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離開……約有兩個月了吧?
「愛妃,你近來怎麼魂不守舍的?」
經朱祈良的質疑,容華才清醒過來,笑容淡淡地,瞧不出喜悅。有多少次在陪伴他時忘了帶上一盅甜品?有多少次在他問話時神遊太虛?這是她選擇的生活,本不該這麼消極的應對,可是少了朱翊,神魂裡最重要的一部分彷彿也被帶走了。
連笑都開始變得不自然。
「皇上,那李司務的事——」朱祈良兩個月沒在夜裡到對育軒,也代表著兩個月沒找李洛了。
「別提他!」浮躁地揮揮手,他拒絕聽到這個令他食無味、寢無眠的名字。轉頭看看容華,她心思又不知飄到哪兒去了。今天來到御花園裡,是來乘涼的,怎地兩個心緒紛亂的人搭在一起,卻愈乘愈煩悶了?「寧妃,你最近真的怪!」
「我……或許是皇上心裡煩,所以看到誰都怪吧?」容華索性把他的活當成是倦怒,眼光又飄向陽光緩落的枝葉。
今天的陽光有種似曾相識的味道,她和朱翊,也曾在這個地方做著同樣的事。
「別瞞朕,你這麼心不在焉,是不是為了七皇弟?」想想她好像就是從朱翊離開時開始不對勁的,朱祈良懷疑道。
「皇上怎麼會這麼想呢?其實……其實是臣妾還難以釋懷前陣子坤寧宮裡的刺客,畢竟是親眼看到,挺嚇人的。」兩句話就可敷衍過去的事,現在卻說得有些吃力。恍然間,她覺得自己再也回不去以前那個容華了。
「是這樣嗎?」他仍是懷疑,她的變化太明顯了,這種變化令他不習慣,令他沒由來的焦慮。「這樣最好。七皇弟這次回去,是去準備大婚的事——」
「大婚?!」飛快地回頭注視朱祈良,臉上有掩飾不住的驚訝,「他要成親了?」
「是啊!是他臨行前告訴朕的,有什麼不對嗎?」
「不,沒什麼不對。這樣很好……很好……」一顆心在瞬間冷透了,體內像有什麼涓滴流逝,慢慢掏空了整個人,在剎那間千刀萬刮地折磨她。
朱祈良看著她表情細微的轉變,漸漸的,他明白了……
「愛妃!」他氣得七竅生煙,「宮裡沸沸揚揚地謠傳你與七皇弟有曖昧,朕本來還不願相信的,可是你……你現在這是什麼樣子?!聽到他的事便失了魂,你們究竟置朕於何地?」
「不!我沒有……」心冷了,就好像什麼都無所謂了。她搖頭茫然地喃喃自語,封固自己眼眸裡的哀傷及心虛。
這一刻,她突然有些同情起朱祈良,也算同病相憐的感慨吧!他擁有最大的權力,但在他身邊的人沒一個對他是真心的。趙致玉如此,李洛如此,趙元任如此,連她也如此。
而朱翊不斷地聲稱愛她,一轉頭卻去辦他的婚事。她同樣是個被欺瞞的傻瓜。
見她答得直接,朱祈良又有點迷惑了,他很想繼續問下去,但遠遠走來一名風塵僕僕的官員,似有急報,引開了他的注意力。
「末將劉可藩參見皇上!」
「急急忙忙的,有什麼事?」最近煩心的事總是一重加一重,看這個劉什麼藩的直闖御花園,可想而知不會有什麼好事。
「啟稟皇上,韃靼日前已攻破外長城,由昌平、宣府及承德兵分三路大舉入侵,現已一路逼近紫荊關,我軍雖全力抵抗,但兵力及食糧皆不足,請皇上加派兵糧支援!」
報告的同時,劉可藩趁朱祈良不注意,抬頭意味深遠地朝容華看了一眼。
容華眉一攏,隨即瞭解劉可藩傳達給她的意思——是趙元任!
都過了這麼久了,他終於行動了嗎?她憶起他那日在闖對育軒時說的話——
「寧妃,你必須幫我做一件事。近日朝中即將有重大變故,我要修引開皇上。」
趙元任揪著她的把柄,誣賴她與朱翊有染;趙致玉又處心積慮的想害死她,除非她肯幫他,否則日後皇宮內將無她容身之地。
現在事到臨頭,原來……原來他所謂的「重大變故」,竟是韃靼來犯?他怎麼能將時間估算得如此精準?難道趙元任膽敢與外族勾結?
