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吧,飛鳥魚 第六章
    十五年後,台灣台北——

    她目不轉睛盯著電腦螢幕,快速地打下在腦中思考斟酌再三的文字:

    你好。我是小妍,處女,二十歲,目前就讀台北某知名國立大學。

    因我急需旅費十萬元,請善心男士援助我。很抱歉,我不接受議價,因為我需要的就是十萬。以下是我的照片網址與聯絡電話,你可以審慎評估我是否具有這樣的價值……  

    她張貼了這篇文章在情色網站上,便不多作逗留地推開了坐椅,一手取走新買的手機,也不理會侍者正送來泡製的奶茶,倉促地出了台北街頭某家網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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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搞什麼啊?你才幾歲啊?穿這個能看嗎?」

    耗子扯著嗓門,手上的啤酒罐因他激動的反應而被捏得凹陷。

    他趕緊拉上了自家公寓的窗簾,小心翼翼地探了探窗外,見沒有人發現才舒緩了語氣。

    「還好沒被鄰居看見,這裡的房子都蓋得死密,你別害我被鄰居說閒話……」

    他自顧自地說著話,從床縫下抽出一條大毛巾,走近梳粉台,往那個把自己的臉蛋塗得跟猴子屁股一樣紅的女孩的臉上擦去。

    「擦掉啦……」

    「喂……」那女孩語氣極為不耐,為制止耗子的舉動,還拿著口紅往他手上畫了一個大叉:「你給我閃開啦,我要快點化妝,不然會來不及的……」

    「哼……你跟我借錢就是要買這些東西啊?」

    耗子悶哼一聲,一邊不甘地抹著自己手上的口紅印,一邊看著散置在她腳邊的大包小包物品,有化妝品,有衣服、鞋子、項練、耳環……

    他恨恨說道:

    「小姐,你把我當凱子啊?你買這些幹嘛啦?你根本不需要,也不適合這些東西啊。幾天前跟我要錢買手機,現在又買這些有的沒的……我自己的第一支手機還是去年才辦的咧,靠!還以為你有什麼急用,原來是拿來買這些奢華品。人啊,要踏實的過日子,物質品也要買實用性質高一點的,這樣才能用得久呀……」

    耗子說得很是帶勁,不過身旁的她可覺得吵死人了。

    「喂!你怎麼像老太婆一樣說個沒完啊?跟你借個幾千塊錢也要說個半天?我可是都買便宜貨!如果不下這些成本,誰相信我滿十八啊?」

    這多嘴公也太礙事了,他充其量不過是個供她置裝費的財主,何必管得那麼多呢?況且她和他也不算頂熟,只是上網認識,聊過幾次天罷了。

    雖然她吃定了他的軟心腸,要他為她的「血拼」出錢這點是有點可惡,不過非常時期有非常做法,她要賺錢救急,良心她就暫擱不管了。連自己身體都打算用來交易,論起來,她也挺淒涼,不是嗎?

    不過,這下她無心跟他口爭,她就快遲到了,可是眉毛一直畫不好,可急死她了……

    「為什麼要故意裝成熟啊?你本來就還是個小妹妹,幹嘛扮老啊?」

    他盯著她一身白色的小洋裝,看她又梳髻又別髮夾的,那挑高的眉突顯出信心滿滿的雙瞳,淡蜜粉撲得她臉上白皙透亮,而後穿了絲襪、踩上高跟鞋,那不高卻顯得修長的比例令人怦然心動……怪怪,這樣的女孩子像國中生嗎?

    見她沒有答話的意思,他又不厭其煩地問了一次:

    「到底為什麼啊?」

    「你問我為什麼?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她答得不置可否。終於化妝完畢,她看著鏡中的自己,實在滿意極了。

    耗子老要不到她的答案,心裡嘔死了。

    「喂!」耗子氣得臉紅。「好歹我也出錢買了你一身行頭,你怎麼老對我那麼不客氣啊?」

    這女孩子說話像辣椒般嗆人,他簡直難以招架。

    明明網上的她言語溫婉,友善可人,見了面卻是如此霸道蠻橫。

    他原先打算對她敬而遠之,但她卻偏是要與他打交道,又是喝茶又是逛街地套交情,現在他的個性全被她摸清了,原來這才是她的真目的,要從他身上大敲一筆。

    看她剝削了自己半個月的薪水後,態度又是如此傲慢無禮,他胸中騰騰怒火卻又不敢發作。

    哎!自己真沒用,跟前不過是個小女孩嘛……

    他賭氣地坐在軟沙發上,見她對著鏡子搔首弄姿,心裡就怪不舒坦的。突然,他不識相地開了口:

