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吧,飛鳥魚 第七章
    自她走進飯店大廳後,就頻頻受到他人的注目禮。

    她有一絲絲膽怯,卻很小心地收藏在心裡不讓人發現。她相信今晚很快就會過去,她可以褪去一身過分成熟的裝束,恢復她這個年紀所應有的穿著。

    不得已,她告訴自己,一定得咬著牙撐過去。

    她踩著從未穿過的高跟鞋,扣著大廳光亮的地面,走到了電梯口前,屏息看著電梯樓層的顯現螢幕,在心中默數著。

    突然,一隻手臂拍了她的肩,她像是做賊心虛一般驚叫了一聲。

    這一叫引來了飯店櫃檯內的經理以及來往房客往她看來,她尷尬地回過頭,看著眼前這跟她一般高,體型福態,且穿著一身台客模樣的中年人。她知道她的「買主」發現她了。

    他用肥短的手指頂了頂自己的金邊眼鏡,露出被檳梅漂黃的牙齒說道:

    「小姐,就是偶啦……你要小聲點……不然會被花現喔……」他操著不甚標準的台灣國語,笑孜孜打量著她。「不錯不錯!偶們上企吧……」

    他摸向她瘦弱的肩骨,兩人一同進了電梯裡。

    她看著電梯門打開了,遲疑地挪動沉重的腳步,那被握住的肩僵硬得很。

    等到電梯門合上,這密閉的四方空間更讓她整個人怕極了。只有他和她獨處,而且再等片刻,她的初夜就要獻給這位年歲近不惑的胖子,以十萬元的代價,這……這值得嗎?  

    此時,她怎麼覺得後悔一點一滴地流進了她的體內,她怎麼覺得自己像是在玩一個她輸不起的遊戲?

    怎麼辦?她要逃嗎?她能逃嗎?

    但是,是她心甘情願來這一趟的,沒有人要她非做這事不可。

    她不否認這是一計下下之策,可是以她不足十五歲的年齡,她上哪籌這筆急用的鉅額呢?

    原先她心想,不過就是閉緊眼幾分鐘,任人擺佈幾分鐘,可是等到事到臨頭,她卻感到深沉的焦慮與不安。

    她要在這男人面前寬衣解帶,曲意迎歡,任他需索慾望,光是假想的畫面便令她頭皮發麻。那垂大的肚子要壓迫在自己的腹部,那乾裂的厚唇要貼合在自己的唇上,她不禁皺眉乾嘔。

    而她身旁的男子逮著了無人的時刻,便猴急地以猥瑣的眼神盯著她小而飽滿的雙胸,以及一身白皙的膚質。

    待他看到她裙擺上的酒漬時,微微不滿地說道:

    「你還喝酒喔?啊,好啦……沒有關係,等等偶們一起洗個澡……」

    一起洗澡?她的唇瓣開始顫抖,眼神不敢旁視,她只是咬了咬唇,覺得向前與後退都是她不能承受的絕路。

    想想這十萬元,將能幫助她很多事情。

    她可以還清家中幾件急著迫討的債務,不讓母親費心這些瑣事,能專心養病。她也可以支付母親一部份的醫藥費,抓點中藥為她補身……

    這筆錢,是她急需的,如果沒了它,就只能任由一切無止境地惡化下去。她畢竟已不是不經世事的稚子,可以只是坐在枯井仰望天堂,所有煩惱都能束之高閣,她不能這樣做,她得想辦法爬出去才行。

    而眼前,就有一條繩索垂降於她,只不過在上面拉她一把的,是個覬覦她身子的色徒,孰是孰非她已經看不清楚,誰能來替她做個判斷呢?

