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連擠帶扯的,才擠下這班絞肉醬似的公車。虧它還是Volvo制的,破銅爛鐵一堆!冷氣聲、引擎聲,收音機傳出來的魔音聲;汗味、發臭味、香精味--天啊!這是什麼樣的世界--一抬頭,巷口處,張家母女可怕的身影正被夕陽曳得細細長長的。正盤算著該如何衝過重圍時,來不及了,張媽媽高八度尖銳的嗓音正穿透空氣刺進我的耳膜。
「阿歡啊!你回來了!聽我們小麗說--」
該死!不等她說完,我飛快的跑過去,點個頭,裝作很急的樣子,直奔回家。免不了還是碰上張亮麗似笑非笑,一點輕睨,又似是一點難堪的臉容。
張亮麗也真是可憐!有這樣的母親。大概有時也因為她母親而覺得難堪吧?所以才會不要命的用功,反常的驕傲。我想,她對我沒什麼好感。我們常常上下學時在路口相遇,招呼也不打一個,各走各的路。
而我想,她也是少數幾個不喜歡勞勃瑞福的人。有一回,班上同學談論起勞勃瑞福時,我碰巧看到坐在不遠處的她,露出一臉不屑的樣子。往後幾次上勞勃瑞福的歷史課時,同學皆一副陶醉的模樣,唯獨她,冷冷傲傲的,笑也不笑。
張亮麗其實是清秀美麗的,但因為她的頭腦好,所有的焦點都落在她的功課上,她的美麗也就給掩沒了。媽咪有一次就說了:「張家兩姊妹,姊姊看似健美亮麗,其實遠不如妹妹優雅動人。」
媽咪以她獨具的審美眼光透視一個人,絕對是錯不了的。可惜那時我沒有勇氣問問媽咪對我的看法是怎樣。我會是個美麗動人的女孩嗎?
「九六、九七、九八……」數完了階梯,正好爬到頂樓,到家了。媽咪真不該把房買在頂樓,那些樓梯老像噩夢似的,延伸至無邊際的盡頭。
我們是兩年前才搬來這裡的。在這之前,除了爹地剛死頭幾年,一直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媽咪受不了外婆一天到晚盯著她再找個「好人家」,就買了現在這個「家」,搬了過來。爺爺奶奶一直很疼愛媽咪這個媳婦,爹地死了,他們也只歎著爹地沒那個福氣,陣線倒是和外公外婆一致,老是偷偷問我,媽咪有沒有什麼比較「好」的「朋友」。我的回答總是很簡單:不知道。
媽咪是一家規模宏大的服裝公司經理,工作忙碌得常常比我還晚回家--應該說,夜色不墨透,絕對見不到她的歸影。其實,爹地留給我們的,足夠我們用好幾輩子了。說起來,我們是有錢人家,爹地留的,還有爺爺那邊的,可是媽咪硬是要外出工作,就像她硬是不肯再嫁一樣。
難道媽咪心裡還是那麼戀眷著爹地嗎?可是,她那些個一籮筐的男朋友--
我是不懂媽咪的。
門開了,媽咪在家,而且居然是在廚房裡作飯。我聞到了飯菜香。
「媽咪!」我丟下書包,高聲叫了一句。
媽咪正好端著菜從廚房走出來。我有點驚奇;是以,看見她端著菜時,並不迎上去。
等她在飯桌旁坐定了,我也坐下來,才問:「今天怎麼那麼早?」
媽咪微微一笑,不說話,幫我盛了一碗飯。
我的驚奇不是沒有道理的。爹地死前,我記得家裡有個阿姨幫忙做飯;住外公家時,也沒見過媽咪進廚房一次,也不知道是誰在掌理家務的,反正肚子餓時便有飯吃就對了;搬到這裡以後,我們家的伙食,九成九是外面各自解決,剩下的十分之一成是我做的。我很少、幾乎從來不曾看見過媽咪做飯。而現在……
我再問了一次。
媽咪又笑了:「公司沒什麼事了,就早點回來做飯。」
我實在是不相信,但也不再說什麼,靜靜地吃飯。媽咪的笑臉,即便是那笑臉,也是我陌生的。
過了一會,媽咪開口了:「下星期一有些事要到南部出差,去一個星期;你一個人在家沒有問題吧?要不要到爺爺家或外公家住幾天?」
原來如此!
