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黃 第十章
    三天後尹繪救出了我。方法很簡單,他們斷定練昭出逃與我的失蹤一定有關係,而她又不可能孤身一人劫走我,所以一定有同夥。於是雇了大批職業高手,二十四小時監視所有他認為有嫌疑的人,其中當然包括魏其平。僅僅花了兩天多時間,就跟蹤著他找到了我的囚禁處。經確認參與者只有兩個人後,他們就直接快速地破門而入。練昭還沒來得及把刀架在我脖子上,就被尹繪一腳踢開。  

    重新被他擁進懷裡時,覺得他比我抖得還要厲害,整個人,瘦了好大一圈兒。原本不想掉眼淚,可是想到他以後的淒楚,心裡,實在是疼痛難忍。  

    練昭被拖出門時嘶聲狂吼,有如狼嚎。她在療養院裝瘋這麼多年,出來幾天後就慘敗如此,自然心有不甘。可是一個從沒得到過幸福的人,無論怎樣絕望,總比不上曾經極度幸福,卻又不得不失去的人。  

    我撿起落在地上的存折。這筆錢是為練昭而存,她只來得及用掉很小的一部分。以後的監獄生涯,是免費的。  

    被禁期間我沒有受到太重的凌虐,但身體還是有些損傷,被送進醫院。尹繪每天大部分的時間都守在我床邊,即使夜深人倦,也要伏在我的枕頭旁,緊攥著我的手,若想抽出,便會立即驚起,惶恐萬狀。  

    他的前生,也不知欠了我什麼,賠上這麼多的愛與悲哀,最終卻什麼也得不到。  

    入院這幾天,總是做夢,夢境迷離,一會兒好似穿著白色長袍坐在臨海的窗邊,骨瘦如柴,淚落如織,一會兒站在狂風暴雨的斷崖上,明明四野無人,卻心知後退無路。總在向崖下凌空一躍時醒來,滿面沾濕,不明白胸中積鬱,所為何來。  

    曾幽幽問他:「你做夢嗎?」  

    他說:「夢,都是不准的。」口氣斬釘截鐵,幾乎落地有聲。  

    我想,他一定夢見過失去我。  

    就算前世他真的逼我至死,今生,我一點也不想討還。  

    練昭被警察帶走前,曾說自己作惡纍纍,如此下場是應付的代價,可尹繪為毀練家,也曾用非常手段,所以終有一天,他也要付出代價。  

    說到「代價」二字時,她惡狠狠盯住我,盯得我心頭一片冰涼。  

    這些事,她就是不說,我也明白。為了減輕代價的份量,我已盡力冷落排拒他一年有餘,卻未見他如火愛意,有分毫降溫,心裡常禁不住哀楚。  

    尹繪只是愛我而已,罪何至此?  

    入院一周多,我令尹繪回家休息。然後托護士打電話給吳燦,請他幫我把存折上的錢全部提出來,另外再找一個人來見我。  

    她很快出現在我床邊。  

    「有件事,請你幫忙。」我說。  

    「你說吧,能辦的,我盡量替你辦。」朱歡摸摸我的額頭,微笑著。  

    「我要到美國去住一段時間……半年……大概就夠了……」  

    朱歡的微笑消失,她沒有問為什麼,直接說:「非非,你以為離尹繪遠一點,不跟他見面,就可以讓他少愛你或不愛你?」  

    「至少,可以減淡一點。時間和距離,總會有一些作用的。」  

    朱歡搖著頭,可能是想著勸我無用,沒有多說。  

    她果然不愧是名記者,很快就辦妥了護照、簽證和機票。  

    我當面告訴尹繪,不要送機,也不要追過來。  

    讓他答應,很費了一番功夫,幾次因為心痛心軟,幾乎放棄。但最終,我仍然做到了。  

    臨走前一夜的纏綿,我們兩個都是全情投入,恨不得就這樣融為一體,再也不分開。  

    我獨自通過安檢,坐在侯機室。  

    不過我知道,他們一定都站在某一個角落,看著我慢慢穿過長長的通道。  

    侯機室的冷氣開得很大,讓我冷得縮起身體。旁邊坐著一個三十來歲的年輕人,很好心地拿外套給我披。  

    他顯然也是獨自旅行,很想跟我攀談的樣子,可惜我現在的狀態,實在無心與陌生人交往。  

    播音提示航班登機時間已到,我站了起來,他卻坐著不動,笑著說他是去美國另一個城市,航班與我不一樣,只是那邊的座位都被行李佔著,所以過來坐。  

    我忙把外套脫下還給他,還未及道謝,他手機鈴聲大作,接起剛講了幾句,就臉色大變,整個人幾乎癱在地上。我不知出了什麼事,看同機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只能把他扶到椅子上,勸了一句不要著急就準備走。  