    「啊你怎麼都不說話?偶會給你很多money,可是你要讓偶happy呀……」那男子趁機捏了她腰際一把,她驚得退後幾步貼緊電梯鏡面。

    她的眼裡有著恐懼,卻還是硬著頭皮開了口:

    「你有把十萬元帶來嗎?」

    她要先確定他是不是真的付得起這個價錢。

    「有啦……」他抓住她纖弱手臂,碰了碰自己西裝褲頭,很邪氣地穢道:「你有沒有感覺到偶那邊很大一包啊?」

    「你放開我……」

    她五指緊握成拳狀,不想觸碰到他的下處,一邊拉扯抗拒著他的力道,只差一步她就要說出那聲「不」。這時正好電梯門打了開,外頭有兩位高大的男子正欲搭乘電梯下樓——

    她驚懼的眼神與右方正抬頭張望的男子交會了一瞬間,那個緊抓著她不放的胖子意識到苗頭不太對,低聲在她耳邊喝道:

    「喂,你別給偶玩花樣喔……要不然讓你做白工……」

    他急著將她拉出電梯,竟不慎與電梯外的右方男子碰撞了一下,他欲不動聲色地走開,卻被一個低沉的男音喊住:

    「先生,你撞到我了。」傅嚴理直而溫和地說道。

    他又與那女孩相望了一次。那女孩的神韻,那受驚的眼神,好像……好像……他注意到這一幕不太對,於是站直了腳步,看著那矮胖的身影。

    「歹勢啦……偶不是故意的啦……」被點名的胖子假笑地回頭一瞥說道。

    原先被胖子緊緊抓牢不放的她卻趁機掙脫了開,退了好幾步,那胖子訝異地看著她防衛的舉動。

    「你跟這位小姐是什麼關係?」站在傅嚴身旁的岡田徹,眼神森冷地看丁那中年人一眼,不由得抓緊了拳頭——這顯然是一樁「交易」……

    「她是偶女兒啦……在跟偶發脾氣啦……」他語帶玄機地看著站離他不遠的女孩說道:「你不要給偶搞怪唷……」

    然而她卻不能再壓抑自己的恐懼了,這人言語如此猥褻不堪,舉止放肆至極,豈容他欺負了自己身子?

    她慌張大喊:

    「你走開,我不要錢了……你走開你走開!」

    見她語氣憤恨又無助,傅嚴一時難以自禁地走近她身旁,直覺地護在她前面對那中年人說道:

    「你聽到她的話了,你走吧。」

    「先生,你不要鬧喔……」他有些窩囊地看著高他近兩個頭的傅嚴,自知無力招架,又不甘地對低頭的她叫著:「喂!你玩偶喔?這種事情說不要就可以不要嗎?」

    岡田徹覺得這人囉嗦,二話不說便上前擒住了他的手臂。

    「你快走!」

    「啊……好啦好啦……」他覺得自己的胳膊骨快被壓碎了,連忙腳底抹油,口裡唸唸有詞幾句咒罵,快快閃人。 

    傅嚴見那人走遠,才轉身對身後的她說道:

    「他走了,你不必害怕了……」

    但他卻只見她低頭不發一語,那長長的眼睫一眨一閉之下,他很清楚地看著一顆眼淚無聲地墜落——

    毫無原因,他竟有種奇特的心疼擠壓著他的胸口。

    他溫柔說道:

    「小妹妹……怎麼哭了呢!」他一眼就看出來這身裝扮與她的年紀並不符合。

    這情景竟會發生在這樣一家五星級的飯店中,令他覺得分外不可思議。

    只是,她的眼淚讓傅嚴與岡田徹不知所措,只能呆站原地看著她傷心啜泣。

    驀然,她抬頭夾著哭聲對傅嚴喊道:

    「求你給我十萬元好嗎?我可以給你我的身體,你要我做什麼都行,求求你……」她哽咽地說不出話,只是一徑地低泣。

    傅嚴和岡田徹都被她的話嚇了一跳!

