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好吵,雨也好吵。 眉間眼角好舒服,有溫暖的大手在輕輕地揉著,按壓著,彷彿想驅散她心煩的指勁,強中帶柔。 好溫柔的指觸。單雙幽幽地睜開眼。 她躺在某人的腿上,正好對上那一張柔得膩人的笑臉。 「醒啦?藥效真是強,你睡不超過兩個小時呢!」 室內陰暗不明,若不是他的笑是那麼熟悉,悅耳的聲音又點出了時間,單雙會以為自己走了一趟輪迴。 天和地都毀滅再重生那麼長的時間。 「這是哪?」單雙還有一點使不上力,虛弱地問。 菲尼克斯溫柔的笑意不減,不似先前那般決絕懾人。 「旅館,你以為我們還能逃去哪?」他笑著道,不復冷酷。 單雙併不明白他為什麼態度一百八十度大逆轉,剛才還想丟下自己,現在卻又擁著自己不放。 但沒有道理的,她並不害怕,反而有一絲難以形容的……安心。 可是這份令人眷戀的安心感並沒有持續太久,在她腦細胞能夠運作之後…… 「開姊她……」 她想爬起的身體,又被輕輕按倒。 「沒人追來,他們也沒料到我們會又回到原先的旅館吧。」菲尼克斯一邊壓制她,一邊說明。 看單雙瞪大了眼,他又笑了。 滿足這種東西,是不奢求、不貪婪後,才會出現的恩典,他只想擁抱這一刻、這一秒,和她一起活在當下,因為他不知何時會失去她。 「吃早餐?我剛才趁你睡著,去買了你的沙拉回來,」他看著女人驚訝的眼神閃動問號,「有機全素,我知道。」 單雙放棄抵抗般地點了點頭,而菲尼克斯打開了沙拉盒,不拘小節的放在她的肚子上,右手持叉喂全身無力的女人,而空著的左手拿起一個也裝滿有機生菜的口袋餅吃。 除了風聲、雨聲,近乎無聲的用餐環境。 看著她每吞下一口,他也才能跟著咬一口,同節奏也影響著心,一瞬間湧現了錯覺,如果她呼吸停止,或許他也會跟著不想呼吸吧…… 「這東西好難吃,草的味道好重。」為了轉移自己的胡思亂想,菲尼克斯對口中各種不知名的芽類做出味覺評價。 那眼神裡還留有一丁點警戒的女人,突兀地笑了起來,如同冰山消融一般地笑了。 「這種東西本來就難吃到爆,你以為我愛吃啊?!」 明明說很難吃,還指名只吃這個,並且拚命的吃個不停,菲尼克斯又咬了一口說酸不是酸、說苦又不是苦,簡單說就是草味的沙拉口袋餅。 「那你為什麼要吃?」菲尼克斯用手指沾了她唇邊的沙拉醬舔掉後,在乎的問道。 他想瞭解她,如果時間不多了,他要放縱自己,他不再隱瞞,壓抑自己的心意。 望著那瞬間有些濕潤的眼,單雙完全不明白為什麼男人的笑容裡摻雜了刺目的苦澀,但她-不開眼。 「因為我的身體禁不起大魚大肉,高脂肪、高膽固醇的食物。」他已知情,保密顯得小家子氣,單雙老實地道。 的確,這麼一想,她吃沙拉的氣勢是滿咬牙切齒的,他有一點想笑的將一塊大一點的蘋果切半再餵進她嘴裡。 「這麼哀怨啊?如果什麼都能吃,你想吃什麼?」 完全沒預料到的問題,讓單雙有一瞬間失神,但她旋即認真的想了起來。 「我再也不要吃沙拉了,我要喝奶油系的濃湯,先吃十六盎司的紐約牛排,配菜是切塊的炸馬鈴薯,沾醬要用最濃的塔塔醬,東京帝國飯店的蟹肉奶油可樂餅,還有中東的香料烤全雞,土耳其的……「 「等等,這是你第一頓想吃的東西嗎?」不是肥的就是油的,他眉梢眼角全是笑地打斷了她的妄想,柔得像是要化開一般。 單雙的迷惘更深了許多,有一種隱隱約約的感覺自心底湧現,又迅速掘進更底處。 「不是你問我想吃什麼嗎?我每天都邊幻想吃這些東西邊吞沙拉和多穀物麵包啊!」沒必要隱藏身體狀況之後,她可以暢所欲言,但男人那奇異的表情總像帶點疑惑。 他討厭被騙,而她不喜歡被質疑。 看這頭老虎上一秒還挺舒服的,下一秒就翻臉,但菲尼克斯絲毫不以為忤。 事實上,他已滿足得想要掉淚。 「好好好,息怒,我只是怕你吃到吐而已。」 單雙嘟著嘴,血色回到她的臉上,又是一派高傲。 「吐也甘願。」 