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天已黑,茶也早涼了。故事告一段落,紀方靜靜地凝視著雨苓,想從她的臉上看出一點端倪,卻見她兩眼空洞地直視前方,視線彷彿透過他的身體,不知停留在何方,憂鬱的水眸完全沒個焦距,紀方無法由她的表情猜測她心裡的想法,只好繼續安靜地等待著。
聽完了紀方的-述,雨苓陡地覺得一股冶意襲來,彷彿周圍的空氣都被抽離了,而她就這樣墜入一個無邊的黑洞裡,失去了所有的時空!
空氣中持續瀰漫著詭譎的靜謐,讓人倍覺不安。這種沒有反應的反應,是紀方最不願意看到的,他寧願她大哭大鬧,甚或是指著他破口大罵,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讓他只能一籌莫展地緊盯著她。
就這樣,兩人各懷心事的靜默著,直到紀方忍不住一聲輕咳,才打破了這令人難受的寂靜——
「孟小姐,你……你還好吧?」他的眼神中有著不捨的關心。
雨苓終於慢慢收回了那空洞的眼神,幽幽怨怨地開口了——
「你現在是要告訴我,這五年來,我所有的思念與悲傷,都只是一個可笑的謊言?原來在我傷心得幾乎死去的同時,你們正興高采烈地舉辦著婚禮?原來這一切只不過是一出荒謬至極的鬧劇?而我死心場地守候的,也只是一個早就被辜負的諾言?」她哽咽地控訴著,讓紀方的心像是被撕裂般的痛了起來。
「孟小姐,對不起……其實家緯也不是存心騙你,他很痛苦,承受了很大的壓力,又不知道如何對你坦承一切,只是天真地以為這樣就可以把對你的傷害降到最低……」紀方看著雨苓,更痛切地感受到當年自己的「共犯」行為有多殘酷。他深吸一口氣,逼自己繼續往下說——
「我們都錯了,家緯錯在沒有勇氣面對你,而我……錯在幫他欺騙了你,這幾年,我一直對這件事耿耿於懷,內心根本無法得到平靜,我想這是上天對我的懲罰與譴責吧!這一次我會下定決心回來,就是想當面向你道歉,也希望能讓我的心得到一點點救贖……」
雨苓冶冶地開口。「是家緯讓你來的嗎?」
紀方長歎一聲。「不,家緯完全不知情,我只告訴他想回來看看家人,我想他不會希望我走這一趟。我……我還不知道該怎樣告訴他,或許他不會原諒我這麼做,可是如果沒有來看你,我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
「何必呢?你不說,也許我永遠都不會知道這個秘密,就帶著那種自以為是的思念一直到老。」雨苓嘴角揚起一抹自嘲的慘笑。「如今,我也早習慣了這一室冷清,生活也好不容易平靜了一點,你又憑什麼跑來擾亂這一切呢?」
「我……我沒有其他的意思,我只是……只是希望你知道一些真相……」
「知道了,我又能如何?跑去質問他為何要欺騙我嗎?紀先生,你究竟是什麼心態?你以為你是上帝嗎?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的在我的生活裡投下炸彈,把我原本的生活軌道炸得七零八落,然後一走了之、不見蹤影,留下我獨自收拾殘局?為什麼?!告訴我為什麼!」
雨苓的兩隻手緊握成拳,像是在極力隱忍著,不讓自己的情緒失控。但她的低吼慢慢轉為嘶喊,情緒瀕臨崩潰,兩行熱淚如流星般紛紛墜落,她先是抽抽噎噎地飲泣著,漸漸地音調轉高,她終於放棄忍耐,放聲大哭起來!
紀方瞭解她現在最需要的就是情緒的宣洩,看著她那因悲痛而顫抖的單薄身子時,他更泛起了深深的不捨。他忍不住上前扶起雨苓,讓她靠在自己的胸前,溫柔地拍哄著她……
這些年來,她到底承受了多少的委屈和磨難呢?那瘦弱的肩膀如何承載這無盡的憂傷呢?紀方心中除了心痛和憐惜,還有那永難消除的悔恨,對於她的指責,他無法反駁,沒錯,是他告知她家緯的「死訊」,也是他揭穿了這個謊言,在她人生中最美麗的數年裡,他竟不知不覺的扮演了一個專司破壞的角色,他真的是罪無可赦啊!
