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心急如焚的蘇煌幸運一些的是,穆峭笛因為傷勢沉重,在山洞時基本上是昏迷著的,清醒過來時已經被雁星們救出,而且立即得到了關於蘇煌的消息,算是少受了一點苦,但因為掂念搭檔的傷勢,這一路上仍是免不了的牽腸掛肚,所以兩人見面後整整一個時辰,都是手握著手盯著對方死命地看,一句話也不說,最後還是一連進來看了他們好幾次的小況忍不住,過去一人頭上敲了一下,嗔道:「你們兩個是搭檔還是情人哪,肉不肉麻?看兩眼就趕緊睡覺,老這樣盯著不嫌眼睛酸啊?」
穆峭笛揉了揉被打的額角,不滿地道:「喂,我們還是病人呢,居然下這麼重的毒手!」說著就撫胸誇張地咳了幾聲,誰知小況一副鐵石心腸的樣子站在原地,反而是蘇煌擔心地扳過他的肩膀,低聲問道:「覺得怎麼樣?」
「沒事沒事,」穆峭笛趕緊安慰道,「我好的差不多了,剛才是騙小況的,他一向嫉妒我們感情好……」
小況翻了翻白眼,轉身再次走出房間。
蘇煌的手慢慢從穆峭笛胸前滑落,垂下了頭。
生死難料的這段時間,腦子們滿滿當當地都是他,不知想了多少遍如果能再次見到他時應該說的話,可此時歡喜感恩之情滿溢在胸口激來蕩去,卻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小煌……」穆峭笛低低地喊了他一聲,手背輕輕拂過他失血的臉龐,「你能躺近一點嗎?躺到我身邊來……」
蘇煌鼻子一酸,慢慢將身體依過來,緊貼在穆峭笛胸前,前額觸到他的面頰,似溫涼,又似滾燙,感覺到有雙臂在腰間收緊,身體與身體之間的間隙漸至於無。在體溫互滲的同時,兩人都發出的滿足的輕歎聲。
「你還活著……」同時開口,同樣的話,同樣感恩的語氣。
此時的心緒是那樣的澄澈和透明,都不再多想這份感情的定義是什麼,只覺得還沒有失去彼此的存在,就已是上蒼最大的恩惠。
緊緊相擁良久後,蘇煌才緩緩開口,鬱鬱地道:「我們兩個雖然都活著,可這次的損失實在太慘重了,多少人沒有回來啊……」
「還有好幾個死難兄弟家裡被魚慶恩滅了滿門……如果不是我們兩個都活著的消息查實的快,上面差一點兒就派人通知咱們兩家人逃離京城了……」
「為什麼會這樣?到底哪裡出了問題?」蘇煌紅著眼睛,環在搭檔背上的手有些輕輕的顫抖。
穆峭笛從自己身後抽了一個軟枕墊到蘇煌背部,用指腹來回摩擦著他的額角和側頰,道:「我被送到這裡來的路途中遇到過齊大哥,他傷的也不輕,不過情況還好,他跟我說了一些最新查到的情況。」
「是什麼?」蘇煌立即仰起了頭。
「這次行動失敗,應該有兩方面的原因,其一,因為我們在紫衣騎裡的釘子被發現了,所以從一開始,得到的情報就是偽造的……」
「被發現了?那……那個釘子豈不是很危險,他現在怎麼樣了?」
「被嚴刑拷打時咬舌自盡,屍體還吊在城樓上。」
蘇煌難過地閉了閉眼睛,「第二個原因呢?」
「我們裡面有內奸。」
蘇煌吃了一驚,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是誰?」
「還沒有查出來,不過聽說已經有目標了……」穆峭笛向後稍稍仰了仰,手指伸進了蘇煌鬆散的頭髮中,「我們活下來,是要面臨更危險的情境的,在內奸沒有查明之前,連對自己人都不能說的太多。」
「我知道了。」蘇煌鄭重地點點頭,「等養好傷,我們必須馬上回京城,太多的事情需要做。而且那個魚慶恩和胡族的盟約達成後……」