    傅嚴沉住氣對她說道:

    「我們先找個地方,讓你平復心情好嗎?」他轉而對岡田徹說道:「阿徹,我先帶她回去房裡休息,你先去用餐吧……」

    「好的,少爺。」岡田徹看向低頭啜泣的她的眼神是柔軟的。

    他不解,這五官姣好的女孩怎麼淪為販賣靈肉呢?他與傅嚴交換了個眼神後,就一人搭乘電梯下了樓。

    空蕩的飯店走廊上,傅嚴厚實的掌心覆住了她的肩說道:

    「先不要想那麼多,我能幫你的我一定會做到……」

    她臉上仍然沾滿未干的淚痕,然而她卻覺得身旁的他的言語格外具有說服力,她毫無設防地與他走進了房間。也不知道為什麼,這個人給她一種能夠充分放鬆的信任。

    「先喝杯茶吧……」傅嚴脫下西裝外套,捲起袖子為她沖了壺熱紅茶。兩人坐在能相互對視的沙發上。

    傅嚴看著她的手貼緊著燙熱的杯壁,連聲提醒:

    「小心燙了手……」

    她才像是恢復了感覺似的將杯子放置在大理石桌上,兩手搓著熱,臉上也是紅通著,一雙眼睛虛無得找不到焦距。

    傅嚴滿是憐愛地輕聲開口問道:

    「小妹妹,你叫什麼名字呢?」

    她聽到了這個問號,睜著清亮的大眼對他張望,那眼瞳還是有著難掩的哀傷。傅嚴看傻了,這神韻實在熟悉……

    她遲疑地思索著答或不答,只是這人看起來並不壞。

    半晌,她終於徐徐地開了口說道:

    「我姓傅,叫念嚴……我媽對我說,是想念的『念』,嚴父慈母的『嚴』……」

    傅嚴聞聲心震了一下!

    他覺得有一塊捆在腦中多年的大石突然急遽墜落在心壁上!記憶像是瞬間被擊碎又恢復了原狀……

    怎麼可能?這是如何的巧合?這個名字……竟是將他的名字嵌了個「念」字在中間……她的母親,要這女孩這樣說……?

    「你母親她……」

    他明白了!她那輕愁的眉,眼尾的哀傷,像小漁!她的神韻與當年的小漁幾乎如出一轍!

    他心急說道:

    「你媽在哪裡?告訴我,你媽在哪?」

    「她……在醫院……」她思及病榻的母親就要淚下。

    「她怎麼了?她生了什麼病?」

    傅嚴的心被揪得好緊好緊,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醫生說她得了急性白血病……」

    「急性白血病?」傅嚴苦於自身的醫學知識不足,他窘急地說道:「那是什麼病?嚴重嗎?」

    她皺緊眉心,她不知道這一連串的追問代表什麼,不過她還是勉強答了:

    「急性白血病……就是『血癌』,她現在正接受化療,如果再沒有適合的骨髓可以移植,醫生說……」她語氣顫抖,不敢輕答。

    「說什麼呢?」傅嚴急道:「你快告訴我啊……」

    她屏息,吸了吸鼻頭說道:

    「醫生說……說只能再撐三到六個月……」

    「三……三到六個月?」傅嚴覺得像是有把利刃刺人他的腦門。「你說清楚一點……為什麼她會得到這種病?為什麼?」

    「你不要問我了……」

    她再難強忍這些日子以來的哀痛,他的問號一個個殘忍地割傷了她!他的問號一個個提醒著這些可怕的不堪……

    她淚水不住地湧出了眼眶,喊道:

    「我不知道……我也沒有能力能夠救我媽,醫生說我的骨髓不適合她,可是我們家也沒有任何一個來往的親戚……目前醫院移植中心的資料庫裡也沒有適合媽的骨髓。我媽病了,我們家也沒了收入。以前日子雖然苦,可是我和我媽相依為命,也過得很開心,現在她住院,有些債主上門討錢,說怕媽……怕媽一旦死了,他們就要不到錢了。我不敢讓媽知道有人來討債,我也有一陣子沒去上課了……這些媽都不知道……我想出賣自己的身體賺錢,這也是瞞著媽做的……」

    她的眼淚不斷地滾落,她不敢想像有一天她會失去母親,她不要母親離開她……

    生與死是多麼遙遠的一段距離,上天不能如此殘忍地剝奪她惟一的親人。她已經失去了從未領會的父愛,難道連母愛都無法擁有了嗎?

