一會兒,淡淡地道:「到時候再說吧。」

    他沒有立刻拒絕,這讓齊異有些訝異,卻也十分高興,笑瞇瞇地說:「好。」

    不知不覺中,他們兩人的關係好像起了些訐微妙的變化,似乎……羅剎與他之間的距離,正一步步縮短之中。

    這樣的變化,感覺很好。

    三更時分,此時雖是深夜,京城中卻十分喧鬧,數十名捕快散佈四處,為的是緝拿毒殺了當朝高官——禮部尚書方伯恩的刺客。

    這名刺客行蹤詭秘,潛入尚書府行兇時悄無聲響,若非尚書夫人正巧至書房,也不會撞見尚書倒地身亡,而刺客雖立時逃逸,可尚書夫人的驚呼已引來府中家僕,立刻展開追捕行動。

    方尚書位高權重,消息一傳出,整泅京城衙門的捕快盡數出動,全力圖捕這名刺客。

    本來,他們一度追上刺客,並以弓箭將刺客射傷,可惜那刺客的輕功太好,仍讓他逃脫了。而最令他們慚愧的是,他們甚至連刺客的面貌都看不清楚,只知道刺客一身黑衣,面罩黑紗,其餘皆茫然無頭緒。

    正當衙門捕快如無頭蒼蠅四處搜捕刺客時,刺客已逃至京城的另一端。

    而這各神秘的刺客,正是鬼門羅剎。

    羅剎逃過捕快們的追捕,竄入一處偏僻巷弄,見四下無人,這才閃進一間老舊的房舍內。這兒是他與齊異暫時安身的地方,他執行任務時,齊異便留在這裡等候。

    見羅剎踏進房中,齊異總算鬆了口氣,起身迎上前,「你終於回來了,怎麼去那麼久?我好擔心你……」

    話尚未說完,便眼尖地瞧見羅剎按著肩膀,面無血色,似是受了傷,不由得大驚失色,急問:「你怎麼了?受傷了嗎?快坐下來,讓我替你瞧瞧。」

    羅剎見他情真意切,的確對自己關懷備至,心中一暖,溫聲道:「京城的衙門捕快訓練精良,要甩脫他們實非易事,我方才一時閃躲不及,肩頭中了一記暗箭。」

    「來,你先坐到床上,讓我仔細察看你的傷勢。」齊異心急如焚,想也不想地便扶著羅剎往床榻走去,由於一心惦念著羅剎的傷勢,完全忘了他不喜旁人接近的忌諱。

    羅剎也不掙扎,怔怔望著齊異擔憂的臉色,目光柔和,藏著某種說不出的情愫。

    齊異扶著他在床畔坐下,接著便急急脫下他上身的衣物。

    羅剎見狀,只是微微皺眉,略感尷尬,卻也沒出口制止,因為他知道齊異是一片好意,所以才放心地任由他擺佈。

    他詳細地檢查著羅剎的傷勢,在確定並無大礙後,終於鬆了口氣,自懷中掏出一個圓型小盒,打開盒蓋,挖出一些藥膏抹在傷處。

    那藥膏呈淡綠色,散發著甜甜香氣,一抹上便令羅剎感到透骨清涼,十分舒服,血也立時止住了。

    「這藥真有效,是你自己調製的嗎?」他問。

    「嗯,這是我親手調製的『九香翠玉膏』,能止血生肌,消腫除疤。」齊異拿出一條乾淨的白布,小心地替他包紮,動作輕柔。

    待包紮完畢,齊異讓他躺下,柔聲道:「還好,你的傷勢並不算太重,不過已傷及筋骨,需要花些時日才能恢復。我待會兒熬些藥湯為你補補身子,這幾天你就好好靜養,才能早點復原。」

    羅剎沉默片刻,才淡淡揚聲:「你走吧。」

    齊異皺起眉頭,不解地問:「你現在正是需要人照顧的時候,為什麼還要趕我走?」

    他沉聲道:「現在京城裡滿是查緝刺客的捕快,他們要捉的人是我,我不想牽連到你。」

    齊異這才明白他是擔心自己,心中微感欣喜,語調柔緩,「不會的,他們不會捉到你,而你也不會牽連到我,你安心休息,這樣傷才能好得快,其他就交由我來處理。」

    「可是——」

    齊異伸手搗住他的嘴,輕斥:「噓,噤聲,你現在需要好好休息。」

    覆於唇上的手溫熱而柔軟,他可以輕易聞到屬於齊異的淡淡香氣,這親暱的舉動令他臉上一紅,吶吶道:「好……」

    齊異這才起身離開,打算到廚房熬些藥湯,可羅剎卻突地喚住他——

    「等等。」

    「還有什麼事嗎?」

    羅剎誠心誠意地說道:「謝謝你。」

    「傻瓜,道什麼謝啊,你趕緊把傷養好就行了。」齊異輕輕笑了起來,眼中藏著一抹欣慰。

    還好,羅剎平安歸來了。方纔他出任務時,自己只能待在這兒苦苫等候,直到見著他進門,擔憂多時的心情終於能放鬆,可一發現他受了傷,心卻又於瞬間揪緊,疼得像是有人拿刀剜割似的。

    不知不覺中,羅剎對他而言,已不單單只是研究的對象,某種微妙而深刻的情意,正在緩緩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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