「這個你放心,」穆峭笛臉上綻開笑容,「最後那個胡使雖然順利離開了京城,但卻沒有能夠渡過長江,蘇北區的弟兄們幹掉他了。」
「真的?」蘇煌興奮地想撐起身子,胸口頓時一陣巨痛,痛得他立即彎下腰去。
「亂撲騰什麼?」穆峭笛心疼地罵了一句,將搭檔拉回枕上,怒道,「你再這樣我就不告訴你了。」
「好好,我不亂動就是,」蘇煌趕緊把語氣放得軟軟的,「你快繼續說。」
「真的不亂動?」
「真的。」
「以後會乖乖聽我話?」
「會,一定會。」
「我說什麼就聽什麼?」
「是!」蘇煌抓住他的胳膊,「你快說啊,還有什麼新的消息?」
穆峭笛想了一會兒,「好像沒有了,已經都說完了。」
沉默了片刻之後,一個枕頭狠狠砸了過來。
也許真的有可能在比賽的樣子,把穆峭笛和蘇煌放在一個房間,他們倆的身體都恢復得很快,又休養了十來天,傷勢就好了個七七八八,於是便有點兒急著想回京城去。可最開初一連向上面要求了好幾次,均被以局勢不穩為理由駁回,一直到兩人都以為沒戲了,突然又傳來許可,同意他們二人在雁星的安排下返京。
為了讓外形上看起來更像是出門遊玩了一個多月的樣子,在密室內養傷養得皮膚白白的兩人特意尋找一切機會在陽光下暴曬,可是直到可以看見京師的高聳城門為止,蘇煌的面龐還是只加深一丁點兒顏色。
「喂,你是怎麼曬的啊?」蘇煌嫉妒地瞪著搭檔小麥色的皮膚,皺著眉頭問。
「有什麼關係,」穆峭笛笑著安慰他,「反正你爹娘都知道你是很難曬黑的,實在不行,我弄點炭粉給你擦擦?」
「我才不擦呢。」氣呼呼地咕噥了一句,一抬頭,胸口突然一滯。
面前聳立的,已是人流來往穿梭如雲的京都西城門。
時間已過去了一個多月,這座熟悉的城樓上已恢復了舊觀,沒有再懸掛著那些曾並肩而戰過的同伴的屍體,然而當兩人再次穿越過青磚拱門下的陰影時,心頭依然忍不住湧起冰冷的寒意與沸騰的憤怒。
兩個搭檔的手,不知不覺已經緊緊握在了一起。
匯入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偶爾有相識的人迎面打招呼;路過松月酒樓時抬頭,履行完臨時醫者職責後回到原崗位的小況在二樓丟下一個淡淡的笑容,彷彿在歡迎他們的回歸。
走進蘇府大門,家院驚喜地上前行禮後飛奔了進去通報,在大廳與家人見面,長輩開始不可避免地埋怨他們出去玩的太久。
臉上帶著笑,呈上臨時買的禮物,講述一兩件根本沒發生過的旅途趣聞,大家和樂融融地坐下來一起吃飯,席間感歎地談起一個月前那次血腥的剿殺,蘇煌突然覺得臉頰一陣僵硬,似乎有些控制不住表情,如同控制不住心頭的悲傷一樣。
穆峭笛的手適時地挽上搭檔的肩頭,掌心的暖意透過衣衫沁入肌膚。蘇煌側過頭看了看他的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氣,唇角微微抿住。
也許這個世界已經與一個月前不一樣,但生活仍在繼續,戰鬥也仍然存在。
他們依舊是有自己信念的南極星戰士,而且肩頭已經增加了死去同伴的責任。
幾乎是在回到家中的第二天,兩人就開始執行一些小的任務,時間大多是晚上,於是白天便常常在床上補眠,連穆東風也開始奇怪兒子為什麼最近這麼喜歡睡覺。
不過回京後的第七天一早,蘇穆二人卻一反常態地清晨就起了身,陪父母一起吃了早餐,又在後園練了一會功,之後便換了衣裳,一起出門逛街去了。
在松月酒樓的雅間裡吃了一點東西,從店夥計小況的手掌中看到了牡丹二字後,兩人結賬離開,逛了一圈後便進了京城大有名氣的綴錦樓,挑了其中名為牡丹的包間,大搖大擺坐了下來。
