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街99號的微笑 第七章 告訴我,你的夢想
    今天是巖也難得的假期。濃艷的春光,被綠色的窗欞,被框成一幅動人的油彩畫。中餐的材料大致都準備妥當後,巖也正要坐下來,好好地喝一杯煮好的咖啡時,他家的鐵門,就震天動地,被拍打地磅磅作響。

    ——是費琦吧。

    雖然那種敲打鐵門的節奏感,十分霸道,不太像是她的作風。不過,他們約好,今天要到巖也家來學做蘋果咖哩飯的。

    穿著圍裙的巖也,滿心期待地拉開大門。

    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拎著大包小包的紙袋,大剌剌地將自己連人帶物,一併甩在床上。原本蹲踞在床邊窗台上沐浴春光的哈瓦那,斜睨了女人一眼,喵嗚一聲,跳下了床。

    「席妮?」

    穿著一身桃紅色露背毛線洋裝的席妮,和一大堆紙袋以「本來就該這樣」的姿態,佔據了他的床,巖也露出有些出乎意料的表情。

    「幹嘛,有客人?」席妮質疑巖也的表情。

    巖也笑了一笑。

    「肚子好餓。」不等巖也的回答,席妮已經走進他用草綠色木箱分格出來的迷你廚房。

    「哇,你準備了那麼多渠。」目標銷定盤裡的火腿沙律麵包卷,席妮拾起其中一塊,沒有猶豫地丟進嘴裡。

    那是費琦的中餐。

    席妮繼續肆虐另一盤抹茶果凍。

    那是費琦的餐後甜點。

    「Delicious-」她嘴裡滿足地嚼著果綠色的甜點。

    「餓了就多吃點,我做了很多。」巖也想,他和費琦兩個人也吃不完這些。

    席妮完全依照巖也的指示,又吃了一大塊鳳尾蝦多士。

    突然,她發現一包包還沒拆封的咖哩塊,靜伺在桌邊:「你等一下要做咖哩?」

    「嗯。」

    「咖哩是我男朋友最愛吃的一道菜。」低著頭輕指著咖哩塊,席妮的思緒,隨著香味飄飄蕩蕩。

    「是嗎?」

    「不過,他已經死了;現在,我就只有你了。」席妮環住巖也的肩,船起腳,在他的臉頰,烙下了一個讓人措手不及的吻。

    巖也輕拔開席妮的雙手,鄭重地扶住她的肩頭:「你還年輕,有家人,有朋友,還有樂團和歌迷,那麼多人愛你,你別難過喪氣啊。」

    在巖也的眼中,她是一個需要打氣的妹妹。

    席妮別過臉,扭開身去。看著巖也眼中盛滿非關男女的關懷,才會叫她真正難過。

    「吶。」席妮客察牽牽地,從紙袋裡翻出一張密密麻麻落滿英文的報名表,攤開在巖也的面前。

    「這是什麼?」

    「這是一家紐約造型學苑的申請書,你不是說過,將來想開一家整體造型屋嗎?這是一個晉陞你實力的難得機會。」

    「我的語文不行,何況去國外唸書,開銷一定很大吧,我目前負擔不起。」

    「可以先過去念一年的語文學校啊,到時候就住在我家,我爸和繼母在紐約開了一家中國餐廳,你手藝那麼好,假日可以幫幫忙抵房租。一有空,我就會飛去美國看你。關於錢的問題,包在我身上,要找一個贊助者,對我而言,輕而易舉。」擺出狐媚的姿態,席妮充滿自信地說。

    「我們雖然是好朋友,但是我也不可以平白無故的接受這些。」

    「誰說是平白無故?你必須——以身相許。」席妮從紙袋裡拿出一條咖啡色皮帶,緊緊地纏住了巖也。

    「我……」巖也面露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席姐看過這種表情。

    兩年前,在白朗尼亞號上,當她潛入Paul的房間,扣上房門,在Paul的面前,挑-而挑逗的,一件件卸去衣衫,露出光華的、豐盈的、年輕的、坦程的身體時,Paul的臉上便出現過這種表情。

