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過黑森林,踏上砂頡原的土地,鄢琪只覺得眼前突然一亮。平心而論,砂頡原並不是山青水秀的好地方,但這裡長滿莊稼的農田,人來人來的集市、整齊威嚴的軍營和人民臉上安定開懷的微笑,都顯出這裡比起陰慘的國內,簡直就好像是天堂一樣。
為了迎接遠道歸來的王子,潮水般的人流湧到了道路兩旁,當喻素微笑著緩步走過時,無數的手伸過來輕輕觸摸他的衣角。鄢琪的手被哥哥牢牢攥緊,安撫了一些忐忑的心情。夜硫的黑騎士們當先開道,一行人慢慢走向城鎮中心的廣場。
早有人在廣場上焦急地等待,一見到他們的身影,幾個人就飛奔了前來,當先的是一個鬚髮略有斑白的健壯老人,一把握住喻素的手,剛跪下一條腿,就被扶住了。
「菲叔,近來身體還不錯嘛。」喻素笑著將自己的額頭遞到老人唇邊,眼波流動,輕輕向旁邊一斜。
菲將軍順著他的眼神,看到了靜靜站著的鄢琪,如月光般皎潔美麗的面龐,纖美修長的身體,頸上紫幽幽的寶珠,還有那身上如蘭似麝的馥郁芬芳。
老人高大身體突然顫抖起來,眼中湧出了激動的熱淚,伸出一隻手小心地觸摸了一下,又立即縮了回去,倒像是生怕面前的人是個幻影。
「這是我給你提過的菲叔,小時候你最喜歡騎在他的肩膀上了。」喻素道。
「菲叔您好。」鄢琪乖巧地道。
菲將軍連聲音也打起抖來,驚喜交加地道:「……真的……居然真的是……我的小唯朵殿下啊……長得這樣漂亮可愛,我們柔瀾的王子,是受密彌兒大神保佑的……」他擁抱住鄢琪,也在那潔白無暇的額頭上親吻了一下,隨即放開他,用眼光在來人的行列裡尋找。
「菲叔……」喻素輕輕扶住他的身體,「利叔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經……不過唯朵已經替他復了仇,他現在一定在密彌兒大神的身邊注視著我們呢……」
菲將軍失望地垂下了頭,其實這十多年來,早就知道好友多半已不在人世,但見了伶俐可愛的小王子,就不自禁地又燃起了希望。
喻素安慰地抱了一下老人,回身拉住鄢琪的手,帶著他緩步上了廣場中心的高台,台下黑壓壓的人群,在喻素輕輕抬起一隻手後,立即安靜下來,沒有任何一絲聲響喧嘩。
「我親愛的臣民們,站在我身邊的,密彌兒大神的寵兒,他賜給我們的天使,柔瀾王室美麗的小琉璃珠子,我的弟弟唯朵,回來了!」
周圍爆發出一陣暴風雨般的歡呼,人們尖叫著紉白與唯朵的名字,使鄢琪的臉上不由地湧上了一片潮紅。
喻素再次抬起一隻手:「而我們天命的女王,仍在魔女掌中受苦的聖潔的公主,也將很快回到我們的中間。柔瀾的國土將重沐聖天女的光輝,我們重返家國的日子就在不遠的將來。因為……那個來自地獄的惡魔,那個壓在我們頭頂最沉重的烏雲,那個奪走我們的親人與幸福的仇敵,已經在異域的土地上化為塵埃,永遠不可能再向柔瀾的子民伸出黑暗的魔爪了!」
這一次響起的,是近乎瘋狂的歡樂的呼喊,由近及遠席捲了整個砂頡原。喻素沒有阻止人們的激情,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高台上,沉穩著地望著人們的笑臉。鄢琪看著他,看著那裹著一襲白披風的並不高大的身影,再一次深深地體會到了這個人的存在,是苦難中的柔瀾人所有的希望所在。
「哥哥……」在回到石製的居室中休息時,鄢琪拉住了喻素的手,「等我從秘洞中出來,我不會就這樣離開,我要留在這裡,等到看你成功的那一天。」