想著以後要刑求可以逼嫌犯吃這個,菲尼克斯解決最後一口草,拿來紙巾,分別替自己和女人擦拭。 「申敏雲提到你心中的箱子是怎麼一回事?」 還在思考他的動作如行雲流水,就接到他正拳直擊一般的問題,先前的坦誠模式尚未關閉,再加上他問了一個對的問題,讓她有一種回答也無妨的感覺。 以前靜默老是問錯問題,才惹得她不爽,更想整她。 「你知道我很無情吧?」懶得修飾,一點也不想起身的單雙,繼續躺在男人的大腿上,以最舒服的姿勢回問。 那不是動怒,再平常不過,是要引導到後文的語氣,讓菲尼克斯笑著點了下頭。 「知道啊,萬魔之王的頑皮笑容下是強烈的冷酷。」他凝視她是有所收穫的。 單雙又是嬌媚一笑。 「有一句話叫無慾則剛,聽過沒有?」 菲尼克斯點頭,輕撫,讓她感覺好舒服,就像方才在醒睡交界時,將她喚醒的美好感受,和過去完全不同。 「在被綁匪折磨的時候,我一直不願認輸,我要活下去,絕對不哭,絕對不求饒,我要用活著這個事實嘲笑他們無法得逞,沒有辦法毀掉我的無能,所以我想像了一個箱子,將害怕、想念等等的情緒收進去,然後我就站在上面,高高在上地睥睨著沒用的綁匪們,他愈想我哭,我就愈是不肯流淚。」 單雙舒服地扭了扭身體。 「活著就是我的報復,我一直那麼想著,偏偏就是這個強烈的求生意志害死了小敏雲的父母,後來我要自己堅強起來,不可以有半分的軟弱……如同受難時候的堅強,或許因為這樣,每個增生的感覺都自動跑進去那個想像的箱子裡,在敏雲之後,我對遇上的任何人都沒有感覺,不像我對開姊和西格爾有手足之情,對干歌、喻元浩他們有友情。敏雲有一回知道了,就開玩笑的說要幫我打開箱子,她氣呼呼地把手按在我的胸口,一直說她一定能打開,好可愛也好天真。」 明明是很糟糕的過去,但聽著她依然故我、不當一回事的說法,菲尼克斯也只能報以一個非常普通的明白表情。 心痛的感覺好像也被他收進了心中,不知不覺出現的一口箱子裡。 「噢,聽起來很慘。」 「或許滿慘的吧,」單雙的笑容燦爛,「所以不要愛上我,絕對不要愛上我,我不懂愛情的。」 不懂是一回事,能不能分辨又是一回事,她不笨,在她身邊又有幾位深情的樣本,她在他們臉上早看過這個表情,那種想要將一個人揉進自己的身體,堅毅果決,卻又癡迷的笑臉。 菲尼克斯一愣,隨即仍又笑得溫柔。 「看得出來嗎?」 單雙點頭。「非常明顯。」 菲尼克斯輕鬆地嘖了聲,聳了聳肩膀。 「反正對你來說是無所謂的,所以你不用在乎,就如同以前那樣,隨心所欲地利用我就好,不用負責,我也不想將我恍然大悟的感情壓在你的身上,逼你非得背負不可。」 單雙迎向那對沒有動搖,不慟不怨,甚至沒有起伏的深沉眸子。 「我不懂。」 菲尼克斯仍舊笑得很溫柔。 「不懂沒關係,因為是真的不懂所以沒關係,讓我待在你身邊就好,我希望能陪著你,這是我的心願。」 明明非常靠近,卻若有似無地存在著距離,男人的心願是如此的卑微,總在交易之中求取最大利益,這已是自己牢不可破的思考核心,單雙陷入徹底的困惑之中。 「我聽開姊說過,等到人長大之後,要得到另一個人的唯一方法,就只剩下愛情而已,但我並沒有辦法回應你,我無法愛你啊!」 怎麼可能會接受這麼不平等的條件,她不明所以地在乎,如同一根小刺,扎得她有一點難過」 菲尼克斯像是對著一個動氣的孩子,不帶任何刺激意味地點點頭。 「她說的或許沒錯,但我也不覺得我的做法有錯,這是我一個人的愛情,正如同你一個人的戰爭一樣,你想親手打贏它,我也想親手守護它,我們都得要各自獨力完成。」他看著她滿是疑惑的小臉,繼續溫柔地道:「只要無法回頭,就會感覺手上僅僅握有的值得,正是千金不換的幸福。」 單雙霍地推開了那無所求的大手。「帝千仞,如果我連笑容也不給你,那樣你也不在乎嗎?」 被人直接喚出本名的男人露出了驚喜的表情。 「原來你知道我是誰?」帝千仞下意識的反詰。 單雙點頭。 背地裡不知多少人在保護她,有一個鬼鬼祟祟的傢伙在注視她,怎麼可能不被發覺,只是放著也無害,她懶得去料理他罷了。 