    不過,Paul是老練的,他只讓這種表情在臉上一閃而過,便抓住自己的白襯衫,沒事似的走近席姐,裹住她曲線姣好的身體。

    「不必驗明正身,你是一個出色的團員,明年我還是會繼續約聘你擔任主唱的。」他隔著襯衫輕拍她的背,給她一種兄長的肯定,給她一種溫柔的拒絕,給她一種刻骨銘心的痛。

    她掙脫掉襯衫,堅持赤裸地站在地面前:「如果沒有那個女人,你不會拒絕我的,對不對?」她仰頭看他,想望進他的眼底和心裡。

    Panl吸了一口煙,並沒有回答。他知道如何不讓女人太傷心。

    「是的,一定是的,如果沒有那個女人,你會是我的,你會是我的!」席妮邊槌打Paul,邊狂喊著,不由分說地給他熱吻和擁抱。

    Paul抓不住她,只能由她發洩似地傾倒熱情,直到她累了,直到她死心。

    結果,席妮口中的那個女人並沒有消失,而Paul卻被大海吞噬了。她的猜測,永達也得不到解答。但是,席妮的心,是死不了的,尤其當她在一年後,發現了巖也。

    巖也,一個Paul年輕的拷貝,一個Paul漂亮的翻版。這是上天給她的另一次機會。

    和巖也在一起,彷彿就可以向自己證明,她是Paull和費琦這段錯誤的感情中,唯一的獲勝者。她不會再錯失第二次機會,她要將他像私釀的酒一樣,小心地藏在不容易被發現的角落,直到她將他-成一鑽符合自己口味的醇酒,直到他完全屬於她的私有。

    望向巖也的目光,席妮促狹似地笑了起來:「你想到哪去了,我的以身相許,是指你必須和我簽約。等你載譽歸國後,就要為我席妮——一顆二十一世紀閃亮的SuperStar做造型。你知道嗎?已經有唱片公司想找我簽約囉,而你,就是我大獲全勝的王牌。」

    「你對我那麼有信心?」

    「我是對自己的眼光有信心。」席妮又從紙袋裡,拉出一件白襯衫和有些磨蝕了皮的深咖啡色皮背心,不由分說地,全套進巖也的身體。

    「這是……」巖也被席妮轉來轉去。

    「我就知道剛好。」席妮滿意地說。

    「為什麼讓我穿成這樣?」巖也低下頭,張開雙臂,不習慣地看著自己。

    「你要學會包裝別人,先要懂得包裝自己吧。現在有哪個造型師,還像你一樣,成天盡穿這些廉價品,晃來蕩去。」席妮所謂的廉價品,是指他身上的哈瓦那T恤。

    「造型,是為了讓別人更容易看見自己,而不是讓在自己消失在別人的價值觀裡。」巖也想掙脫一身的不是自己。

    「你……」席姐對巖也的不受控制感到生氣。

    突然,咚咚的敲門聲響了起來。

    一身毛衣、牛仔褲,輕鬆打扮的費琦,手中提了滿滿一袋的青菜水果,笑容可掬地出現在巖也開啟的門扇口裡。

    巖也接過她手中的塑料袋,將她延攬進來,一邊苦惱,一邊笑著:「你買了那麼多東西?其實,除了咖哩外,中餐我都已經先準備好了。」

    巖也對費琦熟稔而溫柔的語氣,讓站在門後的席妮,覺得自己被一根暗棍,正中要害地用力一擊。

    看見巖也一身米白襯衫皮衣打扮,費琦的笑容生硬地僵在嘴角。她剛被陽光曬紅的臉,如今覆土一層寒霜。

    那件米白襯衫的扣子,是她將原來的金扣一顆顆摘下;再將特地買來的銀扣,一顆顆給縫上的;那件蝕了皮的咖啡色復古皮背心,是三年前她去香港走秀,乘渡輪時,在地下道的個性皮件屋買的;而那條銀扣頭的皮帶,是兩年前,她送給Paul的情人節禮物。這些東西,曾經,全是Paul的。

    兩年前,Paul失蹤後,樂團的團員說,他所有的行李,都像它們的主人一樣,離奇地失蹤了。而現在,他們卻出現在巖也的身上,一個像Paul的年輕男孩身上。

    ——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這到底代表著什麼?

