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經理辦公室內,強森滿臉掩不住的欣喜。「你是說跟上海人民銀行談的CASE過了?」
「沒錯,一年一千兩百萬美金,四十二處分行系統都要裝設。他們剛剛來電話,待會兒契約書就會傳來先讓我們過目。你明天到上海去跟他們簽約。」應天齊一頭金髮紮成一絲不苟的馬尾,目光沉穩地道。
「沒問題。」頓了片刻,強森瞄了應天齊若無其事的表情一眼,接著大手重重地拍在他肩上,震了他一下,咧嘴道:「別裝了!你很高興對吧?一千兩百萬美金耶!你從接觸到簽約,一個月就談成了!」
應天齊嘴角的弧度漸漸揚起,瞥向強森一眼,綻開極有自信、意氣風發的笑容。「沒錯,這次運氣很好,真的很順利,談合作時的感覺就很對了!」
「才不是運氣!這案子分明是你從他們大陸自己人嘴上搶下來的,是你辛苦的代價。」強森中肯地道。
強森感覺得出來,應天齊在要求他停止對魔術師以及白元夢的追查後,整顆心都專注地投入工作裡,像是要盡快彌補魔術師所造成的損害,也像是突然對事業開竅了。
比起之前有魄力但躁進易怒的領導風格,現在比較沉穩,較能紮實地去改善技術、研擬策略,因此,不過短短一個多月,成效立見。
就連之前在開全球連線的視訊會議時,應天齊宣稱查不到魔術師的把柄及身份,當場被老董和他的兄長狠狠刮了一頓,強森在線上都捏了一把冷汗,應天齊卻沒有顯現絲毫不快。
「你對工作的態度變好了。」強森讚許。
「是嗎?」應天齊像個大男孩似的有點靦。「大概是因為小夢上次說的那些話的關係——」
「什麼話?這麼神?」強森挑挑眉。
應天齊爽朗一笑。「也不是什麼多特別的話,只是說的時機碰巧對了,我有點被打醒的感覺。她說如果是自己喜歡的東西,那做到厭惡的話,不就失去意義了?
「所以,我只是試圖把事情簡單化,專注在工作中我喜歡的部分,至於其他人給的壓力什麼的,我就聽其自然,畢竟,我是為了自己而工作……」
突然,對講機響起打斷他們的對話,是小夢要送奶茶進來。
應天齊按下桌上的遙控,將門打開。
嘿嘿∼∼說曹操,曹操到!強森在心底偷笑,小夢要進來了耶!
因為應天齊在公司把他跟白元夢交往的事保密得滴水不漏,只有梅玲跟強森略微知情,所以他連忙睜大眼,想目睹這對緋聞男女之間的曖昧互動——
很可惜的是,什麼都沒有!
白元夢那作夢般的表情上讀不出思緒,應天齊也斂下眉假裝辦公,送完奶茶,白元夢就俐落地轉身離開,送茶的這短短不到三十秒內,誰都沒開口說話。
本來察覺到他倆這樣微妙的氣氛,強森應該要尊重當事人,保持沉默,別再問東問西了,但白元夢實在是……
「她……怎麼穿這樣?」前後風格差距過大,讓強森當場傻眼,遲遲無法釋懷。
應天齊眼裡掠過一絲疼寵和好笑。「別說了,我盡力了!她以前的衣服都不是自己買的,為了要讓她找出自己真正喜歡的服裝品味,我們跑遍了百貨公司,逛了不下數十家專櫃,也看了好幾家設計師的名店,她才終於決定她喜歡穿什麼。」
「所以……她喜歡的是這種T恤風?呃……運動風?」強森遲疑地道。
剛剛看見白元夢上身是米黃色長袖運動T恤,下身是鬆垮垮的野綠色名牌滑板褲,加上Nike球鞋,配上那頭大波浪,活像個跳街舞的小太妹!