扒了一口飯,囫圇吞了下去:「沒關係!反正已經習慣了。」
我又盛了一碗飯,媽咪看著我,像是想起什麼似的:「你在學校還好吧?」
我看了她一眼,奇怪她這麼問,嘴裡卻說:「很好。」
媽咪點點頭,說:「上星期去三叔公家,聽他說,有個親戚剛從國外回來,在你學校當老師。」
「親戚?什麼樣的親戚?」我們家這些親戚,我從來也搞不清誰和誰是什麼關係。
「我也不清楚,」媽咪頓了頓,蹙著眉,很是動人。「聽說是三嬸婆娘家那邊的人,大概是表哥之類的吧!」
我看媽咪和我一樣,搞不清這許多關係。可是她那麼注重和親戚間的關係,怎麼會有這樣的疏忽?
「就算是吧!那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如果真是親戚的話,禮貌上該向對方表達意思。」
這就是媽咪,家庭以外,對什麼都周到。三叔公那件事倒是例外。
媽咪還是好強、愛面子!那麼高貴優雅的一個人!
我有點不耐煩:「再說吧!現在連對方是誰,什麼關係都不清楚,談什麼表示意思!等弄清楚誰是誰了再說吧!」
媽咪仍不放棄:「嘟嘟,我的意思是--」電話響了,打斷媽咪的話。
找我的。
「杜見歡?有部電影剛上片,聽說不錯,明天下課一起去怎樣?」剛拿起話筒,阿花就迫不及待的嘰哩呱啦起來。
「我們兩個?」
「還有麥子、王大和他兩個同學。」
「王大?你什麼時候又和他搭上了?」
其實王大和我們都是認識的。早先是阿花看上人家,想盡辦法搭上線,後來就這麼熟了。不過,米俊寬出現以後,阿花為他顛倒癡迷,我還以為她和王大就這麼完了,倒是沒想到,阿花這傢伙當是人迷心不迷。
「你不要扯這麼多,到底去不去?」
我實在是不想去,又不知找什麼借口好,正猶豫著,眼光和媽咪遇上,靈機一閃:「我不能去,早和我媽咪約好了有事的。」
阿花也沒堅持,說聲「拜」就掛了電話。
第二天一早,我一進教室,阿花就堵住我,威脅說:「今天下午你如果不和我們一起去,以後我就改口叫你「杜胖」!」
我睨了她一眼,不理她。
她似乎覺得很有意思,杜胖杜胖地呢喃個不停,然後指著我,哈哈大笑:「哈!杜胖!真有意思!」
衣架剛好走進教室,想必也聽得她大叫那一聲。阿花尷尬地坐回座位,偷偷瞥了我一眼。我昂著頭,奇怪的,竟沒有臉紅,卻意外碰到張亮麗的視線,一種很不屑的表情。
第四堂課結束後,我急於擺脫阿花的糾纏,急切的收拾書包。一上午,她一直跟在我屁股後,也難怪,她就坐在我旁邊。
「怎麼?還在生氣?」
我不答。
「你真的生氣了?」
我還是不回答。
其實,我並不是開不起玩笑的人。只是不知道為什麼,被米俊寬聽到,我覺得很不舒服。
「我以為你不會在意。真的!我只是覺得好玩--」
「唉!」我打斷她的話,其實她也並不是那麼不可原諒:「算了吧!阿花,我沒有生氣。這沒什麼好生氣的。」
「那你幹嘛憋著,一上午都不說話?也不理我們?」
「我喉嚨痛,可以了吧!」我扮個鬼臉,然後語鋒一轉:「你們還不快走,電影快要開場了。」
兩人這才放心地離開教室。反倒我,原先急著離開的情緒,經這麼一攪和,逐漸平息下來。看她們走遠了,我反倒又一屁股坐回座位。大家差不多都走光了,只剩下幾位比較用功的同學留下來溫習功課。
我趴在座位上,覺得肚子有點餓,恍恍惚惚的。眼前突然出現米俊寬擦拭黑板的背影。然後,他回過身來,叫了我的名字,對我溫柔的一笑--
當--當--,鐘響敲醒了我的混沌。抬頭一看,留下來溫習功課的同學也離開了,偌大的教室只剩下我一個人。幾點了?我的腦筋有點不清楚了。我起身離開座位,到洗手-沖了把臉,沒有帶手帕、面紙,就用衣袖邊擦臉,邊進教室。
走到座位後,我用另一隻衣袖將臉再擦得幹些,然後收拾書包準備離開。就在我背上書包,轉身欲向門口走去時,被眼前的景象嚇得愣在當地。
勞勃瑞福背靠著牆,正對著我,左臂擱在桌上,支著臉頰,一語不發地注視著我。
我的座位是在東向靠窗算起第三排最後一個位子,窗戶外就是走廊,前後各一個出入口。靠窗的第一排座位是貼著牆排列的,排到最後兩個位子已經不臨窗了。
所以,勞勃瑞福此時背靠著牆,坐在臨窗第一排倒數第二個位子,而我沖完臉,經過走廊由後門進入教室,他的位置所在,就成了我視線的死角。他一定是在我出去沖臉時才進來的,因為我由後門出去,必定會經過他現在坐的位置,而我確定,當時除了我,教室再沒有其它人了。
等我回過神來,他還是那樣的姿勢,一動也不動的看著我。我開始不安起來,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臉頰忽的發燙起來。剛剛我用袖子擦臉的情形,一定全被他看在眼裡!