    費琦完全理不出頭緒。

    巖也順著費琦的目光打量自己,一把脫掉身上的襯衫和皮衣:「不是自己的東西,穿在身上就是覺得彆扭。」

    「那……這些東西是誰的?」費琦抓住襯衫的衣角,熟悉的質感和衣衫紋路,讓她的手,不受約束地微微顫抖。

    「是我的-」席妮從門裡站了出來,一把搶下費琦手中的衫衣。

    席妮一字一句,堅定地說:「這些東西全是我的,他們原本就該屬於我的。」

    席妮與費琦,像隔著一條楚河漢界,分立對峙著。

    巖也感覺到有些什麼硬在其中,他試圖沖淡衝突的氣味:「席姐說,她以前的男友,最愛吃的也是咖哩耶。既然菜這麼多,三個人一起吃吧。」

    難怪在團員口中熱情的席妮,在她面前總是冷得像冰;難怪在Paul和她的訂婚餐宴上,席妮會為他們獻唱了一首「Thisisn'talovesong」;難怪在-「近來好嗎」席妮會對她說那些不友善的話;難怪……東拉西檢,費琦逐漸拼湊出事情的原樣。

    ——原來,席妮一直都暗戀著Paul;或許,一直是名目張膽地愛戀著,只是,自己從來沒有察覺而已。

    「我不習慣讓第三者介入我的地盤,瓜分我的食物。」在費琦的面前,席妮以挑-的眼神,將所有「屬於她」的東西,故意以「這是我的東西,我愛怎麼弄就怎麼弄」的姿態,蠻不在乎地胡亂塞回紙袋裡。

    甩上門前,她對巖也說:「你好好考慮,我剛剛和你提的事情。」

    磅!一聲,席妮的身影,消失在費琦與巖也停佇的空間裡,然而,她在地盤上留下的氣味,卻久久不能散去。

    費琦的心,此刻就像那些被弄皺的皮衣、彎折的皮帶、糊成一團的襯衫一樣,被硬生生地,塞進一方密不透氣的紙袋裡。

    「席妮從小受的是國外的教育,任性了點。不過她還小,偶爾要耍孩子脾氣,沒有惡意的。」巖也踱進廚房去幫費琦倒水。

    費琦獨自燃起一隻煙,將頭藏進手肘間,沮喪地垂坐在床緣。她渴望此刻手邊有一瓶酒,最好是血紅色的,讓她可以感覺到生命沸騰的顏色和溫度。

    哈瓦那跳上她的腿,像打招呼一樣,抓著她寶藍色的薄毛衣。

    ——它發現我把另一隻哈瓦那藏在毛衣裡面了?它是不是會怪我,把它真正的朋友帶走?