    「喂,你該不會要去當雞吧?瞧你照鏡子那副騷樣……」

    在狹小的公寓裡,這句話實在過於刺耳,尤其是出自這嗓門特大的男子口中。

    她收回注目鏡子的視線,冷眼朝他一拋,手也沒有閒著,很不留情地把桌上的瓶瓶罐罐朝那個口出不遜的男人身上狠狠砸去。

    「你再說一次啊!你再說一次啊!我做雞?你說話那麼粗魯不怕問到舌頭啊?都可以做我叔叔的人了,嘴巴放乾淨一點……」

    她顯然過於激動,裙擺竟不慎掃到了一罐他擺在梳粕台上未喝完的啤酒,所剩的酒液就這麼大肆潑灑在她的白裙上,她無法阻止這慘劇的發生,只能報以驚聲尖叫:

    「啊——完蛋了……」她睜著驚慌雙眼看向那個坐在沙發上的男人吼著:「柯志浩!你看你搞的鬼!你只會喝酒,還把啤酒罐隨便亂擺……」

    耗子被她砸來的東西K得無力招架,無辜地攤手說道:

    「是你先發瘋的……」

    「你太過分了,你賠給我一條裙子,賠給我!」她急得花容失色,時間逼得她緊張極了。

    「那本來就是我的錢買的啊……」

    她沒聽到耗子的回話,她聽不見什麼話了。

    她只是頹然坐在深陷的床被上,覺得一切都完了的念頭不斷地湧上來。

    怎麼辦?這是她惟一能拿到十萬元的最好機會。

    這些日子以來,沒人願意給這個價錢,只有他肯出價,她若無法赴這個約,若眼睜睜地看著這個機會流掉,她會完了,一切都會完了。

    這筆錢數目不小,又要在短短幾天之內籌到手上,要她能做何選擇呢?

    她都已經心一橫打算出賣靈肉了,但是……她慌亂地看著鏡子中自己的裙上濕了好大一片,散著刺鼻的酒味,這副樣子能讓「買主」滿意嗎?連她自己都覺得慘不忍睹。要怎麼一個謊瞞過他呢?

    她覺得腦子一片混亂,耗子卻又不甘沉默地開口:

    「你到底要去赴什麼約啦?說你不能去就行了啊,幹嘛那麼沮喪啊?」

    他愈看這情形愈不對勁。如此精心打扮,如果不是要去做雞,那一定是會男朋友了。想到這兒,他竟沒來由的火冒三丈。

    「喂!你該不會拿我的錢去釣男人吧?還給我,我才不讓你去呢……難怪最近常跑網咖,一定是認識新網友了!我真是冤大頭,你交男朋友干我什麼事?我還傻愣愣地幫你出錢,我真白癡,你還真會算計人……」

    旁邊的雜音始終動搖不了她的想法。

    不行!她還是要去!她無論如何都要這筆錢才行!

    反正她最後還是要「一絲不掛」,這外在裝扮應該不那麼打緊,是嗎?

    她極力說服自己不能退卻,都已經走到這一步了!

    才思及此,她立刻拿起小包包要走,還在旁邊嘀嘀咕咕的耗子來不及反應,門就應聲開了又關。

    他趕忙追了出去,只見她一腳正踏進電梯,他慌張朝她的背影喊道:

    「喂!你真的這樣對我啊?」

    得到的只是一句從電梯夾縫中傳來的聲音——

    「柯志浩!你這個大白癡!我再也不要見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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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醫院——

    小漁沉沉地睡了,好久沒有過的安靜入眠。

    一個無力的垂手,掉落了一本日記。午後的風翻開了一頁頁記憶,從十五年前交雜錯亂地數起……

    七十五年八月五日

    「重新開始」有多難?要斷了這分愛有多難?他離開兩個月了,我才明白,要「重新開始」一段生活,多麼不簡單……

    我該如何忘記他給過我的恥辱?我就像只被他丟開的棄貓,嗚嗚地離去了。他毫不疼惜,甚至沒有一句再見,就解決了我。我曾經努力維繫的自尊,他視若無睹;我的身體,只令他別眼作嘔,這是多麼殘忍的一個男人!

    他給過我的承諾,竟如此地薄弱,他要的是一具完美的女體。我的靈魂生來就不高貴,這點我從未瞞過他一絲一毫,為什麼他可以來去自如而不感痛苦?而我又該如何將我對他泥足深陷的愛戀連根拔除?在他離去之後,在我住在這座陌生的北城之後,誰給我答案?

    不管是誰,總而言之,你,可恨的你,已無權作答!