「可惡!」朱祈良狠狠一拍桌,嚇得劉可藩忙低下頭。「那韃子的首領明明與我簽了和約,現在竟敢毀約?」
「皇上息怒,敵軍尚未攻陷紫荊關,我軍仍大有可為。」容華先安撫下他。
「當初我早該聽你的話,主戰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還簽什麼和約!唉!真是自找麻煩!」即使他對容華的忠貞起了一絲懷疑,仍習慣性地依賴她,況且韃靼的情況和她當初分析的不謀而合。「愛妃,你說該怎麼辦?」
「這……」才一出聲,一道警告的眼神隨即投來。
「寧妃娘娘,您先前探望過皇后娘娘,應該知道皇后娘娘的情況不適合受到驚擾,但皇上並不清楚,況且趙大人也十分擔心她的情況,希望您能提出最好的建議。」劉可藩刻意強調。
一席話點燃了猜疑的引線,使人恍然大悟,容華簡直無法相信趙元任心計如此深密!難怪他對坤寧宮的秘密瞭如指掌,卻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他根本從一開始就心知肚明趙致玉會對朱祈良下手,所以刻意不聞不問,便可借由她的手除去當今天子。
劉可藩的話其實暗示了容華,皇上留在宮裡,趙致玉為求自保隨時會動手殺他,因此最好按趙元任的計劃,引朱祈良離開……
為了奪權,他居然能設這麼深的局、忍這麼久的氣?要不是朱翊突然回宮壞了他的大計,他是不是就成功了?
「愛妃?」朱祈良見她忽然慘白了臉,用手晃了晃她。
「皇上……」她輸了,這場心機的角力,她徹頭徹尾地輸了……「臣妾建議您——再次御駕親征!」
「又要親征?」朱祈良更是懷疑,當初就是他不在宮裡,她才有機會和朱翊接近,現在為什麼又將他往外推?雖說朱翊已不在京回城,但難保他們私底下約定了什麼……
「韃子欺騙了您,難道您不想親自討回這個公道?」容華明白他的遲疑,又吃了秤坨鐵了心地說道:「這次,臣妾陪您去!」
「什麼?!」朱祈良險些咬到舌頭,一旁劉可藩更是戒備地偷覷她一眼。
「臣妾知道皇上顧忌什麼。」她挑明了講,朱祈良反而感到不自在。「所以臣妾自願易釵而棄跟隨在皇上身邊,也好隨時替您出主意。這件事就您知、我知,還有劉將軍知道,只要不說,沒人會發現的。」其實也是為了她自己,現在宮裡情勢詭譎多變,一個人留著,說不定等朱祈良回來,她屍骨早寒。
足足考慮了一盞茶的時間,朱祈良才長歎一聲,「好吧!就照你說的辦。」
「皇上……」容華看了眼劉可藩,又再次遲疑了一下,靠在朱祈良耳邊悄聲說道:「這次親征,請吏部尚書莊大人代理朝政吧!」
她和他都沒注意到的,是劉可藩陰騖的目光。
紫荊關為長城重鎮,城池高深,山峻崖險,不易攻克。但韃靼經半年以上的養息後軍威大盛,先攻佔北口,另一軍破外城直下八達嶺,而後趁守城軍隊將兵力集中於這兩點,他們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派第三軍攻下宣府,逼近紫荊關。
由於守城軍頑強抵抗,稍稍減緩了入侵之勢,也幸有紫荊關的天險,韃靼強攻數次皆未告捷。唯敵強我弱,情勢危殆,朱祈良適時的領兵支援,像旱荒中忽然降下甘露,激勵了所有官兵,這才小勝了第一場。