    費琦忽然覺得自己很自私、很殘忍。

    「哈瓦那,我比你更寂寞,我比你更需要有人陪,把它讓給我好不好?」費琦傾著哈瓦那的毛撫著。

    它像聽懂似地,不再抓著費琦的毛衣,而是舔了舔費琦寂寞的臉。

    「哈!哈!哈瓦那不要!哈!哈!」她被哈瓦那逗癢了,整個人無法招架地癱在床上。

    忽然,巖也的臉貼近了費琦,鼻息輕拂過她的耳邊。費琦以為,他要把哈瓦那抱走,解救她止不住的狂笑。巖也卻出乎意外地,取下了她手上的煙。

    「喂,你……喂,哈!哈-哈!」沒有了煙,費琦又多空出一隻手,便肆無忌憚地,和哈瓦那糾纏搏鬥了起來。

    哈瓦那將賽琦像毛線團一樣完全搞亂,然後,優雅地心滿意足地跳下床來。來回摩掌著巖也的腳踝,露出壓倒性勝利、邀功的表情。

    「為什麼拿走我的煙?」費琦仍喘著氣。

    「煙把你蒙上一層灰,看起來,像一個隨時會下雨的陰天。我想看你開開朗朗的樣子,你笑起來很好看,像萬里無雲的大好天氣,像無憂無慮的小女孩。」

    費琦漲紅了臉:「你才最小孩子呢,把煙還給我-」

    巖也一臉陰鬱,熟練而好看地夾起了纖長的煙,十分有個性地將它銜進自己的嘴裡,然後,深深長長地吸了一口,再緩緩地,吐出一個又一個完美的煙圈。

    「你……你會抽煙。」而且還抽地無懈可擊,費琦看呆了。

    「誰沒有經過叛逆期?如果你可以將這枝煙,抽地和我一樣漂亮,我就把煙還你,而且免費供應一年份的香煙,還定期送到府裡。」

    「如果不行呢?」

    「如果不行,答應我,和我一樣,把煙戒了。」

    費琦知道自己不行:「我又不是沒錢買煙,而且煙到處都買得到,又不差你手上的這一枝,要就送你好了。為什麼我要接受你的挑戰?」

    「我的朋友裡,有煙癮的大有人在,為什麼我唯獨要你把煙成了?你知道我不是向你宣戰,因為,我一直是和你站在同一邊的。」

    煙霧並沒有為巖也蒙上灰,費琦在他的眼中看到一片只有雨後的天空,才有的蔚藍和純淨。費琦接過巖也手上的那枝煙,她並沒有試圖呼出煙圈,而是直接將它捻熄在茶几的水杯裡。她決定讓自己從兩年前染上的煙癮,從這一刻開始,化為過眼煙雲。

    哈瓦那喵了一聲跳上窗台,它將尾巴直直地向上豎立,它的咽喉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它露出了快樂的微笑。

    費琦突然發現,哈瓦那也是整件事情的共謀之一。

    「第一個步驟,先將鍋子烤乾,以慢火炒香兩湯匙的咖哩粉。」巖也右手拿著鍋子,左手拿著咖哩粉,專注地講解著。他挑高眉毛,詢問費琦瞭解了沒。

    費琦點點頭。

    「接下來,將炒香的咖哩粉撈出來……」巖也認真地說著。

    費琦的頭有節奏但不負責任地點著。

    「……然後,把所有材料都炒融在一塊兒……」巖也兩隻手在流理台邊,上下左右筆畫。

    費琦又不知所云地點了點頭。

    其實,她的全副精神從一開始到現在,從沒聚焦在咖哩和鍋碗瓢盆上;而是全放在巖也說話的神情和姿態上。她懷疑著自己,一進門看見告也穿了一身Paul的衣服時,怎麼沒有像從前一樣,將他看作是Paul?

    她努力想將巖也的臉和Paul的做轉印和拷貝,卻發現,自己經失去了複製的能力。

    「如果想吃味道淡一點的,可以再加麵粉勾芡;如果,想吃咖哩味濃一些的,就不必和麵粉了,咖哩塊本身就有黏稠的效果。你喜歡味道重的,還是淡的?」

    費琦的頭猛點著。

    「味道重的,還是淡的?」巖也像費琦自己一樣,並不瞭解她猛點頭的意義。

    費琦繼續虛心地,微笑地點頭。

    「哦——你是一個欺騙老師的壞學生。」巖也嚴厲地敲了敲費琦的頭,手勁是玩笑而輕柔的。

    「對……對不起,我剛剛在想自己的事情,分心了。你……可以再說一遍嗎?這一次,我一定會謹記在心的。」

    「好,接下來就看你的囉。」巖也將杓子交給費琦,耐心地從頭講解一次……

    像自己為自己,接生出一個孩子一樣,費琦小心翼翼地,從廚房端出她現學現賣的作品。

    火腿沙律麵包卷、鳳尾蝦多士、抹茶果凍……鋪著藍底黃圓點布巾的圓桌上,擺滿賞心悅目的佳餚。最中間的那一盤,是今天的主食,費琦的蘋果咖哩飯。

    「開動。」巖也已經摩拳擦掌許久,他首先朝著費琦的蘋果咖哩飯進攻。

    「好……好吃嗎?是什麼味道?」費琦緊張地感覺胃有一點抽筋。

    這是繼母親之後,第二個女人煮咖哩給他吃,巖也有一點感動地說出話來。

    那是一盤有永恆氣味的咖哩飯。

    「你應該自己先嘗嘗看,為自己的作品打分,這是一個負責的好廚師,首先應該學的。」

    「我並不想成為一個負責的廚師。」費琦要賴著。

    巖也都已經吃掉一大盤了,她仍舉箸不前。

    或許,最近情情怯。

    ——相思的味道,光想,得不到滿足;靠近了,卻怕原味盡失。如果,我真能烘培出思念的氣味呢?那,回憶會不會更具體?傷心會不會更多?