「大概吧!」應天齊邊笑邊點頭。
他也很意外呀!看起來那麼lady的她,真正喜愛的竟是這種很街頭嘻哈的打扮。
「可是上班時、尤其是—個秘書,穿這樣很奇怪!是不是至少教導她一下,所謂合宜的穿著……」
「你以為我沒說過?」應天齊歎道:「要讓她體認到什麼是社會的公序良俗和道德規範,比登天還難!」
「哈哈……可以想像得到!」強森笑了起來。「她真的是個怪人,我記得才不過幾個月前,你還一直嫌她笨呢!沒想到短短幾個月變化這麼大,她竟然是魔術師,你竟然還跟她配成一對……」
強森這樣說,不由得觸動了應天齊最不想面對的事,應天齊的笑容僵在嘴角,眸子黯了一下。
幾個月前他根本沒想過會跟任何女子交往,更不用提是跟生活能力差不多等同於小學生的她;事實上,他這輩子都不打算在感情上定下來,婚姻就任由父親賣給出價最高的人吧!
反正只要對事業有幫助,他都隨便他爸了。
即使到現在,他的想法也沒有改變。跟小夢在一起時很快樂,但心裡隱隱害怕愈快樂是不是接下來會愈痛苦?如果可以再來一遍,他真的不想要認識她、不想要靠近她!
「你愛她吧?」看著應天齊陷入沉思,強森的語氣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應天齊自嘲道:「這是愛嗎?我明年可能就要跟別人結婚,她大概再過幾個月也會離開公司,我們都有共識,你看過哪對愛人是這樣?我們現在的交往不過是暫時的。」
「這不影響吧?如果不是被逼著要跟魏紫華結婚,你其實是想娶小夢的不是嗎?也就是說你其實是愛她的。」強森非要逼他這個花花公子親口承認他最不屑的「愛」不可。
應天齊幾不可察覺地停頓了一下,然後笑道:「誰說我想娶她?如果沒人逼的話,我誰都不娶,為什麼要找個女人來煩自己呢?一個人不是很自由嘛!我不愛她。
「只是一個莫名其妙的事件讓我們認識,又因為彼此都很空虛,碰巧遇上了,互相給對方一點安慰,不過是填補寂寞而已,怎麼算是愛?」
強森才不相信。
他若是對她真沒感覺,為何從一開始就為她做了這麼多?知道她是魔術師後,為何一點都不追究毀在她手裡的心血?他是這麼在意父親對他評價的一個人,為何卻任由眾人指責他無能,自己埋頭把損失賺回來,也不肯絲毫透露魔術師是誰?
「可是,你應該也喜歡跟她在一起的感覺!」強森反駁道。
感覺?應天齊喉頭有點苦澀,別開眼,收拾著辦公桌上的資料,一邊裝進File夾裡面,一邊道:「現在雖然感覺不錯,哪一天說不定也會變,不是她變,就是我變;像我父母一樣,口口聲聲愛得死去活來,還不是說變就變……」
他停頓片刻,像是憶起什麼似的,淡淡的道:「你知道嗎?看到你曾經愛的人有一天臉上對你流露出厭惡的神色,那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
離婚那天,父親看著他的臉色,他忘不了,父親究竟是在看他還是在看背叛他的母親?那樣怨恨……
突然意識到自己說太多了,應天齊的話戛然而止,抬起頭對怔愣的強森開朗笑道:「怎麼扯到這裡了?我下午要到微軟那兒談事情,你跟梅玲和我一起去,這資料你先看一下。」
他把一疊資料遞到強森身前。
強森默默接過資料,覺得打從心底為他感到難過。
如果應天齊身邊能有任何一對夫妻廝守到老;如果他父親肯無條件地愛他,而不是一天到晚對他威脅利誘,利用他們兄弟之間的心結彼此牽制……相信他不會這麼不相信真愛的存在。
該要面對的,遲早還是要面對。隨著時間推移,離訂婚酒宴也不過只剩一個月了。
那天,白元夢正要端奶茶進入總經理室,助理秘書小雪在迴廊上攔住她。
「白元夢,總經理現在在貴賓室,你既然要送奶茶,那順便也幫我把這杯茶送進去吧!」小雪把手上的茶放到白元夢拿著的托盤上。「拜託羅!」
白元夢無所謂地點點頭,轉身走向貴賓室。
輕輕敲了貴賓室的門,梅玲的聲音傳來。「請進。」
白元夢一手端著托盤,一手打開門,坐在長形沙發上的梅玲和一名穿著香奈兒套裝的短髮女子,都抬起頭看著她。
應天齊坐在茶几旁的單人沙發椅上,俊逸的臉龐上本來一副不耐的神情,在看到白元夢後明顯緊繃。
魏紫華是來討論訂婚酒宴細節的,她來得很突然,應天齊也沒心理準備,此刻竟被白元夢撞見,他突然覺得自己很混帳!