她沒想到他會和她一起墜海,最後被他所救。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帝千仞那對異常深邃的漆黑雙眸,將女人莫名的怒氣全都吸收,沒有絲毫反射回去。 「那我就可以不用再對我欺騙你感到內疚了。」 當初面對他時的坦然自若,輕易就能當他是一個另有所圖的工具,而她反過來利用他,當成一樁交易的相處模式,如今煙消雲散。 他太奇怪了,肯定是瘋了! 帝千仞沒資格說自己老做出不智的選擇,他根本也是個瘋子。 「你這樣和戀愛狂或是跟蹤狂有什麼不一樣?」沒有道理,但單雙有一點氣急敗壞,有一點感到為難。 她不知道裝成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會比這樣急著澄清,把自己弄臭的方 式更容易趕走他嗎?; 帝千仞的微笑始終找不到時間點卸下來。 「一樣,只是我不會犯罪,我不會認為你該回應我,也不會因為你不回應就是背叛,我非常清楚你就是這樣,」他知道無法觸摸火大的她,於是只好用眸光劃過她紅潤嬌美的臉蛋,「我很認命的。」 這是她難以承受之重。 許久—— 「你心裡有病!」坐在離他最遠的地方,單雙緩緩吐出這幾個字,做為最後的還擊。 「是,但你的心病得更重。」帝千仞語帶雙關,雖愛她,但立場得表明清楚,簡單明瞭地回擊。 一觸即發的氣氛無邊蔓延,就像是狂亂的風雨一樣,搞得天空太陽星月都無光。 單雙突然認清眼前的男人不是外強中乾,他是表裡如一,不可能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到了最危急的時候,她能夠順利地趕走他嗎? 這是她一個人的戰爭,她一個人成就,無論結局如何,她只能等蓋棺論定了啊! 不行,她好不容易擺脫偵十隊,不能又多一個他來礙手礙腳。 那會牽絆她的決心。 「交易結束,從現在起,我不需要你了!」單雙咆哮。 帝千仞輕笑了聲。「現在不是你『以為』你需不需要我,而是你非需要我不可了。」 「不要質疑我說出口的話!」 「那門外埋伏的那堆人衝進來後,你能保證他們會直接忽略我,然後跳過我去追殺你嗎?」 男人的語氣跟往常一樣輕柔悅耳,臉色卻一轉肅穆,拔出了兩把槍,單雙也跟著火速抽出了槍。 「該死。」單雙低聲詛咒。 帝千仞換上單雙常用的無所謂笑臉以為回報。 「來不及了,我們來當一對亡命鴛鴦吧!」 緊接著,房門的門板發出轟然的爆炸聲,混合木屑的煙塵成衝擊波浪,朝兩人襲來。 風雨逐漸加強,未達停止上班上課的標準,偵十隊也自然全員到齊,比起外頭的下平靜,室內倒是靜得使人心驚。 或許是事情的嚴重性已完全超乎眾人想像,所以全都呆滯了。 靜默全身發麻,看著桌上能讓人嚇到心跳停止的報告,她有一種想捶自己的大腦,逼它趕緊啟用的焦急。 以口風最不緊,本就最貪婪的詐欺師集團首領,首先接受了轉污點證人的提案,再來是毒品案的無能小開,後來是販童的國際罪犯,最後是從過去到現在綁架集團的頭頭,一個接著一個,道出了一個人名。 「唐中興,鄭浩哲的特助,長年跟在他身邊的心腹。」靜默瞪大了眼,內心大喊賓果,同時也喊糟糕。 偵十隊的成員們,一樣你看我,我看你。 連睡夢中都在逼供,長時間努力出成果的成員們,一得到結果,卻反常地高興不起來,等今早將各人的結論匯整,才發現真如靜默所猜測,是同一個幕後黑手。 只是這只黑手的層級之高,令看慣大風大雨的眾人也不由得惶然。 一個民主國家的副總統底下之人,等同他的手腳之人,牽連入一連串滔天大案,他會一無所知的無辜?! 靜默完全承認自己是個陰謀論者,她才不信咧! 「好樣的,單雙,你果真惹上了天大的麻煩!」靜默胃裡翻得難過,不曉得該拿這些東西怎麼辦。 冷然的安琪靜靜地翻動著證據。 「副隊長,你昨天去了帝署長那邊,關於總統之子命案,他有沒有透露出什麼內幕?」安琪問。