我深吸一口氣,又輕輕呼了出來,然後,提了提書包的肩帶,朝他點個頭,頭一低,逃難似地準備離開。冷不防他輕吐了一句:「請這裡坐一下,好嗎?」左手依然支著臉頰,頭稍微揚起,示意他跟前的位子,也就是我座位右手邊前方的那個位置。
我遲疑了一下,然後走過去,面對講台,但身子略為右傾,在他跟前坐下。然後頭稍低垂,我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好一會,他仍然保持同樣的姿態,一話也不說。我有點不耐,抬起頭,正好遇上他的眼光。心一驚,忙不迭地移開視線,心臟跳得好厲害!那感覺真像是小偷當場被逮了似的,又驚又怕!
當然,我對勞勃瑞福的感覺沒有那麼複雜。雖然久仰他的大名,真正接觸到是在二年級上他歷史課以後的事。我之所以會感到心慌,完全是心理正常的反射動作罷了!看!他莫名其妙的冒出來,又一句話也不說,直是盯著人瞧--氣氛實在是太詭異了,由不得我不感到心慌意亂。
「你從那裡看來那些東西的?」
「什麼?」沒頭沒腦的,我怎麼知道他在說些什麼!
「那些話,昨天你課堂上講的那些話。你是不是看了一些這類的書,然後大受感動,就照本宣科搬了出來?」
聽了這話,一-那,我竟然不知是該生氣還是憤怒。
我承認,我的思想跟不上時代,對愛情有著過份美好的憧憬,嚮往那種「一生情,一生還」的刻骨銘心;我也承認,不少同學笑我太迂腐,中了神話傳奇的毒太深,相信什麼美麗的傳說,死守著封建時代女性的柔弱,讓男性大沙文主義騎在頭上。
「憑什麼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就該從一而終?」她們這樣的不滿。
然而,我要的並不是這樣的形式,表面上的平等。我要的是真情真性,一輩子真正的幸福快樂。
我們已經十七歲了!可以對人生,甚至對愛情有更多的憧憬。雖然大人們看我們不過是小孩一個,可是我們自己卻有那樣的自覺,知道自己已經長得夠大,足夠獨立自主,堅持自己的人生方向。我對相信真正的愛情只有一次,只有真情真性許見白頭。
我調整了坐姿,面對著勞勃瑞福,然後抬頭挺胸,直視著他的眼睛,挑釁的說:
「那麼你以為呢?親愛的老師!」
勞勃瑞福露出他一貫陽光般燦爛的微笑,略帶一抹揶揄,相當令人心動!
「別那麼衝動!我只是好奇。你還那麼小,才幾歲--十五?還是十六?--就對感情有那麼強烈的想法。」
「我怎麼想是我的事,」我的口氣仍不是很有禮貌:「而且,是你自己問我的想法的。誰知道,那樣講會礙著了你。還有,不要太自以為是,我已經十七歲了,記住,十七歲,不是十五,也不是十六。什麼叫太小?李世民十八歲就出來打天下了!」
勞勃瑞福臉上的笑意更深了,或者說,揶揄的味道更濃了:「好,十七歲,我記住了。小孩子,脾氣別那麼大。你真的是那樣想嗎?」
「是的。」我重重地答應。
他這時也不笑了,靜靜地看了我好一會,我也回視著他。然後,他突然地站起身,撥亂我的頭髮,說:「不早了,趕快回去。」說完就走出教室。
我愣愣地看著他轉身離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