「她是誰?」魏紫華不客氣地問道。
看到白元夢一身T恤、滑板褲,頭髮只綁成一個鬆鬆的粗辮子,這麼邋遢的打扮,臉蛋卻相當漂亮。
她心頭有一股說不上的怪異感,在辦公室允許女職員這樣穿嗎?
白元夢對魏紫華的疑惑不以為忤,只是一派自然地將兩杯茶放到茶几上。
梅玲心下捏一把冷汗,向魏紫華解釋。「她是我的助理秘書。」
魏紫華一聽,當場眉頭就挑起,伸手越過茶几攀上應天齊的手臂。「等我們結婚後,我幫你重新整頓一下公司裡的風紀,讓秘書穿成這樣,實在很失禮!」
結婚?!白元夢的目光觸向魏紫華那張彩妝精緻的臉龐,魏紫華的眼閃開來,根本不屑正視她。
白元夢收回目光,為什麼她突然覺得這個空間裡的空氣都被抽走了,她無法呼吸……好難受……
應天齊揮開魏紫華的手,看向她的目光比冰山還冷。「婚還沒結,請你搞清楚你的身份。」
他與其說是氣魏紫華,不如說是氣自己,真正沒搞清楚的人是他吧!他有他的人生計畫,不容許被任何事打斷,更不需要也不相信有愛情這種東西,不該牽扯上小夢的;而既然牽扯上了,就該按照當初跟小夢說好的約定,該分手時說分手,為什麼沒早點說出口……
魏紫華的臉龐因怒氣而抽搐一下,但只能咬咬唇道:「抱歉。」
她跟應天齊還不熟,只有在雙方家長陪同下見過一兩次面,但她一直滿滿意這樁婚事,因此,雖然委曲求全不是她的個性,她都會克制自己在婚前別跟他計較。
「小夢,送完茶就先下去吧!」梅玲連忙提醒在一旁似乎愣住的白元夢。
「嗯!」白元夢像從夢中回過神來,沒有再看任何人一眼,逕自拿著托盤走出去,腳步顯得慌張。
一闔上貴賓室的門,她的臉龐流露一絲痛楚,靠在牆上,半晌沒辦法移動。
等我們結婚後……魏紫華的話迴盪在她心裡。
「結婚」、「結婚」這個詞聽了好多遍,她從來沒有什麼特殊感覺,也沒意識到天齊跟別人結婚會是怎麼回事。
直到剛剛實際見到魏紫華,那個氣勢迫人的美麗女子,她攀上天齊手臂的動作顯得那麼刺眼,白元夢才驀地感受到所謂天齊跟魏紫華結婚是怎麼回事……
他今後擁抱的人是魏紫華,不是她;他會用他那如火般炙燒的唇去親吻魏紫華,不是她;他會愛撫甚至進入的,都會是魏紫華——那個坐在他身邊摸著他的手的女子。
不!她不要!她不要那個女的碰他,但天齊會跟那女的結婚,所以……她跟天齊的一切都消失了,再也不會有了是嗎?
瞬間,一股銳利的刺痛像錐子般直直扎進心坎裡,好痛!痛得她心酸極了,痛得她渾身顫抖!