然而韃靼並未因此退卻,仍駐紮在紫荊關附近,偶爾偷襲,偶爾硬攻,三個月下來,朱祈良這方反而輸多勝少,且軍隊士氣渙散,戰力大減。
「清晨韃子軍的襲擊行動,我軍死傷人千餘人,傷亡及被擄戰馬兩千匹,糧草燒燬四十車。」劉可藩灰頭土臉地回報戰況,堡裡其他的將兵皆憂心滿面,悄然無語,在他止住話聲後,週遭便呈現一種死寂。
「太可恨了!」怒不可遏的咆哮撕裂了寧靜的假象,尊貴的朱祈良一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何曾如現在一股力不從心?「我們更易儲放糧草的位置、改變武師的佈置,韃子都能輕易破解,再這樣下去,這場仗還用打嗎?」
他的質問無異是種嚴厲的指控。入冬的北方大地寒風刺骨,呼呼的風從窗門灌進,聲音吱吱鳴鳴,沁入骨髓的冷意頓時在沉默的眾人間散播開來。
無人應對,朱祈良端正的臉微微抽搐,額角青筋浮現,又大力地往案頭一拍!「我軍趁夜潛至韃子軍帳左右翼,想來個兩邊包抄,結果他們居然臨時退兵三里,讓我們撲了個空,趁我軍疑權時再加以迎頭痛擊;還有數日前那一場,我們故意大開關門,將兵馬埋伏於關內,意欲甕中捉鱉,他們卻遲遲不肯進犯,硬是和我們僵持了三日。」朱祈良冷凝的眼神掃過眾人,「你們一個個征戰沙場多年,沒有人提得出奇策嗎?」
容華作隨從打扮,站在朱祈良身後垂首不語……她或許熟諳國政,但對於兵法卻認識甚淺,何況眾目睽睽之下,一說話就露餡了,她只能選擇沉默。
「都是飯桶!除了劉將軍給朕留下,其他人都出去!」朱祈良不耐煩的揮手,所有人都大氣一吁快步離開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
「皇上,如今守關的兵馬不到八萬,只怕……」留下的劉可藩重重歎氣。
「難道要我棄守?荒唐!」再度一掌拍向案頭,若非桌子夠堅固,現在大概已被朱祈良劈成兩半。
「皇上,不如……」停了一會兒,容華才在劉可藩質疑的眼光下道出她一直存在心裡的想法,「不如向太原調兵馬吧!」她不斷說服自己這純粹就事論事,絕不摻一點私情。「紫荊關以東亦正受韃子侵略,無法撥兵來援,京師更要自保,唯一能動用的,就只有晉軍了!」
「你說得有道理。」撫了撫下巴,朱祈良審視容華許久,才同意了她的話,「雖然可能會影響皇弟的婚事,但事關重大——」
「萬萬不可啊!皇上!」劉可藩突然打岔,暗自瞪了容華一眼。
「難道你有更好的辦法?」一句話讓劉可藩住了口,眼看再拖下去紫荊關就快守不住了,朱祈良馬上召來侍衛下令,「傳朕旨意,選只最快的馬至太原,命晉王朱翊立刻派兵來此支援,不得有誤!」
日昇月移,在朱祈良調兵聖旨發出的第三十日,太原仍一點兒動靜都沒有。
是傳令的通信兵在半路上被殺了?還是太原根本沒接到旨令?
紫荊關的星夜比皇城內的更遼闊,容華立於城牆上僻靜的一角,無視於強風上臉的疼痛,雙手摟住單薄的身子,在微弱的星光下幾乎要融入黑暗中。
她夜夜都在等,等一個奇跡——會不會在一眨眼後,晉軍的旌旗在地的盡頭揚起?抑或遠方韃靼軍帳會在一夜內被橫掃、明日便天下太平?又能不能讓暗夜的深邃吞沒她孑然的一身,從此所有徬徨與孤寂將不再找上門?