雨苓哭得累了,這才忽然意識到自己竟靠在一個男人的懷裡哭泣,怎麼會是這樣呢?她只依稀記得,在她失控的那一剎那,這男人提供了寬闊的胸膛讓自己得以依靠,他不可思議地有著令人安心的味道,就這樣讓她撤了心防,放肆地傾洩所有的積怨與不平,她不必再辛苦地偽裝堅強,可以肆無忌憚地哭出她所有積壓的眼淚,狠狠地、用力地哭出來……
雨苓終於抬起她那涕泗縱橫的小臉,有如天崩地裂般的哭泣發洩後,她的情緒也漸趨平穩。偷偷地瞄了一眼紀方,不期然迎上一雙熾熱如炬的眼眸,她的心陡地漏跳了幾拍,嚇得她趕忙轉過頭去,不敢再與他對視。
雨苓整理了一下情緒,又戴上了她那堅固的防衛盔甲。她擦乾眼淚,輕輕地說道:「對不起,我一時失控,讓你看笑話了。」
「沒關係,你的確需要適度的發洩。哭一哭,心情有沒有好些?」那聲音仍是低低柔柔的,透著濃濃關懷,讓人幾乎要拋甲棄械。
「沒事了。」雨苓的口氣又恢復冷淡。「我想你的故事應該說完了?其他的我也不想知道了。一切都過去了,現在再來深究誰是誰非,未免太晚。我不會怪你們任何一個人,就當是老天對我開了一個大玩笑吧。其實你也不用擔心該如何向家緯交代,你就當作今天沒來過、從未見過我,我也可以假裝不知道這件事。我想我和他之間,應該不會再有任何的牽連糾葛了吧……」她抬頭望向窗外。「不管怎樣,今天還是謝謝你刻意走這一趟,我累了,不留你了。」
她又想躲回自己的巢穴中,獨自舔舐傷口了。紀方對這個表情又變得木然,眼神又失了焦距的雨苓是深惡痛絕的!她擺明了要將他驅逐出境,阻絕在她的世界之外!
察覺到她的想法,紀方整顆心都痛得擰起來了。不,他絕不再把她一個人留下,讓她獨自去面對真相大白後的衝擊!這一次,他必須留下來,陪她度過這個難捱的時刻,畢竟這一切他都難辭其咎,是他挑起的,他就必須善後!
「孟小姐,很對不起,帶給你這些困擾,就如同你說的,一切都過去了,就當是噩夢一場吧,呃……天黑了,我想請你去吃個晚飯,好嗎?」
「不用了,我不餓,謝謝你的好意,我想,我們今天就到此為止吧!」雨苓冷冷地拒絕了他。
「可是……我真的很餓了,好久沒回台灣,路都不認識了,今天到你這兒,我還差點迷路呢!莫非你的待客之道,是讓千里迢迢而來的我餓著肚子回去?」紀方不得已,只好厚著臉皮,使出了激將法。
雨苓被他這麼一說,倒真的有一點兒過意不去。真是的,怎會有這樣不畏冰霜的人?趕又趕不走,真令人氣結!哎,算了,乾脆隨便煮個東西,草草打發他,想來他必定吃不慣這些粗糙的食物,也許就會知趣的走了。
想到這裡,雨苓看著紀方緩緩說道:「我真的很累了,不想出門,要是你不嫌棄,我看看冰箱裡有些什麼,隨便煮些東西給你吃好了?」
紀方心中一喜。「呃……如果你真的很累了,那我來下廚好了,你先休息一會兒。相信我,我絕不會把你家的廚房燒掉的,好不好?」紀方頑皮地向雨苓眨眨眼,語氣中卻又帶著體貼。
雨苓因他的提議怔愣了半晌。他……他說什麼?他來煮?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好像他跟她很熟的樣子,他是不是搞錯了?到底誰才是主人啊?莫非他是在國外待久了,已經聽不懂什麼叫做逐客令?