    傅嚴看著眼前的小女孩,突然趨前一把緊擁著她,她一滴滴眼淚都化在他干皺的心田上。

    他抱緊懷中的她慌亂喊道: 

    「別哭,別哭了……我一定會想辦法救她的……」

    在他懷裡哭泣的這個小女孩,竟是他的骨肉,小漁竟懷了他的孩子!他竟然從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個她!

    小漁,這些年來你過得究竟是怎樣的日子?一人扶養我們的孩子,一人抵抗病痛,我給你的愛,竟然讓你如此無助地活著……

    我一定會救你的,我一定會的,你不會再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我回來了,我知道你還想我,即使我負了你十五年,你還是把我們的孩子取名為「念嚴」

    想念的「念」,嚴父的「嚴」……我甚至連一個「嚴父」

    的稱呼都不配啊! 

    我從未盡到一絲一毫為人父該負的責任,讓她差點出賣了自己,我虧欠她和你的實在太多太多了……

    在他眼前的這樣一個完整的生命,牽引的是這樣一場闊別多年的愛恨,他不知該以怎樣的立場說明自己的身份。

    他頭道:

    「那……你的父親呢?他呢?」

    傅嚴忍著歉疚,低聲探問這個讓他百口莫辯的問題。

    她輕輕抽離了傅嚴的懷抱,斂緊了不再幽茫無焦的眼神,凝視著傅嚴說道:

    「我的父親在我還沒出世的時候就丟下我和我媽去了日本,我從未見過他……媽病了之後,我曾經要媽聯絡他,可是媽說,連她都不知道該從何聯絡起……」

    她的語氣裡有一種不諒解,這讓傅嚴更難以面對她那帶著恨意的面容。

    她又斷續說道:  

    「可是……媽要我不要恨爸,還說爸是個好人。我真的不懂,他拋下我們母女那麼多年,媽為什麼還要為他說話呢?」

    傅嚴的眼裡也洶湧著熱浪,他聽著女兒的指控,忍著淚水喊道:

    「走,帶我去見你媽,讓我跟她懺悔……讓我為她受這一切……說我對不起她,我對不起她……」

    「對不起她?你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說呢?」她淚眼帶著一絲懷疑看向眼前格外激動的他。

    這素未謀面的男人為什麼會因她的言語如此失控?難道,他是母親和父親的友人?難道……他曾對母親造成莫大傷害?

    「你媽怎麼喊你呢?」傅嚴又低問。

    她來不及有所警覺,被動地回了話:

    「她都叫我『小嚴』……」

    傅嚴聞言驀地抓住了她的雙肩,正視她喊著:

    「小嚴!我是你的爸爸,那個拋下你們母女回了日本、十五年來不聞不問的……你的父親……我回來了,我這才知道當年我走了還有個你……還有個你……」他口中喊出的每句話都像是一道鞭打在他的身上。

    她被那話語震傻了。

    「這怎麼可能?你怎麼可能是我爸,不可能的……」

    「是真的,千真萬確……」傅嚴急著起身打開了放在床上的行李箱,從裡頭取出了一本泛黃的日記,鎖頭已被撬開過了。「你看,這是你媽當年的筆跡……」

    當年他因父親驟逝,回日本奔喪,原本打算等到服完喪後,回台灣跟小漁解釋當時造成的誤會,沒想到父親遺囑中一道要他絕對恪守的「遺命」綁住了他的行動自由,他無法回到台灣,親自跟小漁澄清這一切,只好托岡田徹帶了封他的手信給小漁。