再多的理由都是借口,她無法欺騙自己。她想看他一眼……真的,只要一眼……
「唉!」
一聲歎息,卻非由她口中發出。容華倏地寒毛直豎,忙轉頭查探這幽怨的一歎從何而來。夜不僅能隱藏人的哀愁,夜也是鬼魅的……
強健的臂膀無聲靠近,環上她不知是因寒冷或害怕而顫抖的身子,將她帶入一個熟悉的胸懷。「華兒……我想你。」
「是你!」容華怕這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覺,連忙回頭,兩張臉在瞬間靠得極近,溫熱的鼻息營造出纏綿的渴求。
「是我。」朱翊的唇輾轉覆蓋上她的,品嚐著她的味道,「只有我。」
只有他?!容華混沌的思維被這句話衝開一絲曙光,陡然離開他的擁抱。「為什麼只有你?你的軍隊……」
比夜色還深的眸子直瞅著她,朱翊自嘲的笑容裡,苦澀不著痕跡,「我說過,若一定要當上皇帝才能擁有你,那麼我不介意。這次是個好機會……至於我的軍隊?這個問題不是太多餘嗎?」
「你不會的!你……不會的……」他堅定的神色令容華也不敢確定了。
「我會!因為我要擁有你。」
「你不可以!如果你用這種方式擁有我,我會恨你的!」她有些動氣了,「你都要成親了,說這些有什麼用?」
「現在這個情形,我還成得了親嗎?何況不到最關鍵的時刻,這件好事不成也罷!」
「你簡直自私!原來你一直想帶我走,是想左擁右抱?」握緊的拳頭差點就揮向他。
抬望仰望星空,朱翊像在壓抑什麼,「隨你怎麼猜測,也隨你怎麼污蔑我。我不會再問你,因為只要你還是寧妃的一天,只要你懷疑我的企圖,你永遠都不會跟我走。」
仿若吸收了星辰的光華,他異常明亮的雙眼又移向她,「你知道嗎?你根本不適合在夜晚一個人孤獨的賞月觀星。」
「既然你明白我不會跟你走,你又扣住了晉軍不來支援,你來這裡做什麼?向我示威嗎?」
「你不跟我走,不代表我放棄了。」她失卻血色的容顏更是硬了他的心,思索片刻,他終於低聲笑起來,這次聽得出苦澀了,還摻雜了些辛酸的沙啞,「你不能恨我……只有毀了你,我才能得到你!」
「毀了我?」她直覺地退後一步。
「我離開皇官那天,和你在對育軒內最後的擁抱,都被趙元任看到了吧?」他淡淡地表明。
他知道?那他居然放任它發生?放任趙元任羞辱她?一下子湧上喉頭的酸楚讓容華幾乎說不出話來。他說要毀了她……毀了她?「你……你是故意的?我懂了!你要讓我在皇宮待不下去,你要斷了所有我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你怎麼能那麼狠?」
「我狠?至少我肯面對自己的心,我很清楚我要什麼,我有勇氣去爭取。可是你呢?一再的逃避我、逃避你自己,硬是要拆散兩顆相愛的心,究竟是誰比較狠?」他微微激動地抓住她的雙肩,忍耐不去搖醒她固執的腦袋。「你認為我的接近是為了再次利用你,你認為你永遠擺脫不了寧妃的頭銜,那麼便由我來消減你一切的顧忌。」
「為什麼要逼我?無法正大光明的愛已經夠苦了,你何必再加深這痛苦?就算我們今生無緣,我會一輩子記得你的……」說這幾句話幾乎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她只能無力的推拒、槌打,深沉的悲哀壓得她抬不起頭。
「我今晚來,是來說服你,而不是來妥協的。」用力地抱住她,然後又毅然決然地放開。「華兒,我們會再見的……不要恨我,不要怨我,當我們再見的時候,你會明白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
話聲一止,轉身離開。風吹鼓了他深青色的衣裳,漸漸消失在夜色中,唯一目送他的,是她含在眼眶的水珠。
「殺——」
短兵相接,沙塵滿天,晉軍遲遲不來支援,朱祈良只好背水一戰。金鼓響振,也許有感於再無退路,衝鋒陷陣的兵馬悍不懼死,少了一隻胳膊仍可揮刀,頭沒有斷就還要再戰,前面的人倒下,後面的便踩著屍體上前進攻。韃靼似也瞧得出守軍迴光返照的情況,應戰迂迴取巧。
「韃子擅於分進合擊,我軍可投其所好,集中兵力誘其分散,屆時他們必定留中間一路兵馬引我們上前,然後再退,待他路兵馬相策應,夾擊我軍。我軍須先他們一步,以迅雷之勢擊破其留於中路惑敵之兵馬……」朱祈良與其他將官討論的結果,決定改守為攻。