「這樣不太好吧?我們今天好像是初次見面哪!」雨苓驚嚇之餘,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提醒他這提議有多不合邏輯!
紀方當然聽得懂她話中的拒絕,但他仍厚著臉皮,繼續笑著往下說:「雨苓,呃……不介意我這樣稱呼你吧?我們今天是初次見面,沒錯,但是在我的心裡,卻是認識你很久很久了。可能有些唐突,但我是非常誠心地想交你這個朋友,我有這個榮幸嗎?」
雨苓的心因他親暱的叫喚而顫動了一下,彷彿有道電流輕輕地滑過。他那雙黑眸坦蕩蕩地凝睇著她,像是無言地宣告著他的堅定,雨苓先是愕然回視著他,終於因情緒起伏引起的疲累,讓她漸漸失了防線,她沒有氣力再爭,只好隨他了。
紀方在冰箱裡找到了雞蛋和一把青菜,還有一些肉絲,便動手煮了兩碗什錦湯麵,雖然簡單,卻是色香味俱全。
「好了!雨苓,過來吃一點吧!」他把湯麵放在餐桌上,像個主人似的招呼著。
雨苓像是被他溫柔的聲音和香噴噴的食物熱氣蠱惑,聽話地走到餐桌旁坐下,耳邊又聽到紀方關心的話語——
「看你這麼瘦就知道,這幾年你根本沒有好奸照顧自己,對不對?」
雨苓不知道自己是中邪了,還是因為剛剛哭得驚天動地而耗盡了力氣,竟然不知不覺地被紀方連哄帶騙,把那碗麵吃個精光,連一點湯汁都不剩。真看不出來,他一個大男人,竟然可以把一碗簡單的湯麵煮得如此好吃!
「沒想到你的手藝還不錯,君子不是都應該遠庖廚的嗎?」雨苓吃飽喝足了,心情也放鬆下來,對著紀方半是揶揄半是稱讚地說著。
「不會吧?你應該不是這樣八股的人吧?還是你受孔老夫子影響太深了?你不知道大廚師幾乎都是男人嗎?」
「嗄?不要告訴我,其實你是一個廚師喔!」
「哈哈——怎麼可能?」看雨苓臉上終於出現了一絲笑容,語氣也變得輕鬆了些,紀方更慶幸自己厚著臉皮硬留下來。「其實,我也是因為環境而不得不學。我是農村子弟,家裡小孩又多,小時候就必須學著自己處理很多事,後來北上求學,常常在外覓食,久了不但覺得不好吃,而且又不划算,所以就學會一些簡單的料理了。」他閒適地把手肘輕輕支在桌上,淡淡地說著。「在美國的時候,我也在中國餐館裡打工,耳濡目染之下,自然就抓到一些烹飪的竅門嘍!」
紀方輕鬆地述說他的人生經歷,彷彿一切微不足道。但是其中又包含了多少的辛酸血淚呢?雨苓不由得對這個男子有了嶄新的看法,更多了一份欽佩之意。
飯後,紀方幫忙整理餐桌,又陪著雨苓閒聊了一會兒,多少瞭解了她的工作情形。不知不覺,時間也晚了,紀方只得起身告辭。
走出了雨苓的寓所,在這乍暖還寒的初春夜裡,晚風涼涼襲來,還真有些寒意。紀方一個人在街上緩緩走著,想到自己一接到雨苓的電話後,就像個毛躁的小伙子匆忙北上,也沒先安排住處,現在才發現竟無處安置自己!
他的唇角不覺揚起一抹自嘲的笑意,沒想到他這個一向以冷靜著稱的人,竟會如此輕易地失去理智!
心中雖是百味雜陳,紀方卻知道自己的心情是愉悅的,他似乎看清自己對雨苓的那份牽掛所為何來了,那不只是愧疚,也無關同情,只是單純地想守候在她身旁,呵護她、寵愛她。
剛剛在為雨苓煮晚餐時,他心中突然充滿了前所未有的踏實感,彷彿多年來的不安、焦慮都在那一刻消失殆盡。莫非,她就是他尋找多年的答案?紀方滿足地看著天上高掛的明月,在這一瞬間,他有了決定!