    他一把拉住我,眼睛紅紅的,帶著哭腔說:「我爸在舊金山病危,可能熬不了多久,我的航班直飛東部的,再轉機恐怕來不及,求求你把機票讓給我,讓我有機會見他最後一面,求求你了,求求你……」  

    我不知這樣是否可行,遲疑了一下。  

    「先生,先生,你看,我有美國國籍,我也通過了安檢,只要你肯讓我拿你的登機牌上飛機,不會有人發現的。這是我的機票,你拿著出去,就說臨時有事不走了,沒人查的。求求你啦,我加倍給你機票錢,你明天再走也是一樣的,求求你……」  

    我聽他這樣一說,想著親人天人永隔的痛苦,自己又不需要趕時間,就答應了下來,只是沒收多出來的機票錢,看著他匆匆跑向登機口。  

    剛出機場,我突然想起他入境時護照與機票名不符,可能會有麻煩,一轉身,已看見飛機騰空而起,在售票點一查要兩天後才有航班,只能先預訂了機票,自己打車回家休息。  

    這樣來回奔波了一趟,覺得身體異常疲倦,似乎隱隱有發燒的症狀,為了上飛機時身體不出狀況,我吃了藥倒頭就睡,飯菜都叫外賣,打算充足的休息一下。  

    一直睡了兩天,精神果然好很多。拿上簡單的行李,我再次來到機場。  

    CHECKIN  的時間還沒到,我坐在大廳等候。掛得高高的大電視上正在播報新聞,每條都還是那麼無聊。  

    「現在給大家通報一下4.29空難的一些最新情況。經過緊張搜救,今天又有一塊較大的飛機殘骸被打撈出水,黑匣子的位置也已確定。目前死亡人數已上升至103人……」  

    我用手掩住嘴巴,難以置信地看著屏幕,愣了很久,才一把抓住身邊坐著的一位老伯,結結巴巴地問;「這架飛機……是飛去哪裡……哪一個航班……」  

    他奇怪地看我一眼:「電視上不是剛說過嘛,29號,飛舊金山的。」  

    我的手難以控制地顫抖起來。29日,兩天前,飛舊金山的航班,只有一個………  

    抓起背包,我飛奔出機場,攔住最近的一輛出租車,一面叫他去市區,一面撥打尹繪的手機。  

    手機關著。  

    打鍾未倫的,也關著。  

    打朱歡的,沒有人接。  

    最後打進尹繪家裡,響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幾乎以為沒人時,才聽到有人輕輕喂了一聲。  

    是鍾未倫的聲音,啞啞的。  

    我吸了好幾口氣,才發出聲音來:「是我,你聽著,我沒上飛機,我還在這裡,我沒死……你快去告訴尹繪,我沒死……」  

    忍不住哭出聲來,尹繪尹繪,你為了什麼,要受這樣的苦楚。  

    到尹繪家門口時,他已等在那裡,車子還未停穩,他就發瘋一般衝過來,打開車門,連拖帶抱地把我摟進懷裡,死命地壓在胸前,兩個人一起坐在地上,緊緊地擁在一起。  

    他的頭貼住我的頸項,嘶聲大哭,眼淚順著脖子,浸濕了我的胸口。  

    後來聽鍾未倫說,他聽說飛機失事後人都是傻的,連哭都不會,如同會呼吸的死人。  

    我拉著他的頭髮把他的頭抬起來。他凝望著我,淚珠仍是一顆一顆不停地滾落,雙眼與面頰都陷了下去,臉色鐵青,下巴上滿佈鬍渣。  

    這是我英俊的情人,我愛的情人。  

    他捧著我的臉,像羽毛拂過般地輕吻,吻著吻著,又突然抱進懷裡,怎麼也不肯鬆手。  

    回抱著他,我猛然驚覺。  

    練非練非,一直以來,你都在做什麼?  