    她被桌上自己的那一盤蘋果咖哩折磨著,所有的胃口都沒了。

    「喵鳴!」哈瓦那又一躍而上她的腿,不死心地對著藍色毛線衣裡的那只哈瓦那打招呼。

    「好奇怪,自從你幫我洗了這件T恤後,哈瓦那就很少把我當成一隻貓了。」巖也若有所失。

    哈瓦那繼續抓著費琦的藍毛衣。

    「或許……它不喜歡我家洗衣粉的味道。」費琦罪惡地覺得,她好像破壞了這一家子的和樂和幸福。

    哈瓦那始終抓不出另一隻哈瓦那,它洩氣地安靜了下來。突然,一個轉身,決定退而求其次,向巖也那一隻新來的哈瓦那樸張過去。

    它的爪子勾住費琦的藍毛衣,費琦也跟著它,向另一隻哈瓦那撲張過去。

    她跌進巖也的懷裡,她的側臉摩拿到他的臉,他的鬍髭扎得她忍不住想笑。

    巖也無法抗拒費琦似有若無天真的笑。她是如此的靠近,如此的芬芳,如此的美麗。

    巖也尋到她的唇,輕覆了上去。

    費琦終於嘗到了自己煮的咖哩,從巖也的唇間、齒間、舌間……

    她發現,那是一種全新的咖哩味道,不是屬於思念的,不是屬於Paul的;而是屬於……

    她發現,自己做的咖哩很好吃,她欲罷不能地細細品嚐著。

    她懷疑,放佐料時,自己是不是不小心,誤將酒加了進去。否刖,此刻在巖也的懷裡,她怎麼會有微醺的感覺?

    費琦的頭枕在巖也的腿上,哈瓦那躺在費琦的肚子上。他們一起躺在窗前,沈浸在柔過焦的午後陽光裡,慵慵懶懶地,共同享受著一盤紅橙黃綠的綜合水果。

    巖也用草莓輕掃著費琦小巧直挺的鼻尖,他專注地盯著費琦,眼睛裡流轉著一種奇異的光彩和笑意。

    「你在看什麼?」躺在巖也的腿上,費琦仰著頭問。

    巖也俯著身回答:「我在看你。」

    「那,你在想什麼?」費琦左右晃動著頭,學小貓被逗弄時的神情,一口將巖也手上的草莓銜進嘴裡。

    「我在想,你喜歡什麼顏色?你喜歡聽什麼音樂?你的夢想是什麼?你最想去的地方在哪裡?」巖也用手指,順著優雅的曲線,輕描著費琦美好的唇型。

    「我最喜歡的顏色是……」

    「噓,不要說。」巖也用食指擋住費琦開啟的唇。

    她用疑惑的眼神望著他。

    「我已經準備了一輩子的時間,要去瞭解所有的你。而且,我喜歡用想像來滿足我自己。」

    「可以告訴我你的想像,讓我也享受你的滿足好嗎?」費琦興致勃勃地坐了起來,看著巖也,她已經開始在想像著地的想像。

    巖也從背後將她攬進懷裡,輕輕搖晃著:「嗯——你喜歡白色,因為它跟你的頻率很接近。」

    費琦在他的懷裡微笑著。

    「你喜歡慵懶的爵士樂,因為,它的顏色很像你。」

    ——爵士樂的顏色?白色的頻率?

    費琦的想像喚使她閉上眼睛。

    「而你的夢想……」

    ——我的夢想?

    費琦睜開了眼睛。

    「你的夢想,是做一盤可以色誘人心的蘋果咖哩,讓第一個嘗到它的男人為你神魂顛倒、為你死心塌地。」巖也從後面親吻費琦的側臉。

    「喔,你胡說,」費琦轉過身來捏紅了巖也的鼻子。

    他溫柔地抓住她的手,十分渴望地說:「Fay,告訴我,你的夢想。J

    Fay,費琦從來只准Paul這樣喊她。但,她喜歡巖也如此叫她的語氣和聲音。

    「你想知道我的夢想?」費琦問。

    「嗯。」巖也點著頭,三年前的Paul也點著頭……

    那是他們第一次相遇,在白朗尼亞號上。

    海上的晚風,將她的及腰長髮,吹成一條纏繞過雪白項頸,長長的黑色絲帶。

    拖在甲板上的紅色晚禮服,隨風飄揚的黑色長絲帶,被草莓黛瑞克醺染上紅暈的臉。

    那一晚的費琦,是銀色海面上,一段美麗的神話。

    Paul想知道她的現在、未來和過去。

    「我的夢想,是和心愛的人,乘著自己的船,揚起白色的帆,順著風的方向,航行過巴芬灣、戴維斯海峽、加勒比海、太平洋、通過換日線……到每一個我從不曾去過的地方。

    在那些地方,我是一個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只是單純存在著的人。只有我的愛人知道我的姓名,知道我離開的心情,知道我傷心的方式和表情。我們可以在只有彼此,卻又擁有無限大的時空裡,奔跑、擁抱和歡笑。我的夢想就是這樣,和我心愛的人一起去旅行。」