隔天因為是週日,一早雨苓仍賴在床上不願起來。雖然心中還是被紀方昨日告知的事糾纏著,但經過了那一哭,很多情緒都舒緩了,對於家緯的背叛與欺騙,她反而沒有預期中的恨意,也許,時間真的沖淡了所有的感覺?
得知事實真相之後,以前所有想不透、看不清的,突然都一一清明合理起來了。她和家緯之間原本就存在著深不可測的距離,兩個人在甜蜜的日子裡都選擇了逃避,自欺欺人地談著戀愛,卻忽略了最現實,也是最殘酷的一件事。畢竟,門不當戶不對的愛情,又有多少是真正得到幸福的呢?灰姑娘和王子是否真能幸福到老?這樣一想,或許家緯的選擇才是對的?
「叮咚!叮咚!」老舊的門鈴突然響了起來,打斷了雨苓的思緒,讓她嚇了一跳。沒有人會在星期天的一大早來找她的,不是推銷員就是找錯門的,雨苓一邊猜測著,一邊下床開了門,沒想到,門外卻是個更大的驚奇!
紀方一手提著好像是在超市採購的生鮮食品,另一手拿著一大束的香水百合,臉上帶著無害的笑容,慵懶地斜靠在門邊。
「早安!雨苓,有人說第一次拜訪女孩子,一定要帶著鮮花,原諒我昨天的疏忽,這東百合代表了我的誠意,希望你會喜歡!」
雨苓一時反應不過來,直到聞到香水百合特有的濃郁芳香,整個人才倏地清醒過來,而此時,紀方卻已經自動自發地把大包小包一一提進屋內了。
「喂!你……你幹什麼?這些……又是怎麼一回事啊?」她怎麼有一種引狼人室的感覺?
「喔,是這樣的,昨天晚上我好像不小心吃了你的糧食,非常過意不去,所以就只好買一些來補充你的存糧了。」
雨苓瞪著他,好像他說的是外星球的語言。
「呃,這個理由不接受啊?那我只好說實話了,真正的原因是……因為你昨天稱證了我的廚藝,而我又很不害羞的自誇了幾句,所以,為了證實我所言不虛,我今天要來大顯身手,好好炫耀一番。怎麼樣,這個理由有沒有比較有說服力?」
雨苓仍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但卻被他那無厘頭的說法給逗得「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這一笑,不但把紀方整個人勾得少了七魄,只剩三魂,也把兩人之間的尷尬距離拉近了不少。
「你一定還沒吃早飯吧?你先去梳洗一下,我弄早餐給你吃!」說完,紀方就逕自把一堆食材搬到廚房忙碌去了,好像他原本就是這家中一份子的那般理所當然。
雨苓慢條斯理地梳洗完畢,走出浴室,只見荷包蛋、培根、烤吐司,還有鮮奶、果汁……擺滿了一桌子,她瞠目看著餐桌上琳琅滿目的早點,懷疑地說道:「你確定這是兩人份的早餐?還是你的食量驚人?」
「你需要多吃一點,你實在是太瘦了。」
「也不用這麼誇張吧?」
「哎,不瞞你說,我難得碰到有人願意吃我做的東西,所以逮到機會就想盡力表現,一不小心,就把會的都展現出來了!」
「怎麼會沒機會?你的家人呢?難道你沒有家人?」
「不,在南部我可有一拖拉庫的家人呢,可是他們都不需要我煮飯,我還沒結婚,又是一個人住,在美國工作也忙,更沒什麼機會燒飯了。」
「哦?你為什麼不結婚呢?要求太高了?」雨苓拈起吐司咬了一口,聞言不禁好奇地問道。
紀方拾起頭,深深地凝望著雨苓,以熾熱的雙眸緊鎖著她。「沒遇上感覺對的,也不想勉強自己,一切就隨緣嘍!」
雨苓驀然一驚,他這是在向她暗示嗎?