喻素溫柔地一笑,親吻著弟弟柔滑的面頰,低聲道:「我的小唯朵,不管你做出怎樣的決定,哥哥只要你幸福。現在你什麼也不要多想,準備好體力與精神,先讓自己成功地從秘洞出來再說吧。」
鄢琪剛點了點頭,室外有人恭聲稟道:「紉白殿下,邾談領主求見。」
喻素應了一聲,讓鄢琪躺下,輕柔地為他蓋好毛毯,在額上落下一吻,起身走出門外。
當石門上的軟簾落下的間隙,鄢琪看見等候在外的黑披風騎士,恭順地彎下了挺直的腰。
睏倦感漸漸湧上,勞累了一天的鄢琪很快入睡,奇怪的是他居然沒夢見康泰,反而夢到了暈船暈的一塌糊塗的麒弘。
心急如焚的康泰一行,是在五天後趕到砂頡原的。因為離兒同行,說明了這是紉白王子尊貴的客人,所以他們受到熱情的接待。然而一向風度翩翩的太子殿下卻沒什麼心思進行禮儀上的交往,只是急匆匆地用尚很生硬的柔瀾語問菲將軍:「琪琪呢,他在哪裡?」
離兒向迷惑的老將軍解釋這個「琪琪」就是唯朵王子,他才恍然地道:「昨天一大早,紉白殿下就帶著他出門,說要越過黑森林,去西境的一個地方,連侍衛也不帶一個,為此夜硫大人還生了悶氣呢。」
李康泰一把抓住老將軍,大聲道:「柔瀾西境的秘洞!你知道怎麼走嗎?」
「當然知道,就是那個……一連有好幾代人都不敢進去的有妖獸的可怕秘洞嘛,」菲將軍驕傲地說,「柔瀾的每一寸土地我都……」
「快!快點把路線畫給我,我必須趕過去!」
菲將軍被他這樣心急火燎地一吼,不知出了什麼事,趕緊拿了一卷羊皮紙畫出行走的路線,看起來並不複雜,出了黑森林一直向西走大路就行。
李康泰道了聲謝,抓了羊皮紙就走。青萍結綠立即跟在後面,只有暈船後遺症尚未解除的二皇子殿下被迷迷糊糊地丟下。
「他們這是去幹什麼?」菲將軍問離兒。
離兒卻低下了頭,看不清臉上是什麼樣的表情。
快馬加鞭一路狂奔的康泰,只期望琪琪能在入洞前多猶豫一會兒,讓他有機會和時間向他表明,比起遠離故土親人,自己更害怕會失去他。
發瘋一般地爬上山崖,砍開重重灌木,不知身體被割出多少道小口,最終一行三人終於來到了被血紅柔籐封住的古洞口。
如網般細密的籐條上灑著殷紅的血珠,在中間舒展開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小洞。喻素雙手抱胸獨自守在洞外,看見他們,毫不意外地點頭招呼。
「琪琪呢?」康泰一把抓住他的領口。
「已經進去了……」
心陡然下沉,康泰丟開手中的喻素,飛奔向洞口,他一靠近,那個小小的籐洞就自動封了起來,隨便他怎樣撕扯刀砍都沒動分毫。
「沒有用的,你沒有聖天女的血脈,是不可能進去的,何況這個秘洞一次只能進一個人,否則的話我早就陪他進去了。」喻素輕輕勸道。
康泰回頭憤怒地瞪著他。
「唯朵是為了你才做出這樣的選擇的,你瞪著我有什麼用?」喻素將頭轉向一邊。
「小康,」李安楚踏前一步,「你冷靜一點。」
接著他轉向喻素問道:「怎樣才能知道琪琪在洞中是否遭遇了危險?」這是他除了琪琪本身的安危外他最擔心的問題,如果不能確認琪琪是死是活,康泰一定會死守在洞口等他出來,就算等到老也不會放棄。
「危險?」喻素聳了聳肩,「他不會有什麼危險的?」
三道目光齊刷刷地射向他。
「你不是說這洞中有可怕的妖獸……」衛小典喃喃地問。
「沒錯,關於琪琪的病和這個秘洞,我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決無半句虛言。我相信李公子來到柔瀾後也調查過吧?」
李安楚無言地點點頭。他一直懷疑喻素是否又在騙他們,所以一直在向一些不可能參與騙局的普通柔瀾人詢問,但說法都與喻素所言一模一樣。