料想不到的是。韃靼雖如預期分散兵力,卻搶在守軍之前驟然後撤,避開正面交鋒,然朱祈良這方戰鼓已響,為免再而衰、三而竭,也只好領著軍隊追上去,能殺一個是一個。
「韃子長於騎射,因此我軍前線戰士最好以盾兵為主,輔以絆馬索,威力較大的騎兵殿後,伺敵軍前方陣式潰散後,予以迎頭痛擊……」
待守軍追得近了,赫然發現韃靼更換了軍隊部署,在前的已非精良的騎射部隊,代之以奇巧取勝之步兵。韃靼慣用彎刀,使起來俐落迅捷,相形之下守軍的盾兵顯得笨重遲滯,絆馬索更是一點兒功用都沒有。被攻破一個缺口後,韃靼軍摧堅破固,突圍縱深,守軍只勝在兵馬眾多,一時之間尚難分勝負。
「若能迅速除去韃子中路之軍,我軍則立時化實為虛,將主力掩至敵之一翼,以局部兵力優勢擊敵之弱,如此奇正交錯,必可制敵而無敗者。」
戰況持續了兩天一夜,韃靼終於寡不敵眾,奔逃大半。守軍在原地短暫休息後,隨即兵分三路,打算奇襲韃靼另一路軍。正想著戰事順利時,詛料韃靼早有準備,鑒於古北口及居庸關久攻不下,便放棄該基地,集中所有兵馬於紫荊關一役。
朱祈良將軍隊化整為零正中了韃靼下懷,他領兵的那一路即碰上了回頭的韃靼軍,烽火一起,鬼哭神號的戰事慘烈展開,屍骨積山,碧血湧浪。
突發的狀況令朱祈良一時無法應變,由於己方兵力分散,損兵折將節節敗退,及至殺紅了眼的守軍將兵撥暇一看,大將劉可藩早已不知去向,能戰的兵馬也所剩無幾……
「撤退——」朱祈良大驚失色急忙下令,這屈辱的一役已毀滅他的信心。
鎩羽而歸的軍隊把頭鼠竄,慌慌張張地往回跑,最後逃回紫荊關城內的兵馬早已不到出征前的十分之一了。
「皇上!」留在城堡裡的容華一見朱祈良狼狽歸來的樣子,全身血跡斑斑,驚得從椅子上跳起來,直奔他身邊。「皇上,您受傷了?」
「我沒有受傷。」他挫敗地跌坐在原先她坐的椅子上,虛弱地任由容華替他除去盔甲。「太可惡了!韃子軍簡直將我軍的動向摸得一清二楚,這次就怕要守不住了。」
容華無語地替他拭去臉上的髒污,不敢表露出內心的哀痛與沉鬱。
朱翊他狠絕了,始終沒伸出援手……
「派去調晉軍的命令已發出三次,看來是全部被坑殺在半途。」他煩躁地抓亂了髮髻,「怎麼辦?怎麼辦?」
匆忙的腳步聲突然從外頭傳來,一名士兵冒冒失失地闖入,看到朱祈良便沒頭沒腦地跪下,急得連話都說不好,「稟皇上,京城……京城內謠傳皇上此役被韃子軍擄走,內閣首輔趙大人不顧攝政大臣莊大人的阻止,擁立皇上的嫡子為帝,日前已舉行了登基大典——」
「你說什麼?!」朱祈良差點兒從椅子上跌下來,「朕被擄走?朕……朕什麼時候又多了個兒子了?」
容華臉色瞬間凝結,這……這就是趙元任要她引開朱祈良的目的……
「沒有嗎?」稟告的士兵也是一頭霧水,「可是……可是皇宮裡傳出來的說法是,皇上因為只有這一個龍子,為了保護他,所以出生時秘而不宣……」
「這簡直是造反了!趙元任膽大包天,朕馬上回去揭發他的陰謀!」話說完便激動地起身。
「皇上!您不能回去啊!戰事尚未結束,您這一走,軍隊群龍無首,我們該怎麼辦?」士兵一把抓住他的腳。
「放開!」一腳踢翻了他,朱祈良怒氣沖沖地往外走,又險些跟另一個倉皇跑入的士兵撞個正著。
「皇上,您要去哪裡?外頭危險哪!」後來的士兵擋住朱祈良的去路,又帶來另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紫荊關門……已被韃子軍攻破了!」
「退!快退!」守紫荊關的殘將余兵在朱祈良的帶領下,邊抵擋著韃靼兇猛的攻擊邊往北京退兵。
由於太行山忽然起了大霧,遮蔽了敵軍的視線,朱祈良等人得以順利躲過韃靼的追擊。然而霧茫茫的前路同樣迷惑了大批退兵,帶路的將領又對山路不熟悉,在繞過幾道彎又爬過數個小山頭後,他們迷失在某座樹林裡。
「皇上,先在此地休息一陣,等大霧略散之後再行吧!否則路愈走愈偏,回北京可能要花更久的時間,最怕是走了回頭路。」帶路的將領這麼說著。
朱祈良雖擔心韃靼追上來,也只能無奈頜首。
以往上太行山都是遊憩、避暑,立在山頭上遙望美好的江山;曾幾何時他的江山也被這片白茫茫的大霧擋住,看不清楚前方了?