這兩年,樓上樓下的這些老鄰居們心疼她一個人,總是好意替她介紹一些有為青年,學校裡也不乏不畏她冰冷態度的男性同事,一逕地對她表示好感,但她就是無法勉強自己接受。她一直以為是因為自己無法忘記家緯,甚至是因為家緯臨出國的那個夜晚,她與家緯有了親密的關係,從此讓她不敢再接納別人。
可是,應該下是這個問題吧?問題在於,那些人總是無法敲開她封閉的心靈,當然也因為她根本就沒給別人機會。她知道很多人說她孤僻冷漠,她也不曾為自己辯白過,久而久之,就漸漸地拉開自己與人群間的距離,她也慢慢習慣形單影隻了,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檢盡寒枝不肯-」?
此時紀方開口,打斷了她的沉思。「呃……雨苓,你今天有事嗎?天氣還不錯,想不想出去走走?我聽說關渡有世界著名的紅樹林,你願意當嚮導陪我去看看嗎?」紀方像個祈求父母帶他出去玩的小孩,眼眸中充滿著渴望。
「啊?可是……可是我還有學生的作業要改……」對著那一雙企盼的瞳眸,雨苓發現她竟然無法狠心拒絕。
「沒關係,等你把工作做完,我們再出門。」
「我改作業,那你要做什麼?」
「我可以陪你啊!順便準備午餐好了。」
「什麼?不會吧!又要吃午餐了?我們不是才剛吃飽嗎?」
「我只是說準備而已,又沒說現在就要吃了,好了,你趕快去改學生的作業吧,別管我了!」紀方神秘兮兮地笑著。
雨苓在書房內忙著,紀方也沒閒下來。他先拉開了陽台落地窗前的厚重窗簾,把屋外溫暖的春陽迎進來,再找出花瓶,把那一束香水百合插起,整個客廳多了陽光與鮮花,立刻有了不一樣的生氣。
接下來,他煮了一杯香濃的咖啡端給雨苓後,便跑到廚房切切洗洗地忙碌起來了。對於這份忙碌,紀方甘之如飴。他不想再看到那個鬱鬱寡歡、徬徨無助的雨苓,他要溫暖她孤獨冶漠的心,撫去她眼中的憂鬱,為她重新找回歡笑,把隱藏在她內心深處的熱情挖掘出來,尋回屬於她的陽光!
一陣陣食物的香味不斷飄進書房,雨苓改完了學生的作業,來到客廳,對著滿室的花香與陽光,竟有種不知身在何處的短暫迷惘。那種溫馨家庭的感覺在父母親相繼去世後,就不曾在這個屋子裡出現過。雨苓心裡浮起了莫名的感動,彷彿身在夢裡,只是,會不會等會兒夢醒了,她又要回到原來的一室清冷?
紀方端菜出來,看到雨苓失神地對著客廳發呆,對她此刻的感受瞭然於心的他,笑了笑,說道:「忙完了嗎?休息一下,馬上就可以開動了!」
雨苓聞言,心底頓時滑過一股暖流,眼眶更是一熱,她回過頭,一臉疑惑地望著紀方。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呢?他強行介入她的生活,甚至是瑣碎的飲食起居,卻又是那麼自然坦蕩,沒有一點突兀的感覺。
更奇怪的是,自己對於這樣的打擾方式卻沒有排斥的反應,好像從很久以前開始,他們兩人就是這樣生活著……
紅樹林是雨苓家附近有名的觀光景點,也是以前她和家緯最常駐足散步談心的地方。這裡的一草一木都提醒著她過往的所有,所以她一直很不願意再來到這兒,怕自己一個下小心,又會掉入那回憶的深淵。而今天,在知道家緯仍安然地活在世界的某個角落後,她終於第一次回到了舊地,她該用怎樣的心情,來憑弔那一段逝去的戀情和青春呢?