偵十隊現在是絕對的生命共同體,近來情報的分享是即時性的。 靜默十指交纏,點了下頭又搖頭。 「兩隻老狐狸承認就他們所知,國安局的確也是別有意圖沒錯,但是高層的嘴很緊,他們也不明白內因,不過他們的舉動很明確是在找出真兇,倒是很明顯。」 安琪沉吟了一會兒。「副總統……總統之子……怎麼有一種內鬥的味道?」 經屬下一點明,靜默長吁了口大氣,閉上了眼,憶起前些日子單雙那執政黨黨魁的外公卸任了—— 「政治的世界本來就鬥爭不斷,應該從沒有不內鬥的時候吧!單雙的外公 選在這時候卸任和這事有沒有關?」死馬當活馬醫,靜默開始放縱自己的思緒胡亂轉動。 苗艷闌在不遠之處嘖了聲。「隊長的外公會不會是明哲保身?鄭浩哲是個小心而且陰險的人,難保不會掃除阻礙,可能總統礙到他的事,所以他要以小孩做為要脅?」身為他前任的SP,她相信他會那麼做。 靜默頷首。 她認為單雙也是礙了他的事的人之一。 「那麼的確有問題,肯定無誤,但是他在搞什麼鬼名堂?他是個怎樣的人,大致的背景和理念?」 苗艷闌在他身邊很長一段時間,開始提供她所知的情報。 「他的票倉以南部各個縣市為主,最近看他輔選的候選人,還是大多集中在大漢溪以南,和平常政客沒兩樣,很多『不』也很多『沒有』,但是沒有政策,政客的通病不都這樣,沒幾個拿得出政策,很會選舉倒是真的。」 「那不就是個爛人了嗎?」洪盈維驚呼。 靜默搖了搖頭,起身。 「不要看輕了這個傢伙,單雙小心翼翼接連佈局在對付的人,不可能是個簡單的角色,而且她的外公有硬漢之名,也選在此時卸任,她的母親獅娘子上一任期滿了就以陪丈夫為名,沒出來選立委連任,這些線索現在看起來,都很明顯是在避禍。」 她很清楚恐怖的單雙有多難纏,連她都謹慎,自己若掉以輕心,就必然遭逢惡運。 沒有預警的,腦海裡閃過了單雙曾半帶嘲諷,開玩笑的話語。 那麼,我問你一個選擇題,是一條人命寶貴,還是兩百萬條人命比較貴些? 自己是怎麼回答她的? 身為一個警察,我不能比較人命妁價值,否則心中的水平線就會歪掉。 單雙又怎麼說? 你的人格我很欣賞,可是啊,你的這種軟弱特質是無法面對隨時必須選擇的災難現場的。 兩百萬人的災難,單雙最愛用不可能的語氣說出一些未來會發生的事情和她真正的見解。 靜默流轉的目光,突地,定在武豪豪身上,心臟不祥的一跳。 「我一直以為單雙是為了利用乾陽堂,惡整堂主幹歌,才送一個女警去給黑道大哥當老婆……」她凝視著屬下那突然羞紅的精緻小臉,一點都開心不起來,事實上,她想一死了之。「但是在那事件裡還有件不能忽視的南北黑幫大火並,-面上和-面下,社會有兩股力量在運作,乾陽堂若繼續強大,對於民間勢力的轉移不利啊!」 數道突然冰冷的目光往自己身上集中,靜默無力地抱住了頭,倒折自己的頸子,整個人都快捲成一團。 此刻她只希望擁有單雙那可怕、早就預見這一切的頭腦,或許她正是一直緊盯著他,才能理出這些頭緒的吧! 「兩百萬人,該死,大台北地區,鄭浩哲的目標是台北啊……」靜默全身無力,「單雙,他要做什麼啊?!」 接著,一道電光閃過腦海,她又跳了起來。 「一條人命寶貴,還是兩百萬條人命比較重要呀?」靜默不吐不快,將梗在喉頭的話丟向屬下們。 賴慶國搔了搔那顆大頭,未經思考地說:「人命不能拿來比啊!」 「我們不會比,但錙銖必較的單雙就是會拿來比啊!該死的,單雙向來都是認真的,她一直將自己的命迎向鄭浩哲的意圖!該死的笨蛋,為什麼那麼聰明的腦子會做出這麼愚蠢的結論啊!」靜默的心都涼了,閉上眼,又癱軟在椅子上。 單雙不說謊,只是有但書,對單雙的這份理解來得太晚,她再也支撐不住了。 擲地有聲如平地驚雷,眾人愕然不能言語,連桌上電話響起仍動彈不得,心煩意亂的靜默只好伸手去接。 心不在焉地聽了幾句,她再度從椅子上彈起來。 「什麼?單雙被攻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