    可他完全沒想到,才三個月的光景,小漁的住處已是無人居住,內部傢俱一應俱全,卻見不到小漁的蹤影。

    岡田徹只見到這本完好放置在桌上的日記,想是小漁刻意遺留下來的物品,便帶回來給傅嚴。

    之後無論如何跨海尋找小漁的下落,她就真的像,只小魚迷失在遼闊的海洋,再怎麼打撈都沒有消息。

    這樣一晃眼十五年,這本日記也從潔白成了泛黃,裡頭的字句,傅嚴都讀熟了,這記錄著點點滴滴她與他由相識到相戀的手記,是他這些年來的精神食糧,讓他不致喪失愛人的能力,還記得最真最美的愛情為何物。

    傅嚴看著眼前的女孩一見母親字跡,一行清淚又流下她童真的面容。

    七十五年六月二日,深夜

    今晚,我和傅嚴接吻了。原來兩張唇辮貼合是如此奇妙的事,小說中的敘述遠不及親身感受的真切。當他走近我的身旁,我能體會得到他的心和我的心如此緊密地依靠著,我確定我是多麼深愛這個男人。

    他說他不在意我的「不完美」,以如此篤定的語氣。

    他真能說到做到嗎?我已經深陷在他狂熱的愛中,我第一次感受到愛的能量如此強大,如果現在他要走,我會滅頂的,我會無處可躲,無路可進的。

    傅嚴,你要記得你說過的,而我也會給你我最無私、毫無保留的愛意……

    這是這本日記的最後一篇,前面還有好長好長的篇幅,都記滿著父母相戀的故事。她抬頭看著眼前的男人,不是別人,竟是她的父親……

    「你……你叫……『傅嚴』?」

    「是啊……」他向前擁緊女兒說道:「你媽提過我的名字是嗎?她跟你說你的父親是『傅嚴』,是嗎?」

    「你不要碰我!」她推開了眼前自稱她「父親」的男人,哭喊著:「你有什麼資格碰我?你從沒養育過我,這十五年來我們母女的生活你從未參與過!你有什麼資格碰我?」

    「小嚴……」

    「不要喊我……」她尖銳而憤恨地叫著:「媽才能這樣叫我,你不能!」

    「我……」傅嚴自責地說道:「你說得很對,我沒有資格,我對不起你們母女。可是我回來了,我可以彌補的,你給我機會,帶我去見你母親,讓我好好看看她……」

    「帶你去見媽?」她想起正在做化療的母親,樣貌蒼老又脫了發。

    她知道媽其實一直等著爸回來,媽一定不要讓他看到自己那副模樣……

    她一徑執拗拒絕:

    「我不要……媽不會願意的!」

    「小嚴,這個時候你不能任性,我知道你不諒解我,可是你得讓我照顧你媽。我認識很多醫生,我也有錢能還清你們積欠的所有債務,我會傾我所有力量來救治她。你一定一定要信任我,把媽交給我。」傅嚴急亂地說著。

    她似懂非懂,茫然地說道:

    「可是……你並不知道……媽才做化療一個多月,她就變得很衰老,容貌也不再美麗了……她削去了一頭長髮,凹陷了雙頰,媽絕對不會希望自己的樣子讓你看見的……」她淚眼訴說,語氣滿是對母親的心痛。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呢……她的美麗也被剝奪了,老天還留給她什麼呢?」傅嚴聞言,扭曲了臉孔。

    他記憶深處裡那張美麗出塵的臉龐,依然清楚如昨。

    他好恨!為什麼他不能早一步回到她的身旁,陪她面對這些傷痛呢?

    十五年的歲月更換,他也蒼老了不少。沒有小漁的日子,他的眼瞳看出去是一片黑白,他早已將自己停格在鮮麗的昨日,那些熾熱的感情會伴他年少,他也一度以為自己就這樣數日終老。

    然而小漁也同樣不好受,她面臨的是身心上的雙重折磨,命運怎堪如此讓一個女子憔悴?又怎能讓他沒能陪在她的身邊給她力量、為她守候呢?