紀方見雨苓一路神情落寞地沈思著,知道她必定又是想起那些陳年舊事了。他不願看到她的感傷表情,便開始問東問西,以轉移她的注意力——
「雨苓,這是什麼?」
「這就是水筆仔,一種典型的胎生植物,也是這裡最具代表性的植物,旁邊是鹹草及蘆葦,還有你看,那裡有一隻大蝥的叫作招潮蟹,躲在泥巴裡裝死的叫作彈塗魚……不過,這裡最多的還是候鳥,來來去去,種類特別多。」雨苓很認真地為紀方一一介紹著,倒真像個專業的嚮導。
紀方笑了。「我怎麼覺得自己好像是在上課?」
雨苓被紀方一調侃,不覺靦-地笑笑,臉龐升起一片酡紅,令紀方又是一個失神,只怔愣地盯著她,幾乎忘了身在何處了。而雨苓也在紀方放肆的注視眼光中呆掉了,空氣中忽地有一股不尋常的氛圍,正緩緩地流動著……
「呃……嗯……你剛剛說那個有一隻大蝥又長得很詭異的螃蟹,叫作招潮蟹?它怎麼會長成這副德行?」紀方總算尋回自己的神智,趕緊找個安全的話題,和她攀談起來。
「那是公蟹才有的特徵,能展示它的權威與雄風,也可以當作武器,擊退敵人,還有為了……求偶。」雨苓說到這兒,覺得極下自然,又習慣性地低下頭去了。
看她嬌羞的模樣,紀方真是覺得又好笑又喜歡。在國外接觸到的女孩子,一個比一個開放,整天性啊愛的掛在嘴邊,也從未見過哪一個害羞臉紅的,而雨苓不過說個『求偶』兩字,竟然就可以羞赧至此,那種感覺又不像是忸怩作態,真是單純得令人不禁搖頭。
「哇!它要整天舉著那只跟身體差不多重的大手,一定很累吧?求偶有沒有成功不知道,倒是遲早一定會得肌腱炎或是關節炎,而且老了以後一定整天腰酸背痛,又下知道上哪兒去做復健,真是可憐啊!」
紀方體貼地說著輕鬆的笑話,化解了雨苓的尷尬。她被他幽默的言談逗得不覺莞爾,慢慢地也不再那般拘謹,開始回應著他的逗趣。「吃飯時才累呢,母的招潮蟹可以用兩隻手進食,而它卻只能用一隻手!」
「哇!這麼慘啊,這麼重的負擔,卻又沒辦法吃得比別人多,唉,男人真命苦呀!」
就這樣,兩人說說笑笑的閒逛著,不知不覺,兩人之間那層無形的隔閡也漸漸淡去了,走到一條窄小的步道時,紀方悄悄地牽起雨苓的小手,小心翼翼地走著,像是捧著他最珍惜的至寶一般,不敢有所疏忽。同時間裡,雨苓感受到他堅定的大掌傳遞過來源源不斷的溫暖,一點一滴的進駐到她的心靈深處,讓她一向堅強的防護也跟著撤除了……她好伯,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又是全軍覆沒,她不敢放任自己沉淪啊!雨苓心中警鈴倏地大響,她急忙想抽出手來,沒想到一抬頭,竟跌入一潭好深好深的眸光……
紀方握著她柔軟的小手,癡望著她如晚霞般紅艷的嬌顏,心中竄起一股衝動,直想親吻那粉嫩的臉頰,進攻那嬌艷欲滴的紅唇……
察覺到自己的失控,紀方狠狠地甩甩頭,從來他都不是一個衝動的男人,這名女子竟然如此輕易地誘醒他蟄伏多年的情慾,他究竟怎麼了?!
兩人各懷心事的相互凝望著,一種奇異而滾燙的情愫已經偷偷在兩人之間漾開。初春時節,枝頭有一些嫩綠的新芽正悄悄冒出,落日把天邊染成一片金黃,幾隻不知名的水鳥,在濕地上悠閒地覓食著,紀方此刻心中充斥著滿滿的喜悅,如果能牽著她的手,伴著這靜謐迷人的風景,就這樣一路走下去,豈不是太幸福了?