    「我想和你一起去旅行。」Paul說,他的雙手撐在甲板圍欄上,環繞過費琦滾燙的身體。他注視著她,彷彿熟悉她悲傷的方式,彷彿洞悉她離開的心情。

    他們從第一次相遇,就開始計劃著這趟旅行,她也一直以為,她可以和心愛的人,交纏著足跡,鈐印在地球上的每一寸土地。

    「我可以帶你去旅行。」巖也說。

    「嗯?」

    「我能實現你的夢想,我要帶你去旅行!」巖也加強語氣。

    「喔,謝謝你。」雖然還是有幸福的感覺,但費琦的語氣和表情,已經不復當年的天真和激動,只是雲淡風輕。

    「走,馬上動身。」巖也一把拉起費琦。

    「現……現在?」

    「嗯。」

    「可是……我們沒有帆、沒有船、沒有充裕的金錢和時間,我也還沒有準備好我的行李,還有……還有斐麗那邊,我還有一大堆合約沒有履行,還有……」

    夢想就這樣要實現了,費琦卻突然裹足不前。

    「這是一趟不需要帶走任何東西的旅行,只要是相愛的人,就可以隨時組團出發。」

    巖也對費琦露出燦爛的笑容,那一抹笑容是暖暖的陽光,就像她夢想中要揚帆出發的天氣。

    巖也將一口沉檀木的箱子從牆角拖出來,從裡面拉出兩頂擺在最上層的寬沿抽須大草帽來,將一頂比較小的,戴在費琦的頭頂;再將自己的頭,壓進比較大的那一頂。

    其實,大的那一頂曾經是母親的,小的那一頂才是自己的。

    小的時候,鄰居的孩子,總是會從父母那裡,得到一些像是鐵金剛、遙控汽車的禮物;但是,母親每一次領了上戲的錢,總是會買一些奇奇怪怪的禮物給巖也和自已。

    像是拉胡的寬沿草帽。

    母親將大頂的,鬆鬆垮垮地放在自己的頭上。將小的,壓進巖也的頭頂。

    母親說:「巖也,這是夏威夷草帽。夏威夷是媽媽一直想帶你去的地方,那裡有世界上最熱情的太陽,無憂無慮的人們,每天就披裡著暖暖的陽光,在海邊彈著吉他,快樂地跳舞和歌唱。」

    小時後,他一直不明白,為什麼母親要費心去買來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為什麼不直接到隔壁的玩具店去,買他最想要的螢光水槍和組合金鋼?

    復來,他終於明白了母親的心意。母親想給他的,不是一些會一再被淘汰,一再被更替的塑料玩具;而是一種懷抱夢想的能力。

    巖也將一張微微泛黃,黏滿膠紙的世界大地圖,攤開在費琦的腳底。

    在地圖邊,他撐開一面紅藍條紋的大傘。

    安頓好一切後,他啟動了CD唱盤,頓時整個空間充滿了艷陽,以及潔白的沙灘。

    「現在,我們正航行過太平洋,來到熱情的夏威夷。」巖也為費琦和自己,套上「近來好嗎」的花襯衫制服。巖也隨著音樂晃動著大大的草帽,兩隻手婀娜有致的左右晃動,學著夏威夷女郎跳著歡迎儀式的呼拉舞。