    傅嚴憶起當年小漁狼狽逃走的那夜,心裡不禁發了冷。

    他怎麼可能會允許自己又犯了同樣的錯誤?他知道自己深愛的,是在她的思想建構之下的靈魂。

    一道皮肉的傷痕,已然劃開了他們之間十五年的鴻溝,他因而失去了她,也辜負了她。

    那年少無知的膚淺,留下的是多少不及言悔的恨?如今,他再次面臨這樣的試探,又豈會重演當日的無情?

    不會的,他愛小漁,老也愛、丑也愛,他相信即使自己花白了發、斑駁了容顏,小漁對他仍是不離不棄的,因為——

    他們都已經禁不起再次相遇而後再次錯過……

    他回來了,也找到了她,他要正面迎上這場可能奪他所愛的風暴,與她一同與病魔抗衡!

    他對女兒說道:

    「別哭了,把眼睛哭腫了,你母親看到也是徒增心痛,眼前你惟一能做的,就是把她交給我,其它的你都別管。你也該回去上課,我明天就去幫你辦復學……你媽由我來照顧……」

    「可是……」她還是游移不定。

    傅嚴振振有辭地說道:

    「沒有可是了,你要相信我!我是你爸爸,我愛你媽,我多麼希望這十五年來都陪在她身邊,一起養育你……你媽是一個驕傲又自卑的女人,如果她願意,她絕對是可以找到我的,而我這十五年來也一直不斷地在找她……她可以回鄉,卻不要;她可以去我讀過的大學找我的資料,她卻沒有。她只願意憑自己的力量養大你,她強迫自己認同了宿命,強迫自己認同了我的離去。她好傻,她好傻……她不知道我這十五年來,無時無刻都在想念她,一如她想念我一樣……我這次回來,就是要找她,你媽需要我,尤其在這個時候,她更需要我陪在她身旁……你明白嗎?」傅嚴喊著。

    他看向女兒的眼神是多麼堅定,和她們重逢給了他重新活過來的力量。

    從這一刻起,他要把這些年來累積的愛意與歉意,加倍償還給她們母女。他要傾自己所能給小漁幸福,給女兒幸福。

    一個錯誤,他會用十倍、百倍的力量來彌補,!就算把他整個人都投入了,他也是在所不惜。小漁,等著!你等著!

    她聽到他激動的剖白,心裡也漸漸動搖了。

    她的父親真的回來了?這是否代表一切都有了新的轉機呢?

    把母親交給他,眼前的他告訴她該這麼做,她該順從嗎?這麼多的問號,把她小小的身子壓得喘不透氣。

    成人的世界,負載著太多她猜不透的秘密。

    她的父親,那個令母親懸念多年、不願改嫁的男人,那個令母親遷鄉背井,徙居他處的男人,口口聲聲說著要她一分信任,她能給嗎?

    傅嚴看著那雙不安的眼神,知道女兒仍然對他多所存疑,只是時間能夠證明這些的,他並不急於獲得女兒的認同。  

    畢竟,他們有最深的血緣牽連著,卻隔著一分尷尬的陌生。

    眼前,他該好好想想,如何讓小漁獲得最妥善的照顧,這也是他目前最想做、也是惟一能做的。

    小漁,你也要相信我,十五年過去了,過去這段沉重的往事、現在這場病痛的糾戰,都會過去的。

    一定會過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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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本東京——

    汪萍站在一面及地的長窗前,她冷靜地看著天空,屏息等待李嫂的消息。

    不久,李嫂來了,她恭敬地對汪萍行禮:

    「夫人。」

    汪萍沒有轉身,只是對著窗子說了句:

    「怎麼呢?」

    「阿邦去查過了登機資料,少爺跟岡田先生並沒有去上海,他們買的是直飛台灣的機票。」

    「台灣?」

    汪萍聞言勃然拍窗轉身,那震聲充斥著傅家大廳,李嫂也低下眼神,不敢多言。

    「他竟然去了台灣?這事可信嗎?」汪萍疑道。

    她不相信,都過了十五年了,這事還能有什麼差錯?