房門關好後,前來招呼他們的紅妓飛娘打開了暗室的門。
鵬組組長齊奔出現在房間內。
因為在伏牛山一役中所受的傷還沒有痊癒,齊奔的臉色有些發黃,神情更是凝重,在房間正中的圓桌旁一坐下,第一句話就直截了當地說:「內奸已經查出來了。」
蘇穆二人立即神色一肅。
「此人原是風組的副組長,是五年前加入南極星的……」
蘇煌與穆峭笛對視了一眼,沒有插言。按照南極星的架構,除了本組的同伴外,不同組別之間成員的真實身份都是不互通的,如果要同時執行任務也會帶著面罩,所以他們兩人根本不認識這位風組副組長。
「他還有一個身份,小煌就應該知道了。……他是吏部尚書的內侄……」
「魏英傑?!!」蘇煌驚呼出聲。
齊奔雙眉緊蹙地點了點頭。
「那風組的所有人……」
「沒錯,因為他的背叛,風組所有人的身份都已經暴露,只不過魚慶恩難得有一個倒戈的南極星,不想讓我們查覺到魏英傑的背叛,所以暫時還沒有採取抓捕行動,算是給了我們一個安排這些人和他們的家人逃離到江北的機會。」
「好在他並不知道其他組的情況,只能出賣自己組裡的人,否則就會更危險了。」穆峭笛搖頭感歎道。
「是啊,」蘇煌也點點頭,「我以前曾經跟他有過很多接觸,只不過彼此都不知道彼此是南極星……現在想想還真是可怕……」
齊奔語調低沉地道:「更可怕的事情已經發生了……」
蘇穆二人一驚,瞪大了眼睛看向自己的組長。
「因為弟兄死傷太多,人手不足,我們在沒發現魏英傑背叛之前,調派他擔任雨組的組長,接替戰死的肖大哥……」
蘇煌猛地站起身:「那他豈不是又知道了雨組所有弟兄的身份?」
齊奔面沉似水地點了點頭,「是,他昨天正式上任,已經拿到了名單。不過為了不暴露出內奸的身份,他行事很小心,輕易不與紫衣騎的人接觸,所以,這份名單目前還沒有送出去。」
「那我們今晚就去解決掉他。」穆峭笛冷冷道。
「來不及了。」齊奔放在桌上的手捏成了一個拳頭,「就在今天下午,魏英傑會藉著一場馬球賽的機會,將名單傳遞給紫衣騎,我們必須在他成功之前阻止他,否則雨組就完了。」
蘇穆二人對視一眼,大概都有些明白。
「這就是我為什麼緊急找你們來的原因。這場馬球賽是京城貴公子們發起的,我們倖存的戰士中有四個人有資格進去,可只有你們兩個是魏英傑不知道身份的,所以你們有很大的機會可以接近他。所以,這次任務的目的,就是截毀名單,處死叛徒。」下達完指令,齊奔抿緊嘴角將視線移向他處,猶豫了片刻後又低聲補充了一句,「……要不惜任何代價。」
兩個搭檔相互平靜地對視了一眼,鄭重地點了點頭,齊聲道:「是!」
從綴錦樓出來,兩人雖然表面上仍是一派悠閒,但心情卻異常沉重。因為事情重大,時間又緊迫,根本容不得細細謀劃,思來想去,似乎只有作一個不速之客,直接闖到馬場中去。
不過也許是運氣太好,才剛走到街口,迎面竟遇上胖胖的安王世子安慶。
「好久都沒看見你們了,我去貴府上拜訪過好幾次,都說是在外面逍遙著還沒回呢,是不是在路上碰到什麼新鮮的相好,熱和的不想回來了?」安慶大聲笑著,將蘇煌的胳膊捉定,「剛好,我們約著要去打馬球,人是多多益善,快跟我走。」
蘇煌掙動了幾下,假意推脫道:「家父這幾日實在管得緊,再說沒帶球桿也沒換衣裳,何必去掃你們的興?」
「你不去才掃我們的興呢。」安慶自顧自地仰著胖胖的臉兒,回頭吩咐下人,「去蘇將軍府把五少爺和穆公子的的球衣球桿取來,動作快點。」
一個小廝飛快地應了,一溜煙跑個沒影兒。