白元夢第一個反應是訝異地揪住自己胸前的衣服,這就是人家所謂的心痛的感受嗎?
怎麼這麼痛,讓人想要消失,恨不得失去知覺,就算用刀子劃上自己身體,也不會感受到像現在這樣侵入骨髓的痛……
下意識地,她逃開這種感覺,在心底築起一道厚厚的牆,把感覺的開關關掉,讓自己沒有知覺、麻木,像一具機器人,這對她而言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因為她不知道她從小都一直在這麼做,已經練習過幾千幾百遍了。
但麻木之後,心裡空掉之後,剩下的就是空虛,白元夢拚命在心底思考,她還有什麼事沒做?她得趕快去做,離開這片荒涼的感覺……
貴賓室內的三個人陷入非常僵硬的氣氛,中央空調的空氣顯得乾裂冰冷,應天齊心裡滿滿都是白元夢離去時那瞬間的慌張,他無法去思考其他。
「魏小姐,訂婚酒宴的細節請你全部跟梅秘書討論好了。」應天齊霍地站起身,俊美的臉龐上刻畫著冷峻,頎長的身軀踩著矯健的步伐開門離開。
「這……」魏紫華很想罵人,她什麼時候受過這種侮辱。
但梅玲已經安慰地拍著她道:「總經理真的很忙,您有什麼事儘管跟我吩咐好了。」
唉!總經理跟小夢這兩人是怎麼回事?梅玲擔憂地朝已闔上的門望了一眼。
應天齊關上門,遠遠瞧見迴廊另一頭,白元夢的背影,第一個反應是想要衝上去拉住她,想要將她擁入懷中……但腳才跨出一步便停住了。
他在幹嘛?他想幹嘛?
不能再陷下去了,只為了一時的「感覺不錯」,將自己推入萬劫不復之地……
小夢也是這樣的吧?跟他一樣,不認為、不相信、也感受不到世上有所謂的愛情。
所以他倆的彼此相依快要到終點了。
不是他先提,就是她先提,他們會重新步上自己生活的正軌;他們之間什麼都不是,什麼都不是……他真的能這樣說服自己嗎?他必須這樣說服自己。
應天齊多看了她的背影一眼,眸底堆滿無比的不捨,轉身朝相反方向的總經理室走去。
經過下午的事情後,應天齊一直都沒有再見到白元夢。
其實今天沒有什麼好加班的,但他卻強迫自己待在辦公室裡工作,超過十二點了,他也沒有回去的念頭。
落地窗裡映照著整個城市的璀璨華麗,他一邊工作一邊出神,腦海裡都是她,每次呼吸的瞬間,都像聞到她的氣息,每個動作的瞬間,都憶起撫摸她的觸手柔滑……
「嘟——嘟——」電話響起,他帶著一絲訝異接起,這麼晚只有一個可能是——
「喂。」
「喂,」他父親雄渾響亮的聲音從話筒另一端傳來。「這麼晚了還在加班?」
「對……」他的聲音不禁有一絲緊張,在美國的父親一年不知會不會有一次打電話來,他的心陡地提到胸口,作了面對最難聽的責罵的準備。
「呵呵……」他父親低沉地笑道:「不錯,我聽說你最近工作的表現很傑出,簽下人民銀行的CASE了是不是?」
「是……」
「真有你的!有了人民銀行這件CASE,以後就可以搶攻大陸市場,接下來每年續約都不是問題,董事們都對你很稱讚!」
電話這端的應天齊高興得發不出聲音,從不稱讚人的父親竟難得地直接讚賞,讓應天齊的心裡頓時湧上一股狂喜。
「天齊?」
「是……」他連忙應道。
「這麼多年來,你的努力我也是看在眼底,我想培養你接下我的棒子,當然,還需要再來個五、六年的磨練,不過,你有你哥哥們所沒有的天賦。」
應天齊的心興奮地緊繃,他想也沒想過父親會跟他說這些話,連聲音都不穩了起來。「爸……你的意思是……」
「反正最近除了訂婚,你沒有在忙什麼事,乾脆你後天到美國總部來一趟,跟幾個董事見面,陪他們應酬應酬,在這裡待個兩個星期見習。