    七十五年八月二十一日

    他好嗎?他難道喜的就這樣把我打發?他想必將我看得不值吧,我竟然接受了他派人送來的金錢,就這樣順從他的指示離開了東海岸。我不可否認,我是需要那筆錢的,否則家無長金,如何替父親發喪?傅嚴,你說過的話你一句都做不到!難道你真的可以對我的存在視而不見?難道你從未把我當真過?我是這樣深愛你,深愛你,在你把我傷得如此之重以後,還是愛你。

    你知道嗎?你給我的書,我天天讀,日夜讀,我相信當你為我送書、為我攀牆時,是喜愛我的,也許短暫得只有一秒鐘,我都分外珍貴!我愛得如此卑微,如此低賤,我已變成一個我不認識的女人,我的心裡只住著你,沒有辦法再容納別人。你明天就回來嗎?你明天就回來嗎?好,我等你。

    七十五年九月十二日

    上天又開了我一個玩笑,我的肚裡、竟懷著一個她……

    不!你不能出生!你不被允許降臨這世上。我怎麼可以讓你重蹈我不被祝福的人生?你沒法擁有父愛,我更不能帶給你完整的母愛。我的殘缺還不夠嗎?你必須立刻走!明天!我一定打掉你!

    七十五年九月三十日

    我夢見了一個如此脆弱的小生命,那彎著小手、不解紅塵百變的容顏,你是來解救我枯槁生命的天使嗎?撫著日益圓滾的肚皮,看著鏡裡我殘破的肉身,你是我生命中惟一的長住者,不再會有過客了。如果命裡注定有你,那麼我要你來……我的孩子,我要你來……帶著你父親欠我的愛來好嗎?我甚至連名字都取好了,叫你「念嚴」,「傅念嚴」,你喜歡嗎?

    七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害喜害得嚴重,醫生說胎兒並不健康,要我多休息。

    只是不行!我攢了一部中古裁縫機,我必須趕緊改好李太太他們家的衣物。念嚴預計生在乍暖還寒的、初春,我得多掙點錢,買些布料為她縫些小衣小鞋。

    孩子,我不能給你大多,至少要讓你穿得暖吧。你踢了我一腳……呵!你在對我抗議嗎?別傻了,抗議無效!

    七十六年一月二十八日

    念嚴早來了一步,龐大的醫院費用我根本無力負擔。我先向地下錢莊借了五萬元,得趕緊還,他們的利息實在吃人。身體還很虛弱,不過沒得坐月子。

    我今早去應徵了垃圾車清潔人員的工作,待遇不錯,我得撐住。

    隔壁的林太太願意幫我帶那三個小時的孩子,不過條件是要我把家中的書轉送給她的孩子們讀。看著那些詩集,我多不捨,只能留下一本他寫得滿滿筆記的「文學概論」,其它的都留不住了。

    念嚴,你是一月一日生的,願這美好的日子能帶給你無窮的好運,願你必須承擔的一切災厄,都能由我代你領受。你是我的天與地,從今而後,我們母女只能相依,永遠記得你的名字的意義:「想念」的「念」,「嚴父慈母」的「嚴」。

    八十年一月一日

    這本日記能寫多久?工作與養育念嚴的忙碌,顯然使我無法瑣記大多。今天我又打開了它,因為她在一邊吃著我工作完為她帶回來的蛋糕時,第一次跟我開口問了父親。

    我含糊跟她這樣說(我得記下免得以後自打巴掌):爸爸很愛媽媽,只是不得不離開媽媽,不要怪他,爸爸是好人。

    我不知道她的心裡聽到這些會有什麼反應,我只知道,終有一天,她會長大,而我現在應付她的童心童語,終有被刺穿的一天。

    八十年五月八日

    我打了她的臉!天知道我的心有多痛……

    念嚴,你怎麼可以指著我對我說「媽媽臭臭……」?我揮著汗水奔波在每條暗巷大街,麻痺地舉起每簍沉重的垃圾,是為了誰?你不可以這樣說我,我是你媽媽,你惟一的親人,如果連你都看不起我,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跪著!我要你在我房外跪一夜。孩子!儘管不忍心……但是我要教育你,職業無貴賤,重要的是一顆,高貴的心!

    八十二年二月十四日

    不知道今天是個什麼樣的日子,只是看到了玄關上有著一封信和一朵紙摺玫瑰花。我好奇打開來看,竟是念嚴的字,上面這樣寫著:「祝媽媽情人節快樂,念嚴要做媽媽一輩子的情人……」

    孩子,我惟一的依靠,我多麼幸運有了你。你和你父親一樣寫得一手端正的字,想必你將來也有不凡的、又采吧。我在你那張紙箋上畫飛鳥張開翅膀包住了一隻小魚的圖案,將它輕輕摺放在你的枕邊,標示著飛鳥是我,小魚是你,附註著:「你的貼心,媽媽收到了喔!」

    轉眼七年過去,而你呢?情人節到了,也祝你情人節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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