踩著餘暉,兩人緩緩地散步回到雨苓的住家,來到公寓門口,住在對門的李媽媽正推著小孫子在樓下閒晃著,見到雨苓和一個高大斯文的男人手牽手散步回來,立刻一臉驚喜地嚷嚷起來——
「雨苓,散步啊?這位是你男朋友啊?好帥的小伙子!難怪李媽媽介紹的,你都不喜歡,早點告訴我不就得了嗎?害我為你擔心了好久,就怕沒人可以照顧你,唉,你母親知道了一定很高興,你喲!就是什麼事都往心裡面藏!」
雨苓一聽,尷尬地杵在那兒,急忙抽出了被緊握的手,臉上又是一陣紅暈,趕緊解釋著:「李媽媽,你不要亂說,他是……他是……嗯……一個朋友……」
「您好,我姓紀,是雨苓的好朋友,最近剛從美國回來。」看著雨苓的慌亂無措,紀方主動和善地向李媽媽解釋,替雨苓解了圍。
「美國?喔……這樣……」
李媽媽依稀記得,好多年以前,雨苓好像有交一個男朋友,後來有一段時間也沒再看見過他,聽說是去美國讀書了。這個雨苓啊,自從她雙親去世之後,一直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真教人心疼哪!還好,現在男朋友回來了,也許很快就可以幫她辦喜事啦!只是……怎麼這個男人和以前她見過的那個不太一樣啊?
「李媽媽,您忙,我先上去了!」雨苓看李媽媽的表情就知道她想岔了,但也不願多做解釋,只想趕緊逃脫這困窘,匆匆忙忙地打了聲招呼,就逕自上樓了。
紀方瞭解雨苓仍無法對那段不堪的過往釋懷,更無法坦然面對自己內心的聲音。目送著雨苓倉皇而逃的背影,他也只好對李媽媽禮貌地點頭致意後,才慢慢走了上去。
一進門,只見雨苓獨自站在落地窗前,凝望著慢慢變得灰暗的天際。
雨苓心中恨恨地怨怪著自己,究竟是哪裡失控了?為什麼如此輕易的被一個猶是陌生的人擾亂了一切的平靜?難道她忘了曾有過的傷痛?擁有過後的失去更令人難以平復,那些傷痕歷歷如昨,她怎麼都忘了呢?只不過是一點點的溫柔,便令她棄械投降,難道多年來的武裝防範竟是如此不堪一擊?
不,今天這溫馨寫意的一天,其實都只是假象,很快就會消失了!日子也會回到原來的軌道,依循著多年來相同的軌跡運行下去,不會有所改變!
紀方看著她瘦弱的背影,只想將那身影緊緊的擁入懷裡,輕聲安慰她,抹去她的淚水,但是……他什麼都不能做,只能靜靜站在她的身後,隨著她的情緒起伏牽扯著……
「紀先生,我累了,不送你了。」雨苓知道他站在身後很久了,她刻意冷淡地說著,甚至不願回頭,怕自己一面對那張始終溫柔的笑臉,所有好不容易才又武裝奸的情緒又將崩塌潰散。她現在只想把這一整天的錯覺做個結束,不想再依戀這種短暫的溫柔……
「雨苓,不要這樣,我沒有想過要破壞你的平靜生活,我只是單純地想照顧你、關心你,我知道你害怕未知的將來,更害怕過去的夢魘,可是裹足不前只會讓你與人群愈來愈疏離,我希望不要因為一次傷害,就讓你失去了所有的勇氣!人還是應該要善待自己的!」
「不必了,我一個人生活得很好,過去的事我不會怪你們任何人,是我自己太-……而且,現在這些也都不重要了,到此為止吧,我不希望我們之間還有任何的牽扯,收起你的同情與憐憫,回去吧!」雨苓仍是沒有回頭,冷冷地下了逐客令,現在她只想關起門來,好好整理那令人頭痛欲裂又雜亂無章的思緒。
「不,雨苓,相信我,我只是真誠地想交你這個朋友,我知道現在你的心情很亂,我再怎麼解釋你都聽不進去,我只希望,當你靜下心來的時候,好好想一想,不要一下子就把我排擠在外,好嗎?」
紀方知道,她又要躲回那個禁錮她的豐籠裡了,一個不注意,他們之間競又是好大好深的一道鴻溝!好不容易拉近的距離競又回到了原點!他心中雖是百般不捨,但她決絕的態度,讓他也只能默默地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