    既然時間有限,你為何不讓他盡可能地,多享受幸福。  

    幸福的男人,才會堅強。  

    我一直在怕的,就是他不夠堅強到獨自存活。疏離與逃避,不能解決我們所面臨的問題,我需要做的,就是抓緊時間給他傳輸力量。  

    最後是怎麼回到屋子裡去的,我已沒有記憶。我只記得他抱了我整整一夜,手指未有一刻放鬆。從得知飛機失事後,他一直不吃不睡,如今我回來,他卻為了能看著我,依然不肯閉上眼睛。  

    我靠在他胸前,用手蒙住他的雙眼,逼他睡覺,他卻像小孩一樣,叫我唱催眠曲。  

    即使在睡夢中,他仍是不安,時時驚呼,要我安撫。如此症狀,好幾天後才略有好轉。  

    我請鍾未倫去處理那個替我踏上死亡航班的年輕人的後事。出這樣的事情,除了難過,我畢竟什麼也不能為他做。  

    尹繪如同驚弓之鳥,時時要我在眼前,於是我搬去與他同住。  

    我說,今生既然相遇,怎麼可以不幸福。  

    他感動地落下淚來,一滴一滴,全滴在我的心上。  

    我不再出門上班,只在家裡接一些小案子來做,尹繪更是好命,有個萬能無敵的超級助理,每天只工作五個小時,決不加班,還時常把工作地點改在家裡,或者把我拉到他的辦公室裡去。  

    為了過二人世界,我不要僱用下人,晚餐我們都是自己動手做,常常一不小心,弄得異常豐盛,就用飯盒裝了,第二天由尹繪帶給鍾未倫吃,以安撫那顆不平衡的心。  

    我每週去醫院體檢一次,每次的答覆都是很穩定。尹繪樂得合不擾嘴,我也陪著他笑,儘管心裡十分的明白。  

    有一天走過五官科的病房,看見有一個一兩歲的幼兒躺在床上,問了相熟的醫生,說是個孤兒,眼睛有問題。  

    當晚我在尹繪懷裡說,死後想把眼角膜捐給那個孩子。  

    那是我們第一次面對面,談論死亡的問題。尹繪拚命反對,幾乎崩潰,連我一定會比那個幼兒先死這樣的說法,都不肯接受。  

    三天後,鍾未倫替我們辦好了那個孩子的領養手續,但他仍留在醫院裡接受看護,等待不久的將來,有一個人來領走他,照顧他。  

    半個月後,我簽署了角膜捐贈書,尹繪站在我身邊,簡直面色如雪。  

    我總得給他留下一點什麼。一個帶著我的角膜的孩子,也許可以給他繼續生活的勇氣。  

    那一夜我溫柔地把他的頭抱在懷裡,纏綿的吻裡,有淚水的苦澀。其實,我也惶恐,我也捨不得離開他,我也想要每天早上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活著,愛人在身邊。  

    夏天將盡時,我和尹繪去海邊渡假,雖然最後坐著救護車回到城裡,那依然是一個愉快而又美麗的假期。  

    因為我想留在家裡,尹繪添置了一整套急救設備,不過出院後,還沒有用上一次。  

    我漸漸已不能到室外活動,他坐在床邊給我唸書,念到一半就叫我往下猜,每每被我猜中。他吻著我說,非非,你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人。  

    秋葉泛紅,我的精神有所好轉,鍾未倫與朱歡訂了婚,典型的女大三抱金磚。我不能參加訂婚典禮,所以他們兩個買了大包小包的菜上門來要求我補過。  

    尹繪把我從露台的軟椅上抱到客廳,放在寬大的象床一樣的沙發上,用軟墊支撐著頭頸和背部,嚴嚴密密蓋上毯子,在我手邊的茶几上放好茶、水果和電視遙控器,最後捧住我的臉足足親吻了好幾分鐘,才和新出爐的未婚夫婦一起進廚房去。  

    廚房離客廳不遠,隱隱可以聽到他們說話的聲音。中途尹繪跑出來看過我幾次,我向他微笑,答應他等會一定多吃點兒,仰著頭接受他啄下的吻。  

    不知過了多久,斷斷續續的絮語聲慢慢聽不見了,我關掉電視,仍是聽不見。  

    我想,也許就是今天了。  

    心臟處傳來一陣麻麻的感覺,眼前的景象漸漸模糊。  

    我努力想要撐起身子,再看一眼廚房裡的背影。  

    只要再看一眼。  

    可是身體象灌鉛一樣的沉重,不能夠移動分毫。  

    無力湧上的,只有不捨的淚水,從漸漸合上的眼瞼中流出。  

    我想要告訴他我沒有痛苦,也不害怕,可張不開嘴,也發不出聲音。  

    身體似乎浮起來,不知是被情人的手抱起,還是飄向魂靈的接引者,或者,這只是最後的幻覺。  

    四周那麼安靜,安靜的沒有心跳,也沒有呼吸。  

    尹繪。  

    我的愛人。  

    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  

    我承諾來生,一定和你再相遇。相愛。相守。  

    相伴白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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