    「喵鳴!喵鳴!喵!喵鳴!喵鳴!喵!」哈瓦那腿箸苦也的舞步,和著曼妙的節奏,也開始手足舞蹈。

    「巖也,哈瓦那,你……你們,哈。」費琦被他們的古怪模樣逗笑地滾在傘底。

    「既然來了,就一定要跳一段熱情的呼拉舞。」巖也硬將費琦拉起來。

    「我……哈,我不會,哈!」費琦的手和腰和腳,纏扭成一條剛炸起鍋的長麻花……

    終於,他們並肩坐在傘下,享受著夏威夷的碧海藍天和無憂無慮,啜飲著巖也用菠蘿和椰汁調合成的鮮美和熱情。

    「告訴我,下一個旅站是哪裡?」費琦急切地拉著巖也的衣角,她玩上了億。

    澳大利亞——俄羅斯——挪威——法國——意大利——他們握著彼此的手,讓交纏的足跡,烙印在一個個,只有他們知道彼此姓名的異地。

    CD轉盤中,轉動出一個蒼涼淒美的聲音,背景樂只襯了幾個渺茫遙遠的單音,孤獨的女聲,飄蕩在空曠遼闊的天地。

    巖也牽著費琦的手,躺在只有沙、只有風、只有彼此的撒哈拉沙漠裡。

    「巖也,我聽見駱駱的聲音。」

    (那是哈瓦那的騷動。)

    「我們的駱駝已經走失了。你聽見的,是錯覺的聲音。」

    「是嗎?」費琦張開眼睛,仰望著沒有鑲邊的天際。

    這是一塊風和沙永無止境變幻著軌跡、一生都在飄泊流浪的土地。

    「我好渴,我想喝水。」費琦說。

    巖也爬起來,將水壺裡僅剩的幾滴水,倒進費琦的嘴裡。

    溢出的水,像一線小溪,淌過費琦的嘴角。巖也低下頭來,溫柔地將它輕輕舐去。

    費琦終於來到這塊只能擁抱到彼此,卻又能擁有無限大時空的土地。

    她又閉上眼睛,另一線小溪,從她的眼角滑淌過光滑的臉頰和脖頸。

    「怎麼了?冷了?餓了?累了?」巖也將沙漠色的毛毯,裹住費琦微微顫抖的身體。

    費琦搖搖頭,她自己用手抹去淌流不止的小溪。

    「或許,我們該找回失蹤的駱駝,趕快回到我們的船上,到下一個比較有趣的國家去。」巖也想拉起費琦。

    「不要,讓我們再多留在這個地方一會兒,好嗎?」費琦壓抑住巖也想要起身的手。

    掀啟土黃色的毛毯,他鑽進屬於他們的那一片撒哈拉沙漠裡,覺得心疼地輕擁著費琦,他不要她背負任何傷心的行李旅行。

    「巖也,不要一次給我那麼多。」

    「嗯?」巖也不懂。

    「我會被寵壞,變得很貪心的。」

    「如果我有能力給你很多很多,你為什麼不貪心?」巖也笑著說。

    「擁有和失去是相對的。如果我曾經擁有的並不多;將來,失去了,就不會有過於劇痛的感覺。」費琦的手垂落在毛毯之外,她腕上的手環紋身,也垂落在巖也那一張泛黃的地圖之外。

    她沒有把握可以再忍受一次劇烈的撞擊。

    巖也將她的手拉進地圖和毛毯裡,用自己的身體暖暖地包裡著。

    「在我的地圖裡,擁有最絕對的。」巖也說。

    費琦用力地環住和她緊緊相依在地圖上的巖也。彷彿,他是她生命坐標中的絕對和唯一。

    CD轉盤中孤獨飄蕩的女聲停止了。

    巖也知道,下一站,他將會帶費琦到南美東部的巴西去。

    那也是母親一直想帶他去的地方。

    那一天,她躺在蒼白的病床上,終於想起自己不是巖也的姊姊而是母親:「巖也,媽一直想帶你去好多地方,但最現在可能都不能履行了。我可能會先去一個新的國家,那裡每天都舉行熱鬧非凡的嘉年華會,但是,那是屬於媽媽的,不是屬於你的。我想,到了那裡,我會比現在活得開心,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媽媽覺得很抱歉,什麼地方都沒有帶你去。」

    躺在醫院蒼白的床上,母親到新的國度前,虛弱地握著巖也的手,喃喃自語,一直重複著那一句:「媽媽覺得很抱歉,什麼地方都沒有帶你去。」

    在巖也的地圖上,擁有最絕對的。

    其實,泣不成聲的巖也,當時想告訴母親的是:「有的,有的,你帶我去過很多地方,有美國、有夏威夷、有澳洲、有巴西……有別人花一輩子也踏足不完的土地。有的,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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