「我沒有騙你們,只是有一件事,一時忘了跟你們提起。」喻素看了一眼洞口,唇邊抿起一個笑,「我也是柔瀾的王子,有三分之一的可能得這個病。當年去中原前,因為不知道這一去要多少時間才能達到目的,為了不半途而廢,所以我來到這個秘洞,預先讓自己解除此病的困擾。這個洞中確有一隻凶悍之極的妖獸,為了砍下它的頭顱,我也算費了不少的手腳,差一點就出不來了。」
「你還說過這妖獸是不死的……」
「它是不死,不過被我將頭顱砍飛後,至少也要十年才能復活。」喻素輕描談寫地道。
李安楚鬆下一口氣,拍拍自己的頭道:「我總覺得以你對琪琪的疼愛,應該是不會支持他做這樣危險的選擇的,只是一直沒有想到其中到底有什麼玄機。」
康泰心頭一塊巨石落了地,半晌後才想起質問:「你明明早就知道這秘洞已無殺機,為什麼非得要我們急成這樣?」
「為什麼?」喻素嘟囔著,「我千疼萬愛的小弟弟,突然想跟一個男人廝守終身,我總得考驗一下他的選擇是否正確吧……」
「突然?!」康泰氣不打一處來,「琪琪從小就在我身邊長大,你才是那個突然之間冒出來的傢伙吧?」
喻素歪著頭看他:「如果你只是唯朵的養兄,我當然放心你會好好照顧他,可你們現在是戀人,就不太一樣了,你身為一朝的皇太子,而琪琪又是絕不可能為你留下子嗣的,所以我總擔心……不過現在我放心了,你居然肯為了他放棄自己的皇位,應該是不會介意他沒辦法生孩子的。」
康泰哭笑不得地看著他,這整整一個多月的擔心焦慮,鬧了半天是在經受考驗,但看著喻素一本正經的樣子,又不好對他發火。
李安楚在一旁笑了起來:「這個確實是素素你多慮了。我們李家什麼都缺,還真的不缺繼承人,直系的堂兄堂弟侄子多著呢。就算琪琪能生,小康多半還會怕他痛捨不得他生呢。」
正說話間,洞口的籐蔓突然搖動起來,康泰立即奔過去。幾條枝蔓舒展開來,現出一個小小的洞,一個小小的腦袋就從那個洞口伸出來,努力向外爬。
康泰伸手拉住他,用力向外一扯,一齊跌在地上。相隔了四十多天後,兩個人再次緊緊擁抱在一起。
「泰哥泰哥!」鄢琪偎在熟悉的溫暖懷抱裡,開心地拚命叫,卻說不出別的話。
康泰也好像早就忘自己說過捉住他要狠狠打一頓的話,只是使勁摟在懷裡,感受著久別的氣息。
「好了好了,」衛小典笑著上前,「有的是時間你們親熱的,我早就餓了,要吃飯啊。」
鄢琪這才紅著臉擦擦笑出來的眼淚,回頭看自己的哥哥:「我的運氣好好,一路上都沒碰見那只什麼什麼妖獸呢。」
喻素微微一笑:「是啊,我的小唯朵是大神的寵兒,運氣當然比一般人好得多呢。」
鄢琪親暱地靠在康泰胳膊上,四處看了看:「怎麼麒弘沒來?」
喻素將臉轉向一邊,耳朵卻已經豎了起來。下屬傳來的信中只籠統地提到中原一行人,並沒有說具體是哪些人,他又沒好意思專門提出麒弘來問,所以還真不知道他是不是來了。
「他呀,暈船暈的厲害,已經斷氣了,正準備投胎呢。」小典玩笑道。
喻素頭也不回,但下山的步伐陡然加快。
康泰摟著琪琪跟著後面,被李安楚輕輕拉了一下袖子,回頭交換了一個眼神後,會意地低頭對琪琪道:「弘兒在路上暈船時鬧了好多笑話,你去叫小典講給你聽,好玩極了!」
鄢琪一聽,立即蹦蹦跳跳跑到小典的身邊。康泰稍微停了停,與走在後面的李安楚會合,小聲問道:「怎麼,你也覺得沒這麼簡單?」
李安楚淡淡一笑:「這位王子殿子是什麼人物,怎麼會單單只為了考驗你繞這麼大的圈子?他費盡心思把我們三個都弄到柔瀾來,多半有別的目的,你猜會是什麼?」
「我猜,應該就是你猜到的那個吧。」
安楚轉頭看他,兩人對視片刻,突然一起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