「訂婚酒宴的事宜交給梅玲處理,等到訂婚酒宴後,你就和魏紫華正式到總部來上任,先接執行副總的工作。結婚典禮直接在美國舉行,魏紫華是見過大場面的人,對美國也很熟,你不用擔心她……」父親一個勁兒的說明,應天齊卻僵住了。
到美國?!後天……這麼快……
夢寐以求的事,在聽到的那一瞬間浮現心裡的感覺卻不是高興,而是——痛楚。
他好像看到了白元夢無邪的眸子望著他,讓他無法呼吸。
「天齊,聽到了嗎?」父親雷公般的大嗓門直道。
他深吸一口氣。「聽到了。」
「不要給我丟臉!我對你冀望很深。」
「是……我一定全力以赴。」他對父親公式化地回答。
聽不太清楚父親又講了些什麼,然後掛上電話,
他不該是這種感覺的,這麼悲哀的感覺,應該要欣喜若狂的,為何他竟覺得震驚?應天齊沉默地把背往皮椅上靠去,久久無法呼吸。
冬天的深夜,寒風吹得刺骨,白元夢坐在榻榻米上打開筆記型電腦,逐一check她來之前列的這一年要做的事。
她一次只能做一件事,而男朋友已經交了,現在只差一件——找到當年的育幼院。
之前她有試著要去尋找,但那家育幼院已經倒了,雖然有地址,但地址上現在是一家幼稚園。
是不是也該是時候直接過去問問看?
白元夢的思緒不由得又飄到應天齊身上,想起他嘴角噙著笑意的樣子,想起他深邃的俊眼,想起他在她耳邊說話的聲音……白元夢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好像他真的在她耳畔溫熱地吐息。
一股劇痛翻攪上來,她立刻把這些回憶壓縮進心裡的硬碟裡,丟著,禁止開啟,她還有其他事要做,就像他也要跟那女子結婚一樣。
她不在乎、她沒感覺、她不能有感覺,有感覺的話,她要怎麼活下去?
她不去想了,起身走到牆角,把行李箱搬出來,她開始瘋狂地整理衣物。
其實她根本不需要整理,因為她本來沒有衣櫃,衣物都是往行李箱內放的;但她此時什麼都無法思考,只是把行李箱裡整齊疊放的衣物一古腦兒全丟出來,散亂一地,然後拚命地摺了起來。
突然間,「叮咚」一聲,門鈴響起。
她打開門,是應天齊。
他一手夾著西裝外套和領帶,一手提著公事包,襯衫的領口微開,英挺的身影意外地流露一絲疲憊。
他見到慘白著臉的白元夢,只是沉默著,眼底充滿了複雜難懂的情感,直勾勾地望著她,像是一秒也不願分離。
他想伸手觸碰她,但手才抬一半就放下了,他怕他這一碰,就會再也說不出口。
「進來吧!」白元夢淡淡道,就像什麼事都不會發生一般,她拒絕去感受心裡那股巨大的不安,拒絕去感受那潮湧上來的悲哀。
應天齊搖搖頭。
「我後天就要去美國了……我們分手吧……」聲音像乾枯的落葉被踩碎,發出沙沙聲。
不要說!我沒有聽到。
不要說了,求求你,我不想聽。
我聽不到。
白元夢下意識地想舉起手想摀住耳朵,但全身像凍住了,她不能動。
沉默了,應天齊只能看著她。
該說的要說出口,即使割著自己的心,即使劃開自己的血肉,也要說出口;雖然在說出口之前,他怎麼想像都無法想像有這麼痛,一句話切開他們之前的世界,他想著他們的回憶,好像昨天才發生一般……
白元夢過於平靜地看著他,她聽到了,在心裡咀嚼著那句話,話裡有著玻璃的碎片,切割撕裂她的心,層層滲出血。
分手……她以為她已經準備好了,她以為她把她的感情開關關掉了,她以為因為痛過了,所以不會痛了,但……怎麼還是這麼痛?!心一片片被切割挖剖,她承受不了了。
以後,他不會再替她煮麵了是嗎?