容華緩緩走到朱祈良身邊,想說些什麼安慰他。但一眼瞥見他空洞呆板的表情,什麼話都梗在喉嚨裡。
他本是尊貴無匹、萬人之上的君王啊!一下子失掉了天下、失掉了尊嚴,被追到窮途末路卻無人伸出援手。心力交瘁的折磨刻畫在朱祈良身上,儘是滄桑與淒涼。
「寧妃……朕是不是什麼都沒有了?」他茫然地問。
她聽出了他的惶然無助,一個九五之尊的惶然無助。一陣酸意頓時湧上,「不,皇上,您還有我,還有這些忠心耿耿的部眾們。」
「是啊,朕還有你們,還有你們……」口中喃喃自語,像是喪失了心志,不斷重複同樣的話,「還有你們,還有你們……」
一種濃濃的哀戚襲上,她再也無法釋懷心裡的愧疚。今天他會變成這樣,她雖不是元兇,卻脫不了關係。如果不是她,他可能不會御駕親征;如果不是她,朱翊會派兵支援;如果不是她……「皇上!是臣妾的錯!一切都是臣妾的錯!如果臣妾沒有力勸您親征——」
「坐在皇宮裡等韃子打來,結果還不是一樣?」他悲憤地笑了,笑聲震天,「寧妃,告訴朕,朕是不是個很差的皇帝?」
「不!您只是看錯了人。您錯信趙元任,所以他奪了您的位;您錯信臣妾,所以您被韃子逼到這座山頭上來。」她忍不住想全盤托出,「其實——」
舉起一隻手止住她的話,朱祈良慘然一笑,「朕困住你了對不對?寧妃。」
對不對?容華愣住。答「不對」,未免太矯情;答「對」,又會殘忍地刺傷他。望著朱祈良淒滄而惆然的面孔,一個決心逐漸形成……她微微笑了,像花一般燦爛的笑,在巨霧之中仍看得清清楚楚,「皇上,恕臣妾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但臣妾保證,日後倘若臣妾辦得到,不惜犧牲生命也要幫您奪回皇位,驅逐韃子。」
這句話絕對真心,不是同情朱祈良的遭遇,而是一種物傷其類的共鳴。
「你真心的笑容真的很美。」他一手撫上她的臉,迷濛的眼中閃著異樣的情愫,「朕怎麼會現在才發現?」
她終於得到了……得到了朱祈良的愛憐……容華笑著流下了淚,感受著頰上細細的刺痛,她的心裡卻是遺憾,是悵然。一切都太晚了,早就把心交給了別人,早已沒了最初的期待。
霧,慢慢地散了……
「皇上!」一名將領疾步朝朱祈良走來,話中帶著疑俱驚恐。「山下有大批軍隊上山來了!」
「是韃子殺上來了?」他連忙帶著容華走到那名將領剛才觀望的位置,薄霧之中,果然見到綿密的軍旅沿著山路蜿蜒而上。
猜測、股顫、膽寒……各種情緒交錯,朱祈良這方的所有人幾乎是提著心看著山下大隊人馬。疲倦和恐懼戰勝了人類的求生本能,天意亡我豈可建?要來就來吧,反正是逃不掉了……
霧愈來愈淡,暴露出眾人所在,正當情緒已落到絕望的底限,山下軍旅高高揚起的旗幟陡然映入眼簾,山谷間霍地響徹著歡欣雷動——
「是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