蘇煌與穆峭笛對視一眼,心頭都是暗喜,但面上分毫不露,做出半推半就的樣子被安慶硬拉著上了馬,一路不緊不慢地到了京城貴公子們最愛去的牮涪馬場。
現場已有十來個人穿著束袖的箭衣走來走去,蘇煌粗粗地一瞥,自然大半都是相熟的人,忙舉起手一一招呼。
「周大人啊,你們這一隊個個都穿得這樣威武,分明是在先聲奪人,等會兒開了場,可要手下留情才是。」站在身旁的安慶突然轉向另一個方向,大聲說道。
蘇煌回頭一看,從馬場另一方徐徐走過來七八個人,全都身著修身束腰的紫衣,為首的一個正是紫衣騎的副統領周峰,想起死難在伏牛山的同伴,胸中不禁一陣氣血翻湧,忙生生忍了下去。
「怎麼……要跟紫衣騎的人賽球嗎?」穆峭笛故意壓低了聲音問道。
「怕什麼?」安慶把手放在圓滾滾的肚皮上,「打馬球又不是比武,他們功夫雖好,怎比得我們玩得精熟?」
說話間周峰已走上前來,淡淡笑著道:「世子準備親自坐鎮指揮麼?其實各位貴公子們都是玩馬球的行家,我們不過是來湊湊興,到時要手下留情的恐怕是你們啊。」
「哈哈,」安慶揚聲笑著,有些得意地挑了挑眉,「時間還早,周大人要不要帶弟兄們先熱熱身啊?」
周峰微微躬身行了個禮,退後一步,朝馬場大門方向望了一眼,唇角向上微揚。
蘇煌回頭一看,心中登時一凜。
一個身著繡花藍色長袍,面色略黑,身材高大的人剛剛翻身下馬,將手裡的馬鞭朝侍者手中一扔,大步走了過來。
「魏公子,你今兒怎麼來得這麼遲?」安慶高興地迎上前去,「你可是我們的好手,要說我們還有取勝的希望,那可就全靠你了。」
魏英傑謙虛地笑了笑,跟周圍的人一一見禮。大概因為人太多的緣故,他和周峰之間只淡淡點了個頭,一句交談也沒有。
在各懷心思的一堆人當中,安慶顯得最是一團歡喜,笑瞇瞇地拉著魏英傑寬大的袖子道:「你穿著這個怎麼打球,還不快去換了箭衣。」
魏英傑拱拱手,歉然道:「臨時有事耽擱了,不僅來得遲,連衣裳也沒換,各位見諒,在下先告退一會兒。」
安慶擺擺胖乎乎的手,「去吧去吧,離開始還有一陣子呢。」
魏英傑躬身後退,眼角朝周峰掃了掃,轉身離去。
「世子先歇歇,我有幾個弟兄不常打馬球,還要叮囑叮囑,也告退一會兒。」周峰稍稍等了片刻,也向安慶笑著道別。
穆蘇二人知道他是想去跟魏英傑單獨會面,正要上前想法子攔阻,安慶已經伸手拉住了周峰的右手,得意洋洋地道:「誰不知道你們紫衣騎裡都是好手,還叮囑什麼?我近日得了一匹舉世難覓的好馬,一直急著要找你這個京城第一鑒馬好手炫耀炫耀,偏生你剿滅南極星匪徒立了大功,忙得捉不住人影兒,今天好容易有這個機會,才不會放過呢,快跟我看看去!」
周峰面上微微呈現為難之色,欲待強行推辭,又礙著安慶畢竟是皇室宗親的身份,周圍還有那麼多宦貴子弟走來走去,怕人起疑,只好先跟他去,準備尋隙盡早脫身。
一見到這個難得的好機會,蘇煌與穆峭笛片刻也不敢耽擱,立即向馬場用於更衣休息之用的飄葉軒走去。
由於現在是比賽的準備時間,幾乎所有的人都在馬場上溜馬熱身,飄葉軒周圍基本上沒有什麼人,這也正是魏英傑與周峰選擇在此處會面的原因。
到了樓前,穆峭笛按了按搭檔的肩膀,朝青石的台階努了努嘴,示意他等在門外放風。蘇煌卻立即搖了搖頭,壓低了聲音道:「我跟魏英傑算是相識的人,他對我的警戒心一定沒有對你那麼強,讓我進去,你守在外面。」
穆峭笛眉尖跳了一跳,但因為事情緊急,容不得爭執,蘇煌所言又確有道理,他也只好緊緊握了一下搭檔的手,再無言的放開,轉身坐到階前的青石獅子旁,擺出一副檢查馬球棍的樣子。蘇煌朝他點點頭,一語不發地閃身進了軒內,快速地登上了二樓。