他不會再抱著她了是嗎?
他們一起買的傢俱呢?他不會再用到了是嗎?
他不會再出現在她眼前了是嗎?她連一眼都見不到他了是嗎?
好殘忍啊!
她怎麼想看、怎麼想摸,都再也摸不到他了是嗎?
聽不到他溫柔的聲音,她聽別的聲音還有意義嗎?
夜裡沒有他枕在身邊,她要怎麼睡;聞不到他的氣息,她還願意呼吸嗎?
他不要她了,她這麼痛;心臟要爆炸了,這麼痛;她不想離開他,她不要離開他,但……他們要分手了。
那她就消失吧!消失了就沒有感覺了,消失了就不會痛苦了,只剩下一具軀殼,有如死屍,好好對他說再見,好好笑給他看,好好地活,其他的就都死掉吧!
「我正好也要跟你說分手。」她的臉上像以往沒什麼太明顯的表情,微微勾起唇角笑。
她的心死了。
應天齊怔怔地看著她,那是他教給她的笑容,他喜歡用手指硬是將她的唇拉開一道弧度。
「……我要去找當年我還沒被領養前待的育幼院,我剛剛正在收行李。」她口氣沒有溫度地道。
應天齊的目光從門縫望進那散落一地的衣物。果然,她跟他一樣,都知道他們的關係僅僅只是一段關係,會結束的,現在就要結束了。
但,他心底那翻攪的疼是什麼?
她不在意他嗎?一點都不在意?其實她不在意最好,他那麼混帳自私的結束他們的關係,不過,這總好過有一天他們彼此怒目相向,彼此將彼此恨入骨裡……
他不愛她,她也不愛他,真好,他們分手會分得了無牽掛,他不會夜夜想起她在他的懷抱,不會每天早上想喝她泡的奶茶……
「找到育幼院之後,我就會回日本了……你在美國,我在日本。」再也見不到你了,我真的捨不得。她的眼神望著他,但沒有真的望著他;她的話像被蛀光的木頭,發出空洞的回音。
沒有想、沒有感覺,她沒有心、沒有意識。
她覺得輕飄飄的,她的人被抽空了,像一縷煙,像一具屍體。
應天齊苦澀地說不出話。她在日本,他到美國,這一次分手之後,是一輩子都不會見到了是吧?
他深沉地望著她,望著她的發、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唇、她的耳;望著那望不見的——她的心,她的溫暖……他要鐫刻在心底,連同相處的點點滴滴。
她的淡然讓他痛苦,他好矛盾,既是非得要離開她,又恨她那麼輕易地能離開他。
「那……我走了。」應天齊看著她,用目光想將她每一寸身影都吞進心裡。
「嗯!」她的臉上沒有表情,只是輕輕應了一聲。
應天齊轉身要將門關上的那一剎那,回頭看了門縫中的她一眼。
她直直地站在那裡,面無表情的絕美五官上,右眼迅速滾落一滴水珠。
原來,心死了之後會湧出水,她以前都不知道,從來都不知道,被痛苦哀傷淹沒後,她的眼睛,會滴出水。
那真的是水嗎?還是她的心碎裂開之後的血呢?
不要走、不要走!我還想再看到你、我還想再聽到你、我還想再躺在你的懷裡。
不要走!
應天齊猛地把門關起,無法面對。背對著她的家門,那一滴淚狠狠撕裂他,把他的心推落無邊黑暗。
想像的永遠與實際的不一樣,「分手」兩字遠遠比想像的沉重許多,痛苦許多,悲傷許多……
門的另一邊,白元夢搖晃了一下,腿一軟坐倒在榻榻米上。沉睡吧!小夢,這麼痛苦,你永遠不要再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