    「阿邦說他親眼看了少爺和岡田先生上了直飛台灣的飛機……」李嫂膽怯的雙眼不知如何擺置。

    汪萍沒料到傅嚴竟然會如此違逆傅予丞的「遺命」,這真的令她始料未及。

    她知道他對那台灣女人還是念念不忘,這些年來費盡心神思慮就是想找到她,所以他處處與她為敵,對她安排的每樁婚事都執意拒絕,對她擺架子沉臉色,說話從未超過兩句。

    可是,這十五年來那女人不是全無音訊嗎?難道這次前去台灣,是有了她的消息?他打算重挽舊愛不成?

    「不行!她不能進傅家門!」汪萍咬牙切齒地說道。

    這樣的女人,沒有背景更無出身,怎能入了豪門?

    「夫人……」李嫂欲言又止。

    汪萍掃眉看向她,不耐地說:

    「你想說什麼?」

    李嫂不敢直視汪萍,即使她是汪萍的心腹,卻仍是有種難以親近的怯懦。

    「會不會……那件事……」她還是遲疑地不敢開口。

    「你少吞吞吐吐!你不必顧慮什麼,就說吧!」她厲了口氣,走至沙發坐下。

    李嫂跟了過去,即使鼓起勇氣說了,還是不禁壓低了音量:

    「就是……少爺會不會發現遺囑不是老爺擬定的?」

    汪萍一瞬間慌了眼神,她立刻回道:

    「這事不要再提第二次,不可能的,他不可能知道的!」

    關於這事,她有十足的把握不會有人知道。

    當年她在遺囑上添了一條名目寫道:

    吾兒傅嚴,不得以任何理由返歸台灣。先慈但能諒解吾之驟辭,傅家子孫惟可速速接掌事業,方能永保家脈。

    遺囑一這麼寫下,縱使傅嚴再怎麼不甘,當時也容不得他矢口說不。這一切計劃得十分精密,除了她,只有李嫂知道。

    「那麼……少爺也許找到那女孩了……」李嫂在口中唸唸有詞。

    汪萍聽到這話心也一緊,她問道:

    「當年你說,你派阿邦去打發她走時,她家正逢喪?」

    「是啊,我就照你的吩咐叫阿邦給了她一筆錢,要她有多遠走多遠,說少爺不想再見到她了……」她直言。

    「那她後來到了哪裡,你知道嗎?」汪萍追問。

    「呃……」她低了頭說道:「你沒吩咐,我就沒追查了……我以為這事,就這麼了了……」李嫂說得很心虛,怕汪萍怪罪於她。

    「這事一定有了新進展,不然傅嚴十五年都這麼過了,不可能無緣無故走台灣一趟的……」她心想一定是這樣的。她當機立斷:「我們也去台灣,找到了她,我會要她知難而退的。找不到她,我看傅嚴怎麼跟我解釋!」

    李嫂忙點頭,立刻轉身去收拾行李。她知道汪萍心裡有算計不完的念頭,所以她做事總戰戰兢兢,生怕自己也讓江萍刺著了眼。

    汪萍冷著一張臉孔,不發一語,她知道是時候把一切做個了結了。

    然而,她並不知道,一旁附耳聽到所有經過的岡田弘也,那全盤瞭解的眼神比她更為深邃難懂……

    岡田弘也靜靜地走過大廳,進了佛堂為傅予丞上香。

    當他手裡捻香凝視著傅予丞的牌位時,卻激動得流下熱淚……  

    「老爺,你可以瞑目了,弘也一定幫你洗刷冤名!你的死,終於有了代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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